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声歌唱:浅析湖南民歌的音乐与方言的关系
2023-12-02张晓萱
张晓萱
(上海音乐学院 上海 200031)
谈及湖南,人们总是会最先想到“辣”字。“辣”生动地概括了湖南人的饮食习惯以及性格特点。笔者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不论是在语言、文化还是在情感等方面,都对家乡的“辣”深有感触。从音乐层面来看,其也饱含着地方风味,不同的地理环境会形成不同的音乐特征,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音乐同样孕育在这一方水土中,湖南音乐所具有的特点正体现出湖南的地方特色。湖南地处长江中游南部,因湘江流贯南北而得“湘”之称。本文选择将湖南民歌中的审美特征“辣”作为研究切入点,除了个人情感因素之外,同时还受到曹婷写作的《湖南民歌中“辣”的音乐特色》一文的启发。与之不同的是,本文将主要从湘语出发探讨方言对湖南民歌的面貌所产生的影响。
关于湖南方言,《现代汉语方言概论》中的湘语部分提到,湖南境内的湘语区可以分为三片,分别是长益片、娄邵片、辰溆片[1]。本文所选定的研究范围长益片分布在湘江、资江的中下游,包括长沙、株洲、湘潭、宁乡、望城、湘阴、汨罗、岳阳等地区。之所以只将长益片选为研究范围,是由于笔者认为,不同的方言片区,其“辣”的表现会有所不同,而同一片区内的特征会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趋同的样貌。同样的,考虑到方言的调值问题,本文的研究将主要聚焦于长益片中调值相一致的地区:长沙、望城、株洲、湘潭、宁乡(县)。文章以湖南方言汉语声调表作为划分依据,对《湖南民间歌曲集成·湖南卷》中上述几个地区的30 首民歌进行总体分析。从节奏、旋律、歌唱三个方面出发,将湖南民歌与同样具有地方特色的湖南方言相联系,探讨两者间的关系,以体现出影响湖南民歌中“辣”的方言因素。
一、“辣”声歌唱:方言节奏与民歌节奏的关系
笔者文中的“辣”声歌唱跟节奏有关,指的是大部分音乐片段的音乐节奏与语言的节奏保持一致。从语言的角度来看,“语言的节奏,本质上就是说话和听话时跟语意表达或理解相关的组词断句策略的语音体现[2]”。将湖南民歌常用的前十六后八节奏、附点节奏和四十六节奏结合方言习惯来看,湖南人在生活中的常用语如“搞墨子”(意为干什么)、“要不得”(意为不好)、“恰饭冒”(意为吃饭没有),就都近似于音乐中前十六后八的节奏,又如“要得”(意为好)、“好咯”(意为好)则都习惯性地拖长其中一个字的时值,形成类似于音乐中附点节奏的效果。四十六的节奏则顺应了湖南方言中独具韵味的“四字”词,如形容黑会说“灭其拉黑”等,这类词不仅反映出湖南人说话语速快的特点,也从侧面也体现出湖南人性格中的“辣”。
表一
笔者从劳动号子、田歌、山歌、灯调、小调、风俗歌六个体裁中各选取了5 首颇具代表性的湖南民歌进行整体分析,将曲目中最具特色的节奏型进行整理归纳,发现湖南民歌中的节奏分为常用节奏型和特色节奏型两种,常用节奏型虽然包括二八节奏,但前十六后八、前八后十六、四十六、附点节奏以及切分节奏这类节奏型更能体现出湖南的“辣”声歌唱特征。在大多数乐曲的呈现中,人们都会将节奏与乐曲的歌词相结合,以体现出方言节奏与音乐节奏的一致。并且,笔者发现,节奏在不同的体裁中会有不一样的侧重,如劳动号子中的附点节奏多用于吆喝式的衬句中,强调节奏感。灯调的附点节奏多用于句中,略带对话的意味,突出方言感。
结合语言关系来看,在易新奇的《长沙方言的韵律重音》中,作者对长沙方言的重音音节进行了分析,其结果为,长沙方言重音音节的主要声学特征表现为时长较长,约占双音节总词长的60%,占三音节总词串长度的40%-50%,且双音节在韵律结构和形态句法结构的交互作用下,重音模式只有左重和右重两种[3]。将此实验结果与音乐相结合,笔者认为,双音节中延长某一音的方言重音韵律与音乐中的附点节奏相符,附点节奏同样是将两音中某一音符的时值延长,三音节中的重音音节时长则与音乐中的前八后十六节奏以及前十六后八节奏相近,这两种节奏型中的八分音符都占到时值总长的1/2,与方言中三音节的重音韵律吻合。如此,方言与节奏的关系进一步明朗,方言中反映出的湖南民歌节奏里的“辣”,以附点节奏、前八后十六、前十六后八这三类节奏最具代表性。
二、“辣”声歌唱:方言音调与民歌旋律的关系
(一)体现方言之“辣”的旋律走向
由于笔者没有语言学基础,为避免在分析上有误差,本文并没有选择参考方言调值进行研究,而是用方言音调进行论证。在非洲的文达人中,他们的歌与语言音调也存在着密切的关系[4],即乐曲旋律的走向与歌词的发音声调极其相似。笔者根据自身对本地方言的了解,将湖南民歌中乐曲的旋律和歌词的声调分别线条化后进行对比,以观察两者在旋律走向上的关系。结合谱子来看,笔者发现其结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与方言联系紧密的,一类是根据音乐自身发展,与方言的联系并不那么紧密的。文中的紧密关系指的是民歌中旋律进行与歌词声调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一致。以湖南民歌《洗菜心》为例,上方折线图表示的是歌词依据方言读音的声调走向,下方折线图表示的是旋律的音调走向,在乐曲中二者体现出紧密的关系。(见谱例1)
在第一句“小妹子手提竹篮小河洗(呀)菜心(哪)”中,从折线图来看,歌词声调与旋律走向完全一致表现在“洗(呀)菜心”这一部分,这一句的前半部分从走向来看也大致相同。而非紧密关系则是指乐曲中的乐句是依据音乐自身发展进行,而与方言的关系并不那么紧密。在湖南民歌中,十分具有特色的花舌句就是注重旋律本身发展的例子,“打花舌”是湖南民歌中一种特殊的润腔技巧,也是湖南花鼓戏的代表性歌唱技法之一。花舌的曲调普遍上扬[5],虽受到乐曲情绪的要求,在实际演唱中会有所变化,但总体来看,其演唱具有半固定的样态,即从上至下的滑落。如《洗菜心》一曲中的花舌句“嗦得儿子啷当,啷得儿嗦”,花舌技法运用在“得”字上,其后半句更是明显的下行滑落音调。(见谱例2)
谱例1:《洗菜心》(1 小节--4 小节)
谱例2:《洗菜心》(8 小节--11 小节)
(二)体现方言之“辣”的音区位置
夏思和刘寒辉的《论长沙话的特色》中提到了长沙话的几个显著特点,第一个说的就是“调子高”,湖南方言之所以给人造成“调子高”的听觉效果,是因为长沙话的舌尖音比较多,且不分后鼻音,在辅音中也只有单辅音,在一些辅音读法上与普通话也有较大不同,如“h”发音的字多读成“f”或“w”。作者在文中归纳出长沙方言的九个特点,其中,发音短和音调较平这两个特点凸显出湖南人性格中的“辣”,短促的发音致使湖南人普遍语速快,具有抑扬顿挫的感觉,给人“调子高、性子急”的感觉[6]。在音域这一方面,有学者指出:“湖南方言中的真假声和高位置造成了湖南民歌音域宽(主要是上行)的特点[7]”。
建立在上述语言研究的基础之上,从音乐的角度来看,湖南人说话时的“调子高”在音乐中表现为音区普遍较高,方言的声调则使得湖南民歌音域较宽,这两点在笔者对30 首湖南民歌进行整体分析后得以证实。经整理发现,湖南民歌的音区普遍偏高且音域较宽,在听觉上形成“调子高”的感觉,但所谓的“高”的音区仍然会受到一些因素的限制,比如来自体裁的影响。在湖南民歌的风俗歌这一体裁中,其内容包括“哭嫁”“祭祀”等主题,所以,相较其他几种体裁,由于受到情绪、内容的影响,风俗歌的音区会稍显偏低。但总体来看,湖南民歌在音区呈现上的“辣”,既可外显,又可内含。
三、“辣”声歌唱:方言发音与民歌歌唱的关系
湖南方言的特色就在于它不同于普通话的发音,其独特的发音习惯是湖南方言特征的体现,笔者参看了夏思和刘寒辉的《论长沙话的特色》以及鲍厚星的《长沙方言词典——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其中就具体指出了长沙话与普通话相比之下显著的特点:从音调来看,长沙话的音调比普通话要低半个音阶,有抑扬顿挫,但长沙话的音调更平;长沙话中没有饶舌音,zh 读z、ch 读c、sh 读s;长沙话中也没有后鼻音节-ng,都读-n;on 和ong 的发音形式全都读为en 等,且湖南方言中常用语气助词做拖音,表达人的神情或时间状态[8]。以上都是湖南方言中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发音规则,由这些发音规则构成的湖南方言在听觉上形成了语速快且发音短促的特点,也就是湖南方言发音中的“辣”,这种方言发音被具体运用到音乐中后,其方言发音中的“辣”就变成了音乐上的“辣”。如《湘江船工号子》中的“出”和“是”,“出”在普通话中读音为chu,但在湖南方言中ch 后接u 时都读为q,所以在方言中“出”字的发音为qu。“是”在普通话中读音为shi,但在湖南方言中没有sh 的音,sh都发s,所以在方言中是字的发音为si。如在《劝郎君》一曲中的“吃”字,在方言中的读音为qia,再比如《犹如带姐下南京》中的“街”字,在方言中的读音为gai,因没有系统、成型的规则,所以,这些字在发音上属于特殊情况。但不论是严格按照发音规则来构成的还是属特殊情况的,其发音都体现出湖南方言发音的特点,都是湖南地方独有的“辣”的组成部分。
除运用方言之外,地方化的表达方式也会用以增加湖南民歌的“辣”,有的是借用形容词,有的则是换用更地道的方式进行称呼。湖南方言有自己独特的构词法,分直接命名和曲折命名两种[9]。直接命名是根据事物本身的特征进行命名,直接体现词义,曲折命名是以曲折引申的方式进行命名,间接体现词义,两者都植根于地方的社会文化背景。在湖南民歌的实际演唱中,这种表达大致分三类:第一类是直接用方言演唱全曲,第二类是在某些字词上根据方言发音演唱,在一些歌词的表达上也用地方性的词语,第三类则是用普通话进行演唱。相较之下,前两类在演唱时所传达出的地方风味更浓烈,笔者基于第二类形式,对民歌中具有代表性的方言化表达进行举例:
表2
湖湘方言在语法上有自己的一些特点,如“子”尾就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一种表达方式[10]。其可以用于普通名词,如《不是情哥不开腔》一曲中的蜜蜂子,还可表示时间或数量。此外,上表中所列举出的还有嗯嘛、外孙伢子、崽这类词,在湖南话中更多是一种表示亲昵的称呼,具有感情色彩。
四、结语
“辣”不仅是湖南饮食甚至是湖南人的代表性形容词,也是湖南民歌的审美特征。通过从节奏、旋律、歌唱三个方面对长益片区内的具有代表性的湖南民歌进行分析,笔者发现湖南民歌具有的审美特征“辣”与湖南方言的特点密不可分。
节奏与旋律是构成音乐必不可少的要素。从节奏来看,湖南民歌的音乐节奏在很大程度上蕴含着湖南方言的节奏。音乐节奏中的常用节奏型虽然包括二八节奏,但前十六后八、前八后十六、四十六、附点节奏以及切分节奏这类节奏型更能体现出湖南的“辣”声歌唱特征。尤其是附点节奏和前十六后八节奏,这两种节奏型是湖南人在日常说话时方言的近似节奏型,其所具有的方言感极强。从旋律来看,在旋律的走向以及音区的位置等方面,湖南民歌都体现出与湖南方言的关系,湖南民歌旋律的走向与歌词的方言读音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呈现出趋同的样貌,虽然存在有的乐句旋律走向更多是根据音乐本身的发展而来的情况,但方言中的音调仍能反映民歌旋律的“辣”。湖南民歌在音区上的“辣”主要体现在音调高以及音域宽上,这是由于湖南人在发音上多舌尖音,且湖南方言六调中的阴去高升至假声,在这两者共同作用下就形成了湖南民歌音调高、音域宽的特点。除此之外,湖南民歌的歌唱同样与方言相关,如方言中的发音实际运用到民歌歌唱中所产生的“辣”。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湖南方言反映了湖南民歌的审美特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