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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家族的寓言

2023-12-04童欣

鸭绿江 2023年11期
关键词:谢氏大漆定力

21世纪以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和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以夫妻关系为核心的小型家庭逐渐取代了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家族。这种变化,也给家族小说的传统叙事模式带来冲击。家族小说通常遵循“家国同构”的原则,勾勒家族的兴衰沉浮、描绘族人的悲欢离合,最终指向的都是波澜壮阔的时代;林那北的长篇力作《每天挖地不止》却突破了传统家族小说的书写模式,推动家族叙事“向内转”,直面世俗的、日常的家庭生活。小说摒弃了按线性时间顺序的常规写法,选择2019年作为叙事起点,以为家族人物作传的方式,将现实的叙事时间与回忆的故事时间有序交替,在时空的交叠对照中追问赋予个体生命意义的恒定价值。主人公赵定力曾被全家赋予“为自己和家族抢到生的机会”的重要使命,但他既无子嗣传宗接代,也没有继承祖母做漆器的手艺,只是一个已迈入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这样一个家族的最后一代传人如何能成为力挽狂澜、拯救家族命运的英雄?林那北用《每天挖地不止》给出了答案。

一、作为一种修辞的“便秘”

拯救行动开始于赵定力的便秘。一个78岁的老人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总有零部件要出问题。这次“罢工”的是肠子——一个和屎尿屁搅和在一起的器官。疾病在文学作品中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比如肺结核、高烧通常都是传统叙事里贵族青年专属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疾病”,象征无法抑制的生命激情,而便秘、腹泻这种发生在“粗鄙”器官的病则常常被作家刻意忽视。一些风雅人士仅仅念出“屁眼”“拉屎”这类字眼,都觉得唇齿沾染了不洁与肮脏,恨不得立刻刷牙漱口、焚香沐浴。林那北却故意将“便秘”作为叙事的源动力。赵定力因为屎拉不利索找谢玉非看病,继而牵出赵、谢两家纠缠百年的恩怨,又因他担心得了肠癌无人照顾,为留住妻子,编出埋在地下装满珍宝的铁罐的谎言,才开启了这个每天挖地不止的荒诞故事。

便秘这件难以启齿的小事,让赵定力活成一个与屎奋战的人。他日日蹲在马桶间,像迎接新生儿那样等待一泡酣畅淋漓的屎,却屡战屡败,毫无作为。身体的失控是衰老的并发症。赵定力不仅绝望地相信自己命不久矣,更由此开始回顾一生:“七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他竟活成这样,连屎都拉得疙疙瘩瘩不成体统。”不成体统的又何止这一件事?他八岁丧母,因母亲之死一直仇恨相依为命的父亲;本想学医,高中毕业时高考却突然停止;作为家族第三代唯一的男丁,连娶了三任老婆也没能留下一个子嗣。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便秘似乎已成为赵定力愤懑憋屈、一事无成的人生象征。

苏珊·桑塔格指出,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而赵定力的身体已经沉默了太久,直至暮年,这团火才终于烧起来。构成诙谐效果的是,一个被剥夺了正常排泄功能的老人,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家族故事;而伴随着赵定力几乎停不下来的讲述,他的便秘也越来越严重,似乎说话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憋在体内的怨恨、不甘、失望都化成了词语,一个个从嘴里蹦出来。人的身体有上下两个出口,闭住了一个,另一个就要充分发挥功能。屎尿是肉体的排泄物,语言是精神的排泄物,两者在小说中奇妙地互为补偿。当身体沉默之时,语言就如火山一样爆发了。

随着叙述深入,我们发现赵定力的父亲死于肠癌、祖母死前有大半年都在拉稀,肠子的毛病已经成为流淌在赵家血脉里的遗传标记。这种遗传不仅指身体的疾病,更寓言了某种相似的、被压抑的、心灰意冷的精神状况。因此,赵定力在由便秘所引起的、对祖辈历史的讲述中,完成了由感官知觉的私人经验向家族的整体性经验的转化,并最终借助肉体的控诉,实现了精神的拯救。

在探讨赵家祖传的不幸之前,先來看林那北是如何利用修辞,把家族命运的严肃话题搅得风生水起:“赵定力坐在马桶上微微一震,两腿像鼓掌似的猛地往里一并。在停滞了几天之后,该拉的屎终于在迟疑彷徨中鱼贯而出了……椭圆形的马桶内,盛着一汪椭圆形的水,水里再储着一撮汇合成椭圆形的屎,它们共同构成了眼眶、眼白和眼珠子。这只大眼往上看,水汪汪地看着赵定力。”林那北强行把读者拉到马桶间,跟赵定力一起凝视这一泡来之不易的屎。奇异的是,这段对屎的颜色和形状的精致描写,竟然消解了污秽之物的恶臭,比起恶心,读者更容易感到精织密缝、熨帖自然的语言之美。眼珠的形象比喻,激活了关于掌上明珠的联想,我们近乎要替赵定力怜爱这只水汪汪的大眼。而这只眼睛反过来看着赵定力,也像来自历史深处的某种强大力量对渺小人类的温情观照。小说用精准的白描清除了词语被捆绑的污秽,在对细小之物的长久凝视中,恢复了日常生活乃至人类身体的奇观。

林那北说:“我对‘不动声色地表达持有好感,这当然相对于‘声嘶力竭地表达或‘娇声嗲气地表达的厌恶与惊恐……过于奇特的情节缺乏真实感,不知不觉间又滑向另一种‘声嘶力竭。”①便秘在老人的日常生活中是一种常见不过的疾病,林那北并非刻意以猎奇的心态制造荒诞或以粗鄙的语言戏谑身体的失控,而是以写实的态度去观察,不动声色、客观冷静地描摹生活本相、凸显普通人的生存苦恼。年轻与衰老、日常与奇迹、最庄严崇高的死亡与最不值一提的便秘,注定将在人的一生里纠缠碰撞。又因这种存在真理的发现源于最容易被忽视的日常生活表象和最习以为常的身体感官知觉,反而获得了令人震惊的表达效果。

《每天挖地不止》举重若轻地从赵定力的“便秘”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写起,探讨的已经不是便秘这种生理现象,而是便秘作为一个词的意义乃至由这个词引发的某种认知或审美效果。从几颗微不足道的屎里看出历史的眼睛,从一个窄小的马桶间膨胀到比宇宙更广阔的内心世界,从赵定力身体的便秘知觉出家族几代人的命运悲剧乃至人类的精神困境,这才是小说真正关注的。

二、拯救家族:从挖地不止到修复大漆门

《每天挖地不止》表面讲述了一个荒诞的寻宝故事。因为赵定力虚构出一个装满金银财宝的铁罐,妻子、继子女、好友都开始了疯狂的挖地行为,林那北以此讽刺人性的贪婪,在金钱诱惑下,众生丑态百出,家庭摇摇欲坠。但小说无意提供道德训诫,物质欲望尚不足以构成这个悲剧的源动力。标题的荒谬感实质上源于“每天”和“不止”两个词的叠加,重复的修辞让人想起西西弗斯的故事,“每天挖地不止”暗示小说中人正如西西弗斯一样,明知徒劳无功却不由自主地陷入无限重复的悲剧命运。

“挖地”这个向下的动作,实质上是对家族历史的寻根。叙事者在端庄威严、阔大高耸的乌瓦大院开辟了通往家族秘密的地下入口。通过赵定力的讲述,长眠地下的祖母谢春妹(谢氏)、伯父赵聪圣、母亲何燕贞、父亲赵聪明纷纷复活,再次进入家宅演绎各自的命运,并构成一部完整的家族秘史。虽然在文本设置中,四位长辈的故事都由赵定力来讲述,但赵定力并非一个可靠的叙事者,这些故事“大部分他没有亲历过,听来的,揣测的,想象的,添油加醋的,总之都糅到一起,一股脑儿往外倒,无所谓真假”。讲故事的赵定力跟主线故事中饱受便秘困扰的赵定力并非同一个人,这个叙事者其实独立于家族之外,更近似作者的代言人。四个故事分别以谢春妹、赵聪圣、何燕贞、赵聪明为主人公,形成四条彼此独立的支线,而围绕2019年赵定力的生活展开的主线叙述,其实构成小说的第五个故事,它与前四个故事相互映照,并凭借贯穿始末的设定,将叙事焦点重新拉回了赵氏家族当下的命运。

五个故事同时涉及的核心事件有两桩。一是1945年赵聪圣突然回到青江村,他在战争中落下残疾且丧失生育能力,妻子正准备跟他离婚。为了维持大儿子岌岌可危的婚姻,谢氏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他带走。赵聪圣以为连夜离开只有谢氏知道,但在赵聪明和赵定力的叙述中,那天半夜其实全家都醒着,赵聪明看见哥哥背着大包小包离去,赵定力听见包里叮叮当当的声响。这成为赵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也为之后赵聪圣枪杀妻子、赵聪明父子编造传家宝的谎言埋下伏笔。可以说,正是这个夜晚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谢氏补偿大儿子的家族财富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也间接造成孙子的婚姻建立在欺骗之上。二是赵定力八岁那年,谢氏要把他过继给赵聪圣,遭到何燕贞以死抗争。赵定力被强行带走那天,何燕贞在粥里下毒和谢氏同归于尽。然而造化弄人,赵定力没有走成,等他回到乌瓦大院时,看见的是祖母和母亲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从何燕贞的角度,婆婆夺走了她唯一的儿子,报仇天经地义;而在谢氏看来,她亏欠最多的人是赵聪圣,把侄子过继给伯父,不过是左手换给右手,何况赵聪圣能带赵定力走出青江村。她虽对儿媳有愧,却要言出必行,宁可喝下毒粥。悲剧在谢春妹和何燕贞同时服毒时达到顶峰,她们都深爱着赵定力,愿意付出生命为他好,但这两种“好”针锋相对、无法共存。

这两件事在新闻中通常会被报道为家族丑闻,赵定力却偏要掘地三尺,纤毫毕现地还原事件全貌。他为什么执着于揭开家族的伤疤呢?安贝托·艾柯答道:“因为我们有往事可依,在说‘我这个字的时候,才不会质疑自己作为个人的自然延续性……我们活在两种记忆里(个人记忆使我们记得昨天做了什么事,集体记忆使我们记得母亲是在何时何地出生的),而且经常混淆这两种记忆,好似我们曾亲睹母亲(和凯撒大帝)的出生,一如我们曾身历其境‘目睹自己过往的经验一般。”②简言之,追溯家族的历史,就是以祖辈的经验,锚定我们自己在历史坐标中的位置。

与一般家族小说着力于构造复杂的亲缘关系网不同,赵家人丁单薄,谢春妹只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每天挖地不止》的“家族性”更体现为祖孙三代如出一辙、一脉相承的爱无能。谢春妹将对见异思迁的丈夫的恨意迁怒于儿子,在赵聪圣四岁时就把他丢给外祖母;赵聪圣只会用财富绑住老婆,最后因爱生恨,杀妻再自杀;赵聪明自觉辜负了谢氏的期望,他爱的方式是任由谢氏操控他的一生,甚至搭上了何燕贞的命;就连赵定力也是爱的失败者,他有过三个老婆,还弄不明白怎么表达爱。然而,正是在这种缺陷中,赵定力确认了自身和家族的联系,他把祖辈的故事當成自己的过往去经历,从家族的悲剧中知觉了自我的局限性,正是这局限性清晰地圈出了赵定力之所以成为赵定力的本质。所以,赵定力的挖地行为,不是为了找到金银财宝,而是要通过这种刨根问底的“寻找”,承认家族成员的普遍失败,曝光家族注定的悲剧命运,最终激发家族新的生机。赵定力在讲述家族历史的过程中与往昔的伤痛和解,他恢复了自己身上那些被爱过的痕迹:谢氏曾对他寄予厚望,手把手教他上漆;父亲喝茶时总要等他来扇火;母亲为了留下他以死抗争……爱其实一直在,只是偶尔以伤害的形式出现,而人也只能从爱里学会爱。在语言的反复冲刷下,往日时光逐渐清晰,赵定力越发想念祖母和母亲,“最爱他的人就是她们了,只有去地下,才能重新见到她们”“死一下子变得不可怕,也一点都不重要了”。

由此,“每天挖地不止”从一句荒诞的口号变成对天真快乐的童年的致敬,似乎只要念起这句童谣,举起儿时玩游戏的小铲子,就能重返被深爱的旧日时光。叙事者在对家族历史的讲述中糅合了对童年的回忆与对无法忆起之物的想象,“每天挖地不止”变成了“每天讲述不止”,日复一日地回溯,震荡了现实和非现实的边界,窥探出那些被笨拙残忍的补偿、病态偏执的坚持所遮蔽的亲人之爱。在讲述中,赵定力得以追忆童年时光和逝去的亲人、体验幸福的幻觉,所以,文中反复出现“这一次他得说相当长的时间,能多长就多长”“他决定必须跟于淑钦再说一说,说一说发生在这个家的其他故事”等类似的表述。

回到赵定力的主线,《每天挖地不止》第一章的标题是“铁罐”,最后一章的标题是“大漆门”,意味着叙事的中心情节已经从“寻找铁罐”转移到“修复大漆门”。与一个不存在的铁罐相对的是,真正的传家宝大漆门一直在众人眼皮底下。这扇独一无二的大漆门是乌瓦大院刚建成时由谢氏亲手做成,象征了乌瓦大院和谢氏最辉煌的时刻,也见证了赵氏家族百余年的光阴流转。大漆门在赵定力时期被修复如初,寓意衰老的家族将在最后一代传人手中重获新生。而赵定力拯救大漆门的方式是把它送给表弟姜启豪创立的“大漆博物馆”。当年谢春妹跟从舅舅姜经响学会大漆的手艺,父亲和舅舅却因小事起了冲突,传言父亲毒害了舅舅,表兄来报仇又被构陷入狱,死在牢里。谢家对姜家是有亏欠的,赵定力代表祖母将大漆门物归原主,也算是迟到的补偿。这一行为得到了姜家后人的谅解,不仅大漆门被姜启豪派人修好,就连赵定力几次发病也是被他所救。在漫长的时间中,家族的恩怨终将和解,留下的是“力啊”这样亲人间才有的称呼。在这个意义上,《每天挖地不止》的“家族情结”也由赵家扩展至谢家、姜家,显示出血缘亲情的强大力量。

此外,门是一个半开放的空间,恢复原貌的大漆门更具有穿越时间的功能。王瑞生和赵定力两个老兄弟看着焕然一新的大漆门,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它,好像不过是昨天的事”“那时在这扇门进出的谢氏,还从来头发光洁,衣服艳丽,行走都多么韵致横生”,转眼七十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但仔细想想,物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赵定力见证了大漆门被人泼墨并重重踢过的样子,残墨擦去、伤痕依然明显的样子,门被整个拆下、只剩下石框的样子,以及失而复得、修复如初的样子。仅仅78年,大漆门的样貌就经历了这么多变化,更何况人呢?在时间面前,家族的兴衰荣辱、族人的生老病死、几代人积累的财富都显得微不足道,只有此时此地的感受才是真实的。所以,即便赵定力没能儿孙满堂、功成名就,对赵氏家族来说,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生命延续的奇迹。

《每天挖地不止》可以看成一部拯救家族的行动指南,上卷的主题是“挖地”,下卷的主题是“修复”。“挖地不止”是对家族历史地貌的寻根与翻转,赵定力在讲述中揭开了家族的疮疤,以回忆和想象重建了自己和家族的联系,并由此标记了自身独一无二的存在;“修复大漆门”则是以时间的力量涤荡开那些困扰当下生命的烦恼,比如对名利的追逐、对往昔的懊丧、对死亡的恐惧等。小说结尾,赵定力只想和于淑钦过好剩下的日子,这是他从家族中继承的最可贵的经验。他的父母、祖母甚至曾祖母都没能抓住幸福,而他作为赵氏的最后一代传人,终于在临近生命终点时活明白了。赵定力守住了他的家庭,修补了爱无能的缺陷,也就改变了家族命运的走向。

三、在词语中挖掘宝藏

林那北自述十几年前就学过漆画,对大漆这个古老的技艺欲罢不能。《每天挖地不止》的叙事也像在“髹饰”一件漆器。“髹”指用漆来漆东西,“饰”指以纹装饰。“寻找铁罐”是构成漆器的原胎,谢氏、何燕贞、赵聪圣、赵聪明、赵定力各人的故事如同给原眙逐层刷漆,每一次都要填补上一次产生的气孔,同时又生成新的气孔,就像每个人的故事中都有一些刻意留白,等待他人的叙述来填补,经过反复刷漆、阴干、打磨,即经过不同叙事视角叠加后,故事愈发臻圆纯熟,这时敲掉原胎,就能得到轻盈坚固的结构。仅如此还不够,影响漆器价值的,还有匠人装饰的手艺,即如何把那些充满隐喻意义的词语按一定顺序精准地镶嵌在结构之上,勾连成精美的花纹,甚至经过独具匠心的安排,这些花纹将构造出具有象征意义的图腾。

对赵氏家族来说,最具代表性的图腾无疑是“大漆”。不仅因为做漆是祖母最引以为傲的手艺,大漆门、茶台、漆碗等漆器构成了赵家的传家宝,更重要的是家族中两位女性谢春妹和何燕贞都是具有大漆一般性格的人,“漆性”和“人性”互喻互证。表面上,谢春妹和何燕贞分别代表了家族的至强者和至弱者,谢氏是拥有绝对权威的一家之主,何燕贞是逆来顺受的童养媳,作者却将她们并置在同一章节,隐喻了两人本质的相似。谢春妹的漆性是明喻,叙述者多次直言,反复做漆的谢氏身上许多特性与漆相似,她爱上赵礼成,把刀架在脖子上也要跟他私奔,一旦发现丈夫三心二意,她又断然与之决裂。何燕贞的漆性是暗喻,她为留住儿子,不惜与婆婆同归于尽,她额头上凝固的血就像一道抠不动的红漆,流动时的柔软只是假象,骨子里依然是不屈不挠。

谢春妹和何燕贞的精神继承者赵定力,他的大漆品性是在挖地过程中逐渐被擦亮的。小说写到,被粪水、黄泥、麻布层层包住的茶台在尘封35年后重见天日。蒙尘多年的又何止是茶台?这也是赵定力的自况。小说以大漆门被泼墨暗示赵定力在极端年代遭遇的伤害,以茶台被尘封隐喻他这一生错失理想,郁郁不得志,但这么写并非为了控诉个人只能随波浮沉,沦为历史的牺牲品,因为赵定力真正遗憾的不是出身不好导致的坎坷遭遇,而是他自己由于不断受挫泄了心气,以至虚度了光阴。大漆不惧日月腐蚀,在几千年后还色泽如新。如果赵定力能早点明白大漆对待时间的方式,无论高低起伏都按自己的心意活得硬气、宠辱不惊,是不是就能过好这一辈子呢?“七十八年了,个子太高,成分不好。他一直都佝偻着背、小心、顺从、本分、麻木,眨眼一辈子就要过去了,终于也能不一样一次了。真好,可惜他以前没有这样活着。”小说结尾,赵定力把象征家族荣光的大漆门和茶台捐给博物馆,也接受了乌瓦大院被政府收购的命运。看起来赵氏家族的存在痕迹正被抹去,但对赵定力来说,正是对家族物质财富的告别,唤醒了他血液中沉寂多年的大漆的力量,让被遗忘的家族精神如枯木逢春。

不少评论家论及小说中人性和漆性相通“人和物的相互渗透”,却忽略了作为载体的词语在意义迁移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当我们谈论“大漆”时,目光已经从谢春妹手边这一碗黏稠的液体上移开,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大漆不变色、抗腐蚀的特质,“大漆”已经从一种普通的物质变成了一个蕴含特殊意义的词语,我们继而将大漆和人的品性建立联系,得出人应该像大漆一样心性坚定。至此,大漆才成为一个纯粹的理念,闪烁着自身的真理价值和认知力量。

林那北不仅擅长提炼词语的本质意义,更擅于将零散的词语组合,在词与词的关系中创造新的意义。比如“细米”是陪伴赵定力多年的狗的名字,鉴于于淑钦的儿女叫细萌、细坤,名字间的关联意味着赵定力已经把狗当成了孩子,“细米”凝聚了他对未来的希望,“细米之死”让赵定力意识到,财富无法黏合家庭,只会摧毁情感。还有姜燕姑亲手种下的“蓝花楹”,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这几乎一语成谶,概括出她一生的爱情悲剧,也让得不到真爱成为赵家祖传的不幸。赵定力和于淑钦结婚多年,依然忘不了前妻李翠月,直到生病让他发现,一直觉得不般配的妻子真切关心他的生死,幸福看起来虚无,却就该是这样实实在在。所以再次见到因宝罐归来的李翠月时,他发现于淑钦特别像现在的李翠月。由此,“李翠月”这个词也绽放出新的意义,它不再指眼前久别重逢的女人,而是赵定力内心一直等待的真爱——真爱就是于淑钦的模样。从姜燕姑一个人种花,到赵定力夫妻相携看花,象征家族的爱情诅咒已经被破解。

至此,这几乎已经是一个温暖的婚姻故事,而在小说伊始,我们分明把它当成一出荒诞的闹剧。《每天挖地不止》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此,层次分明的象征结构撑出了漂亮的思想弧线。第一层是“寻找铁罐”的现实层,因为铁罐纯属虚构,众人越费尽心思,越荒诞可笑,“挖地不止”嘲讽人心贪婪、欲壑难填;第二层是“寻找家族历史”的故事层,主人公在讲述中重塑家族的历史记忆,“挖地不止”是以家族经验标识自身的历史坐标;第三层是“寻找意义”的理念层,指向对个体生命意义的探寻。挖地者也从赵定力变成了林那北,“挖地不止”象征小说家用笔刨开日常生活的土壤,发掘生存的本质真相。

《每天挖地不止》借助荒诞的行动外壳和充满隐喻的词语,在多个层面实现了对家族叙事的突破,丰富了新世纪家族小说的面貌。林那北选择行将就木、一事无成的老人赵定力作为中心人物,赋予他拯救家族的使命,而这种使命的自觉是通过放大最粗鄙的身体器官的知觉来唤醒的,赵定力因便秘意识到此生的失败,由此追溯整个家族的历史隐痛,说话和便秘、个人身体和家族历史之间构成了奇异的美学张力。与传统家族小说不同,赵氏家族的式微并非由于时代沧桑巨变、也非族人新旧观念的冲突造成,而是源于家庭内部情感关系的畸变失衡,悲剧的种子在赵礼成见异思迁时就埋下,而挽救家族则有赖于赵定力对现实婚姻中夫妻之爱的发现和对世俗生活中真理性意义的寻找。因而,《每天挖地不止》对家族历史的回溯、对个体存在价值的重估,也就超越了对家族命运的拯救,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呈现出对人的境况的终极思考。

【注释】

①林那北、马季:《“不動声色地表达”》,《中国新闻出版报》2008 年12月8日。

②【意】安贝托·艾柯:《悠游小说林》,黄寤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6页。

作者简介>>>>

童欣,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在《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当代文坛》《上海文化》等刊物发表多篇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文章,曾获第十届江苏文学评论奖。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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