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姑娘
2023-12-04王宗仁
王宗仁
数十年间,我上百次到过拉萨。最近一次到拉萨是参加青藏线文学笔会,2000 年初冬。古城冬日阳光的密度甚至比夏天还要拥挤。穿过布达拉宫广场来到拉萨河,我看见一位舀水的藏族姑娘,一瓢一瓢很轻巧地舀起拉萨河,灌进印着“八一”红五角星的木桶里。水花像她的氆氇裙一样鲜丽。她的长发梳扎成一条一条小辫子,很整齐地分散在两肩,半遮半掩着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好动人!姑娘身后是坐落着布达拉宫的红山,她投映在河面上的倒影,被山水调理得雅韵悠柔。她像我见过的许多藏家姑娘,又不像她们中任何一个。人嘛,谁不爱江山和美人!我在河这边,她在河那边,我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她没回头,背着木桶径直走向布达拉宫广场。我想,也许她没看见我,但我的喊声掉进拉萨河里,被她舀起灌进桶里储存起来,总有一天她会听见有人在喊她。
这个舀水姑娘就这样舀进了我的记忆里。她仿佛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放不下又唤不来。好比水中望月,直到月落了,我什么也没看明白。但是我记住了姑娘舀水的那个动作,也记住了她的身影是在布达拉宫广场消失的。消失归消失,好像总有一个陌生的熟悉声音在呼唤我。
次日,还是那个时辰,我来到广场。她会出现的,她的身影从哪里消失,就会从哪里再现。我这样坚信。其实,我的愿望说起来很简单,单纯得很。就是想以布达拉宫为背景,和她照一张合影。我上百次来拉萨,留下的照片装满两个相册,却没有和藏族姑娘在布达拉宫前合影。掂着两大本相册,总觉轻了点。这也算是个遗憾吧!话又说回来,有个合影又能怎么样,满足一回心愿而已。相册上添了一抹色彩。人嘛,谁有时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忽长忽短的渴望和相思。一旦满足了,他心里就会像装上了羌塘草原一样辽阔。没有得到,心里也许会惦记一阵子就没事了,总不会倒下。布达拉宫在世界上也是值得炫耀的宫殿,在布达拉宫广场上留影纪念,我相信我的心情会像阳光一样明丽。更何况要和我合影的是那个舀水的姑娘,而且木桶上还有一颗“八一”红五角星,这对军人有特殊的亲切感。
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天,我还没走到和舀水姑娘分别的地方,老远就瞅见一个姑娘背着水桶朝我走来,先是那个水桶,我好像见过,上面有“八一”红五角星图案。可是走近一瞧,背水的人却换了,军帽下的脸是陌生的模样。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收住了未出唇的问话,同时止步。就在这一瞬间,姑娘脱下了军帽,呼啦一下一束小辫子散在了两肩。是她,正是昨天的那个舀水姑娘!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却异常高兴。倒是姑娘大大方方地问我:“你昨天不是叫我吗,有什么事?”我是叫她了,可是她现在问我有什么事,我还真说不上来,或者说不好意思说出来。当时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我叫她,尽管我希望她听见。她现在这么主动问我,我真不知如何回答,羞得有点无地自容了。“说吧,叫我有什么事?”她还是那么大方,逼问我。
遇到这样直率的姑娘,你再羞羞答答就多余了。我的勇气一下子来了,索性有话直说:“我想和你合照一张相片,就在布达拉宫前!”“当然可以!”她很爽快地答应。说话间她已经走上了通往布达拉宫的梯形台阶路。她招招手,让我站在她身旁。我把照相机交给一位过路的游客,请他帮忙。别看我是主动要求和她照相,一旦站在陌生姑娘身边,还真有点紧张。笑也不是,不笑又不合适,双手也不知怎么摆放。她显然看出我太紧张,说:“你就当站在你身边的是一棵树,这样就不会紧张了!”她指着不远处一棵唐柳这样说。我把目光移向唐柳。这棵柳树是当年文成公主远嫁松赞干布时,从长安带来落户拉萨的。千余年间,它经过枯萎、重栽,再枯萎、再重栽,重重叠叠的绿荫一直蓬勃着。唐柳,一棵无限循环的活物,即使我把时间倒过来,也永远无法和它接近。但是,今天在藏族姑娘有意无意地指引下,它真实地活在了我心里。我看着它,想到了文成公主,心情马上放松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快门咔嚓一声脆响。
拿相机的游人把相机交还给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张照片很有意义,照的效果也不会错。你有幸和‘唐柳姑娘’合影,叫人羡慕!”他把“唐柳姑娘”四个字咬得特别有味道,好像那姑娘真的就叫这个名字。
姑娘挥手和我告别,她再三叮咛:“照片洗出来一定寄给我一张!”她留下了名字,还有通信地址:西藏林芝歌舞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