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黄鹤楼》和李白《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之对比
2020-12-08王小莹杨宝茹
王小莹 杨宝茹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0年湛江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陈昌齐诗文研究”(项目批准号:ZJ20YB21)阶段性成果。
摘 要:本文从崔颢和李白的《黄鹤楼》诗案谈起,将《黄鹤楼》、《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在格律、立意、布局、剪裁、语言和作者本体方面进行分析和对比,最后在文末阐明对此诗案各方观点的简要看法,在表达对文学争纷和诗艺技巧的崇敬之余,表达对李白、崔颢两大唐代诗人之敬,诗词艺术因争鸣而各放异彩。
关键词:崔颢;李白;黄鹤楼;凤凰台;鹦鹉洲
作者简介:王小莹(1992.11-),女,汉族,广东湛江人,硕士研究生,广东海洋大学寸金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杨宝茹(1997.3-),女,汉族,广东惠州人,广东海洋大学学生,研究方向:汉语国际教育。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2-0-03
前言:
相传唐朝有才子崔颢在黄鹤楼作下《黄鹤楼》一诗,其诗意蕴无穷,让“诗仙”李白阅之,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而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世传李白有诗《鹦鹉洲》,元人方回曰“太白此诗乃效崔颢体”,李尚觉不满,再有《登金陵凤凰台》,而终后来居上。笔者在此尚不考辨太白是否有模仿之嫌,单从诗本身而言,三首都有辽远的视野和开阔的意境,因此笔者将从以下六个方面对此三诗进行对比阅读和论述。
一、从格律析三诗
要从格律析此三诗,先来看看三首诗的平仄。
《黄鹤楼》
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平仄仄仄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
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登金陵凤凰台》
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
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鹦鹉洲》
平仄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
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从诗的平仄上看,如果以律诗的标准来定夺,要符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规则。显然,《黄鹤楼》一诗是没有严格按照律诗的平仄和粘对行文的,首先,该诗的颔联出句的二四六字为“仄仄仄”,但是颔联的对句中二四六字为“平仄平”,因此颔联失对;其次,在颔联中即出现“三仄尾”和“三平调”的问题,属于大拗错误。而该诗的颈联则遵循了平仄规则。因此,《黄鹤楼》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律诗,有学者称此为“变体七律”[1]518但是在用韵上,崔颢的《黄鹤楼》押阴声韵尤韵,首句不入韵,韵脚为楼、悠、洲、愁。[2]27不少后人似乎钟情于崔颢这种不符合唐诗格律的用法,甚至还出现了仿“崔颢体”这种变体七律的风格。
再看《登金陵凤凰台》与《鹦鹉洲》。《登金陵凤凰台》显然除了组篇时首联对句和颔联出句失粘以及颔联和颈联失粘外,在组句时整体符合律诗的规则。而《鹦鹉洲》在首联和颔联的对句也出现了“三平调”的大拗错误,以及在首联犯孤平。再从整体上看《鹦鹉洲》的前两联,还出现了失粘、失对的错误,这显然无法成其为律诗,尤其是颔联“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也不对仗,剩下的两联却也基本上符合了律诗规则。《鹦鹉洲》在格律上与《黄鹤楼》有较多相似的地方,严羽称李白对崔颢“效其体而拟其格”似乎不无道理。
总体上看,这三首诗在格律上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律诗,硬要扯上些什么关系的话,笔者也只能赞同李雁的观点,无疑《凤凰台》更接近成熟的七律。[3]118
二、从立意比三诗
立意的高远与否,会影响到一首诗整体的深度与广度,而深度与广度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影响一首诗的格局,以及影响这首诗所能辐射的范围,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这首诗的受众群体。在此,笔者暂且不说定论,援引其他评家的看法。首先,方胜认为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要比《黄鹤楼》更加有深度——从李白用典可以看出是有所寄托的;崔颢该诗则纯粹得多,就是抒发游子登高怀乡之愁。[4]28
受方胜启发,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颔联中写到吴宫的繁华已没落,晋代的风流也逝去了,登临凭吊怀古,抒发兴亡的感慨。而崔颢《黄鹤楼》的前两联都是在讲述“鹤去楼空”的仙人故事,还未能开始抒发感情,要非说有感情,只能说感受到了对人非物非的一种惋惜之情,而这种惋惜也并未表现得明显。但《登金陵凤凰台》的前两联,乍一看是讲两件事,实际上有内在的一致性:
凤凰飞去了,六朝覆灭了;鳳凰飞去似隐喻吉祥不再,而六朝的覆灭似隐喻大唐王朝的盛极而衰。[5]79
从全文来看,《黄鹤楼》抒发的是思乡愁绪,“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属于“小我”的感情。而《登金陵凤凰台》已经上升到了国家的兴亡与浮沉,还有宇宙的辽远:“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不仅是一种“大我”的对社会百态和人生现象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小家情怀,还是将自己置身于自然与渺然时空中,看宇宙的沧海桑田和国家的兴亡变迁,其立意的辽远与广博,不是《黄鹤楼》区区的思乡浓愁能与之比拟的。
再看《鹦鹉洲》,该诗传作于李白被流放夜郎途中,前两联的内容看似写鹦鹉之动态,但仔细着眼会发现,实际上,李白是在借祢衡壮志未酬,反被杀于鹦鹉洲这一事,来联想到自己,尽管自己尚且留一命,但却无“知遇之人”,也壮志难酬,这在李白眼中或许无异于行尸走肉,同样的失意,让李白感同身受。
这么一来,似乎李白在《鹦鹉洲》中表达的也是一种“小我”的情怀,关注自己“壮志”的去向问题,但实则不然。且想一想,为何鹦鹉要西飞“陇山”?这要从“陇山”这一意象来分析,陇山是座历史名城,已经名扬的鹦鹉(江上洲传鹦鹉名)去陇山作何事呢?笔者想,是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吧,认为自己有更大的才情与壮志,光是在这区区鹦鹉洲中还未能淋漓尽致地抒发,要去到陇山这样的名城,这样有底蕴的地方,方能和自己的热切渴望恰到好处地配合上。这和李白流放夜郎但却不因功名富贵就泯灭了报国事君的心情是不谋而合的。[6]16
综合以上见解,尽管崔颢《黄鹤楼》有着辽旷自然的人生理趣,《唐诗归》谭元春也说:“此诗妙在宽然有馀,无所不写。”但仍然是局限在一个“小我”的范围内,而李白两首诗都有跳出了自我的框架,而去寻求更高远的追求。瞿佑评二者时说:“爱君忧国之意,远过乡关之念,善占地步矣。”崔颢之愁,愁在自我乡愁;李白也愁,愁在万世之愁。
三、从布局看三诗
从诗篇的布局上看,先看《黄鹤楼》与《登金陵凤凰台》。单从形式考虑,《黄鹤楼》与《鹦鹉洲》的布局十分相似,都是前两联通过写“神鸟”的故事来引发后两联的描写和抒情。前者以开篇三个“黄鹤”、后者以开篇三个“鹦鹉”抒写故事,黄鹤来过此地后又离去,鹦鹉来过吴江而又西飞陇山。而从遣词造句上看,两诗颔联的对句结尾以“空悠悠”和“何青青”结尾,均是三平声,也都是叠音词。这可以充分体现此二诗在布局谋篇上有相似之处。
再来看《鹦鹉洲》与《黄鹤楼》的谋篇布局。“崔颢写‘鹤去楼空用了四句,出语自然,节奏舒缓,展现出悠渺高远的意境,颇能见出诗人思接千载、怅然若失的心态与神情。”[5]79此为吴增辉所言黄鹤楼,而笔者认为,《鹦鹉洲》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开篇同样是四句叙事,平实自然地铺叙了一系列鹦鵡的动作和当时的山水之景:鹦鹉来到吴江水,便名传遍洲,鹦鹉西飞至陇山,还有飞去之时的芳洲青树。
但除了共同的谋篇外,鹦鹉洲中更为独到的布局还要谈“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这两句诗,两句诗乍一看毫无特别,但细一琢磨又别有趣味。这两句诗“正确”的解读应为“烟开风暖兰叶香,岸夹浪生桃花锦”,这已有不少前人名家对此解读过,认为这是绝妙的一笔。笔者在此处也深有感触,这句话本就是写景,能够让诗篇增添不少色彩与生意,而对这句话的巧妙布局,让平凡普通的贬谪诗变得意蕴无穷。且看原句“烟雾散开了,兰叶飘香,暖风吹拂”实际上是说:暖风吹拂下,烟雾散开了,兰叶的香味也随着暖风飘散到了四处。第二句原句布局为“在两岸中,桃花开得繁盛极了,浪花拍打”,看似毫无规则,实际上是说“两岸的浪怕打着繁盛的桃花”,好一副极富动态的美景!正因为李白巧妙地将其变化了顺序,将平铺直叙转换了角度,把导致“兰叶香”和“桃花锦”的原因“暖风”和“浪生”放到了句末,似把原因淡化了,但又没有抹去,或许诗人此时也想看淡一些因果的效应,而去追求更加理想的人生意趣吧!这句话的布局体现了极佳的灵巧之感,变得新颖动人。
而与以上两首诗都有所不同的,当属《登金陵凤凰台》了。该诗中将前两首诗用四句话描写的故事缩短为两句,言简意赅。首联为简单的引入登临之感,颔联又不继续说凤凰了,转而生发起怀古之感,颈联在怀古结束后,又回到登临的现实之中,看着远处青天外的三山和被白鹭洲隔开的两洲之水,生发出历史会流逝,但自然是永恒的感慨。最后顺延着颈联的意境,从山看到水再看到天空,最后一转跳出对六朝古都伤逝的喟叹,想要着眼未来,却“不见长安”。
《登金陵凤凰台》的布局谋篇较为精巧,题目为“登金陵”,登高,是为了临远,但在结尾却叹道“不见长安”,这巧妙地将尾联与诗题映衬在一起,说明了作者渴望去实现的抱负,却没能实现,李白将历史典故、眼前之景与自己的感受互相融合,抒发了忧国伤时的感情。
四、从剪裁赏三诗
剪裁指删繁就简和取舍,剪裁的最高境界应是一个字也不用添,但是一个字也不能少,却能表达出作者所要表达的所有意蕴,完美者有见杜工部之《石壕吏》。而笔者在此就剪裁对此三诗进行赏析。
《黄鹤楼》一诗剪裁是恰到好处的,首先,崔颢所选的这只黄鹤,是一名商人在一间客栈用餐后没有银子付钱而画给店家的,这只黄鹤每当有客人来时会变成活的,因此吸引众多的客人,但是有一天画家回来乘着黄鹤离开了。崔颢在作《黄鹤楼》时没有介绍这些纷繁的前事,而是直接从“昔人已去,仅留空楼”这一和诗的主旨能够相契合的内容,减少不必要的冗杂。
《鹦鹉洲》不着一字“愁”,然则愁绪在读完全诗后遍布四周,是以李白将愁绪剪进了“迁客极目”和“孤月照人”的动态中,用别样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在《登金陵凤凰台》一诗中,李白就将原本在《黄鹤楼》和《鹦鹉洲》中需要四句叙述的“神鸟”故事简化为两句,且这种简化没有丧失诗原本的魅力,反而使得诗的表达更加凝练,尤其是“凤去台空江自流”,短短一句里蕴含了三件事:凤离开,台空寂,江自流。这便是此诗剪裁所获得的妙处。
三首诗的剪裁都各有妙处,难说其优劣,从内容的选取和组篇的方式上各诗都有各诗值得称道的地方,我们仅作欣赏。
五、从语言评三诗
叶嘉莹在《一组易懂而难解的好诗》中,提到诗的易懂难解是极为妙的。《黄鹤楼》较之另外两首诗,更加符合“易懂难解”的特点。
在崔诗中,崔颢善于用典,先是巧妙地运用了“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的典故,以“春草萋萋”来暗示“游兮不归”,自然引发思想之愁。[4]28而后又运用三国名士祢衡的悲剧,暗喻诗人对入世的忧愁,诗人早年就状元及第,成为进士,但是却一直得不到重用,祢衡与他相类似的进退失据的困境让他引发了浓重的乡愁。
《鹦鹉洲》遣词造句也相当精炼,可谓是经过了精心的剪裁。先看首联“江上洲传鹦鹉名”,指鹦鹉有名,名传遍洲,实际上是:传遍洲。但是李白用“洲传”,将名词活用为状语,精简了篇幅;词类的活用在《鹦鹉洲》还体现在尾联的“目”和“明”当中,崔颢把他们活用为动词,意为:远眺、照亮。词类的活用让诗读来更加灵动有节奏。
《登金陵凤凰台》一诗的语言,在整体风格上偏向于豪放和哲理性,善用隐喻,“凤去台空江自流”一句,则用“台空”表现出了“凤去”的寂寥和萧瑟,而“江自流”又与下文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遥相呼应,同是隐喻了自然永恒这一思想。除此之外,该诗标题中的“登”与尾联的“不见”互相映衬,为何登高还不见,这就暗喻了李白方从夜郎流放结束,内心对于仕途的失意和对于当朝者的迷茫,二者之间息息相关。
此三诗中,语言运用的共同点在于:(一)都援引了经典;(二)用词精炼,语言平实而意无穷;(三)无雕琢和藻饰,真切感人。此当为“诗仙”李白和才子崔颢之造诣。
除此之外,笔者还将从比兴角度谈三诗的语言特色。王世懋在《艺圃撷馀》中提到,言诗须道兴比赋,如“日暮相关”,兴而赋也,“浮云”“蔽日”,比而赋也。《黄鹤楼》之愁,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在江上,烟波使之愁,因此是兴而赋诗;而《登金陵凤凰台》则是“长安不见使人愁”,是因为不见长安,所以才愁,因此是比之而赋。但对于《鹦鹉洲》,笔者认为既有由过夜郎而生发的“兴而赋诗”,也有以祢衡自比的“比而赋诗”,是二者相映生发的结果。
六、从作者议三诗
一直以来《黄鹤楼》与《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诗案都是文人墨客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不少人仍坚持李白是模仿崔颢所做的这两首诗,然而正如唐宋诗醇所言:李白天才纵逸,作诗往往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绝少亦步亦趋。[7]184 而“拥李派”则认为是李白的“甘拜下风”才让崔颢这个“二流诗人”[1]523声名大振。
此言差矣,李白不至于去刻意模仿崔颢,崔颢的《黄鹤楼》也是相當造极,说崔颢为“二流诗人”不免为过,《唐才子传》中有记录:“颢,汴州人,开元十一年,源少良下及进士第。”[8]36由此我们可见,崔颢相当有才情,才学才运不至于“偏消”至需要李白抬高。因此此三诗均为作者为抒发或自我之喜忧,或国家之兴衰所做,笔者认为诗中的意趣应当大过于苛刻地究极三者之间在形式上的类似和模仿痕迹。
结语:
既然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历代都被骚人墨客用去对比和考究,那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三诗都是经典的传世之作,确有值得大家品鉴一番的价值。此文中笔者虽对其进行了多个角度的对比,但诗艺是无穷的,笔者在受前人品鉴的影响下,表达自身观点之余,其中难免会有偏颇或者错漏的地方,恳请读者对此文进行点评和指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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