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昔人已乘黄鹤去

2023-12-06王雄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凤凰台崔颢黄鹤

作者简介:王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水文化学者。现任西南交通大学、苏州科技大学兼职教授。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学术论著多部(篇),共计720万字。多篇作品被《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报刊刊登或转载。代表作有“汉水文化三部曲”长篇小说《阴阳碑》《传世古》《金匮银楼》,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速度——中国高速铁路发展纪实》《丝路大通道——中欧班列纪行》《中国力量——高铁正在改变中国》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西、俄、阿、日、罗、波等文字。

诗人已乘黄鹤去,留下星空灿烂的黄鹤楼。

如今提起黄鹤楼,人们自然会想到唐朝诗人崔颢和李白。正是他们两人题诗《黄鹤楼》的隔空对话,让黄鹤楼自唐朝始,名扬天下。

崔颢与李白生于同一个时代。鸟瞰全唐诗,崔颢与李白的成就相距甚远。崔颢刚开始写诗时,大唐诗坛已是群星璀璨,执牛耳者當属诗仙李白。然而,年轻气盛的崔颢,一首诗便将黄鹤楼这座长江名楼和历史胜迹一劳永逸地归置在了自己名下,不客气地将黄鹤楼打上了“崔氏楼”的标记。

崔颢少年成名,人生的第一考就拔得头筹,跻身当朝进士头甲;凭着一首《黄鹤楼》名扬天下,竟让太白搁笔,后又几度模仿,传为佳话。李白一生恃才傲物,似乎从来没有佩服过谁。李白高看崔颢,执着写诗,都是对诗歌的敬畏。多少年后,李白终究写出了属于自己的黄鹤楼诗,成为历代传诵的名作。

毫无疑问,如果世上没有崔颢,黄鹤这只神话中传说的仙鸟,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人尽皆知;如果世上没有李白,黄鹤楼的名声及万千光华,或许也要打上很多折扣。

暮色降临,站在黄鹤楼上,仰望星空,茫茫苍宇,星河恒沙,不难发现有两颗相距不远的亮星。我知道,一颗亮星是崔颢,他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千古绝唱,闪烁着出神入化的灵动。另一颗亮星是李白,他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绝妙佳作,跳跃着旷世畅想的陶醉。两颗星交相辉映,相对而立,形成了美妙的双子星座格局。

他们似乎一直在隔空对话,叙说了唐诗的灿烂与辉煌。

坐落在武昌蛇山的黄鹤楼,乃我国古代名楼之一。

黄鹤楼最早的历史印记可以追溯到三国,为孙权修建。公元222年,刘备在夷陵之战中败北,退军白帝城,孙权前来求和。公元223年,刘备病逝,举国一片哀丧。

孙权趁其不备,在两国边界黄鹄山,修建了一座军事岗楼,用以监控蜀国动向,这便是最初的黄鹤楼。当时的黄鹤楼,就像长城的烽火台,忠实地履行镇守边关的职责,发挥着重要的军事作用。

晋灭东吴以后,三国归于一统,黄鹤楼便失去了军事价值。随着江夏城池的发展,黄鹤楼逐步演变为官商行旅“游必于是”的观赏楼。游客伫立于此,不仅能欣赏长江美景,更能感悟历史的足迹。

时光流逝,黄鹤楼在历史的长河中饱经战乱,繁华隐去,到清朝同治年间,黄鹤楼历经三次被毁、三次重建。现存的黄鹤楼建筑以清朝“同治楼”为原型设计,重建于1985年。

黄鹤楼外观五层,内部实际有九层,隐含着崇高的“九五至尊”寓意。八方飞檐的鹤翼造型,体现了黄鹤楼“凌空翱翔”的时空文化。楼前的铸铜黄鹤、胜像宝塔、牌坊、碑廊、亭阁等辅助建筑,将主楼烘托得更加壮丽。整个建筑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焕发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气质和神韵。

黄鹤楼之名,源于黄鹤。而有关黄鹤的传说,历史记载中有两个仙人与之有关。一是仙人黄子安乘黄鹤。据《南齐书·

州郡志》记载:“有仙人子安尝乘黄鹤过此,故名。”二是仙人费祎驾黄鹤。《图经》云:“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于此,遂以名楼。”到底是哪位神仙驾鹤于此,已是悬案。

黄鹤楼背依蛇山,前瞰长江,飞檐彩柱,辉煌壮丽。登楼远眺,江水滔滔,百舸争流,旖旎风光,一览无遗,自古有“天下江山第一楼”之称。与晴川阁、古琴台并称“武汉三大名胜”,与江西南昌滕王阁、湖南岳阳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

从古至今,无数文人、雅客,都喜欢登黄鹤楼,欣赏大江两岸的景色,抒发胸中之块垒。从崔颢惊艳起笔,到李白、白居易、王维、孟浩然、贾岛、苏轼、陆游、岳飞、张居正等,都曾前来游览,咏诗作词。仅旧志中收录的诗文就达400多篇。

崔颢自幼聪慧,少而能诗。

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十九岁的崔颢,离开故乡汴州(今开封)去长安赶考,一举中第,鲜衣怒马,赐“进士及第”称号,这是科举考试的最高功名。如此年少,竟获得如此荣耀,不知羡煞了多少天下才俊。

这天,崔颢一路兴致勃勃,来到了江夏,登上黄鹤楼,凭栏远望,远处落霞映日,江上烟波腾起,倦鸟归林,游船归航,仙人驾鹤而去。崔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诗歌最隐秘、最精深的大门赫然开启。这一刻,他顿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感,一首高唱入云的七律纵笔得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的意思是:过去的仙人已经驾着黄鹤飞走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黄鹤楼;黄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千百年来只看见悠悠的白云;阳光照耀下的汉阳树木清晰可见,鹦鹉洲上有一片碧绿的芳草覆盖;天色已晚,眺望远方,故乡在哪儿呢?一片雾霭笼罩江面,给人带来深深的愁绪。

这无疑是一首思乡曲。崔颢应该是在去往长安的赶考路上,从一个缥缈的传说故事写起,借助仙人驾鹤的典故,表达了诗人对逍遥天际的向往;白云悠悠,芳草萋萋,抒发心中对故乡的思念。他毕竟是第一次离家,他想家了。

这首七言律诗写得实在太绝,前写景,后抒情,一气贯注,浑然天成。诗人几笔就写出了登黄鹤楼的感受,气概苍莽,感情真挚。全诗音节嘹亮,信手而就,情景交融,意境深远。

這时的崔颢,正处于狂妄、自傲的年纪,尽管一路孤寂,思绪却是信马由缰般放纵。在这首诗中,不仅情绪表达没有丝毫掩饰,就连律诗平仄之类的“清规戒律”也不顾及。他渴望超越自我,突破禁锢自我的躯壳。

这种渴望突破的逆行,受到了批评。有人直截了当地说《黄鹤楼》有两点犯忌:一是“黄鹤”二字再三出现,二是有的地方不讲平仄。然而,许多人都不以为然,说这正是崔颢的创新和《黄鹤楼》的珍贵之处。诗的前一句平铺直叙,当“黄鹤”二字第三次出现,立即奔流而下。全诗大气深沉,前有浮声,后有彻响,堪称完美。

于是,《黄鹤楼》火速蹿红,迅速登上了唐朝律诗的顶峰。随之,年轻气盛的崔颢也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其实,崔颢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诗人。

长期以来,史学家、诗评家都认为崔颢一生做了两件事:一是长安赶考金榜题名,二是写《黄鹤楼》名扬天下。至于其他时光,崔颢都是在颓废、逍遥、懒散中度过的。他短短五十年的人生,成年后四处漫游就有二十年。

然而,长安赶考的优异成绩,并没有给崔颢的人生加分。他好不容易功成名就,却一生仕途坎坷,一直是最基层的小官。唯有一首《黄鹤楼》,让崔颢享尽了人生的富贵与荣光。

也就是说,一首诗,吃了一辈子。有许多人不禁发问,崔颢是什么时候创作的《黄鹤楼》?这吃一辈子是怎么计算的?史料的回答是,《黄鹤楼》的具体创作时间已无从考证。

对此,诗学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此诗作于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前后,也就是崔颢取得科举功名的前后。另一种认为,此诗作于崔颢的晚年,也就是他结束漫游后回长安的途中。这时他大约四十岁。因为这首诗收录在天宝三载(公元744年)的《国秀集》中。

我认同第一种说法。理由其一,备战科举考试是崔颢精神状态的最佳期,学识、人品尤佳。也许正是从汴州去往长安的路上,崔颢途经黄鹤楼,留下了千古名篇。其二,崔颢写《黄鹤楼》必定是在李白送孟浩然去扬州之前,即崔颢二十六岁之前。若李白写黄鹤楼在先,凭其诗仙的名气,哪还有崔颢写黄鹤楼的份呢?

“黄鹤一去不复返”,诗人却定格在了这个人生最美妙的时刻。

崔颢的《黄鹤楼》飙红,李白功不可没。

据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中记载,天宝三年,李白与好友韦冰登黄鹤楼。诗仙览名胜,焉有无诗之理?李白观两岸风景,兴奋不已,诗兴大发,胸中好像积蓄了千钧之力,立刻就想写一首题黄鹤楼的诗。正欲喷薄而出之时,李白抬头看见楼厅墙壁上有一首崔颢的《黄鹤楼》,不禁好奇地读了起来,连声赞叹道:“绝妙、绝妙、绝妙啊!”

顷刻间,李白思绪大乱,刚才的诗意荡然无存。他打着腹稿,却总是跳不出崔颢诗的意境,只得搁笔不写了。临走前,李白顺手写下一首打油诗:

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这首打油诗生动形象还带点诙谐,因为崔颢的一首诗,李白竟然要拳打黄鹤楼、脚踢鹦鹉洲,显然是一种夸张的手法,不可当真。然而,李白搁笔,悻悻而去,这可能是事实。

事后,明朝大诗人杨慎,就是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那位大诗人,考证出这首打油诗非李白所写,作者是一个禅师。李白也没有说过“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类的话,都是这位和尚凭空想象的。

后来,这则传说被描绘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甚至有人还在黄鹤楼的东侧修建一亭,取名为“搁笔亭”,以作纪念。显然,这些都是在拿李白说事。但有一条可以肯定,李白对崔颢的《黄鹤楼》心悦诚服,竟然一度中止了写黄鹤楼的冲动,足以证明崔颢诗的极高水平。

就这样,崔颢蛮横地在唐诗宽阔的大道上立起了一座山峰,让他人无法翻越。即使有人再写黄鹤楼,其光彩也都已经被崔颢夺去。即使有佳作,也不可能引起特别关注了。

此时,人们并没有忘记李白。据有心人观察,李白真的是放弃了写黄鹤楼,转场去写凤凰台和鹦鹉洲了。因为李白聪明,明知黄鹤楼已署上了崔颢的大名,在此攻城拔寨,只会徒劳无功,倒不如换一处战场,继续上演这场竞争游戏。

正因为如此,历来诗论家都喜欢将《黄鹤楼》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做比较,毫不犹豫地给李白贴上了“模仿”的标签。李白则是听而不见,照旧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乐不思蜀。

山川人文,相互倚重,其结果是黄鹤楼之名更加显赫。

要说李白转场抗争,这不是事实。因为前后的时间太漫长,似乎并无关联。

李白四十八岁那年,来到了南京,写下了《登金陵凤凰台》。距崔颢写《黄鹤楼》最晚的年份,也过去了八个年头。

大约又过了十年,上元元年(公元760年)的春天,意犹未尽的李白,自湖南零陵回到江夏,与时任南陵县令的韦冰重游鹦鹉洲,写下了七律《鹦鹉洲》。

有人说,那年李白与韦冰登黄鹤楼,搁笔而去,这次再约韦冰同游鹦鹉洲,显然是刻意为之。

鹦鹉洲是长江急流中的一块沙洲,位居黄鹤楼东北边。传说东汉末年,黄祖杀祢衡,葬于洲上,祢衡曾作《鹦鹉赋》,鹦鹉洲因此而得名。

细读李白的这两首诗,一眼就可以发现他对崔颢诗的模仿,而且是一丝不苟地、坦诚直白地模仿。《登金陵凤凰台》中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一联,亦是明显地摹学崔诗。《鹦鹉洲》中的“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两联,与崔诗如出一辙。

如果说李白转场凤凰台、鹦鹉洲,意在与崔颢继续那场文字游戏,那他为什么选择模仿?作为诗仙,李白写诗的手法多样,为什么非得去模仿?这种做派着实让人费解。只有一种解释,李白采取模仿的方式表达了对崔颢《黄鹤楼》的喜爱,表达了对诗歌的敬意。

清人沈德潜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为李白辩解:“从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谓摹仿司勋,恐属未然。”他说李白不是有意模仿崔颢,而是偶然相似。

明末清初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冷嘲道:“然则先生当日,定宜割爱,竟让崔家独步。何必如后世细琐文人,必欲沾沾不舍,而甘于出此哉。”直言不讳地批评李白,当时应该藏拙,不必作此诗出丑。

有主持公道者说,尽管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确实模仿了崔颢的《黄鹤楼》,但出处本身又有出处,范本自己也是仿本。李白是迟到者,但崔颢又何尝不是呢?

据考证,崔颢在写作《黄鹤楼》之前,已经有了初唐诗人沈佺期的《龙池篇》。清人王琦引明人田艺蘅的说法:人们只知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出于《黄鹤楼》,却不知《黄鹤楼》又出于《龙池篇》。

王琦认为,崔颢不止一次模仿这首诗,他先是写了一首《雁门胡人歌》,不满意,才又写了《黄鹤楼》。这一场诗歌竞技,还是崔颢笑到了最后。殊不知,早有南宋诗论家严羽认为:“《鹤楼》祖《龙池》而脱卸,《凤台》复倚《黄鹤》而翩毵。《龙池》浑然不凿,《鹤楼》宽然有余。《凤台》构造,亦新丰……”严羽的看法是,崔颢的《黄鹤楼》虽然以沈佺期的《龙池篇》为范本,却卓然独立,不受拘束。

如此说来,这宗文字官司就很复杂了。

其实,古文中有一种互辞形式,即“参互成文,合而见义”。意思是说,两种文体,看似说两件事,实则是互相呼应,互相阐发,互相补充。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优秀诗赋,都是相互借鉴、相互学习的结果。

然而,文学界也有盛赞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其代表人物是元末明初的文学家瞿佑。他在编撰的诗话著作《归田诗话》中说,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才气胜过曹丕十倍。李白的“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一句,透露出爱国忧君之情,立意高远,情怀远大。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一句,表达的不过是乡愁而已,纯粹的个人情感。

清人高步瀛在《唐宋诗举要》中也认为,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全然模仿崔颢,虽然不如崔颢写得高超精妙,但必须承认,“惟结句用意似胜”,在立意方面胜过了崔诗。

就立意而言,李白远胜崔颢。持这个观点的学者不在少数。这又印证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

事實证明,黄鹤楼有幸,崔颢有幸,有李白的欣赏与敬重,才足以风生水起,骤起波澜。

既然李白无意转场争斗,那么他写的凤凰台、鹦鹉洲诗,究竟为啥?

简单地说,李白又游历了两个景点,以诗的形式又留下了两处印迹。

如果说复杂一点,李白是在占据新的创作点,通过诗文的写作,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文本化的诗国胜地。

孔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中国是诗的国度,诗普及于生活的一切方面。早在先秦时代,政治家通过引用《诗经》,来增加外交辞令的权威性。老百姓用诗来表达一切情绪。即使朋友们在一块喝酒、行酒令,也要用诗。

中国众多的大山名川、名胜古迹,自然都变成了诗人竞技角逐的战场。用诗作的形式,争取在某一块土地上,永久性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名胜古迹的版图,同时又构成了诗坛的版图。诗人用文学固化了的山水,自然被写进了文学景观,从而在诗坛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古代有跑马圈地之说,马力是圈地的唯一标准,马跑得越远,占地越多。名人题诗作文,犹如跑马圈地,既有一个先入为主,还有一个名人效应问题。高水准的诗作,或作者是名人,或作者被名人认可,就可以将风景名胜一劳永逸地划归在自己名下。譬如说登黄鹤楼,崔颢根本不需要像买山者那样,“消前人之姓氏,而代以己名”。正因为他优秀的诗作被诗仙李白所认可,便顺理成章地将黄鹤楼“占”为己有。

这似乎是一个矛盾的怪圈,李白既然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为什么不自己写一首,盖过没有成气候的崔颢?李白宁肯搁笔,包括以后的模仿举动,都是在表达对崔颢诗作的认可,彰显了一位举世文人的操守和胸怀。

可以设想,李白对《黄鹤楼》的模仿还有一种解释,即引起人们对其诗国胜地的关注。他庄严宣告:“凤凰台与鹦鹉洲是属于我李白的诗国乐土。”他借用大家熟悉的《黄鹤楼》句式和词法,穿越了《黄鹤楼》的历史瞬间,进入了《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的领地。

有趣的是,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直接将凤凰台、鹦鹉洲从黄鹤楼的视域中抽离出来,创造了一个分别以凤凰台、鹦鹉洲为核心的两个世界。实现了与黄鹤楼没有目光的交汇与往还,也避免了与崔颢《黄鹤楼》的空间,发生任何交叉或重合。最令人惊奇的是,李白只借用了《黄鹤楼》的形式,丝毫与内容无关,将黄鹤楼从大众视野中一笔抹去,没留下一点痕迹。李白拆解、组装的技巧,令人赞叹不已。这也许是李白写《登金陵凤凰台》与《鹦鹉洲》的另一个目的,一次出色的心理防卫,完成了自己的文学圈地表达。

值得说明的是,以一首诗占据一处名胜,还有一句重要的潜台词,就是意味着诗人一次性地完成和了结了对它的书写,并以这种方式影响或制约了后人对它的感受。就某一具体的风景名胜而言,一首诗就是它的奠基之作;从后来者的角度看,一首诗就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山峰。

李白黄鹤楼搁笔,成就了文坛的一段逸事佳话,也成了他必须续写黄鹤楼的动因和动力。

应该承认,崔颢的《黄鹤楼》给了李白巨大的刺激。即便李白享誉诗仙,豁达阳光,但也难以脱俗。此后,李白有意或无意地以崔颢为标靶,屡次发起诗艺上的挑战,两次题写黄鹤楼。一首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另一首是《黄鹤楼闻笛》。

实际上,李白热爱黄鹤楼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高亢激昂,乐此不疲,连呼“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所谓的“李白搁笔”,也就是一说,充其量只是李白当时的一种情绪表达。面对崔颢浑然天成的、绝妙的诗句,李白油然而生一种充满敬意的震撼,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正是因为这种对诗的敬畏感,才让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作为唐朝最具才华的诗人,李白吟遍了中国的万水千山,如今却被一座黄鹤楼挡道,岂不笑话?他必须要跨越。他放不下黄鹤楼,只能是更加魂牵梦萦。

追踪李白漫长的游历,尽管他行程丰富,却很少故地重游。李白毕竟很忙,中国太大了,他想看的地方很多。但有一个地方是例外,那就是黄鹤楼。李白至少三次登黄鹤楼。第一次是在黄鹤楼上读到了崔颢的大作,搁笔而去。另外两次,一次是送别孟浩然去扬州,一次是黄鹤楼闻笛,都有诗作证。

按理说,李白的两首黄鹤楼诗都是佳作。高兴与忧愁并存,浪漫与写实并重,同一场景,两种心境,两种人生态度。如果没有崔颢的《黄鹤楼》在先,李白就应该是写黄鹤楼之最了。

然而,正是因为前面有崔颢,又有了李白的首肯,胆大者就给李白的黄鹤楼诗挑刺了。其一,这两首诗都不是律诗,与崔颢的《黄鹤楼》体例不一样,缺乏节奏美、韵律美。其二,这两首诗虽然都写到黄鹤楼,但都是借题发挥,借景抒情,与黄鹤楼本身没有多大关系。

我想,李白当年恐怕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七言绝句与崔颢的七言律诗进行打擂;他也没有预测,千年之后自己的绝句能否盛名于崔颢的律诗之上。

不过,依据千百年来的民间关注度测试,关于黄鹤楼诗的比较,崔颢与李白应该是不分上下的。提及黄鹤楼,人们自然会想到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更会想到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不分彼此,乐在其中。

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三月,李白与友人孟浩然送行,话别的地点就选择在黄鹤楼。

面对滔滔江水,李白吟诗一首,送给挚友,这就是千古流传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你崔颢写登黄鹤楼,我李白就写黄鹤楼送友人。你写了七言律诗,那我就弄七言绝句。后人称其为李白与崔颢真正意义上的一次隔空较量。也许李白的想法很简单,根本没有想到与谁较量,你来过,我也来过,以诗留痕。

据史书记载,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李白东游归来,至湖北安陆,以诗酒会友,结识了孟浩然,两人相见恨晚。李白竟然落户于安陆,娶妻生子。孟浩然对李白赞赏有加,两人成为挚友。李白得知孟浩然一家人要去扬州,特地约好在黄鹤楼话别。

当年李白二十九岁,孟浩然四十一岁。李白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对生活充满向往与追求。而孟浩然则是饱经风霜,进入了人生的成熟期。年龄在两个大文豪之间,没有产生半点代沟,反而促成了他们的忘年之交。

当时正值盛唐开元年间的太平盛世,也正是春意最浓之际,诗人眼前春光无限,心情好极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是一首送别诗,也是一幅送别画。记叙了一场极富诗意的、两位风流倜傥诗人的离别,只见深情不见伤感,字字句句诗情满满。首句点出送别的人物与地点:老朋友和“黄鹤楼”;二句写送别的时间与去向:“烟花三月”和“扬州”;三、四句,写送别的场景:目送孤帆远去,只留一江春水。

碧空尽头,孤帆远影,意境开阔,色彩明快。全诗寓离情于写景之中,虽为惜别之作,却写得飘逸灵性,情深而不滞,意永而不悲,辞美而不浮,韵远而不虚。“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句,被后人评为“千古丽句”。故人路途中的一切畅想,都被收藏在这七字之中。

穿过黄鹤楼外莽苍的烟雾,滚滚流逝的江水,声音与画面,听觉与视觉,现实与虚幻的转换,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宁静,多么动人心弦。

李白是一位有抱负的诗人。他青年时便有鸿鹄之志,但是一直到了40多岁,才得到玄宗皇帝的召见,得了个“翰林待诏”的职位。可是没多久,就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安史之乱中,李白卷入了李璘案中,被流放夜郎。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五十八岁的李白,自浔阳出发,启程前往夜郎,妻弟宗嫌相送。春末夏初,途经江夏,访李邕故居,登黄鹤楼,眺望鹦鹉洲。距上次登黄鹤楼,时间又过了近三十年。他凭栏远眺,想到西汉时期同样被贬的贾谊,恰闻笛声传来,悠悠扬扬,如泣如诉。李白感慨万千,便写下了《黄鹤楼闻笛》,抒发了迁谪之感。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首句以贾谊曾经的遭遇,来抒发身世之感。贾谊是西汉名士,曾被贬长沙,途经湘江时写下千古名篇《吊屈原赋》。司马迁在《史记》里将屈原和贾谊同列一传,两人都是满腹才华,空有报国之志,却怀才不遇。

歷朝历代很多文人在失意时,都曾以贾谊自比。

此时,李白被流放夜郎,其遭遇比起贾谊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的愁苦可想而知。

如果说第一句表达的是诗人被流放的悲愤之情,那么第二句“西望长安不见家”则道尽了他对朝廷、对故土的深深眷恋。长安是唐朝的国都,与江夏隔着崇山峻岭,迢迢千里,云雾茫茫,即使登上黄鹤楼最高处也看不到,但他仍然遥望长安。

这首诗,充满着惆怅。忽听笛音在耳边响起,眼前纷纷扬扬的梅花,还有望及长安不见家的伤感,这些都分明诉说着诗人沉甸甸的乡愁。

诚然,江城五月是没有梅花的。一首《梅花落》的笛曲,还原了梅花满天飘落的景象。梅花是寒冬开放的,白雪红梅,难免给人以凛然生寒的感觉,这正是诗人冷落心情的写照。

崔颢的人生高峰,一闪即逝。

也就是说,崔颢在树立起《黄鹤楼》这座丰碑以后,便一路走低。

《旧唐书·崔颢传》说,崔颢“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意思是说,崔颢虽有卓越的才智,却没有士大夫的操行,属于有才无德之辈。年轻诗作,多写闺情和妇女生活,诗风飘浮;换妻如换衣,生活轻浮。

一次,上司李邕召见崔颢。崔颢很兴奋,做了很多功课。李邕是什么人啊?唐朝大书法家,朝廷要官,官至北海太守。他爱才、好交名士,李白、杜甫都是他的好友。李邕与崔颢谈诗,崔颢脱口而出,大声背诵起他的早年代表作《王家少妇》:“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不料李邕大吼一声:“俗气。”就这样,崔颢失去了一次提拔的机会。

既然世道不容,崔颢也不留恋,辞官出走江湖,开始了漫长的游历生活。这一走,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中,崔颢远离京城长安,处处碰壁,始终不得志。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甚至还从军东北边塞,这些履历极大地开拓了他的视野。行走天下,唯有慷慨雄浑的边境风光,金戈铁马的快意生活,才最让他留恋。从此,崔颢的诗风有了很大转变,逐渐脱离规格,激昂豪放,气势雄浑。

“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崔颢的《雁门胡人歌》,孤独自处,逍遥自在,饮酒自醉,向往和平安宁。还有他的得意之作《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描情摹景清新自然,很得南朝乐府的精髓。

历经数年颠簸之后,人们依然记得崔颢。

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认为:“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清人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评:“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他高度评价崔颢的《黄鹤楼》,不只是唐朝七律第一,亦是千古绝唱。

清人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历来影响极大,崔颢的《黄鹤楼》放在“七言律诗”的首篇。《黄鹤楼》以无可匹敌的优势,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为崔颢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堪称诗歌史上的一个奇迹。

1926年,闻一多先生在《诗的格律》里提出了“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三美”理论。他认为,简单说来,崔颢的《黄鹤楼》一诗,便有多种美感,如画面美、音律美和意境美等。

1933年,鲁迅曾改写崔颢的《黄鹤楼》,题为《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抨击国民党政府在日军占领山海关后,盗运文物,放弃古城,实行不抵抗政策。

崔颢的《黄鹤楼》,以齐声喝彩的方式,获得永存。

天宝年间,崔颢回到长安,做起了京官,官至司勋员外郎。与二十多年前一样,仍然是一个小官吏。

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刚满五十岁的才子诗人崔颢,客死长安。一年后,爆發了安史之乱,战火所及皆为人间地狱。崔颢早亡,得以躲过那场吞噬了千万人性命的大乱。

崔颢的一生,大多时光都沉浸在自己的散漫世界里,或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他一直试图挣扎和解脱,可收效微小。若不是那首《黄鹤楼》,崔颢即刻就会被历史的风沙所湮没。可以说,崔颢成就了黄鹤楼,黄鹤楼也成就了崔颢,更为黄鹤楼扬了名。

那首《黄鹤楼》,是崔颢一生的浓缩与存在。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冬,李白病重。他躺在病榻上,颤颤巍巍地将厚厚的诗稿交给了好友李阳冰,请他编辑作序。手稿中自然包括他的两首黄鹤楼诗。昏迷中,李白赋《临终歌》而去,终年六十一岁。

时至今日,到武汉的游历者都无不登临黄鹤楼。

人随鹤去,驾鹤飞翔。

猜你喜欢

凤凰台崔颢黄鹤
“黄鹤去”与“白云去”究竟孰优孰劣?——崔颢《黄鹤楼》首句异文考辨
Effect of tellurium(Te4+)irradiation on microstructure and associated irradiation-induced hardening*
归来兮,远去的黄鹤
崔颢《黄鹤楼》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之对比
登金陵凤凰台(节选)
黄鹤归来
他让诗仙忘而却步,他的诗
黄鹤楼找崔颢
MAKING HISTORY
己丑年夏日再登黄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