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修订《孙犁年谱》我有五点建议
2023-12-02萧跃华
萧跃华
段华编著《孙犁年谱》(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责任编辑罗少强)消息传来,我按捺不住喜悦,辗转联系求赐签名本。然后带着期盼和挑剔的眼光逐字逐句拜读,深为段华30多年打磨一部书的敬业精神所折服,花了近一个月时间,吭哧吭哧写下3400多字书评《〈孙犁年谱〉:读来文字带芳鲜》。承蒙《光明日报》抬爱,特意安排孙犁诞生110周年的纪念日2023年5月11日刊发,何其幸哉。
我读书喜欢挑三拣四,边看边作记号,如有疑似差错标注页码打印出来,和书评一道呈编著者审定,与姜德明、朱正、锺叔河、邵燕祥、杨天石、苏晨等有过互动。这次也不例外。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将疑似差错公之于众。《博览群书》之“错了吗”开张营业,总得找到几个“患者”的病情,作为引玉之砖。我顾不上友谊的小船,请出静卧电脑中的“病例”,择其可商榷者罗列如下,为《孙犁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引文标示第X页第X行)的修订再版提供借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序言是阅读的导航仪、指南针,如果缺项多少会给读者带来“摸着石头过河”的感觉。年谱《后记》述说了成书经过,但《目录》前缺少提纲挈领的导读(序言),建议撰写《凡例》,扼要介绍编纂体例,以千字左右为宜。内容诸如:
年谱遵循知人论世原则,广泛考察谱主的家庭出身、教育背景、时代际遇、兴趣爱好、社会交游、创作理念、文学贡献等,纪述言必有征。谱主著述标明写作时间、著述体裁(如小说、散文、评论、书信、书衣文录等)、刊发何处。年谱初次出现人名,或正文简介生卒年、籍贯、名号、职业(职务),或当页脚注。节录同时代人对谱主的主要社会评价,既反映正面性的,也反映批评性的,不虚美,不隐恶,实录存真。
年谱正文原则上不特别标识信息来源,重写初版对新发现未收入《孙犁全集》(以下简称全集,引文标示第X卷第X页第X行)佚信、佚文50多篇(封),纠正全集误写、误植、误传60多处等考证文字,不加“按”语径直表述。这样版式更疏朗、文气更贯通,方便读者阅读。这些珍贵史料将来另行单独成文。
年谱采用公历,以月份作二级标题,以日期标识谱主相关信息。谱主年龄以周岁计算,谱主行文依旧俗用虚岁的未做更改,一岁之差缘于表述方式不同。谱中日期不明的重要信息,置于月末表述;只能确定到季或年的重要信息,置于季末、年末表述。
谱主的后世影响,依据时间顺序,谱后单列叙述,主要包括正文未及的相关悼念、纪念活动,著作出版、重要研究成果等。
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论及“创作要怎样才好”说:“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用此标准衡量,年谱要做的“删去”工作还不少。
日期重复。第293页上数5行:“11月30日,致铁凝信。信末自注:1980年11月30日晚。”第303页上数第7行:“4月1日,晚,写作散文《大星陨落》,副题为‘悼念茅盾同志’。文末自注:1981年4月1日晚。”第351页下数第4行:“9月2日,写作小说《玉华婶》。文末自注:1983年9月2日晨改訖。”
前后重复。第296页下数第7行:“1995年5月15日,孙犁早晨下楼散步感染风寒,从此搁笔。天道如此,此情可叹!”第525页下数第7行:“(1995年)5月15日,早上下楼,又感风寒。其后,身体健康状况急剧下降。从此停止文学创作。”
上下重复。第350页上数第10行:1983年6月“23日……夜起,地板上有一黑甲虫,优游不去,灯下视之,忽有诗意。”同日另起一行又写:“23日,写作诗歌《甲虫》。诗前自注:夜起,地板上有一甲虫,优游不去,灯下视之,忽有诗意,1983年6月23日记。”
书名(标题)重复。孙犁致友人书信大多公开出版发表,反复标示“载《孙犁书札:致姜德明》”“载《孙犁书札:致徐光耀》”“载《孙犁书札:致韩映山》”“载《我与孙犁的深情厚谊》(《羊城晚报》副刊编辑万振环)”等,令读者目不暇接。
以上例子不胜枚举,包括稿件的写作、邮寄、发表,同一事情书信通报多人等内容重复,可否开动脑筋合并同类项?
另外,“以书信形式写论文《再谈通俗文学——至贾平凹同志》”,“写作杂文《百花文艺出版社建社三十周年贺词》”,“写作论文《〈红楼梦〉杂说》”,“写作序言《从维熙自选集序》”等,文章定性不太严谨,似有蛇足之嫌,不若直说“写散文”“写小说”“写评论”。某些不便定性的索性直说“写”什么?如此或许眉清目秀一些,还能节省版面。“从维熙自选集”似应打书名号。
其他如第83页下数第1行:“《郝家俭卖布》系天津一纺织工人大吕所作短篇小说”。“一”似显多余。第131页上数第13行:“这次会议与孙犁有关的事还有一件,是会上周扬作的名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的报告中提到了他的小说《风云初记》。”“ 是会上”和“的名为”六字似可删去,抑或直奔主题——“会上周扬作《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报告,对孙犁小说《风云初记》先扬后抑”,接着引用周扬那段话。因为背景材料前面已交代得清清楚楚,甚至稍嫌烦琐了。
年谱从某种意义说是另一种传记,而作品是考察谱主言行的重要依据,有必要从全集补入这方面的内容。如:
孙犁初到延安寄居骡马店内,夜晚山洪暴发房屋倒塌,“我被洪水冲倒,弃去衣物,触及一拴马高桩,遂攀登如猿猴焉。大水冲击马桩,并时有梁木、车辕冲过。我怕冲倒木桩,用脚、腿拨开,多处受伤。”(《〈善闇室纪年〉摘抄》,全集第五卷P191)
孙犁从延安奔赴华北战场时当毛驴队长,偷越同蒲线命令:
凡是女同志小便,不准远离队列,即在驴边解手。解毕,由牵驴人立即抱之上驴,在驴背上再系腰带。由于我这一发明,此夜得以胜利通过敌人的封锁线,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得意。(《牲口的故事》,全集第七卷P33)
读者热切期盼孙犁尽快写出《铁木前传》姊妹篇,他也有这个想法:
在风雪天不能出门游散的时候,我就打开了封存几年的稿件,想有所作为。但是,要想写《铁木后传》,需要重新下乡。(《津门小集·后记》,全集第二卷P280)
孙犁经魏巍介绍与江西修水的北大才女张保真通信:
发信频繁,一天一封,或两天一封或一天两封。查记录:一九七一年八月,我寄出去的信,已达一百一十二封。信,本来保存得很好,并由我装订成册,共为五册。后因变故,我都用来生火炉了。(《书信》,全集第七卷P263)
我以为文人宜散不宜聚,一集中,一结为团体,就必然分去很多精力,影响写作。散兵作战,深山野处,反倒容易出成果,这是历史充分证明过的。(《答吴泰昌问》,全集第六卷P7-8)
文章穷而后工。作家不能贪图大富大贵。鲁迅引用外国人的话说:创作如果要丰收,最好的办法,是使作家多受苦。生活太幸福,就没有花儿开放,也没有鸟儿歌唱了。(《作家与道德》,全集第九卷P151)
我的语言,像吸吮乳汁一样,最早得自母亲。母亲的语言,对我的文学创作,影响最大。母亲的故去,我的语言的乳汁,几乎断绝。其次是我童年结发的妻子,她的语言,是我的第二个语言源泉。(《文集自序》,全集第十卷P475)
孙犁16岁结婚,糟糠之妻不下堂,新中国成立之初受到中国文联主席大会表扬,成为作家中不换老婆的模范。但他也有感情“开小差”的时候,尽管走得不是很远。他《和郭志刚的一次谈话》自述隐秘之情,自剖感情纠结:
个人私生活方面,我觉着也比较简单,也没什么很离奇的恋爱故事,有一些也是浅尝辄止。随随便便就完了。但是,也留下一些印象,这些印象我也不大掩饰它,有时就在一些作品里边写出来了,如实地,不是加以夸大。(全集第九卷P87-88)
这些“印象”写入《保定旧事》《病期经历》《无花果》《颐和园》《宴会》《石榴》《忆梅读〈易〉》《记陈肇》等忆旧文,适当引用摘录,能够折射出孙犁的真诚和伟大。孙犁说:
人之一生,行为主,文为次。言不由衷,其文必伪;言行不一,其人必伪。文章著作,都要经过历史的判定和淘汰。(《辽居稿》,全集第九卷P466)
此乃不刊之论。孙犁作品之所以百读不厌,披露腹心、言行一致是重要原因。
准确性是文章的生命线,它需要知识奠基,认真守门,才能有效防止词义纷纭现象的发生。这个问题应该引起重视。
第11页下数第1行:“(1937年)12月下旬,河北游击军成立,孟庆山任司令员,侯平(侯世珍)任政治部主任,阎久祥任参谋长。侯邀请孙犁到肃宁。”第12页上数第2行:“(1938年)春季,受李之琏、陈乔亲自至家里邀请,到人民自卫军政治部参加抗日工作,从此正式开始革命工作。”第190页下数第8行:“陈乔,河北安新县洞口人,孙犁在同口教学时二人相识,是陈乔、李之琏亲自到孙犁家请孙犁参加革命的。”毛泽东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邀请”或“请”不如“动员”妥帖,“受李之琏”之“受”可删去。孙犁《吾学录初编》云:“吾尝思:如不参加革命,吾亦不能乡居,不能适应当时旧风俗礼教,必非常痛苦,而不为乡里喜欢。既不能务农,稍识字即被歧视,此余所习见也。”(第九卷P459)说明他有“主动”参加革命之意。
第30页下数第4行:“边区鲁迅文学奖金委员会本年第一季度获奖作品已经评定”。第35页上数第3行:“鲁迅文艺奖金委员会公布年奖,三、四季度奖”。第105页下数第12页:“这个剧虽获斯大林奖金,但歪曲和侮辱了中华民族和中国伟大的胜利”。第350页下数第5行:“中共天津市委宣传部开会研究鲁迅文艺奖金之事”。如同“鲁迅文学奖”和“中国新闻奖”没有“金”字一样,上面四个“金”字皆须删去。“歪曲和侮辱”可能言重了。如果苏联方面有意为之,就不会邀请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观看《红罂粟》。这并非政治问题,而是站位、表达、解读问题。可否改为“但没有客观真实地反映”?
第37页下数第6行:“(1944年)4月,出发赴延安,经过绥德,到晋绥军区吕正操司令部,送给吕一部线装的《孟子》”。“晋绥军区司令部”不能称“晋绥军区吕正操司令部”,可将“吕正操”三字后移,“送给吕正操一部线装的《孟子》”。这段话来自《〈善闇室纪年〉摘抄》:“晋绥军区司令部,设在附近。吕正操同志听说我在这里路过,捎信叫我去。我穿着那样的服装,到他那庄严的司令部做客,并见到了贺龙同志,自己甚觉不雅。我把自己带着的一本线装《孟子》,送给了吕。现在想起来,也觉举动奇怪。”(第五卷P190)压缩文字压出了问题。
第41页下数第2行:“不久,见到一座天主教堂。穷山僻壤也有此教的侵入。”抗战胜利,孙犁随团返回冀中,途经绥德见到这个教堂。《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我党解放前同样尊重党外人士的宗教信仰自由。“侵入”改为“传入”似合情合理合法一些。
第64页下数第8行:“土改工作组结束。孙犁回到《冀中导报》。”似为“土改工作结束”或“土改工作组任务结束”。
第127页上数第2行:“王林晚上来访。谈到方纪写一篇文章之事(关于有人揭发芦甸的文章的支持)”。“關于”后落“对”字?
第193页下数第3行:“托付田间孩子长生的事情。”孙犁请托战友陈乔,“长生”后加“工作”二字指向明确些。
第307页上数第12行:“北京市商业局删改《山地回忆》太多,为此生气。”“商业局”后应加“干部”二字,这是他的个人编书行为,省却容易误解成单位行为。
第351页上数第10行:“《天津日报》刊登消息:作家孙犁把1500元鲁迅文艺奖金全捐赠给天津市少年福利基金会。早晨,新闻联播也播此消息。”“鲁迅文艺奖金”规范表述为“鲁迅文艺奖奖金”。后一句指代不清楚。《新闻联播》晚上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早晨播放。节目名称似应打书名号。
第362页上数第7行:“询问《花随人圣庵摭记》孙犁信中误为《人随花圣庵摭记》作者黄(黄秋岳)的生平。”此处似可简介:黄濬(1891—1937),字秋岳,福建福州人,抗战初以叛国罪被处决。如此读者看到第363页下数第5行:“感谢姜(德明)先后抄录的黄濬材料,并认为《花随人圣庵摭记》是下了功夫的。”或不至于把黄秋岳、黄濬错当两人。
第424页上数第7行:“致自牧信。”第432页下数第9行:“致邓基平信。”自牧乃邓基平笔名,两种称谓多次交替出现,易给读者造成两个人的错觉,宜用统一称谓。
《文汇报》笔会、《新民晚报》夜光杯、《羊城晚报》花地和《天津日报》文艺评论、文艺周刊、满庭芳等副刊名称,报人一看就懂,外行不一定看得明白。要不要打引号(“笔会”)?或放入书名号内(《文汇报·笔会》)?
年谱42万字,要求零差错有些强人所难。但国字号出版社不能满足于差错率不超过万分之一的合格门槛,应该有更高的标准和追求,这方面还有努力空间。
第1页下数第3行:“孙犁乳名振海,学名树勋。上有兄姊五人,皆殇。”孙犁《母亲的记忆》却说:“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我一个。”(全集第七卷第47頁上数第2行)“兄姊五人”当为“兄姊六人”。
第245页上数第11行:“8月21日,致韩映山信。信末自注:6月21日上午。”“8月”与“6月”谁对谁错?
第371页下数第2行:1985年“9月3日,几名摄影爱好者要去白洋淀采风,行前来拜望。为他们题字一幅:‘白洋淀纪行。孙犁1995年9月3日’”。“1995”当为“1985”之误,句号可置单反引号内。
第468页下数第12行:“写杂作文《我的“珍贵二等”》。”“写杂作文”当为“写作杂文”之误。
第529页下数第8行:“天道无亲,常与慧人——至此,孙犁完美地结束了自己创作的一生。”“慧”乃“善”之误?《史记·伯夷列传》引用《道德经》八字:“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正说,司马迁反问:“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孙犁《曲终集》后放下手中武器——笔,彻底告别文坛。这种无奈之举算不上“完美”。如果健康状况允许,孙犁生命的最后六七年能留下多少精美文字啊!
我呈段华审定拙稿信中说:
以上乃一孔之见,不乏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刻薄,权且算是抛砖引玉吧。但心是诚的,出发点是纯的,目的是希望年谱再版时(封面黄色装帧易脏宜改,设计者或许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尽善尽美一些。我问过来新夏先生:“如果我只收藏您一部大作,您推荐哪部?”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孙犁年谱》是能够流传下去的,您付出多少心血都值得。多听听认真看过年谱的同仁意见再动手。
(作者系北京日报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