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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小说“棺材”是谁的哀歌

2023-12-02李瑶

博览群书 2023年9期
关键词:次郎棺材夫妇

李瑶

日本自明治维新起,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经历了准备阶段(1868年-1920年)、初始阶段(1920年-1950年)、飞速发展阶段(1950年-1977年)、城市化的成熟和再城市化阶段(1977年至今)。在工业化与城市化快速发展、农村的地域与生产向城市转化和集中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日本人的故乡观念、乡土意识愈加凸显。在现代城市化进程中,如何明晰故乡对人类群体的重要性进而如何发展乡土文化,成了人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在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乡土文学一直处于相对边缘的地位。早期的日本乡土文学往往立足现代城市文化的价值观,展开对乡村文化的批判。但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剧,这种观察视角与情感偏向的弊端日渐明显,日本乡土文学也开始关注乡村自身的价值,提倡一种以乡土为本位的文学。论及日本乡土文学,水上勉是一位很有必要提及的作家。水上勉小说创作的优长之处在于,以城市化背景下的乡村社会为背景,凸显以农民和手工业者为代表的日本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面貌,以此为基础展开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对现代文明症候的反思。 1966年,水上勉发表了短篇小说《棺材》,讲述一对在太平洋战争中丧失独子的老年农民夫妇——濑上次郎作和老伴儿阿兼在偏远乡村的悲苦生活。该作虽然不及水上勉的《雁寺》《越前竹偶》《饥饿海峡》等为人所熟知,但它聚焦城市化进程中的日本乡村社会变迁,是水上勉用心吟唱的一首动人“哀歌”。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童年经历对人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水上勉出生于西日本若狭地区的穷山沟,那里自然环境恶劣,人们常年饱受生活之苦。水上勉也同家乡的人民一样,未能逃脱命运的摆弄。他从小历经磨难,甚至在成年以后也长期过着流浪生活。凄惨的经历使他对故乡怀有一种深厚的眷恋之情。尽管水上勉本人并未将自己定位成一名乡土作家,但他的大量作品聚焦于家乡——若狭一带偏远地区底层民众的生活,是真真切切的乡土小说。他在《棺材》开篇介绍越前与若狭一带艰险的地理环境,并花费不少笔墨描写位于此地的作田屯的景象:

……从海面刮来的风很猛,家家户户都在扁柏或杉树皮葺的房顶上压上一排大石头。整座房屋都是木板做的,没有纸窗或玻璃窗,连窗户也是用棍子支起来开的板窗。每一家都贫困不堪,好像粘在山谷斜坡上的那些房子,简陋得使你难以相信这里还能住人。(引自文洁若等译《水上勉选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P243。以下凡引自该书,仅标明页码。)

在文学作品中,自然环境的描写负载着独特的隐喻和象征作用。此处,水上勉通过对作田屯的细腻描写,刻画出即将登场的濑上次郎作和老伴儿阿兼以及其他村民在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时刻需要面对的艰苦生活。次郎作夫妇丧失独子以后的悲苦与愁闷,67岁高龄的次郎作迫于生计,重新进入深山垒炭窑时失足骨折,无不折射出以次郎作夫妇为代表的日本底层民众尽管一生辛勤劳作,但依然未能改善生活,反而反复遭受生活的磨难。水上勉使用寥寥数笔描写了阿兼吃鱼的情景——“阿兼望着他吃,不禁咽了口唾沫”,“从橱柜里取出了用了40年的嫁妆——矮脚膳盘”,“阿兼迟迟疑疑地夹了一点带刺的鱼肉,送到嘴里。一点也不腥,味道就跟她19岁上当新娘的时候在喜筵上吃到的小家鲫鱼一样鲜美”(P255-256)。这些描写都淋漓尽致地呈现了次郎作夫妇一生的贫困生活。在资本主义急剧扩张时期,日本政府和企业将目光聚焦于极具发展潜力的大城市,他们致力于如何获取更多的经济利益,并未充分考虑到或者可以说忽略了乡村的发展。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发展的进程中,乡村不但未得到振兴,农民和传统手工业者也成了被遗忘的群体。他们非但不能享受到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种种便利与好处,反而要承担其所带来的一系列恶果,以致他们常年处于一种悲惨的境地,忍受饥饿、疾病和战争带来的折磨。

在太平洋战争显露战败迹象之时,生活在城市的日本人民因为随时都有遭受轰炸的可能,他们举家疏散到农村。匮乏的物资、紧张的住房以及长时间与亲人分居两地,导致回乡人群无法融入故土生活。他们的灵魂无法安放,成为精神上的流浪者,某种程度上也丧失了农村人的淳朴与善良。水上勉深刻地认识到资本主义革命和日本对外发动的一系列侵略战争对日本乡村社会造成的巨大冲击与破坏,不着痕迹地对即将远逝的乡村文明表现出深刻的依恋与不舍。

水上勉亲身经历过战争,对战争带给人民的伤害有着深入骨髓的体验。尽管他在《棺材》一文中并没有正面描写战争,既没有描写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争场景,也没有描写痛彻心扉的战争体验,甚至对战争的残酷也是不着一笔。然而,通过对次郎作夫妇老年丧子的动人描写,他让我们看到了由战争引发的一出出人间悲剧。

战争期间,生活在底层的日本农民没有选择的余地,征兵令下来,谁都逃离不开,谁都逃脱不掉,只能被迫服从于天皇,“效忠”于天皇,开赴前线。然而,开赴前线的意义是什么?次郎作的独子身体健壮、正能干活,但他因为一张征兵令就被拉去当兵,枉死于战争途中,成了一个“炮灰”。他连同他年迈的父母都是战争的牺牲品,他牺牲了性命,他父母牺牲了儿子。自从得知儿子丧生,次郎作夫妇就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他们不再在村里走动,甚至连门窗也不开,过着麻木而无望的生活。战争是国家发动的,然而付出沉重代价的却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不管在战时,还是在战后,他们都被国家忽视、抛弃甚至遗忘,只能独自承受战争带来的巨大創伤。

老无所依的次郎作迫于生计重新进入深山垒炭窑,在炭窑垒起之日抹黑经过一条险路时跌落山崖,大腿严重骨折。面对雪上加霜的生活,61岁的阿兼不得不一边照顾卧床不起的次郎作,一边通过“跑道”挣钱糊口。尽管她用心照顾次郎作,但次郎作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心肌梗塞未能得到及时医治,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清晨悄然死去,绝望的阿兼最终选择抱着独子的灵牌吊死在老伴儿的遗体旁边。不光是年迈的次郎作夫妇,就连六七岁的幼童都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战争风暴的袭击。水上勉在《棺材》中两次提到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第一次是“嘉三正在小房子前面起劲地刨木头,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孤零零地看着他干活儿”(P247),第二次是“只见嘉三坐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在灵牌的底座上雕花纹,那个六七岁的孩子正蹲着看呢”(P258)。我们无从知晓这个六七岁的孩子是何许人也,他与嘉三是什么关系,但可以看出他是孤独的,是缺少父母陪伴的。战争不但让老人老无所依,也让孩子生无所养。

水上勉对战争的控诉是强烈的,但语调是冷静的。他没有大声疾呼成年人命运之悲惨,也没有大肆渲染幼儿童年之孤苦,只是用阴郁的笔触讲述了次郎作夫妇的经历以及阿兼目之所及的一切。然而,就是在这种朴实的描写中,我们深刻地认识到每一个个体的命运,都与战争息息相关、紧密相连,同时也看到了战争的罪恶及其带给底层民众的巨大伤痛与灾难,感受到了水上勉对人民凄惨遭遇的深切同情以及他内心深处压抑着的强烈愤怒。

尽管水上勉在《棺材》一文中沿袭以往风格,运用抑郁悲凉的笔调叙说了次郎作夫妇以死亡告终的悲惨生活,但并未局限于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值得注意的是,他也用柔和的笔触,细腻地展现了底层民众在巨大的悲苦与灾难面前呈现出的人性光辉。

乡村内部狭小的生活圈子形成了乡村固有的伦理关系,这种伦理关系映衬下的伦理道德在一定程度上让村民之间建立起了亲密关系。没有血缘关系的村民得知次郎作夫妇的独子在战争中丧生以后,对他们表现出深切同情。区长每次路过山窝子,都会爬上崎岖的小路探望。次郎作大腿骨折之后,区里的人给阿兼谋了“跑道”这个较为轻松的差事,以便她能一边照顾次郎作一边挣点工钱。这些外在的支持与帮助,无疑给了次郎作夫妇活下去的动力。阿兼在干上“跑道”的差事以后甚至生出一丝希望,尽管这希望是短暂的,是转瞬即逝的,但它对阿兼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

次郎作夫妇一生的生活是贫困的、悲苦的,然而,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从不吵架,日子也算和美。次郎作受伤以后,阿兼虽倍感绝望无助,但不曾责怪次郎作,而是接受区长的建议干起“跑道”的差事,用心照顾次郎作。年迈的阿兼以坚韧的毅力解决命运抛给她的难题,没有任何一句怨言,她甚至安慰次郎作:

有些人家儿孙满堂,老是吵个没完……老头子,咱们比起他们来,多有福气……多自在啊……傍晚儿老两口儿一道吃着饭……(P256)。

次郎作夫妇相互劝对方吃鱼的情景也令人动容,阿兼把一整条鱼都给了次郎作,尽管她坚持说自己不喜欢吃鱼,但次郎作还是给她夹了一筷子鱼。年迈的夫妇在贫苦的生活面前没有相互指责,没有争抢难得的美味食物,而是相互谦让,为彼此考虑。这种朴实的表达和举动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家人友爱的力量,也看到了生命中光辉美好的一面。次郎作去世以后,阿兼并没有长时间沉溺于个人悲伤,而是认真履行完自己的工作职责以后,选择吊死在次郎作的遗体旁边。在悲苦交加的生活面前,认真工作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阿兼尽管在履行完最后一次工作职责之后绝望地选择死去,但认真工作的态度为生命注入了一股庄严的美感。

作为一部集描写乡村生活、揭示战争残酷、歌颂人性光辉的作品,《棺材》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与现实意义。尤为值得称道的是,它对现代社会的乡村变迁和城乡关系做出了深入的思考。伴随着现代工业化、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乡村社会日渐凋敝,大量传统乡村文明日渐消逝,底层民众陷入无助与绝望的境地。这些问题并不局限于二战后的日本,而是普遍存在于现代社会中。从何种视角入手正确处理现代城市与现代乡村之间的关系,解决工业化、城市化快速发展过程中乡村社会面临的一系列问题,从何种维度出发重新定义自我与自我、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群的關系,从中发现生命之美、弘扬人性之善,也是我们应当思考和解决的课题。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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