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处于阶段性的缓和与改善状态”
2023-12-06江玮
江玮
在中美关系经历近年来的一系列波折之后,两国元首在旧金山的会晤开启了稳定中美关系的新起点。
当地时间2023年11月15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美国旧金山斐洛里庄园同美国总统拜登举行中美元首会晤。中国外交部在会后发布的消息说,这次会晤积极、全面、富有建设性,为改善和发展中美关系指明了方向。旧金山应该成为稳定中美关系的新起点。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吴心伯在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此次会晤之后,中美关系在一段时间的稳定和改善是可以期待的。他用“阶段性的缓和与改善”来形容目前的中美关系状态。
作为中国美国问题研究和中美关系研究的领军人物之一,吴心伯奔走在中美两地,仅在2019年他就四度赴美访问。他也是新冠疫情后期首批访问美国的中国学者之一。去年11月对美国的访问是他时隔三年访美,当时他感到讨论改善中美关系好像是一种奢望。但今年6月再度访美时,他发现大家开始非常谨慎地谈论一些改善中美关系的可能性。
自今年夏天以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财政部长耶伦、美国总统气候问题特使克里、美国商务部长雷蒙多先后访华。吴心伯指出,这一系列高层互动为两国元首在旧金山的会晤做了铺垫。中美关系也因此出现止跌企稳的积极迹象。
但考虑到美国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吴心伯认为,中美关系的波动不可避免,尤其明年美国将进入总统大选的政治周期,中美关系将受到政客打“中国牌”带来的冲击。“美国国内政治是对中美关系最主要的不利因素之一。”吴心伯说。
APEC带来的契机
《财经》:时隔六年,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再次访问美国,距离上一次中美两国元首会晤也已经过去一年,你如何看待此次旧金山会晤的意义?
吴心伯:这次会晤与去年的会晤不同,去年的会晤因为之前佩洛西窜访台湾事件给中美关系带来重大冲击,所以去年巴厘岛的会晤更多的是讲中美关系如何解冻的问题。而这次会晤之前,从6月到现在,中美之间有很多的高层交往互动,实际上都是在为这次中美元首会晤做准备,所以大家对这次会晤有更多的期待,希望不仅中美关系要止跌企稳,还要能够往前推进,为今后一段时期的中美关系确立方向和路线图。这是一个意义。
第二个意义,从国际形势而言,去年有俄乌冲突,今年又爆发了巴以冲突,世界经济复苏的势头也不够强劲。在这种情况下,中美作为联合国安理会的两个常任理事国、世界两大经济体,如果能够管控好双边关系,加强在国际经济和国际事务中的合作,这对整个国际政治经济都是积极的消息。
《财经》:中美关系在最近几个月出现了一个窗口期,为什么我们会在这个阶段看到窗口期的出现?它大概能持续多久?
吴心伯:窗口期的出现有时候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美国举办APEC(亚太经济合作组织)峰会,中美元首利用这个峰会进行双边会晤,而且是在美国的本土进行,这和双方领导人去年冬天在第三方国家参加活动期间会晤的意义不同。所以我觉得主要是APEC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在这之前几个月中美高层的互动,也是在为这样一个窗口期做准备。
我们期待这样一个会晤对中美关系发展能发挥稳定和推动作用,但说实话,会晤带来的这样一个双边关系窗口期能够持续多久还真不好说。特别是考虑到明年就要美国大选了,大选年美国的政客都要打中国牌,要通过攻击中国来捞取政治资本,这样肯定也会给中美关系带来冲击。
《财经》:除了APEC带来的契机,从中美两国各自利益需求的角度出发,你觉得最近缓和势头的动力来自哪里?
吴心伯:从美国方面来看,拜登一方面有外交上的需要,他现在手上的麻烦已经很多了,俄乌冲突、巴以冲突等等,所以不希望与中国的关系,像上半年出现气球事件以后那样再陷入紧张,他要显示出能够在与中国开展战略竞争的同时把与中国的关系稳住。
从美国内政考虑,我觉得美国也希望通过稳定中美关系来推进它的一些目标,比如现在美国国内政治中很突出的所谓芬太尼问题。美国觉得中国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提供帮助。美国的商界也希望能够推进他们在中国的经济利益目标,所以也希望拜登政府能够改善中美关系,特别是改善中美经贸关系。
从中国来讲,我们处理中美关系一向就是两手,既要斗争又要合作。该斗争的时候毫不含糊,但如果有机会能够缓和,甚至改善中美关系,我们也愿意做出这样努力,因为这是我们外交上的需要,也是我们国内发展的需要。保持中美关系的稳定,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中美关系的发展,符合我们的国家利益。
2023年11月16日中午,國家主席习近平在旧金山出席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同东道主嘉宾非正式对话会暨工作午宴。图/新华
中美关系的周期
《财经》:中美之间曾经有过上百个对话机制,今年以来虽然成立了金融、经济和商业等领域的工作组,但中美之间沟通的渠道是不是还远远不够?
吴心伯:相比特朗普执政之前的小布什时期和奥巴马时期,今天的对话机制是大幅缩水的。特朗普执政时期把中国作为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很多以往跟中国的沟通渠道,他就不愿意去推进了。另外加上疫情,客观上也是一个因素,阻碍了两国之间的往来与互动。
今年以来这些对话和机制在逐渐恢复,但是我想不大可能回到全盛期的状况,因为中美关系本身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最主要的变化就是美国把中国看作是主要战略竞争对手,对华采取以遏制打压为主的政策。
过去美国人把中国既看作竞争对手,又看作是伙伴。如果视为伙伴的话,美国在很多问题上需要跟中国进行对话,进行协调磋商,由此产生了很多对话机制,今天美国在这方面的需求大大下降了。
《财经》:美国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在这种背景下,中美关系未来走向如何?
吴心伯:中美关系的走向将会是一波三折,动荡不定,这是不可避免的。虽然主观上我们有这样的愿望,想让中美关系稳定下来,甚至能够向好。
《财经》:你在最近一次演讲中提到拜登政府目前的对华政策,首要目标是稳定,而不是改善对华关系。稳定与改善代表了哪两种不同的美国对华政策方向?
吴心伯:二者之间有一定的区别。稳定是不要继续恶化就可以了,这是一个比较消极的态度,不要恶化,但是也不求好转。改善就不一样,不仅要稳下来,而且要往上走、往前走,那么政策态势就要更加积极,更多地强调合作协调,然后解决问题,这样才能够改善。稳定的含义是斗归斗,但是斗而不破就行,所以從政策意义上来讲,它的积极和建设性因素是比较少的。
《财经》: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提出中美关系20年周期论,认为中美以20年为一个周期,从敌对走向合作,并演变为今天的大国竞争关系,最近的这个周期大概始于2015年。你是否也认为中美关系存在周期?走出目前的周期需要多长时间和哪些条件?
吴心伯:中美关系多多少少都存在周期,当然每个周期的长短和表现形式不一样。比如现在中美关系遇到的困难,就是过去几十年所没有的一个新周期。
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走出周期,我觉得更多的是取决于中国的发展,如果中国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美国感到要阻止中国在经济总量上超过它已经不可能了,或者中国在一些重要的技术领域取得突破,美国打压也没有用了。美国就会觉得这个政策不成功,随之做出调整。就像冷战时美国对华遏制一样,到了一定阶段感到没办法遏制,而且美国的利益需要与中国发展关系,必须做出调整。但在此之前,美国还是会继续走对华以遏制打压为主的政策路线。
走出当前周期需要多久?我觉得10年到15年。走出这个周期不取决于美国,更取决于中国。
影响中美关系的结构性因素
《财经》:你是新冠疫情结束后最早访问美国的中国学者之一,在中断对美国的访问三四年之后,你觉得美国国内谈论中美关系的氛围和过去相比有什么不同?
吴心伯:有很大的变化。在疫情之前,2019年那一年我去了四趟美国,当时中美贸易战已经打起来了,关系也比较紧张,虽然美国对华舆论气氛越来越负面,但他们还是愿意跟我们接触交流的。而且有的人觉得等特朗普下台了,两国关系可能会改善,当时还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三年以后再去就感觉到整个气氛收紧了。在特朗普执政后期,包括新冠疫情出现以后,美国社会对华的负面感受大幅上升,再加上当时美国FBI发起了中国行动计划,针对美国一些跟中国合作的机构,包括在美国的华裔科研人员,由此产生了一种寒蝉效应,很多人不愿意或者不敢再跟我们接触了。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另外一个变化是大家好像对两国关系改善不抱什么希望,也没什么期待,普遍就是比较悲观。
隔了半年之后,我今年6月再去美国,发现稍微又有一些变化,因为去的时候正好是在布林肯访华前,接下来美国财长、商务部长的访华也比较明确,这个时候大家又在谈论,也许可以通过这些高层的交往,慢慢缓和气氛,增加一些合作领域。大家非常谨慎地谈论一些改善中美关系的可能性,这是跟去年11月不同的地方,去年11月的时候基本上大家觉得讨论改善中美关系好像是一种奢望。
《财经》:从“脱钩”到去风险化,美国对于中美关系的认知发生了什么转变?
吴心伯:“脱钩”和去风险化在某种意义上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是话语措辞的区别,因为考虑到中美经贸关系的现实,不可能完全百分百地“脱钩”。用去风险更多的是显示理性,而且这是欧洲人的用词,美国用它比较容易争取欧洲的支持。在实质性内容方面,两者可能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也表明他们对中美经贸关系的现实和未来发展有了比较清晰的一个评估,觉得在某些领域基于美国的国家利益考虑,“脱钩”是需要的,但是这是一个有限的目标,是有限“脱钩”或者有选择的“脱钩”。美国在关键技术和新兴技术领域还是会继续推进“脱钩”,比如我们熟悉的半导体、AI和量子技术。关键的产业链它也要“脱钩”,不想依赖中国的生产基地。还有在一些重要的原材料方面也要逐渐摆脱对中国的依赖。这些都会继续推进。
同时美国也认识到脱钩可能会有一个边界,到了一定时候和一定边界就不需要“脱钩”了。就像美国商务部长雷蒙多所言,中美经贸关系中99%都是不涉及国家安全的,涉及国家安全和要脱钩的大概只占1%,就是1%和99%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说明他们对“脱钩”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财经》:影响中美关系的结构性因素有哪些?双方的结构性矛盾是否有解决之道?
吴心伯:结构性因素比较多,一是中美的力量对比。中国还在发展,美国感到它的老大地位受到威胁。要么你就不挑战它了,像日本和苏联那样,要么最后超过它,让它接受现实。
第二是中美在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上的差异。这种差异在可预见的将来不会改变。我们的体制、价值观不可能变得跟美国一样,所以这方面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唯一可做的就是双方要淡化两国关系中的意识形态因素。拜登在强化意识形态因素,他这么做既出于国内政治的需要,也有拉拢盟友的需要。从中国来讲,我们不要随美国起舞,不要在中美竞争中强调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因素。
第三个结构性因素就是中美的安全利益或者战略利益。在西太平洋领域表现为从南海到台海,美国要确保它的地区主导地位,不容许中国改变现状,因为美国定义的现状就是它在这一地区的主导地位。从中国来讲,我们在南海和台海都有重要的国家利益。台湾问题涉及我们的核心利益,我们要坚定推进国家的统一进程。这也是中美之间一个重大的结构性矛盾,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得到解决。美国会坐视中国实现国家和平统一吗?我想可能性很小。
上述这些结构性因素,有的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解决,比如中国与美国之间的力量对比。台海问题到底怎么办?中美是不是要在这个问题上发生冲突?美国现在加大台海对中国的军事威慑,中国也越来越使用军事手段塑造台海的安全环境,所以这方面中美的博弈力度在上升。
《财经》:中美双方应该如何确保中美竞争的结果安全可控?
吴心伯:首先双方要同意一套竞争的规则,就像比赛一样,双方都按照规则比赛,不能乱来破坏规则。
第二,双方都要确立这样的目标,即我们可以竞争,但是不希望发生冲突。如果另外一方希望发生冲突,觉得冲突是可以接受的,就没办法管控了。
第三,中美之间在竞争的同时,还要考虑合作的方面。中美关系是多方面的,它不仅有分歧,不仅有竞争,不仅有摩擦,还有合作。两国之间几千亿美元的贸易和投资,这些都是合作。还有两国社会的交往,也要去积极推进,把它作为对竞争的平衡因素。不要只想着竞争,也要考虑到合作,这是能够管理竞争的办法。
美国国内政治的影响
《财经》:中美各自的国内政经形势将如何塑造两国关系?特别是明年美国总统选举将如何影响中美关系?
吴心伯:美国主要是它的国内政治,现在美国国内,反华是“政治正确”,到了大选时更会变本加厉,所以美国国内政治是对中美关系最主要的不利因素之一。从美国的国内经济来讲,如果它的经济形势比较困难,可能就希望稳定与中国的经贸关系。
从中国的角度看,我觉得更多的还是经贸上的考虑。我们希望有一个稳定的中美经贸关系。这是我们处理中美关系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从国内来讲,我们并不需要通过打反美牌来推动国内的议程。我们希望跟美国有一个良好的关系来稳定经贸关系以及人文交流。我们有几十万留学生去美国,我们跟美国有文化、科技、教育、社会各个层面的合作,这些都是积极的因素。
《财经》:过去经贸关系被认为是中美关系的压舱石,但是近年来经贸关系受到很多政治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中美在气候变化问题上展开了更为稳定的合作,你认为气候方面的合作在中美关系中处于什么样一个位置?
吴心伯:它在中美关系中处于合作的这端,而非竞争的一端。在中美关系困难的情况下,它能够在两国关系中起到一定调节作用,因为美方为了争取中国在应对气候变化过程的合作,不得不考虑整体的双边关系。虽然美国人认为气候变化是一个多边问题,不应与双边关系挂钩,但在具体的政策实践中,中美在气候领域的合作离不开一个比较稳定的双边关系,所以气候变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调节双边关系,减少双边关系的紧张。
《财经》:中美关系在过去几年陷入建交以来的最低点,最近出现了一系列积极迹象,我们可以说中美关系已经走出了低谷吗?你如何定义当前的中美关系?
吴心伯:如果与上半年气球事件之后,或者去年佩洛西窜访台湾之后相比,当然是走出了低谷,因为已经有了一系列的高层互访。但是我觉得问题在于目前这个状态是不稳定的,整体很颠簸这样一个状态。所以大家为什么期待这次元首会晤,就是希望元首会晤能够产生更多的积极成果,巩固向好的势头。元首会晤也能够为下一步阶段中美关系的发展确立更加有建设性的路线图,这样向好向稳的势头才能得到巩固、得到维持。
我觉得我们可能处在阶段性的缓和与改善这样一个状态。我用“缓和”这个词是因为中美关系能不能真正得到改善,还要看元首会晤的结果,但缓和是肯定的。我在前面还加了“阶段性”,也就是说即使接下来中美关系会有所改善,但到了某一个阶段,又可能受到冲击,跌入低谷。这是不可避免的,多少就有点像在大周期里有很多小周期一样。
在旧金山的会晤结束后,中国外交部发布的消息说,这次会晤积极、全面、富有建设性,为改善和发展中美关系指明了方向。旧金山应该成为稳定中美关系的新起点。这表明此次会晤的结果和基调是比较积极,有建设性的,关键就是接下来双方怎么去推进,特别是美方能夠按照表态去做,这样的话,中美关系在一段时间的稳定和改善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