幸福
2023-12-06中华
作者简介:中华,本名王杰,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济南铁道报》特约通讯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济南铁道报》《齐鲁晚报》《中国报告文学》等报刊。
五嫂家院子的大门朝东,与我家院子的大门正对着。蝉鸣时节,母亲喜欢坐在门楼下摇蒲扇,有时也捋几把刚割的韭菜(或者其他菜,但印象中最多的还是韭菜),为煎、炒、烙、包做一些准备。这个时候,五嫂常常左手提一把带靠背的小木椅子,右手握着儿子的小手,踱着步拉着长腔欢快地说:“幸福,帮奶奶择菜去。”三岁的幸福便咯咯地笑着,不甘落后地向前跑去。一条胡同的宽度,抬抬腿就到了。
母亲便向边上挪挪凳子,等五嫂坐下。幸福则自娱自乐围着大人玩耍。母亲和五嫂人手一把菜,边拉呱边择菜,那说话的声音一个厚一个亮,间或夹杂着笑声,在深深的胡同里时有时无地飘荡着。忙完,母亲总让五嫂捎上一些菜,或者干脆烙好了菜饼或其他好吃的,让五嫂带上。五嫂也从不推让,托在手心里,展示一般,哄着儿子,高兴地回家去。过两天,母亲脚下便多了一堆圆润润的新鲜的鸡蛋。母亲说,这都是五嫂拿来的。
这是五哥出事前我幼时的记忆,如今已过去近三十年,又鲜有回家,关于五嫂家的事都是在电话中听母亲讲的。
母亲在电话中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五嫂的日子可好了,最幸福了,都羡慕她……”听得出母亲是真为五嫂高兴,也为幸福高兴。
五嫂初来五哥家时,橘红的冬阳已渐渐隐退,村落上空高高的树梢浸润在最后一片余晖中,胡同里光线明暗交错,光怪陆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小黄狗突然朝着大门口呜呜了两声,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母亲像是得到了什么暗号,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父亲很不满地说:“什么大事,饭都不做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自语道:“有好事吗,什么好事?”说完,便自己动手做饭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母亲进得家门,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说:“小五有媳妇了。”
母亲口中的小五,就是我所说的五哥,是我远房大伯的儿子。因为家里兄弟们多,父母去世的又早,婚姻的事就耽搁了。但那时我还小,并不清楚五哥有多大岁数,也不知道男人大了要结婚娶媳妇,只知道他一个人在我家西面的宅院里过活,整日早出晚归,难见踪影。我却并不奇怪,认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
那天,晚饭虽晚,父亲还是很高兴。父亲往小酒盅里添着酒,高兴地说:“好,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了。”母亲则说:“日子过得怎么样,要看老五的造化了。”
我知道这是好事情,便整日惦念着五哥的媳妇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能见到。
小雪过后,一天比一天冷,突然间天空就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一夜间积了足足一拃厚。我正在院子里玩雪,听得大门外有动静,那声音轻轻的,若有若无,像雪落的声音。我好奇地趴在门框上向外張望。胡同里白雪一片,早有一条土色小道伸向远处。我再细看,小道尽头一位身着红棉袄的女子正手握扫帚扫雪,待她转过身来时,我看清那是一位面如满月脸色红润的女人,她灿灿地微笑着,她的微笑连同她身上的那件红棉袄将雪地映得红红的。她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停下手中的活,站定了想跟我说话。我望着她,害羞地用脚搓着地,不知所措。
日子像春风一样,温暖又平常。婚后的五哥照旧早出晚归,到村后的石塘子采石。工友们说:“五哥的午饭变了,包袱里的油饼香喷喷的,暖瓶里稠稠的小米粥油汪汪的。”有人说:“五哥找了个好媳妇。”五哥不多说话,只是呵呵地笑。
又喂猪又喂兔的五嫂慢慢喂不动了,五嫂渐渐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了。母亲说,五嫂快生了,五嫂生了以后就会有小孩子跟我玩了。于是,我又昼夜盼着五嫂快点生,好有小孩子跟我玩。
河水刚刚开始变绿,小鱼儿游得越来越欢的时节,一个中午,我刚扔下书包,母亲一身疲惫但笑盈盈地对我说:“小幸福出生了。”我愣了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母亲紧接着说:“孩子春天生的,春天生的兔子有草吃。”我兴奋得手握半块馒头,在屋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跳上跳下。母亲跟我说过,我也是春天的“兔子”。
幸福的出生,给整个胡同带来了欢乐。母亲喜欢孩子,一有空就将五嫂怀里的小幸福抱过来,又是逗又是笑,五嫂满脸红润地跟着一起笑一起闹,我自不必说,脚不沾地地围着打转转,一会摸摸幸福粉红的小脚,一会捏捏他粉嫩的小手,胡同里、院子里留下了数不尽的快乐。这段快乐的时光持续了三年。
五哥是在处理一个哑炮时意外出事的。
那天,天灰蒙蒙的,一队人冒着细雨钻了六个炮眼,石头很硬,钻得很困难,他们计划午饭前填充炸药,引爆后回家休息。他们已经走出了几百米,眼看着飞到天上的碎石已完全落下,但只有五声炮响。
“再等等。”工头说。
大家继续一步一回头地慢慢向前走,他们相信在前行的路上,第六炮一定会炸响。又行了几百米,石塘子方向仍没有动静。空气凝滞了,他们的心悬了起来。
五哥停下脚步,凝望着那个处于半山腰的石塘子。石塘子被白烟笼罩,硝味四溢,充满未知。他顿了顿,跟大伙说:“我去看看。”
处理哑炮是极其危险的事情。没人知道它会什么时候炸响,也没人知道它会不会炸响。工头嘱咐了几句,便与大家一样伸长了脖子,望着五哥清瘦的身影一步步靠近石塘子。
死寂过后,一个人影飞起又落下,随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巨响。有人喊了一声:“我那个娘啊!”在场的人都懵了。
早有人跑回村里报信,胡同里人们的脚步乱了,鸡鸭识趣地站在墙角伸着脖子鼓着眼怔怔地看着,五嫂抱着三岁的幸福在院子里打转转,母亲跑过来,伸手抱过幸福,边哄孩子边安排人陪五嫂上山。
乌云很低,压着山尖。五哥静静地躺在一堆草上,睡着一样。五嫂先是握着五哥的手嘤嘤地哭,忽又如开闸的水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诉:“孩子他爹啊!你走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让我怎么活啊……”
五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一阵,接着又诉:“跑出来就是想嫁个好男人,没承想你撇下我走了,你不管我了,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五嫂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地哭。
有人在静静地擦拭五哥脸上、手上的血迹,有人在砍树做担架。几个女人走上来,小声劝慰五嫂。
“他五嫂,就不要哭了,日子还得向前看,家里不是有幸福嘛!”一半安慰一半同情。
五嫂小声泣着,呆坐了一会儿,擦擦脸上的泪水,摸着五哥的脸诉着:“他爹,你可要走好,走到哪里都不跟人争……”
粗风细雨,嘤嘤哭声,泥泞着回家的路。
葬了五哥,五嫂躺了三天。三天里,她只喝了些水。幸福则由母亲照看。
母亲像哼儿歌一样地说唱:“幸福啊,你的福在哪里啊!在手上啊!在书里啊!”
母亲大字不识几个,却懂得很多道理。母亲一有空就拿我的书让我教幸福认字。春种秋收,都是五嫂一个人里外忙碌。
五嫂坚持着,母亲也坚持着,我也坚持着,日子一天天一步步向前挪。
幸福渐渐地大了,五嫂在前面割麦子,幸福在后面拾麦穗。五嫂抵着晒得黝黑的脖颈推着满车的麦子,过沟坎爬陡坡,幸福则擦着汗水在前面用力拉着车。紧要的地方,有人赶上来拉一把扶一下,娘倆都会说:“谢谢。”“谢谢”这两个字说得厚厚实实,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有人说,沟坎给了娘俩力量,乡邻给了娘俩温暖。可日子到底不应该这么熬。
天黑时,有人来到了五嫂家。
“他五嫂,这里里外外你一个人,日子难啊!再寻个人家,也好有人疼你不是?”
走累的人,盼着天黑好好歇歇脚,睡梦中的人梦里盼着有一丝光亮,好有些方向。
五嫂望着在读书的孩子,像是安慰来人,又像是鼓励自己:“过两年看看吧!孩子很快长大了……”
看着五嫂深陷的眼窝,来人心疼地说:“孩子他娘,你可要挺住啊!孩子也要挺住啊……”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树苗苗长得碗口粗时,幸福也长大了。
“比起其他孩子,十几岁的幸福懂事得多。”母亲在电话中不止一次地夸奖他。
“幸福走路稳稳当当的,给我送碗送盆,从未打碎过。他又知道努力,放了学,先是帮着大人干活,干完了,喝点水,就写作业去了……”说起幸福,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对幸福的成长,母亲显然很满意。
转眼过了几年,一个午后,我正躺在沙发上听蝉鸣,母亲打来电话,说五嫂有事情找我。
五嫂在电话中先是笑着说一些客套话,接着认真地说,幸福高考结束了,问我报什么专业好。
说实话,这是个大难题,选什么专业,是影响孩子一生的大事。我一个局外人,怎么好给人家做主呢。
我笑着说:“五嫂,这是人生大事,还是由孩子自己决定的好……”五嫂听出我有推诿的意思,笑着说:“四弟,就让他报铁路专业吧!我看干铁路挺好。”
我知道,五嫂不止一次地给母亲说,那张照片中穿着铁路制服的我如何洒脱,又说干铁路是如何好。说的母亲心里美滋滋的。
五嫂心意已决,我自不好说些什么了。
两年前,家乡通了高铁,我便乘高铁回家。一进家门,母亲就颤巍巍地迎了上来,高兴地说:“这下可好了,以后回家就更快了……”絮叨间,五嫂走了进来。
五嫂面色红润,虽有了白发,却也精神饱满。我拿了凳子让五嫂坐下。
五嫂说:“四弟,幸福工作了,他现在在济南机务段开火车。”
我赶紧说:“这些我都知道了,老娘都跟我说了。”
我又不忘恭维地说:“我打心眼里为五嫂高兴,为幸福高兴,也为走了的五哥高兴。”
五嫂没有责怪我客套,自豪地说:“幸福有两个驾驶证,可以开电力机车,也可以开动车组,幸福说他经常开着动车组跑北京呢……”
“跑北京呢!”幸福的声音将这几个字拉得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