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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段和老庄

2023-11-30马拉

广州文艺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段小段老庄

马拉

老段和老庄住在同一个小区,他们来自不同地方,但在同一个省。背井离乡来到铁城,都是为了儿子。老段儿子结婚了,很快,他当了爷爷。当了爷爷当然高兴,也有麻烦事儿。孙子出生前两个月,儿子给老段打电话,爸,你看方不方便让老妈过来照顾晓宁一段时间。老段不好做主,问王春梅。王春梅说,为什么要我去?晓宁妈妈身体不是挺好吗?王春梅和孙晓宁妈妈有过节儿。孙晓宁妈妈当医生,讲究,不大看得上王春梅。王春梅胖、矮,长相野蛮,下岗前在单位食堂做大厨。单位女师傅掌勺的少,王春梅是其中一个,也算能干、有本事的人。她也看不上孙晓宁妈妈,看不上归看不上,坐在一起了,心里还是发怵。人家说话柔声细气的,骂人不带脏字。王春梅又急又气,有话说不出来,面上还得应承着,那脸扯得难看。再且,孙晓宁妈妈身材匀称,虽然五十出头的人了,看着还不到四十,和孙晓宁走在一起,像是大姐姐带着小妹妹,看不出是母女。老段第一次和亲家坐在一起吃饭,眼睛尽落在孙晓宁妈妈身上,未来儿媳妇长什么样子反倒没怎么在意。王春梅骂他,你那双狗眼都看什么了?要不和我离了,到时你和儿子一起办喜事?我给你掌勺做汤羹。老段一巴掌拍王春梅屁股上,老子看一眼还不行了?都是亲家。王春梅一巴掌拍老段胸前,猫是老猫,偷腥的习性改不了,你别给我丢人。老段不敢再吭声,年轻时他犯过这方面的错误。王春梅捏着他这把柄,捏了十多年,时不时拿出来敲打一下。老段说,晓宁她妈不是还没退休吗,哪里有空给她带孩子?王春梅说,这你倒搞得清楚。老段说,那你到底去不去,给个准话儿,儿子还等着呢。你要是不去,他们也好早点想办法。说完,老段像是随口提了句,现在想找个好月嫂,那可不便宜,也不好找。王春梅接过电话对小段说,儿子,不是我不想去,晓宁坐月子,还是她妈方便些,她喜欢吃什么要什么,她妈清楚。小段说,这个我想过了,晓宁也说过。她妈实在抽不出时间,天天上班忙得很。王春梅心里“哼”了一声,就她忙,我就闲着没事儿了?嘴上还是说,她这个外婆倒是当得清闲。小段听出了王春梅话里的意思,笑了笑说,她妈倒是说了,月嫂的钱她出,主要是人我不放心。听了小段这话,王春梅舒服了些,语气也软下来,我再想想,明天给你准信儿。小段挂了电话,王春梅把电话还给老段。老段说,你还摆起谱儿了,还要想想。王春梅说,你懂什么。王春梅早想好了,去肯定是要去的,她退休在家,不去道理上说不过去。再且,照顾孙晓宁事小,照顾孙子事大。她先占了位置,孙子和她亲,孙晓宁妈妈再挤也挤不进来了。

王春梅先去的铁城,她带了换季的衣服。临出发前,王春梅给小段打电话,我们先说好,我最多照顾半年。小段说,半年够了,出了月子,晓宁也能帮上忙。王春梅说,你个兔崽子,你咋不说你帮忙,女人一出月子你就惦记上了,生的狗娃儿啊。小段连忙收声,是是是,妈您说得对。王春梅一贯泼辣,小段是知道的。他更知道,要是惹恼了王春梅,他的苦日子就来了。小段交代王春梅少带点儿东西,过来都能买。王春梅说,那我给你带点儿腊肉吧,你小时候爱吃。小段哭笑不得,妈,我现在不爱吃腊肉。再说,真要吃你给寄过来就行,背着多沉。王春梅说,你就不知道心疼钱,寄多贵,邮费贵过肉。小段说,妈,我们这儿也有肉卖。王春梅说,你们那算个什么玩意儿,我腌的土猪肉,看着它长大的。小段听笑了,也不再坚持,你喜欢带就带吧。王春梅身强体壮,背点儿东西不在话下,小段放心。即便这样,从高铁站接到王春梅,小段还是吓了一跳。她拖着一个超大行李箱,背了一个双肩旅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蛇皮袋。小段赶紧接过王春梅手里的蛇皮袋,又拿下双肩包,硬邦邦地沉。小段说,妈,你这是把咱们家给搬过来了。王春梅说,我和你爸收拾了一下,这些都用得着。小段说,破破烂烂的一堆,谁知道用不用得上。王春梅瞪了小段一眼,小段赶紧说,妈,你带的我都喜欢。王春梅笑了。小段自小恋王春梅,不爱老段。老段对小段凶,动手虽不多,脸色难看。王春梅长得粗糙,心里细,就这么一个儿子,她疼得厉害。再加上本就是厨子,除开从单位拿回来的,她想着法子给小段做吃的。和别的孩子比,小段在吃上没吃过亏,也没输过人。这般吃,小段也没胖,高一米八二,体重七十六公斤。王春梅说,这才是有福的人,吃肉不长肉。厨房里最忌胖师傅,总让人怀疑好东西都让师傅吃了。和别的师傅比,王春梅的胖不显眼。何况,她是个女的,也没人和她计较。她吃得不多,偷偷拿回家的多。

小段開车,王春梅坐在副驾。窗外的景物和湖北的不一样,湖北多是槐树、柳树、梧桐树,要不就是枣树、桑树。铁城多的是榕树、杧果树。小段结婚不久,王春梅和老段过来住过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他们都不太习惯,铁城太热了,热得不讲道理,热得不爽利。老段尤其不习惯,他说,这人天天关空调房里有什么意思?他下去小区里转,一个人不认得,又热,也觉得没意思,只得回家看电视。他们过来住,也不是他们想来,小段和孙晓宁邀请。小段也没想过让他们过来,还是孙晓宁提醒的,她对小段说,这房子爸妈出的首付装修,我爸妈就出家私电器。房子搞好了,请爸妈过来住一段时间,算是个心意。孙晓宁一提点,小段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对孙晓宁说,你不介意?孙晓宁说,这有什么介意的,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他们迟早不得跟你一起过。小段说,难得你这么开通,好多女的都不喜欢公婆,不愿意和公婆一起住。孙晓宁说,我爸妈也就我一个女儿,将心比心。小段打电话给王春梅,表明了意思。王春梅推托了一下,答应了。放下电话,王春梅忍不住感慨,孙晓宁聪明啊,比她妈聪明多了,咱家那傻儿子不是孙晓宁的对手。老段插了句,两口子做什么对手,好好的不好吗?王春梅轻蔑地扫了老段一眼,你懂个屁。初见孙晓宁,王春梅有点儿排斥,又欢喜,五味杂陈。打交道多了,她喜欢孙晓宁,这孩子聪明,没坏心眼儿。王春梅在单位待了这么多年,人见过不少,好的坏的明的阴的陈陈杂杂。孙晓宁家里条件好,把她养得有教养,又没吃过亏,心思也单纯。小段娶到孙晓宁算是福气。

两人要结婚,双方家长坐在一起商量,都不想让孩子太辛苦。孙晓宁订了房间喝早茶。王春梅和老段过去时,孙晓宁一家人和小段已经坐那儿了。小段正在给孙晓宁爸妈倒茶。见王春梅和老段进来,几个人都站了起来。老段赶紧招呼,大家都坐都坐,一家人别客气。等人都坐下了,孙晓宁拿着菜单贴到王春梅身边,阿姨,你看你喜欢什么,我帮你点。王春梅说,看看亲家口味,我都可以。孙晓宁笑起来说,我妈挑剔,我们不管她。说罢,又亲亲热热地靠近王春梅问,阿姨,你看这个怎样,挺好吃的。王春梅说,好。孙晓宁又帮王春梅点了几样。点完,才坐回小段旁边。看着小段,王春梅有点儿来气,进来这么久,他连水都没给她倒一杯,尽顾着和孙晓宁爸妈说话。孙晓宁妈妈拿着杯,小口小口地喝茶,好像怕烫到一样。王春梅心里说了句,做作,这茶里有毒啦。吃过茶点,两家人开始谈正事儿。孩子要结婚了,房子还是要买的,总不能租房子结婚,那也太不体面了。何况,他们又不是掏不起这点钱。孙晓宁爸爸说,老段,你看,小段和宁宁要结婚了,房子还是要买的。老段说,要买,当然要买。孙晓宁爸爸又说,老段,你看这样怎样,我们也不太惯着孩子,该帮的还是要帮一把,年轻人也不容易。宁宁没吃过苦,我也不忍心。老段说,您说得对,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人父母的。孙晓宁爸爸说,那这样吧,我们一起给孩子出个首付装修,把家私电器都置办好,以后的贷款他们慢慢还,俩孩子也算有个过日子的起点了。老段说,这个好,再苦不能苦孩子。孙晓宁爸爸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至于费用,我们各担一半如何?这次,老段没有表态,家里财政大权在王春梅手上。按惯例,一切开支没有王春梅点头,这钱支不出去。老段看了看王春梅,王春梅喝了口茶。见王春梅没说话,孙晓宁妈妈慢悠悠喝了口茶说,我们嫁女儿,也不占人便宜,你们要是觉得不合适,办喜酒的费用我们也承担了。这个跟家庭条件没有关系,只是做父母的意思。王春梅听出话里的意思了,她懒得搭理。出来喝茶之前,这个费用怎么出她早想清楚了,这么大的事儿,按她的性格,不可能临时决定。见王春梅还是没发话,孙晓宁爸妈都有点儿急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分钱不想出?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小段看着王春梅,刚想张嘴说点儿什么。王春梅放下茶杯,笑了起来。看到孙晓宁爸妈急了,王春梅就放心了,其实他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与她和老段没什么区别。她赔着笑脸,正正定定地说,亲家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过,我不同意。老段踢了王春梅一脚,小段看着王春梅,孙晓宁脸色也重了起来。气氛到了这儿,王春梅满意了,她慢条斯理地说,亲家刚才说得对,是我们家娶媳妇儿。既然是我们家娶媳妇儿,哪能要亲家花钱,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房子首付装修、家私电器,我们都出了。我和老段辛苦一辈子,就盼着这天,我们攒点儿钱,不就为了孩子?王春梅说完,孙晓宁爸爸说,这样不好,都是孩子。王春梅说,亲家,这个您就别争了,宁宁这么好的孩子,我们段家不能对不起她。喝完早茶,老段问王春梅,你今天变性子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王春梅说,要不怎么说你蠢,你看看孙晓宁爸妈,说是知识分子,又势利又小气。要是真让他们出钱,儿子以后在他们面前就抬不起头了,更不要说让他们多出。我们心疼儿子二十几年,这个事儿上不能让他受委屈。而且,这是人家一辈子的话柄。听王春梅说完,老段心服口服,他竖起大拇指说,还是你想得深。王春梅说,要是像你一样,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等房子装修好,孙晓宁爸妈送了全屋家私电器。他们跟王春梅说,亲家,这个您千万别争,我们也要脸,去孩子家也想有个地方坐下。王春梅没再坚持,事情到这儿,她算是大获全胜。

到了门口,小段按了门铃。孙晓宁挺着大肚子过来开门,见到王春梅,孙晓宁笑嘻嘻拉着王春梅的胳膊说,妈,你可来了,我都盼你好久了。看到孙晓宁的肚子,王春梅眼里一热,她的孙啊。小段拖着行李箱往里面走,王春梅护着孙晓宁,转头骂小段,你小心点儿,干什么都毛毛躁躁的,也不怕碰到宁宁,要是有什么事儿,你负得起责吗?小段说,妈,你一见到宁宁就嫌弃我,我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王春梅说,四个字,忍气吞声。房间早就替王春梅收拾好了,小段把行李箱拖进房间,孙晓宁想过来帮忙。王春梅说,你都这么大肚子了,一边歇着。孙晓宁说,妈,我没事,你坐了一天车,休息一下。王春梅说,你这就小看妈了,妈大厨出身,别的没有,力气多得很。收拾好行李,出来客厅,小段把蛇皮袋和背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满满铺了一地。小段提起腊肉说,妈,你还真有力气。王春梅说,你不吃我做给宁宁吃。小段说,她不爱吃腊肉。孙晓宁说,谁说的,妈做的腊肉我爱吃。王春梅说,一会儿妈给你做。小段说,今天就别做了,累了一天,出去吃吧。王春梅和孙晓宁坐在沙发上,王春梅伸手摸了摸孙晓宁的肚子说,这么大肚子,娃儿个头儿应该不小。孙晓宁说,医生说等到出生,怕是有七八斤。王春梅笑眯眯说,个儿大好,十大九不虚。正摸着,孙晓宁的肚皮动了起来,王春梅顺着摸过去说,这娃儿好动,当妈的辛苦。又问,知道男孩女孩不?孙晓宁看了小段一眼说,妈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我去我妈医院看过,要是没错的话,是个男孩。王春梅心里一喜,嘴里说,男孩女孩都一样,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个像你这么乖巧的闺女。孙晓宁笑了起来,妈,你这还是把我当外人。王春梅拍了下大腿,你看,妈又说傻话了。孙晓宁把王春梅的手拉过来,放在肚子上说,妈,你孙子又在调皮了。孙子在伸腿,王春梅的手贴在孙晓宁的肚皮上,又惊又喜。

王春梅到铁城没两个月,孙晓宁生了。和她说的一样,生了个儿子。生之前,预产期过了,孙晓宁有点儿紧张,打电话给她妈。她妈说,赶紧去医院,做个检查,实在不行就剖宫产。王春梅不同意,她说,孩子还没足日子,哪有取出来的道理。都说瓜熟蒂落,你这瓜还没熟,强摘不好。再说了,我听老人家说,在娘肚子里一天顶外面一个月,长得又快又好。王春梅的话把孙晓宁逗笑了,她摸着肚子说,妈,瓜熟啦,都过了预产期。王春梅说,那它咋还不落。孙晓宁说,那是你孙子赖皮。说笑归说笑,要让王春梅想明白,还得讲道理。孙晓宁说,妈,我怀了九个月,难道还在乎多几天,不存在的事。问题是到这个时候,羊水可能会变浑,真要有点儿什么事儿,小则生出个傻子,大了我都不敢想。王春梅说,有那么严重?孙晓宁说,有。说完,又找了视频给王春梅看。看完视频,王春梅急了,去医院呀,那你们还不赶紧去医院。孙晓宁又笑了,妈,也没那么急。到了医院,一检查,果然,医生说,先催产吧,要是不行,就只能剖了。催产一天,不行。孙晓宁疼得受不了,医生看了看说,只能剖了,再拖下去对孩子不好。剖出来,母子平安。王春梅等在产房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兜圈。小段坐在长椅上悠闲自在地玩手机。王春梅生气了,一巴掌拍在小段手机。手机啪一声掉地上,吓了小段一跳,他抬头看见王春梅黑着脸站他面前,妈,你干吗?王春梅说,你媳妇儿在里面生孩子呢,你不紧张、不害怕?小段擦了擦手机,手机屏花了一点儿,擦出了几条线。他说,这有什么紧张的,现在医学那么发达。王春梅指着小段鼻子骂,你呀,你是真没良心,你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像是鬼门关里走一趟。老娘当年生你,把你爸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个疼,老娘一生都忘不了。你呀,你真是没良心,和你老头儿一样的货色。小段拉王春梅坐下,妈,骂我就骂我,别连累我爸,再说了,我多爱你。王春梅说,爱个屁。脸上的表情却软了。两人又聊了几句,护士推着病床出来了,喊了句,孙晓宁家属。王春梅和小段赶紧围了过去。孙晓宁脸色发白,嘴唇发灰,旁边放着个头顶胎脂的婴儿。王春梅一把拉住孙晓宁说,宁宁,你受苦了。她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孙晓宁笑了一下,妈,没那么夸张。她这么一说,王春梅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跟在床边,小心翼翼把孙晓宁推回病房,挪到床上。等把孙晓宁安顿好了,她才抱起孙子说,我孙子长得真好,像妈,要是像他爸那就完了。孙晓宁冲小段一笑,你听到没有,妈说幸好不像你。小段说,妈,你有必要为了讨好宁宁这么埋汰我吗?王春梅说,我实事求是。住院三天,一家人回了家。

这一回家,日子就快了。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老段打了几次电话问王春梅,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王春梅说,你催什么,该回去就回去了。老段说,什么叫该回来就回来了?你给个准日子。王春梅抱着孙子说,咋的,我不回去你还要给孙子找个后奶奶不是?老段说,你总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家里吧。王春梅刚到铁城,老段高兴过一段时间。她这一走,他算是解脱了。王春梅嘴碎,又狠,老段干不过她。这辈子,老段在王春梅面前都是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有几年,老段可以说是靠王春梅养活的。不光经济上,生活上也是王春梅付出得多。老段在钢铁厂上班,厂子好过,坏的时候多,后来抓大放小,国企改民企。没过几年,干脆破产了事,老段成了下岗工人。都是下岗工人,老段啥都不会,会的也用不上,谁还炼钢去。王春梅有手艺,她炒得一手好菜,人也算有趣。她下岗了,反倒比在厂子里混得更好些。幸亏了王春梅,小段才能读大学,老段才能有口饭吃。一直被王春梅压着,老段也不舒服。王春梅去了小段那里,老段像是迎来了春天。快活了不到两个月,老段受不了。和狐朋狗友喝了一个月的酒,喝得沒意思了。每次喝完酒回到家,家里黑乎乎的,冷冷清清,这让他感到越发孤单。想起以前,偶尔出去喝次酒,多快乐啊。就是在家里,王春梅一边看电视,一边数落他,也是热热闹闹的。老段熬了三个月,熬不住了,他对王春梅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王春梅说,孙子刚满月,你下得了这个心?老段一想,把嘴闭上了。过了半年,老段说,你说去半年,这都半年了,你总该回来了吧?王春梅说,娃儿还不会走路,天天要人抱着,宁宁又要上班,你放心把他交给保姆?老段说,别人不也是保姆带着吗,他怎么就不行了?王春梅说,这事我做不出来。老段说,你怎么不想想我呢?你都离家半年了,我还是你男人呢。王春梅说,这会儿想起你是我男人了?那你还是他爷爷呢,你做爷爷的好意思和孙子抢?老段说,那你叫晓宁她妈来嘛。王春梅说,哼,她会照顾孩子?你不也说人家要上班吗?不像我,下岗妇女,闲得没事干。老段把嘴巴闭上了,他说不赢王春梅。老段打电话给孙晓宁,宁宁啊,你看,你妈也去了半年了,我一个人在家,也孤单。差不多了你劝劝你妈,总不能一直在你们那边。孙晓宁笑着,爸,你知道,这个事儿我做不了主。老段嘴巴又闭上了。小段的电话他懒得打,有王春梅和孙晓宁在,他屁事不顶。

孙子满周岁前半个月,王春梅决定开个会。这话,她想了好久。吃过晚饭,她对孙晓宁和小段说,今天先不收拾碗筷了,我想和你们开个会。小段说,还开个会,这么严肃。王春梅说,嗯,我来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开过家庭会议,这是第一次。孙晓宁说,什么事儿这么严肃,还要开家庭会议,我家从来没开过家庭会议。家庭会议,这个小段熟,老段也熟。王春梅爱开家庭会议。以前,她在单位当厨师,食堂也经常开会。在单位开会,她只能是台下听的那个。在家里开会,她是在台上发言的那个。她爱开会,更爱做台上发言的那个人。这样一来,家庭会议就多了,大事小事都要开个会。在王春梅看来,只有开过会,这事情才算是有了定论。会议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王春梅说,既然是开会,还是要认真点儿。宁宁,你把茶几收一下,泡几杯茶,我们在那里开。茶几收拾干净了,茶泡好了。王春梅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我到你们这里一年出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有几句话想说。孙晓宁和小段看着王春梅,都有点儿紧张,他们不知道王春梅想说什么。她也没打过招呼。王春梅问,宁宁,你觉得我俩相处得怎样?孙晓宁说,妈,怎么突然问这个?这还用说嘛,邻居街坊哪个不夸你,说你会做大人。王春梅说,我不是问这个,我问你我俩相处得如何?宁宁说,好,非常好。王春梅说,那好,我也觉得我们相处得不错,都说婆媳关系是天下第一难题。我解决得不好,你聪明,你解决得好。我对你,也是当女儿一样疼,我没女儿,我也不知道怎样疼女儿,我只晓得,我对你用了心的。王春梅说完,孙晓宁眼睛红了,她说,妈,你是不是要回去了?我不想你回去。王春梅脸上颤了一下,喝了口茶说,我没说这个话。又问小段,你讨厌妈不?小段说,妈,你想哪里去了,打小儿我就跟你亲。王春梅说,我来这儿一年,你爸一人在家,我不放心。小段说,你要不放心,你回家看看。孙晓宁瞪了小段一眼,妈,要不,咱们把爸也接过来,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你说是不是?孙晓宁说完,王春梅脸上又颤了一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哭了起来,是妈没出息,我也想回去,我又舍不得我孙子。我每次想回去,一看到我孙子,我就下不定决心。我又放心不下你爸。孙晓宁赶紧靠近王春梅,搂着王春梅肩膀说,妈,那咱们把爸接过来。

老段在孙子周岁前一个礼拜到了铁城。第一次把孙子抱在怀里,老段有点儿紧张,他太久没有抱过孩子了。看着孙子,老段生出满心欢喜,这是他孙子。一种难以描述的亲近感,他亲了亲孙子的脸。这在他,算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他和王春梅结婚,有了小段,他抱过小段,却从没有亲过小段。在他们那个年代,亲吻并不多见。晚上,王春梅多炒了几个菜,小段和孙晓宁陪着喝了点儿酒。老婆、儿子儿媳,还有孙子。老段突然从冷清清的孤家寡人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爷爷,这种感觉太好了。所有的不快,此刻一扫而清。进了房间,王春梅早换了干净的床被。靠在枕头上,老段说,像做梦一样。王春梅说,还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吧?老段说,是好,一个人太孤单了。王春梅说,现在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坚持要给首付装修了吧?老段感叹道,还是你想得远,要不然,还真不好意思住进来。我也想明白宁宁爸妈为什么非要送家私电器了,不然哪里有脸坐下来。王春梅说,你呀,总是把事情想得简单。老段伸手抱住了王春梅,王春梅推了推老段的手,又松开,老东西,你一个人在家里有没有干坏事?老段说,想,不敢,也没钱。王春梅说,这一年也苦了你了。说完,把床头的灯关了。

和上次来铁城相比,老段适应了很多。原因有二:一来,他这次来之前已经对铁城有所了解,比如气候、语言和食物等等。有了解,习惯起来就容易多了。二来,王春梅已经来了一年,和小区的同龄人混得很熟了,跟着王春梅出去,他很容易就进入了小区社交圈,不用费心费力去找玩得来的人。他和老庄就是这样认识的。头两天,老段坐家里看电视,还不太好意思陪王春梅出去,他似乎还没有做好抛头露面做爷爷的准备。王春梅早早抱着孩子混爷爷奶奶圈,全小区的人,只要常在小区里面转的,她几乎都认识,还交了几个好朋友。平常不仅交流带孩子的经验,还交流各种八卦。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王春梅知道不少。有时,她回来说给孙晓宁听,孙晓宁还不相信。她说,不会吧。多数情况下,王春梅帶回来的消息都是准确的。她有意无意和孙晓宁讲别人家的婆媳关系,算是敲打。孙晓宁一听就明白,永远站在老人这边。这样一来,王春梅带孩子带得更有干劲儿了。老段在家里坐了两天,王春梅笑着说,闺房坐够了吧?下去转转。老段说,那就下去转转。他们推着婴儿车下了楼。见到熟人,王春梅介绍,他爷爷,刚来。见到老段的都说,真是好福气啊,这么年轻就做爷爷了。老段客气,不年轻了,都六十了。人家就说,你看着可不像六十的人,最多五十出头。这话假,听着还是舒服,人还是要有人交流。带娃儿的奶奶多,爷爷多和老段一样,跟在后面,时不时递个水,拿个汗巾什么的。别的,他们也不会。小区的人天南海北,多半外地的,说着各种难懂的方言和别扭的普通话。这让老段有亲切感。当年在钢铁厂,厂里也是外地人多,还有几个北京、上海的,他印象特别深刻。混了几天,老段也有认识的人了,带孩子时顺便到旁边抽根烟,说几句话。他和老庄第一次见面,也是这种场景。王春梅介绍说,这老庄,我们湖北老乡。听到“湖北老乡”这四个字,老段有了精神。到了铁城,老乡像是亲人,毕竟千里之外了。老段看了看老庄,头发灰白,梳得一根不乱,出来带个孩子,衬衣西裤皮带一样不少。他又有了距离感。他还是给老庄递了根烟,老庄摆摆手说,不抽,早戒了。老段说,戒了好,我也抽得少,一天抽不了三五根。老庄笑道,是你家王春梅管得严吧?老段摆摆手,没有的事,抽根烟她不管。这个属实,老段本就抽得不多,王春梅不管。喝酒,王春梅也不怎么管。老段喝得少,一个月没几次。王春梅想得明白,就这么点儿乐趣,得给,把人逼急了,大家都没什么意思。回到家,老段问王春梅,你和老庄熟?王春梅说,都在一个小区里,又是湖北老乡,熟。老段问,他以前干什么的?王春梅说,好像是纺织厂领导吧,听他讲过一嘴,没放心上。老段说,哦,那还是个当官的,难怪。王春梅说,难怪什么?老段说,人模狗样的,带个孩子还穿那么齐整。王春梅笑了起来,你自己不讲究,别人讲究你倒忌妒了。老段说,我忌妒个屁,大热天的,也不怕长痱子。王春梅说,老庄人还是不错的,对了,他儿子和咱儿子还是校友。一听这个,老段收了声,好像多了这层关系,他们就成了朋友,背后说朋友的坏话,那就不地道了。

再见到老庄,老段脸色好了一些。他普通话不好,和老庄聊天,不用費劲地憋普通话,就用家乡话。两人家乡虽然不在一个城市,彼此都能听得懂,这就够了。和老庄站在大榕树下,老段点根烟,老庄拿着保温杯。多半,老段说话。他平时话不多,和老庄熟了之后,他的话多了起来。和外省人,虽然也能聊,总像油和水,隔着一层。和老庄聊,就像酒和水,虽然度数味道完全不一样,能融进去,还能彼此影响,这就舒服了。老段说话时,老庄很少打断他,只是点头,偶尔插一两句。这插的一两句,对老庄来说,更像是鼓励。多数情况下,老庄说“对”“说得太好了”“是这么个事儿”。时间一久,老段觉得不对劲了,说,老庄,你别这么打发我,你怎么想的?老庄说,都到我们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事儿要较劲呢。老哥儿俩高高兴兴说几句话,解个闷儿就够了,爱听多听几句,不爱听当耳边风过一下就完了。老段说,那你还是没认真听我说。老庄说,我认真听了,我们经历差不多,对很多事理解也差不多。老段一想,也对。

聊了半个月,老段提起当年钢铁厂的事儿。一下班,一帮工人吃过饭,打球的打球,下棋的下棋,热闹得很。老段感叹,那种火热的日子过去了,现在的人,躲在家里像个缩头乌龟。老庄说,时代不一样了。老段说,好久没有下过棋了。老庄问,你下棋?老段说,下,下了几十年,从小就下。老庄又问,你下什么棋?老段说,还能什么棋,象棋,我们可不就下象棋嘛。老庄说,象棋好,国粹。老段说,想当年,那么大的厂子,工会组织象棋比赛,我还拿过亚军。老庄说,那厉害啊。老段说,遗憾,我参加了五届厂里组织的象棋比赛,都是亚军。老庄说,那你们厂里有高手啊。老段不屑地说,屁,哪有什么高手。老庄说,这就奇怪了,没有高手,冠军从哪里来?老段长叹一声,流水的冠军,铁定的亚军。也是见鬼了,连续参加了五年的比赛,每年冠军都不是同一个人,亚军都是我。老庄说,那确实遗憾。老段说,看来我没有做大哥的命。老庄说,做大哥有什么好,亚军最好,安全妥当,凡事有人撑着,该有的又都有。老段说,话是这么说,还是不甘心啊。老庄说,后来没比赛了?老段说,还有,我不想参加了,没意思。老庄说,这境界,高。说罢,竖起大拇指。老段说,以前在家里,还和老朋友们下下棋,到这儿来,找不到人下,连棋盘也没一个。老庄说,你想下棋?老段说,总能打发下时间。老庄说,你要是不嫌我棋臭,我倒是可以陪你下几局。老段喜出望外,你会下棋?老庄说,知道个规则,马走日象飞田。老段说,那太好了,好久没下了,手痒得很。两人当下约了时间,明天下午三点,小区凉亭那儿见。

回到家里,老段情绪有些亢奋,他是真喜欢下棋。做了一辈子工人,他连组长都没有当过,没什么出风头的机会。当年工会组织象棋比赛,那也是老段一年一度的高光时刻。平时,谁知道老段啊,只有在决赛时,大家都知道了,老段还有这个手艺。比赛的残酷在于只能有一个冠军,更残酷的是大家能记得的也只有冠军。亚军和冠军比起来,完全没有存在感。老段想拿一个冠军,太想拿了。正因为太想拿了,他在五次决赛中都出现了低级错误,只能眼睁睁看着冠军从他手里飞了出去,还给他一个嘲笑的眼神。参加到第三次,人家说,老段啊,千年老二。第四次,几乎有些嘲笑的意思了。撑到第五次,老段一口老血在胸口激荡,几乎要喷涌而出。老段决定再也不参加比赛了,也不下棋了。比赛没再参加了,棋戒了三个月,又下了起来。业余乐趣不多,他爱的也就这一个了。只要不参加比赛,老段的状态放松下来,棋也好了,厂子里没他对手,哪怕是冠军。吃晚饭时,老段对王春梅说,我约了老庄明天下午一起下棋。王春梅说,你和他下?老段说,怎么,下不得?王春梅说,我没说下不得。老段的水平王春梅是知道,他以为王春梅嫌老庄水平差,说了句,下棋嘛,图个乐子,打发时间,输赢无所谓的。王春梅说,小区里没人愿意和老庄下棋。老段笑了起来,这么大个臭棋篓子?王春梅说,你想反了,都说和老庄下棋没意思,没赢过。王春梅说完,老段兴趣一下子上来了,真的假的?王春梅说,我没见过,我又不懂棋,听他们说的。老段说,那正好,我也好久没见过高手了。王春梅说,我倒也想知道,你厉害还是他厉害。老段说,我看他也不像个高手。王春梅说,那不一定,人家当领导的,有的是闲工夫琢磨。老段说,人间正道是沧桑,他那种油滑子,棋路想必也是轻浮,上不了台面的。话是这么说,老段心里还是紧了一把,不能轻敌。

到了约定时间,老段拎上水壶出门了,孙子午睡还没醒。他用的大水壶,塑料的,灌满能装整整一升水,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小段给他买了保温杯,老段嫌小,也嫌麻烦,不愿意用。他更喜欢他的大水壶,灌满水,撒一把茶叶,干脆利索,量大管够。离凉亭还有一段距离,老段看那里围了不少人。走近一看,都围在老庄边上,老庄前面摆了一副棋盘。等老段坐下,放下水壶,他笑了起来,这么热闹?过节啊。说罢,伸手摸了摸棋盘说,这个棋盘好啊,我下了一辈子棋,没用过这么好的棋盘。老庄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普通的红木,要不了几个钱。棋盘油光水滑,老段捏起棋子,沉,润,真是好东西。老段看了看围观的人群说,下个棋,搞这么大阵仗。老庄说,我没叫他们来,他们自己过来的。几个人抢着说,老段,就看你的了,好好收拾收拾老庄,他这一天天的嘚瑟得不得了。棋摆开,前面十几步都是普通的套路,老段没放在心上。棋下开了,老段打起了精神,在他看来,老庄的棋下得邪气,不似正道。他见过这种棋路,古怪看似不着力,突然就从暗处捅来一刀子,让人叫苦不迭。棋下到中途,老段发现,老庄守得很严,要想打破他的防守很难。要么换子,要么弃子杀出一条血路,他像是做好了套子,等着老段钻进去。老段下得气闷,又无话可说,只要规则允许,老庄想这么下,没毛病。老段脸色越来越沉,老庄气定神闲,该喝水喝水,时不时还和周围的人聊几句天,像是心思没放在棋盘上。一盘棋,两人下了近一个小时,老段险胜。老段胜得心里发虚,总感觉哪里不对。老庄一边摆棋,一边说,老段的棋下得好啊。旁边的人也笑,老庄,这下遇到对手了吧,看你以后还神不神气。老庄笑起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下个棋,娱乐的东西,不必当真。重新摆好棋,老段发现,王春梅也来了。有人告诉王春梅,老段的棋厉害呢,老庄都搞不赢。第二局,老段惜败。看棋的说,可惜了可惜了,就差一步子。是的,老段比老庄慢了一步,你死我活的一步,老庄牢牢地站在前面。就这一步,老段满盘的将士硬挺挺死了。第三局,老段又是惜败,只差那么一点点。他都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却不小心绊了个跟头。老段不服气,不服气也没有用,棋盘摆在那里,赢了输了,一目了然。时间不早了,老段说,明天再下吧,该回家做饭了。说完,起了身。周围的人也散了,满心期待落了空。回到家,老段还在生闷气。王春梅问,生气了?老段说,老庄的棋下得不讲究。王春梅问,怎么不讲究了?老段说,下得太阴了,不磊落。王春梅说,他犯规了?老段说,那倒没有。王春梅说,没犯规他想怎么下怎么下,哪里不对了?老段一时哑口。王春梅说,你也别气,又不是你一个人下不过他。老段说,就差一步。王春梅笑了起来,我听他们说,和老庄下棋,输的都是一步。老段听完,心里一惊,你说什么?王春梅说,和老庄下棋的,都是输一步。老段这才意识到,第一局赢,那是老庄送的见面礼。第二局、第三局,那看似不起眼的一步,其实都是老庄有意为之。这么一想,说明老庄的棋力已经达到可以随意控制棋局的程度,他们的水平差得不是一点两点。老段说,我不信这个邪,明天还下。王春梅说,你爱下下去,输了赢了,回来不准做相,烦人得很。

老段和老庄连下了半个月,围观的人越来越少。下到后来,一个也没有了。没有了倒好,棋下得更清静些。半个月,老段每天最多能赢一盘两盘。就这一盘两盘,老段心里也明白,那是老庄可怜他。也有可能,老庄大意了。事实胜于雄辩,老段心服口服。他对老庄的看法也有改变,以前他认为老庄的棋下得邪,算是下黑手下阴手。现在他不这么想,他看出老庄棋路的轻灵飘逸了。老庄跳脱出来了,有了自由感。这种感觉,老段知道,他不会有,他的棋下得太实太板了。那天,放下棋子,老段对老庄说,你的棋我算是看懂一点儿了,你是高手,真正的高手,我这点儿棋力和你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老庄还是笑了笑,你谦虚。老段说,我哪里是谦虚的人。老庄说,你的棋下得很稳。老段说,就是呆板呗。老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老段说,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老段约老庄一起去喝点儿酒,他说,下了半个月的棋,喝点儿酒聊几句。老庄说,改天吧,今天是真不方便。老段说,那也行,我等你方便。老庄说,我打电话给你。老段说,那好。

隔了几天,老庄果然给老段打了电话。老庄对老段说,老段,晚点儿消夜去,喝点儿。老段看看手机说,你这早不早晚不晚的,刚吃完饭。老庄说,也不是现在,晚点儿,九点半,散个步喝点儿酒,回来好睡觉。老段想了一下说,那也行。老段平时睡得早,不到十一点就上床了。九点半出去,十一点肯定回不来。他对王春梅说,我晚点儿出去一下。来铁城这么久,老段从来没在晚上出过门,王春梅有点儿意外,说,你出去干什么?老段说,老庄约我出去喝点儿。王春梅说,这倒是难得,两人还约上了。老段说,都是老乡,再说,我还想向他请教。王春梅说,去吧,你也就这个爱好了。也好久没好好喝酒了吧?平时在家里,老段喝得少,最多两瓶啤酒,或者一杯白酒,大约二两半的样子。王春梅这么一说,把老段的兴致勾上来了,他想好好喝点儿。王春梅又问,你有钱吧?老段说,还有点儿。王春梅说,带够钱,别小里小气的,等着人买单,咱家再穷,也不缺一顿酒的钱。老段说,我带的有,放心。老段想好了,按道理,老庄约的局,应该老庄买单。他表示一下,如果老庄抢着买,那他就不争了。

到了九点半,老段走到约定的门口,老庄早等在那里了。见到老段,老庄说,我们散步过去吧,也不远。老段说,行。夜晚了,天透出凉来,风吹得窸窸窣窣的。他们要到前面的公园去。公园外面是个停车场,旁边密密麻麻的松树林,看上去黑漆漆的,又深又紧。老段去那里捡过几次松果,摆在家里好玩儿。他知道停车场边上开着烧烤档,一次没去过,他在铁城还没有一起出去喝酒的朋友。他没想到,老庄是第一个。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既然要去喝酒,自然聊到酒量。老庄问老段能喝多少,老段说我喝不了多少,半斤就醉了。老庄笑了,你太谦虚了,一看你就是酒中豪杰。老段說,爱喝一口,酒量不行,叶公好龙那种。又问老庄,你呢?老庄,我还能喝几口,也不行。老段说,那你是真谦虚,做领导的,哪个不能喝酒?说话间,两人到了烧烤档。人还不多,老庄找了个靠边的桌子,就这儿吧,说话方便些。老段坐下一看,四周年轻人居多,他们这个年纪的,没有几个。老段说,真是年轻人的世界了。老庄说,那是自然。老庄把菜单递给老段说,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不必客气。老段接过菜单看了一下,无非就是那些东西,和湖北差不多,他点了一个烤茄子,四串鸡脚,羊肉串牛肉串各三串。点完,把单递给老庄。老庄点了一打蒜蓉烤生蚝,还想点锡纸鲮鱼头。老段说,够了够了,多了吃不完,刚吃过饭。老庄说,鲮鱼头就是吮个味儿,没什么内容。点完东西,老庄又问,喝点儿什么?白的还是啤的?老段肚子还有点儿饱,喝点儿白的吧,啤的撑。老庄要了一瓶高度百年糊涂。

酒菜未上,两人扯着聊开了。出了小区,约上了酒,两人都有一种感情升温、交情加深的感觉,话说得也更深入投机。他们的话题从棋开始,老庄说,我是学过棋的。老段说,那难怪,我走的是野路子。老庄说,你的棋靠的是直觉,能下到这个程度,相当不容易。问题是什么都有套路,比如说棋,有些套路老祖先早就总结好了,棋局棋局,局一旦形成,你再怎么挣扎都解不了套,必死无疑。老段说,这以后要向你学习。老庄说,这个没什么好学的,图个乐子,五六十岁,思维早已形成定式,改不了了。老段举杯,碰了一下说,那是那是。从棋,又谈到各自机遇。老段说,你当过这么大的领导,我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大的领导喝酒。老庄说,什么领导,就是临时管个事儿。老段说,当年我在厂里,我们厂长我一共没见过几回,更不要说一起喝酒了。老庄和老段碰了一杯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老段只知道老庄在纺织厂,具体哪个厂,他搞不清楚。喝了酒,老段问,我听王春梅说你以前在纺织厂,那个时候纺织厂厉害啊。老庄说,都是时势。老段又问,你是在哪个纺织厂?老庄轻描淡写地说,成纺。老段大惊,你当过成纺厂长?老庄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谈了。老段本来不大看得起纺织厂。在他那个年代,钢铁厂才是大哥,以钢为纲。纺织厂虽然也红火,在钢铁厂面前,还是要低人一等。再且,钢铁厂男人多,那才是爷们儿待的地方。纺织厂女人多,混在女人堆里,能有多大出息?出于这个原因,老段虽然知道老庄当过纺织厂厂长,他不过是个普通一线工人,倒也没有多大的落差感。说老庄是大领导,有应酬的成分。但成纺就不一样了,那是全国有名的特大企业,鼎盛时期,上上下下,加起来上万人。老段所在的钢铁厂,不过是市里的重点企业,加起来不过三四千人。无论体量还是知名度,和成纺都不在一个量级。老段的手有点儿抖了,他不知道成纺厂长什么级别,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个大官。他不要说和这么大的官喝酒,连话都没有说过。老段说,老庄啊,你这也太低调了,那么大的官。老庄说,官什么官,我现在就是个小老百姓,带带孩子散散步,过一天算一天。一瓶酒很快喝完了,桌子上的烧烤没怎么动,两人光顾着说话了。老段意犹未尽,他对老庄说,再喝点儿?老庄说,难得你有这个兴致,那就再来一瓶。又半瓶下去,老段彻底放飞了自我,他开始和老庄称兄道弟,老庄也放松了一些。他问老段,你猜,纺织厂厂长最难的在哪儿?老段说,搞市场?老庄摇头。老段说,搞钱?老庄还是摇头。老段隐约感觉到了,又不确定。他试探着说,搞女人?老庄笑了起来,看你说的什么话,搞女人——是应付女人。女人难缠,你看,一个王春梅就把你搞得要死,要是给你几个,你对付得来?老段说,对付不来。老庄说,我得对付上万个女人,你说难不难?老段说,那你比皇帝还厉害,皇帝也只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有上万个。老庄说,这你又说错了,我不是皇帝,我是太监,我替人伺候着上万个女人。我当厂长,最怕女人冲上门来找我,找我的都没什么好事儿,一进来就哭哭闹闹。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你得耐心哄着,我这副脾气,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老段说,这我信,我问你一句,那你有没有搞过女人?老庄说,怕,真怕,你一有那个想法,那就刹不住脚。不用你去找女人,自然有人找上前来。你也知道,那时候不像现在,人自由,那时离了单位真活不了。老段说,那你肯定风流过。老庄说,不能说完全没有,我还是怕。老段想起了他年轻时候,他犯过错误,就一次,被王春梅拿捏了一辈子。想到这儿,老段有点儿泛酸,他举起杯子说,还是你好,还是当领导好。两瓶酒还没喝完,老段吐了,他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了。吐完,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松树林,松树林黑漆漆的,里面像是藏了一千头怪兽,它们龇牙咧嘴,像是要冲出来把他吃掉。老段冲着树林撒了泡尿,大叫,你过来,你过来。松树林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懒得搭理老段。

等老段醒过来,快九点了。老段摸了摸头,不疼,有点儿晕。怎么回来的,他不记得了。好多年没有断片儿了,居然又来了一次。见老段醒了,王春梅走过来,拿了块热毛巾,给他擦了把脸说,你倒是喝尽兴了。老段脸一热,又羞又怒。王春梅又给老段擦了擦手说,煮了粥,你要是累,就再躺会儿,反正也没什么事。老段说,睡不着了,还是起来吧。刷过牙,洗过脸,老段精神了一些,脑子似乎也清楚了。桌子上摆了一碗白粥、一碟酸豆角。王春梅煮的白粥,老段喝了半辈子,爱了半辈子,一碗好粥才是过日子该有的。酸豆角切得细细碎碎,加了蒜蓉,淋了麻油,配着白粥,再舒服不过了。吃过早餐,王春梅带着孙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段问了句,你知道老庄在哪个纺织厂不?王春梅说,就知道当过厂长,具体哪个厂子不知道,没听他说。老段深吸一口气说,他说是成纺。王春梅一愣,成纺,不会吧?她也意外。看老庄的样子,像个领导。说是那么大的领导,她又有点儿不相信,老庄太平易近人了。平时在小区里,有人拿他开玩笑,他也不生气,没见过他和人红脸的时候。等孙晓宁回来,老段对孙晓宁说,宁宁,你帮我查点儿资料。孙晓宁拿出手机说,爸,你想查什么?老段说,你查查,老庄是不是当过成纺厂长。说罢,把老庄的全名、成纺的全称告诉孙晓宁。没两分钟,孙晓宁把手机递到老段面前说,是他吧?老段看了看手機,手机上的老庄比现在更显年轻些,正坐在主席台上发言。他看了看报道,没错,老庄确实就是成纺厂长。看完新闻,老段靠在沙发上,半天没有出声,有种被老庄骗了的感觉。

再见老庄,老段对老庄的态度又好了一些。对官,哪怕是过去的官,老段还是有点儿敬畏。能做那么大的官,那都不是一般人。他还是和老庄下棋,下棋之余,两人靠在椅子上聊天。喝过一次酒后,就不再是普通朋友,能交心了。老段对老庄谈起钢铁厂,他一万声感叹,谁能想到那么大的厂子说倒就倒了。老庄说,大势之下,不要说几千人的厂子,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厂子又能怎样,还不是说倒就倒了。老段说,厂子一倒,工人可怜啊。吃惯了公家的饭,要自己去找饭吃,都缩手缩脚的,不知道该怎么干。老段的工友多半混得落魄,老段算是过得好的。王春梅有手艺,他别的干不了,跟着王春梅打个杂问题不大。老段对老庄说,老庄,我也是吃过软饭的人啊。谁能想到,我这辈子还要吃王春梅的软饭呢?老庄说,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两口子,都是为了一个家庭,谁还没有起落的时候,哪有谁吃谁的软饭的概念,你这个想法不对。老庄这么一说,老段心里一阵舒爽,到底还是领导水平高,几句话,谈笑间,把老段心里的硬疙瘩给解开了。老段和王春梅在一起近三十年,他工资起码比王春梅高过二十多年。王春梅挣得比他多,不过短短几年的事。退休后,他的退休金还是比王春梅高。这么一想,他确实不存在吃软饭的问题。

老段问起老庄,他怎么退下来的。他知道,成纺后来也不行了,整个纺织行业不景气。老庄长叹一声,说来惭愧啊,厂子在我手上搞砸了,虽然还没倒闭,也就是一口气牵着,下岗的下岗,转产的转产,没剩下多少人。老段,要说我没用心没用力,那是冤枉我,搞不赢大趋势。老段说,理解。老庄又说,其实,厂子刚开始走下坡路时,领导和我谈过,想把我调到别的地方去。厂子走下坡路,我当然有责任,但我的能力还是在那里的。老段说,那当然。老庄说,领导的好意我心领,我实在不好意思离开厂子。在厂里干了一二十年,好的时候你在那里,看到不好了,你就跑了,这样的事情我干不出来。领导和我讲,这不是我的问题,希望我以大局为重,到新岗位上把事业做起来。我还是拒绝了。老段说,那你是恋旧讲情义的人。老庄说,说到底,我还是不甘心,残存一丝希望,总觉得厂子还能好起来。老段说,我这辈子就做过一份工,钢铁厂那是嵌在我的命里了,说怨恨当然也有,突然就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即便这样,每次经过厂区,我总要多看一眼,尽管都拆得差不多了,厂子面目全非。那份情,割舍不了。老庄说,是的,放不下。老庄又说,我一直坚持到退休,厂子越来越凋敝,我没想到我是这么灰头土脸离开厂子。办公室说要搞个荣休仪式,老段,我没那个脸。厂子搞成这个样子,哪里好意思?一退休,我就跑铁城来了,躲得越远越好。我是不敢回去看一眼,一看那就是往胸口扎刀子,疼啊。老段安慰老庄说,那也不能怪你,你尽力了。再说,厂子是国家的,又不是你个人的,个人在国家面前,都是小事情。老庄摆了摆手说,算了,不说了不说了,这个事情以后也不说了。说是不说了,每次和老庄一起出去喝酒,迟早要扯到钢铁厂、成纺。两人共同的痛,喝了酒,总要扯开来看看。感情,自然更深了。

时间过得很快,老段孙子从新生儿变成幼儿园的小朋友。几年过下来,老段适应了铁城的生活,去菜市场买菜,都懂得挑鱼和牛肉了。在小区里,除开老庄,他还有另外几个聊得来的朋友。当然,交往最多最深的还是老庄。他们俩的友谊,在旁人看来,多少有点儿奇怪,都觉得老段和老庄不是一类人。两人下棋,老段输多赢少。这几年,在老庄的指导下,老段的棋力有所提升,但和老庄比起来,还是不知道差了多少里。老段早就不在意输赢了,只管全力以赴投入棋局之中,这样一来,他获得的乐趣倒是比计较输赢多多了。老段和王春梅一样,越来越离不开孙子。孙子满周岁后,他们商量过回去,也确实回去住过几天。不到半个月,他们双双逃回铁城。一天不见孙子,老段心里狗抓猫挠地难受,王春梅自然不必说。试过几次,他们不再说回去的话,老老实实待在了铁城。房子虽然够住,王春梅还是想搬出去。她的理由简单充分,小段和孙晓宁虽然没说什么,但她有时看不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总喜欢多几句嘴。这几句嘴,其实也不该多,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老人要懂得退出来,少管闲事。王春梅想在小区里租个房子,不用大,她和老段住就够了。这样,带孙子方便,也给彼此留下了足够的空间,相处能更愉快一些。她和孙晓宁相处得还不错,那是因为孙晓宁乖巧,明白事理。也许是因为孩子忍气吞声,她知道她妈过不来,只能靠王春梅和老段。这种情况,随着孩子长大,可能会改变,她必须早做预案。老段说王春梅想多了。王春梅说,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就是想得太少了。老段不争,王春梅不好意思和孙晓宁妈妈争吵,收拾他还是绰绰有余。王春梅和小段交流过这个想法,小段说,妈,没必要吧。王春梅说,有必要。小段说,你要真有这个想法,我也不反对,你高兴就好。王春梅说,等我孙子上幼儿园了,我和你爸就去租个房子,住近一点儿,不影响接送,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等孙子上了幼儿园,王春梅的想法变了,她不想租房子,她想买一个。她有钱了。来铁城之前,老段接到他哥电话,他哥告诉他,村子要拆迁了,要建飞机场。听他哥说完,挂掉电话,老段把他哥的话当笑话讲给王春梅听。说他哥想钱想疯了,哪儿建飞机场不好,他们村建飞机场。老段离开老家多年,爹妈活着时,他逢年过节带着王春梅回去看看。爹妈过世后,回得就少了。偶尔,他哥给他打个电话,东拉西扯地说几句。听老段讲完,王春梅也笑,你们那穷山恶水的,还建飞机场。她也不信。老段的老家,地处湖北中部,丘陵地带,山水风光倒还不错,穷在湖北那是出了名的。老段每次一想起老家的穷,都有些害怕。他幸亏出来了,不然可能连老婆都娶不上。老段和王春梅户口早就迁出来了,按说即使真要拆迁也和他们没关系。仔细一想,也有关系。老段去钢铁厂没几年,农村大兴土建之风,家家户户拆土屋建砖房,他们村也不例外。也不是人人想建,但不建不行,影响孩子娶媳妇儿。这样一来,只得跟风。他哥和他商量,村里都在建房子,你还是国家的人,我们家不建,村里都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没本事。老段和王春梅商量,王春梅说,要建,无论如何要建,你不建,你哥就把你的宅基地占了,以后想建也建不了。老段回他哥的话,哥,咱们也建。他哥说,那好,我们建在一起,你一栋我一栋。为了省一面砖墙钱,哥俩建的联体。房子建好了,他哥又跟他说,你反正不在家里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爸妈住你那边。老段一听,也没意见。按照他们那里的风俗,幺儿养老,爹妈住他的房子天经地义。等到爹妈去世,房子又空了出来,也旧了,变成了他哥的杂物房,猪牛都住那里。老段前几年回去还看了一眼,屋里黑乎乎的,雜树长得快顶到屋顶了。他没心疼房子,只是叹服植物的生命力太强了,那种环境也能长得出来。平时,老段没把这房子放在心上,他回乡下老家居住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出乎老段和王春梅的意料,过了几个月,他哥又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拆迁工作组过来量面积了。老段将信将疑。和王春梅聊了一下,王春梅说,你干脆回去看看,那不什么都清楚了吗?老段特意回了趟老家,几年没回。老家变化太大了,他们家那套房子,缩在村子中间,像条缺牙掉齿毛松肉散的老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回去两天,老段相信他哥说的是真的了。村子里散发出一股要发财的气息,连烟抽得也比以前好了。回到家,老段和王春梅说,真要拆了。王春梅说,早知道不把户口迁出来了。为了迁王春梅的户口,老段花了钱。钱花完了,发现屁事不顶。这一拆迁,王春梅户口不在村里,有些钱自然没有她的份。她和老段不一样,老段当年招工转的城镇户口,有正式工身份。她花钱办了户口,没起到作用。到头来,反而损失了拆迁费。王春梅有气,撒不出来,是她逼着老段给她迁户口的。如此一来,就算村里要拆迁,老段也只剩下那套破房子,还有下面的宅基地。来了铁城,老段知道,广州、深圳的农民拆迁都发了财。他们村拆迁,他还是没做太大指望,他们村的地不值钱。他那个破房子,更不值钱,送人都没人要。

事情推进得很快,他哥电话来说,要签字了,要拆房子了,要发赔偿款了。短短两年多时间,老段回了几次家。老段和王春梅都没想到,那个破房子居然还值点儿钱。除了钱,他们还要了一套拆迁房,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他们可从来没住过那么大的房子。和王春梅聊起,老段不禁感叹,辛苦了一辈子,没挣几个钱,反倒是那个不经心建的房子给我们挣了钱。王春梅说,都有个命,谁能想到我们那儿要建飞机场。一想起迁户口,王春梅还是觉得心塞,要是不迁出来,她能多分不少钱。更让老段和王春梅意外的还有,村里分钱,还分了小段和他老婆孩子的。据说,村里商量过,凡是村里的男丁,不管户口在不在家,都分。在家的多一点儿,不在家的少一点儿。原本,王春梅没做指望,毕竟小段自小离家,和村里实在没什么联系,除开血缘。听到小段和他老婆孩子也能分钱的消息,王春梅喜出望外,她还不敢和小段说,怕万一是小道消息就尴尬了。等钱拿到手,王春梅和老段商量了一下,小段一家的钱给小段。老段自然没话说。把钱给小段那天晚上,王春梅特意炒了几个菜,又让老段买了瓶茅台。酒一上桌,小段吓了一跳,以为王春梅疯了,要不就是有大事宣布,小段吓得话都不敢说,看王春梅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王春梅把酒倒上,对孙晓宁说,宁宁,妈有个事跟你们说。孙晓宁看看王春梅,又看看老段,心里也发慌,茅台都上了,这太夸张了。她知道拆迁分了点儿钱,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老段气定神闲,举起杯和小段、孙晓宁碰杯。酒喝了,王春梅也卖够关子了,才慢慢悠悠地说,村里拆迁,给你们一家也分了钱,这个钱,我和你爸不要,你给我个账号,我转给你们。此话一出,皆大欢喜。孙晓宁举着杯对王春梅说,妈,你快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告别宴呢。王春梅笑眯眯地说,茅台都上了,那还能是坏事?把钱给了孙晓宁,他们在铁城住得更安心了,给了钱的。手上有了钱,王春梅不想租房子了,她想买一个。租房子的话,在这个小区,就算租小一点儿的,也得两三千一个月。王春梅算过,有这个钱,做月供差不多了。她和孙晓宁商量,宁宁,我想买个房子分开住。孙晓宁说,妈,你高兴就好。王春梅说,我想了一下,我和你爸出五成首付,剩下的你们来供。孙晓宁犹豫了一下,妈,我们现在养孩子,这套房子还在供着,有点儿吃力。王春梅看着孙晓宁说,要不你和你爸妈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他们帮你供一下,他们也就你一个女儿,总不能当个甩手掌柜。孙晓宁说,这我得和他们商量。王春梅说,你尽快给我回个话。要是同意,我们就买,房产证写你和小段的名字。等我们百年归世,房子还是你们的,我们暂时住着。孙晓宁笑起来,妈,看你说的什么话,你还要给孙子带孙子呢。王春梅说,那我不成老妖怪了。很快,孙晓宁给王春梅回话,她爸妈同意了。王春梅笑了,这个答案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像是又赢了孙晓宁妈妈一次,心里非常愉快。王春梅提了个条件,让孙晓宁留意房子,必须在这个小区,她在这里混熟了,不想换地方,也不想离孙子太远。孙晓宁一口应承下来。

王春梅想买套房子的消息,很快在小区里散出风来。那天,老段送完孙子回来,给老庄打了个电话,约下棋。老庄说,不下了,在外面办事呢。老段又问,那下午呢?老庄支吾了一下,再看,有空我给你发信息。老段说,那好,好几天没下了,手痒得很。老庄在电话里干笑了几声。挂掉电话,老段回家看电视。孙子上幼儿园了,离家近,爷孙俩走过去也只要十几分钟。送完孙子回来,老段成了闲人,接孙子要到下午四点半。老段通常四点出门,走过去,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十几分钟。那十几分钟,老段想着孙子,望着幼儿园里面,等待让爱变得实际具体。他和王春梅是介绍认识的,没约过会。他想,这两种感觉应该类似吧,虽然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老段有整整八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家里的事有王春梅,他什么都不用干。除开和老庄下棋,老段爱看电视,什么都看,体育、纪录片、电影,来者不拒。老段看了会儿电视,王春梅买菜回来了。见老段又在看电视,王春梅说,你没事下去运动运动,走几圈,越来越胖了。老段说,懒得动,约老庄下棋,他又不在。王春梅说,哪个说他不在,我刚还看见他了。老段说,你眼花了吧。王春梅“哼”了一声,你天天看电视不眼花,我倒眼花了。听王春梅说完,老段回想了一下,他和老庄有四五天没见面了。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他们要么一起下棋,要么一起出去喝点儿酒,不说每天,一个礼拜至少四五天要打照面的。想到这儿,老段起身换鞋子。王春梅问,你干什么去?老段说,下去转转,你不是说我胖吗?我去运动运动。下了楼,老段在小区里慢慢转了一圈,特意留意了平时老人们去得多的地方。走到游泳池背后隐蔽的小亭子附近,他看见四个人在那里打扑克,其中一个正是老庄。老段走近几步,再次确认,没错,就是老庄。他和老庄太熟了,看背影都不会认错,更不要说还带着正脸。老段退了回去。回到家,喝了两杯茶,老段给老庄发了条信息:回来没有,下午有空没?过了一会儿,老庄回了条信息:还没呢,这个说不定。看完老庄的信息,老段明白了,老庄不想见他。但是,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老段当即决定,在老庄和他联系之前,他不会再和老庄联系了。

接下来几天,老段很少下楼。即使下楼,也只在附近几栋楼转转。他不想走远,怕万一碰到老庄,那就尴尬了。小区分四个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栋楼的住户都有习惯的活动区域。老段在这儿住了四年,有的地方还没去过,没什么事没有必要。这样一来,要是刻意回避着,碰到的可能性也小。那几天,老段心里空荡荡的,他想见老庄,和老庄一起下棋,又不想主动联系。一想到老庄在撒谎,老段心里堵得很。老庄想去打扑克,干什么都行,都没问题,但为什么要撒谎?老段看电视时,脾气也变得不好。王春梅说,你发神经了吧,还是更年期了?说到更年期,王春梅真的到更年期了,幸运的是她没有更年期的各种毛病,相反,由于这几年日子过得顺,她心情非常愉快。老段也不搭理。王春梅坐到老段身边,给他加了点儿水说,你这几天怎么了,看谁都不顺眼,哪个得罪你了?老段也憋不住了,把老庄的事讲了一遍。听老段讲完,王春梅笑了,说起来你们都是男人,心眼儿比女人还小。你换个角度想,老庄在打扑克,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你,找个借口,这不是很正常?老段说,没有必要嘛,他直接说不就行了。王春梅说,人家当领导出身的,讲究说话的艺术,不像你工人大老粗,直来直去没个转弯的。老段脸上还是有点儿阴。王春梅说,搞得像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家一样,你俩莫不是在搞基情?老段在王春梅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你莫鬼扯。王春梅说,做男人大气一点儿,人家没约你,你约他嘛,几天没下棋,我看你三魂六魄都散了一半。老段喝了口茶,想想王春梅说得也有道理。他拿起手机,正准备给老庄发信息,听到了信息提示音。点开一看,老庄发来的,问他下午有空没有,有空一起下棋。老段把手机递给王春梅看,王春梅说,你看,人家到底是做过领导的,就是比你大气。老段说,我这不是也正准备发嘛,他就比我早了几秒钟。给老庄回完信息,老段心情好了,他们约的下午一点,吃完午饭直接开干。

午饭老段吃得近乎有点儿雀跃,王春梅说,你赶紧去吧,我看你是一分钟也待不住了。老段说,哪里有。王春梅说,当年你见我也没这么激动吧?老段说,那不一样。王春梅说,你老实说,我不跟你计较。老段说,那肯定还是见你激动一些,那会儿虽然不懂得什么谈恋爱,女人还是想要的。王春梅笑了,你倒诚实。吃完饭,又挨了一会儿时间,终于到了十二点四十分,老段准备出门了。他不想去得太早,显得急不可待的样子,怕被老庄看轻。等老段去到约定地点,老庄已经等到那儿了。他们下棋的地方几乎是固定的,一个小石桌,圆形的,中间刚好够放棋盘,吃掉的棋子放在旁边,顺手得很。最妙的是石桌周边种了好几棵凤凰花树,到了季节,抬头满树繁花,漂亮得很。等到落花,一朵一朵,有的落在棋盘上,颇有意境。由于位置偏,来的人也少,正适合两人下棋。见老段来了,老庄说,好几天没一起下棋了。老段坐下来说,是啊,给你发信息你又没空。老庄说,这不是有空了吗?说罢,指着石桌下方说,我带了啤酒。老段这才看到,石桌边上放了一个冰桶,里面还有没化的冰块,冰着十来罐啤酒。老段说,这什么日子,酒都冰上了。老庄说,没什么日子,前两天买了些啤酒,今天天气热,一边下棋一边喝点儿,舒服。说完,给老段拿了一罐,自己又拿了一罐。老段说,我这臭棋篓子,再喝点儿酒,脑子就更不清醒了。老庄说,无所谓,下棋也好,喝酒也好,不都是图个开心嘛。老段说,那倒是。啤酒冰度刚刚好,口感舒适。老段虽然刚吃过饭,有点儿饱,一口酒下去,还是舒服。老庄是把他当朋友的,他没见老庄带酒出来给别人喝。摆上棋子,老段下得轻松随意,输赢他彻底不在意了。

下了两盘棋,酒也喝了几罐。老庄“啪嗒啪嗒”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像是不经意般问了句,听说你想买个房子?老段盯着棋盘,他正想着怎么破局,随口“嗯”了一声。老庄说,那你们有钱啊。听到这句话,老段把眼光从棋盘上挪开,抬起头说,都是王春梅的主意,我们哪有什么钱,一对下岗工人。老庄说,谁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得出这个钱来,铁城的房子可不便宜,我们这个小区又是铁城最贵的。老段说,我们也是没办法,总不能一直住在儿子家里,买个小房子,分开来住,大家都高兴些。老庄说,我也想啊,没这个经济实力。老段笑了起来,你这就是笑话我了,你当那么大的官,怎么可能这点儿钱都没有。老庄说,真没有。老段说,我不信。老庄说,信不信由你,我要是有,你以为我愿意和儿子住一起?这辈子都是我管人,现在动不动要看人眼色。老段,我難受啊。要不是没办法,我早回去了。我们两个老的待着,过好过歹,自由自在,不看人脸色。老段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拿起酒,和老庄碰了一下说,各有各的苦处,人一辈子就在苦水里浸着。老庄说,你还有钱买房子,那是真了不起。话说到这里,老段觉得不把拆迁的事情告诉老庄,就显得他不仗义了。老段放下啤酒罐,提起一颗棋子说,也不是我们的本事,走了点儿狗屎运。说罢,把老家拆迁的事一一讲了。老庄听完说,我早听说你们老家要建机场,没想到真是你们村。老段说,不光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我估计我们村也没几个人想到。老庄说,这是好事,国家发展了,村民也得了实惠。老段说,村里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心满意足谢天谢地,本来以为一分钱不值的破房子,没想到还变成了一块金子。这一辈子没见过钱,更不要说发横财,没想到老了还有点财运。老庄说,所以嘛,有人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你要是当年没建那个房子,没种下那个因,也没有今天的果。聊了几句,又下了一盘,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近四点,老段、老庄都该去接孙子了,两人散了局。这局,老段赢了,老庄像是有点儿心不在焉。

接了孙子,回到家里,王春梅看到老段,他脸上红扑扑的。再一靠近,身上一股酒气。王春梅没好气地说,大中午的,你这是和谁喝上了,还记得接孩子。老段往沙发上一靠,顺手泡了杯茶,他有点儿渴。下午,他喝了大约六罐,近三个小时,不算多。有时,他不太理解,啤酒明明也是水,为什么喝了还会渴?喝了口水,老段喉咙和胃里都舒服了些。这些年,老段开始喝茶,口味越来越重。他泡的茶,王春梅一口不喝。她说,这哪里是茶,分明就是中药,苦得出水。王春梅不喝,这更好,老段得了自在。喝完茶,老段盯着王春梅说,你买个房子有必要满世界说吗?王春梅看着老段,你这话什么意思?老段用食指敲着沙发说,下午和老庄下棋,他问起这事儿,还说我们有钱。王春梅要被老段气笑了,你穷了一辈子,人家说你有钱就说呗,没偷没抢的,还怕人说。老段说,你就不能低调点儿?王春梅笑出了声,就买个小房子,多大的事情,你这么一说,好像你要买半个太平洋似的。老段说,我听老庄的语气不对,像是有点儿嫉妒了。王春梅坐下说,你怕是想多了,老庄嫉妒你买个小房子?他当那大的领导,还缺这个?老段说,我也这么想,听他话里的意思,又觉得不对。以后你出去别说这个事了。王春梅说,话已经说出去了,难道还收得回来?再说了,我们想在小区买房子,互相沟通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去中介的话得花几万块钱,有这几万块钱干什么不好,你退休金才几个钱?老段说,好了好了,你说得对,出去别再说了,省得人起疑心乱说话。拆迁没得几个钱,不要让人觉得我们挣了几个亿似的。老段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想老庄说过的话,还有他的表情。从各种迹象看,老庄说的应该是真话,他可能真的没钱。如果老庄真的没钱,那么,几乎可以推断出老庄是个清廉的领导,他没有乱搞钱。想想,成纺那么大的厂,那么多的资产,他随便伸个手,也不至于窘迫到买个房子也买不起。老段所在的钢铁厂倒闭时,听说厂长卷了几千万逃到国外去了。这一对比,老庄显得越发高尚。老段想给老庄发个信息,说说拆迁的事,再说说钢铁厂的事。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发吧。这会儿他说什么都像显摆或者嘲讽,至少,老庄可能会这么想。老段本意不是如此,但不能说,他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太难受了。

再和老庄下棋,老段有点儿紧张,倒不是输赢的事儿,输赢他早就不在乎了。他知道,只要老庄用心点儿,他没有赢的可能。他赢棋只有两种可能:一来老庄大意了,二来老庄故意让着。成了朋友,老庄一边和老段下,一边指导几句,不再只赢一步。那确实有点儿炫耀,也有点儿欺负人的意思。这几年,老庄教了老段不少杀手,那心思,深哪。老段紧张是怕老庄说起拆迁的事儿。他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那点儿钱,对老段来说算是大钱,那只是因为他们太穷了。在铁城,这点儿钱只够打个水漂儿。至于拆迁房,又不是在北京、深圳,乡下地方也不值几个钱。要命的是“拆迁户”这三个字,在大家看来,直接等于“暴发户”。老段有苦难言。麻烦的是老庄知道了这事儿,他关心上了。两人一起下棋,要不了一会儿,老庄总是能把话题绕到拆迁上去,他想知道,老段到底挣了多少钱。老段早已坦白交底,能记得的,他都说了。老庄还是不信,总觉得老段瞒报了。他不止一次对老段说,老段,你没必要骗我,我又不问你借钱。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大的项目,怎么可能只给这点儿钱?再说了,就算你在铁城,你们村里的还不会去闹去要?钱的问题上,没一个善茬,不说跟北京、广州、深圳比,就是跟我们那儿比,你们也太低了。老段被老庄逼得没办法,只得说,村里可能拿得多,我是出来的人,就一个破房子,有这么多可以了,我非常满足了。老段越是这么说,老庄越是不相信。最让老段郁闷的是,有一次,村里又补发了三万块钱。和老庄下棋时,老段说了。老庄笑笑,你啊,挤牙膏似的,没有必要嘛。三万,你干吗不说三千?老段说,本来就是三万嘛。老庄说,老段啊,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啊。回到家,老段气得想骂人,恨不得把存折拿给老庄看。老段注意到,他说没钱,老庄不信。他收到钱,老庄脸色明显又不对了。老段真的相信老庄没什么钱了,要不老庄不会对他分的这点儿小钱如此介意。

和老庄一起下棋,慢慢从享受变成了受罪,老段像个犯人一样一次次被老庄审问。次数一多,老段不想去了。老段不去,老庄给他发信息打电话。架不住老庄邀请,老段又去了。有时,老庄带了酒。有时,老庄带了西瓜。为了让老段来下棋,老庄的名堂越来越多。老庄越是这样搞,老段越是心里发怵。这一套像是在电影里见过,老庄是审讯者,老段是不老实的敌特分子。该说的话,他都说完了。他央求老庄,老庄,咱们能不能不谈这个话题,该说的我都说了。老庄说,这不是闲聊嘛,又没什么正经事。老段说,你是闲聊,我聊得心里发慌。老庄问,房子看好了吗?老段不情不愿地说,差不多,还在谈。老庄说,你就好了,还是有钱好。老段头皮发麻。老段不想再见老庄了,再这么聊下去,他会疯掉。人不见了,老庄的信息还是会发来。老庄告诉他,拆迁小区落成了,拆迁户回迁了,机场试飞了,机场试运营了,等等。这些消息,有些老段知道,有些老段不知道。老段觉得老庄对机场的热情有些不正常,他作为利益相关方,他都没有这么关心机场。老段还和老庄下棋,从一个礼拜两三次变成了一个月一两次。老庄老了一些。他们很久没有谈过钢铁厂和成纺了。

等王春梅把房子买好,老段和王春梅搬了进去。房子是二手房,装修得还不错,孙晓宁问王春梅要不要重新装修一下。王春梅说,不用了,我和你爸住够了,要装修你们以后再装修,别浪费钱。王春梅收拾了整三天,又补充了家具。整个过程,老段没操心,小段和孙晓宁配合着王春梅。一切收拾妥当,王春梅对老段说,我们搬过去吧。两栋楼离得很近,小段开车,从地下车库A门开到C门,车上装着王春梅和老段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日常用品。进了屋,老段眼睛亮了。孙晓宁抱着花瓶问,爸,还喜欢吧?老段说,喜欢。这是他自己的房子,他住过的最好的房子。小,但精致,不像王春梅的品位。王春梅坐在沙发上,扭了扭屁股说,还是住在自己家里舒服。孙晓宁笑起来,还是有钱好。听到这句话,老段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好些天没看见老庄了,也忘了和老庄联系。他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收到老庄的信息了。

剛搬进来,还有股新鲜劲儿,在家里待了几天,老段又下楼了。他在小区逛了几圈,没看到老庄。一连几天,他都没有碰到老庄。小区虽大,老人孩子常去的地方不多。逛了几天,老段有点儿不踏实了。他问王春梅,怎么没看见老庄?王春梅说,老庄?老段说,很久没看到他了。王春梅皱皱眉,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很久没看到他了,以前他很少到这边来,你不是和他联系多吗?老段说,也有很久没联系了。隔天,老段散步过去,见了人问,怎么没看到老庄?都说,哪个老庄?老段说,下棋的,成天穿着衬衣西裤那个。有人想了起来说,那个老庄啊,他回家了。老段一愣,回家了?有人插嘴,他在这里又没房子,和儿子媳妇住一起,现在孙子大了,也不用接送了,他不回去怎么办?老段听完,又闲聊了几句。这种事情,这几年老段听得多了,小区里多的是来来往往的老人。他只是没想到,老庄也回去了。他应该能想到的。老段拿出手机,拨通了老庄的电话,他想跟老庄说,好你个老庄,回去也不说一声,几年朋友,好歹要再杀一盘,再喝次酒嘛。电话里传来忙音。老段挂掉电话,他先要去菜市场,买条鱼,再买半斤猪头肉。中午,他不想等晚上了,他想王春梅陪他喝一杯。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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