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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雪

2023-11-30张秋寒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葛兰光耀黛西

张秋寒

她们都恨死大头汪了。立冬后不过三五日,他就说寒潮要来了,水要结冰了。瑞香打开天气APP给他看,说不都是好天吗,最低也在零上。大头汪说这有什么用,华为多云,苹果就是小雨。他特意托人问了县气象局,错不了。于是每天到底又硬生生挤出一个钟头的工时,吃午饭分秒必争像打仗,二三十双筷子围着几个不锈钢盆戳来戳去地对花枪。回到珠坊里坐下,嗝声连成一片。小燕说大头汪骗人,肯定不会降温,蛤蟆还没开始冬眠呢。大家都笑。

就这么紧赶慢赶,过了十来天,也没见冷成什么样。瑞香少不了又带头犯嘀咕。大头汪充耳不闻,叼着烟在门外和一个岁数能做他妈的老寡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情。

葛兰大概知道一点。他临时接了一个新加坡的单子。出口的生意这几年不好做,新加坡人又讲究,比不得中国香港那边好糊弄——说到底还是收了去糊弄跟团来观光的内地人——她熟悉的几家珠坊都没敢接。大头汪不一样,他大包大揽惯了,对自己驭下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秉公而论,葛兰跟着他做了这么久,确实没见他在钱上克亏①过谁。拿这次来说,多加的一个钟头按一点五倍工资算,还预支了十天的钱。为此,打头的那两日,五点四十准时起身,瑞香哈欠连连地说外面的天比大头汪的心还黑,一贯沉默的葛兰才回驳她:“不能说他心黑,只能说你心好。他这么对你,你还为他卖命。”马上就有人追加了一句:“看来这里面还有点儿玩意呢。”瑞香顿时清醒了,连说带笑地骂了开来。一堆女人便又像往日一样,互相嫌弃着又互相挨着朝厨房走去。那里的杂粮馒头稍迟一脚就没了,稀饭管够,只不过大头汪的头发都没那么稀。

这一屋子算是原班人马。最早联系葛兰的是殷红萍。那会儿她们刚跟着大头汪在江西做了一批活儿,才歇了不到半个月。殷红萍相当于她们这拨人里的班长,她打电话召集大家理所应当。只是大头汪对葛兰总有一点额外的尊重,找她做活往往亲自致电。葛兰接到殷红萍电话,自然地就生出些警惕。

殷红萍问葛兰最近在忙什么。葛兰说姑娘明年年初要结婚,无非为她忙忙弄弄。殷红萍问女婿是做什么的,葛兰不知道怎么描述网格员这个职业,只说在社区上班。殷红萍说快活死了,喝喝茶看看报纸。葛蘭听她好像在火车上,渺渺地有一两声到站提示。殷红萍说去姑娘那里。她把女婿形容得极为体贴。“他说,妈妈,你一定要戴N95的口罩,普通口罩防不住。问我有没有,没有就要给我寄。叫我准备酒精湿巾,说喷雾之类的不准上高铁。还让我早上起来先喝一袋板蓝根……”

葛兰听得清,但她说车上信号是不是不太好。殷红萍这才说正事。“这下好了吧,做到你家门口去了。晚上还能回家睡个安稳觉,省得听邹瑞香说梦话。”三四年前,大头汪曾带人在葛兰老家做过两次,那两次他都找她了,她也都拒绝了。大头汪没问原因。对不必要知道的事,他不刨根问底。在以女人为主的团队里,他示范了一种美德。

葛兰说:“我看看吧。主要是腰间盘也不架事①。去的话,我跟大头汪说。”殷红萍提醒她尽快,说招的人不多,她从姑娘那儿回来没两天就开工。

挂了电话,葛兰在日头下站了片刻。不过才五月里,太阳已很毒了。只这么一会儿,就油冒冒地叫人发昏。她连忙进屋坐下,喝了口茶。她初中毕业出门学“种小米”,彼时同行的一帮姐妹早已不联系了。她不晓得她们还做不做。真要在老家的珠坊里遇见了,难堪是自然的,与此同时倒也就把担子卸了,能简简单单地回家,在母亲跟前尽尽孝。

过了两天,葛兰和大头汪联系。他仍旧不多说什么,只道还是老价格,另有两三个学徒,要请她们几个老师傅带一带。葛兰随即动身。毕竟是她的老家,早点到,打个前站帮忙张罗张罗,好等大家来开工,也算地主之谊。

珠坊选址在晁桥镇一个挨着撒火湖的小村子里。几个珠塘的水质都很好,珠坊就在塘边上,原本是农家。轩亮敞阔的三间瓦房,西厢做仓库,堂屋和东厢铺开长桌给女工们作业。又就近另租了一户人家安置了十来张高低床,聘了个农妇采买做饭。

刚到的那一晚,大头汪叫厨娘炒了几个菜,请葛兰和他喝几杯。葛兰说你又瞎讲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会不会喝酒你不晓得么。大头汪说这就是房东自家酿的黄酒,没度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要白酒也没有。葛兰只好略略地喝了两杯,究竟不擅长,一面喝,一面不停地清嗓子。大头汪笑道,你有什么重要讲话你就发表嘛。葛兰不说话,只是笑。大头汪问她是多大出来做这一行的。葛兰说十五岁。说的时候还左手比一,右手比五,好像这样更隆重,更惊人。但大头汪见得多了。他说这次也有个小姑娘,安徽的,十六岁,上手很快,但是毛躁。他打算让她跟着葛兰。葛兰说毛躁就用柳树枝子抽脚,抽个十回八回的,手就稳了,就精细了。大头汪说怎么是抽脚呢,怕把手打坏了吗?葛兰说肯定的啊,靠手吃饭的生计,打坏了不是绝人家的活路吗?

这是她师傅当年用过的手段,她曾被抽得整个人站立不住。一个湖南的阿姨站出来抱住她,替她说话:“打两下长个记性就行咯,什么年代了。”到了晚上,阿姨给她上药,换新袜子,又带她回珠坊一遍一遍手把手地教。“小米很灵的,你看,签子一沾就起来了……红药水主要是留个记号,也能给蚌的伤口消消毒……你手不要太重,轻轻地……对,就是要轻,又轻又快地,就跟燕子从水上擦过去一样。”

嫁接珍珠费眼,干了一天下来头昏眼花,晚上光线又不好,故而珠坊里鲜有晚班。那天晚上,阿姨陪着她一直熬到子夜,两个人都饿了才丢手去寻摸了几块干粮充饥。做完那一季,阿姨为一些家务事回老家去了,葛兰没再见过她。几年后,得知她害了一场大病死了,葛兰不远千里去吊唁。临走之际,她在遗像前供了一枚拿工钱换来的珍珠胸针。那是近期作品里她最满意的一颗。

世事如珠,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颗跟着一颗缀连成串,紧紧密密,互相支撑。葛兰不止一次地想,要不是去祭奠,她哪会在长沙车站转车,哪会在去车站的路上被柯竞凡拦住。那么,她再种几年小米,攒下一点体己,最大的可能就是回老家去,嫁一个一看就是当丈夫的料的那种男人,两个人一起做点小本买卖。遇到柯竞凡之后发生的事,对于那个没有发生的她来说,一定庞大而遥远得像地球之外的天体。毕竟那个她所能掌握的只有手心里柔光寂寂的一颗珍珠而已。

开工前一天午后,人陆陆续续地到了,互相诉说着一路上验码查报告的种种不易。殷红萍带来一个手持的电动按摩仪供葛兰缓解腰部的疼痛。小燕正铺床,瞄了一眼,说这是治腰的吗,看着不像。她上铺的瑞香冒出脑袋,一把夺过去仔细研究了一番。按钮一摁,只听电流“吱吱”汇聚成震动声。瑞香领悟了什么,啐道:“你个不要脸的,就你懂得多。”小燕大笑:“谁不要脸?我说什么了?你少要不打自招了。”

众人正整理着,侃笑着,门外无声无息地走进一个人来,看模样就尚未成年。她头发剪得有刘胡兰那么长,却死死地在脑后束成一撮锅刷子。前额中分,左右各别着一个发卡收拢碎发。眉眼很清秀,面目平静得和摘下口罩前一样看不出心情。她穿了一件宽大得近乎空旷的孔雀蓝格子衬衫,挽到肘部的袖口下,纤瘦洁白的小臂摇摇晃晃地悬着,像洪钟和敲钟的绳。下身过时的紧身铅笔裤又生生暴露出X形腿的短板。她的帆布鞋帮子上有干涸的泥垢,来路多半不是坦途。殷红萍说:“是青子吧。”

青子从蛇皮袋里翻出一盒淋漓的杨梅:“出门之前我拿盐水泡了好久,你们吃。”

葛兰能猜得到,殷红萍之流会说“看到你我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之类的话。她不这么想。三十多年前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没有朋友圈,没有抖音,打三分钟电话要排三十分钟的队,多说两句后面的人就一迭声地抱怨。时间在水腥气里徜徉着,永日都湿漉漉的,身上能生出苔藓。种不完的小米使得巴掌大的蚌壳像父辈毕生耕种的田野般一望无际。她不想种田,最终还是换了个地方种田。

少女们也曾围坐一团,七嘴八舌地交流从业目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赚钱,葛兰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离开家。至于离开家后是去南方的工厂里踩缝纫机还是到上海做保姆都没什么区别,只是恰巧有了种小米的路子而已。一个无锡姑娘说她是受到了神仙的感召才来做这个营生的。在她老家的镇子上有一条母亲河,居民沿河而生,家家户户都在这条河里淘米洗菜搓衣服。河上有一座桥,叫观音桥。并没有谁在桥栏上题字落款,但是老人们叫它观音桥,孩子们就跟着叫它观音桥。大差不差应该是春分过后,天暖了,太阳把水波都焐得温热。不知从何而来的船家自桥下经过时捞到了一只蚌,撬开来,只见那鲜嫩肥白的蚌肉里,一枚珍珠菩萨熠熠生辉。乡民们闻讯赶来,争先恐后要一睹佛容。有个身负顽疾的女人当场跪拜,磕破了眉心。这只蚌显然不能再食用,拿去放生众人又依依不舍,就少数服从多数,将之安置在观音桥畔的一爿小店里,募集善款,交由店家每日请香供奉,接待前来祷告的信众。

“三五个月之后,来了一个懂行的,说这就是嫁接的嘛,丢个模子进去,种什么得什么。我那些邻居就搞得愤愤不平的,好像被耍了一样。”

有人问珍珠菩萨现在在哪儿。无锡姑娘说还能在哪儿,被扔回河里了。店家单独辟出来做香堂的地方又恢复原貌,堆放种子和化肥。镇上一切照旧,没人再提这回事。无锡姑娘觉得他们不对。她深以为菩萨就是菩萨,认定菩萨派那个人出来揭开谜底,是试炼乡民的真心。人人都想菩萨下凡消灾解难,菩萨就用这种方式出面指出一条致富的路径。

听的人,有和她想法一致的,也有不以为意的。葛兰歪在床上,半信半疑。旁人都睡下以后,她从皮夹子里抽出了生平得到的第一张名片。柯竞凡的头衔是衡阳佳信商贸有限公司总经理。他是不是公司唯一的员工葛兰不得而知,单凭他路上拉客的举动和他卖的东西,她起码能初步判断出这公司是个花架子。葛兰接过他递来的珍珠耳坠把玩了片刻,笑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柯竞凡拢了一下牛仔夹克的衣襟,也笑道:“干什么的?警察?我的货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你是警察我也不怕啊。”

葛兰看四下无人,捡起路边一块砖,走进店铺,对准珍珠狠狠一拍。它顿时裂作两半。珍珠是空心的,内壁光滑圆润,看上去像椰子汁广告上那劈开的椰壳。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柜台里陈列的锦盒,葛兰指着其中一只召唤柯竞凡:“这个拿给我看一下。”她斩钉截铁而又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柯竞凡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他马上拿给了她:“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卖的是假珍珠,我做的是真珍珠。也不能说真,半真不假吧。”葛兰问盒子多少钱,她打算等有好货色,拿它装了带回去送给母亲。

“买椟还珠啊?”柯竞凡没有收钱,连同盒子一并给她的就是这张名片。“你有技术,我有销路,我们完全可以合作。”他捂着脑门想了很久才想起“珠联璧合”一词。

葛兰起先反复给自己灌输的理念是,若非父亲一再来电要她早点回家和支书的侄子见面,她不会考虑柯竞凡的提议。但她又感到可笑,父親糊弄她也就算了,她也要糊弄自己吗?她不想成全他的如意算盘,只要待在珠坊一直做下去就行了,跟柯竞凡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又来开导自己——那天究竟是被柯竞凡拦住,还是远远地看到他拦别的行人而自发地走过去;是出于正义才去伪存真,还是他那款模仿郭富城模仿得很成功的发型激发了她在他面前大显身手的豪情……其实大可不必较这个劲。

复习了一下砸珍珠的勇气,她拨通柯竞凡的电话:“我下周二到。你去车站接我一下,再帮我把车票报了。”

柯竞凡准时出现在车站。他接上葛兰没去店里,一转身绕到售票口。他说店铺到期,没卖出去的货被一家批发商三折全包,拿到的钱交完欠的房租,再买两张回衡阳的票,他就身无分文。他还没吃饭。葛兰掏出玉米敲了他一下,说没上他的小当,反上了他的大当了。

车厢的气味像一缸晒坏了的豆瓣酱。一群孩子汗水眼泪鼻涕齐飞,在大人身后钻来钻去地捉迷藏。来的这一路与眼前盛况不相上下,葛兰熟练地戴上帽子,双手一抄,倚窗睡觉。柯竞凡倒手脚无处安放,生怕白运动鞋被踩脏。葛兰嘴上嘲笑他穷讲究,心里却体恤。——次日就是清明,这一车人大多数是回老家过节的,在外无论如何灰头土脸,返乡都得体面。与他们对坐的是真正体面的一对夫妻。丈夫铺开的那张用作餐垫的报纸原本正面朝上,头条的位置印着“东方风来”等几个大字,配有领导人的肖像。待他翻了个面,妻子才一层层取出保温桶里的午饭摆上去。车上吵归吵,他们还是很克制地咀嚼,也不放肆攀谈。换成村妇,指不定就要问“小两口是哪儿人啊”。葛兰这么遐想着,笑意在脸上抽出了芽。柯竞凡问她笑什么,那嫩芽如遇倒春寒,她霎时又冷下眉眼:“能笑什么?笑我自己太傻。以为是出来挣钱的,哪想到是扶贫。”柯竞凡说:“是我扶贫,服了你这张贫嘴了。”

下了火车又转乘汽车去衡山县。到了县里,一个人高马大的独眼骑了辆摩托车来找他们。和柯竞凡在树下抽了支烟,聊了几句,独眼步行离去。柯竞凡跨上独眼的车,载着葛兰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村里。迎接他们的是柯竞凡的二姐,她刚刚成婚,洞房还没焐热,丈夫就被工头叫回深圳。二姐公婆皆早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握着葛兰的手,说你来得太及时了。于私,她生活上有了个伙伴照应。于公,乡里的姐妹们不必再犹豫。原本大家想结伴去广东找活做,只因这样那样的事情未能成行,如今学着嫁接珍珠,踏踏实实在家挣钱最好不过。

二姐摸黑带他们去看地方。她日前得到柯竞凡的消息,四下考察了几处,选定了村小那几间废弃的教室,里头桌椅条台都是现成的,离水塘也近。柯竞凡现场看过后赞不绝口,问她是怎么谈下来的。二姐做点钞状,说还能怎么谈。村小并入中心小学后,这里就成了风水宝地,养鸡的也想来,织网的也想来。只待她迟一脚,怕就要给人弹棉花了。

柯竞凡持着手电筒又照了一圈,问葛兰的意见。葛兰回过神,点点头说不错。她的心没静下来,还在高速前行。她以前从没坐过摩托车。当她坐在他后面,拽住他乃至搂住他的时候,她几乎集中了全部注意力,调动了所有感官来体验这段旅程。那种震动,摇曳,飞驰……怪不得港台的电影里都那样拍。女人一定要这样坐一回,像是浪迹天涯的感觉。她太满足了。

车骑到越靠近家的地方,认得柯竞凡的人越多。

“回来上坟噻?”

“是咯。”

“后头的妹陀①是哪个?”

“我屋里堂客②。”

葛兰捶了他一拳。她听懂了,她不是怪他占自己便宜,是叫他别说话,别发出声音,这容易把她从真空的环境里拽出来。她希望他就这样骑着,他们沉默地依偎着,不问终点,也不逗留,一直一直地骑下去。

记忆新得像剥开柑橘那滋了一手的鲜汁,但这三十年里,她无论跟谁都没一下提及做姑娘时的这份执念,怕讲出来叫人笑话。青子不和她交心,她绝不会主动现身说法。青子跟着她一个多月,她拿出了当年在衡阳的耐心,不厌其烦,倾囊相授。瑞香在旁麻利地验蚌,半酸不甜地说:“好好学啊,学精了,你出去再告诉别人你是她的关门弟子。不然成了个半吊子,就是丢她的脸,有辱师门。”

青子不傻,也很敏感。朝夕相伴,她充分体会到了葛兰的人品和性情,对她深信不疑。葛兰也很喜欢她,和她商量着,等女儿结婚,请她来做伴娘。可青子的坦白吓了她一跳。她看这个孩子的外表,万万想不到那上头去。她需要传授的经验竟不止于种小米。“你家里人知道吗?”

青子很弱地摇了一下头,弱得还不足以晃走耳边的一只蚊子。

珠塘的初夏之夜宁静极了。吊着蚌的泡沫和雪碧瓶子整整齐齐地浮着,上下纵横,把珠塘划成了一张棋盘。月亮落在上头,是一颗忘记收走的白棋子。她们坐在塘埂上,葛兰手中摇着一把蒲扇。三十年前,她和二姐也这样在塘边坐着,细细碎碎地说话。那时她就像青子,坐在异乡的月亮下,有冲动,也有胆量,无所顾忌。

青子说:“最后一次,他带着我一直跑。从家到祠堂,再到田里,起码要有七里地。穿过一片竹林,到山脚下,回过头去看,庄子都看不太清了。他还想爬山。我说这是荒山,没人開路,翻不过去的,而且还有蛇。他以为我肯定是跑不动了,不想跑了。但我其实是想跑的。他没钱,没本事,不过只要他想,我愿意跟着他一直跑下去。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里,都不要紧。”

葛兰说:“会这样的,总好像兵荒马乱地想逃。有他照片吗?”

青子点开相册翻找,本来已找到一张,又说这张不太好看,不像他本人,划过去了。正式给葛兰看的是他们在芜湖拍的一张近照。两人的口罩扯下来兜着下巴,头靠着头自拍,背景是游乐场里漫天的烟花。男孩子留着当代男青年里常见的括号形刘海,鼻梁很挺,嘴唇很薄。如若是个寻常的长辈,惯于摆出过来人的架子,没准就要告诫青子提防这种桃花泛滥的面相。但葛兰做不到。一来她就不信这些,二来她也知道青子听不进。破釜沉舟的姑娘会自己给自己希望。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一月。”

葛兰说那很快就要显怀了。

“随她们说去吧。”青子扭头朝宿舍的方向看了一眼,忽想起了往事,笑了起来,“我第一天上工跟你学,憋不住笑,你记得吗?你晓得为什么吗?”葛兰说不晓得。青子向她招招手,在她耳畔捣了个鬼①:“我看到红药水就想笑。我在家拿那个冒充例假丢在纸篓里糊弄我妈。”

“你要死了你。”虽说是骂,葛兰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明明说好了前两个月的工资抵扣学费,之后每月工资暂发一半,到年结清,条件如此严苛,凭柯竞凡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二姐在群众中的信誉,十里八乡的嫂子媳妇姐姐妹妹还是把两间教室坐了个满坑满谷。葛兰看到这个阵仗,懊悔没挑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穿。柯竞凡一眼就看穿了她:“大人物不拘小节。你现在就是她们的大教授,赶紧开课。”

当地民风淳朴,葛兰和学员们相处融洽,逢上一两句听不懂的生僻乡言,课代表二姐会朗声替葛兰翻译。大家嬉嬉笑笑,忘记了劳作的艰辛。二姐勤快,更有智慧。她说这几十号人,全靠葛兰一个人教不过来,要根据她们学习的进展,挑出几个尖子,单独辅导,这样第一批出师的就能帮着再教别人了。“不是说‘先富带动后富’嘛,一个道理。”

葛兰替二姐惋惜。虽未念过几年书,以二姐的说话水平和交际能力,陷在这小山村里着实屈才。葛兰问她为什么不和二姐夫一起去深圳,这样的话,男人有劲,女人有谋略,大天地里施展拳脚,什么样的钱都挣得到,二姐夫也不至于在工地上卖苦力。二姐说:“他不同意。他死脑筋,说打工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待在家里。我也不想去,就像古时候做大官的,一辈子下来,再享福再有地位,老了还是回家。要是晃多大一圈都要回家,不如就守着家。”

却不是人人都像她这么耐得住寂寞。葛兰一个月教下来,中途陆陆续续有人“辍学”。有的是精力有限,得回家专注地种菜喂猪服侍公婆。有的图眼前,找到了能来现钱的工作。有个叫秀妹的姑娘,原在乡政府里烧饭,做事麻利,心也细,很受领导赏识。她要来学嫁接珍珠时,妇女主任挽留过她,说正经事难找,社会上多少人排着队想来做炊事员。秀妹没动摇,毅然辞职了。这批女孩子里数她学得最快,听说她也要走,葛兰和二姐忙找她谈心。她说她邻乡的表哥承包了鱼塘,下面缺人料理,她得去帮忙。二姐问她是不是缺钱,要是的话叫她别跟旁人说,她破例拿自己的私房钱先给她发工资。秀妹否认了,只说是亲戚间的情分,不好推辞。二姐还想再劝,葛兰给她使了个眼色。晚上回家,葛兰说珠坊是什么饽饽,难道比公家食堂还吃香?他们留不住的我们就能留住了?秀妹的心气,这些日子她也领教过了。她叫二姐留个心眼,打听着点秀妹的动向。结果不出她所料,一周后,柯竞凡得了准信——表哥是表哥,鱼塘也是鱼塘,只是承包了下来不养鱼养蚌。葛兰道:“事情做得掩密①,话也说得滴水不漏,还算不上撒谎。这是人家的手段。”

柯竞凡在廊檐下抽烟骂脏话。二姐啐道:“少要窝里横,想想主意才是正经的。”

走进内室,柯竞凡的神情姿态近乎庄严。他叫葛兰别丧气,也别担心,他会给她一个交代。第二天他又去了广州。自珠坊成立以来,葛兰就没见过他几面。他一旦讲起广州,从头到脚都堆砌着一种虚浮的豪迈,仿佛通往罗马的条条大路都为他一个人铺设。葛兰开动想象,填补了那些被省略的细节。比如他要找地方住,要节衣缩食四处打点,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被大大小小的白眼乒乒乓乓地砸上一遍。他也曾带回来一两个关于渠道的捷报,帮上忙的反而不是以前卖假珍珠时的那帮朋友,全靠借摩托车的独眼引介的一个泰国胖女人。她祖籍潮汕,中文名叫塔雅,说话走路都像只鹅。私下她对柯竞凡从不留情面:“你自己都没见过你自己的珍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的蚌,人家拿回去也许只能烧咸肉和莴苣……我能用你一年蚌的价格在绍兴人手里买到两年蚌……”见到客户,她反过来把柯竞凡捧得比谁都高。

她带独眼和柯竞凡去上下九吃饭,吃完了逛西湖路的灯光夜市。她一路走,一路挑挑拣拣,看中了两三件男式衬衫。可惜独眼块头太大,没有他穿的码。独眼说:“不用。你多照顾我兄弟就行。”又走了一段,终究找到了一件码子全的,塔雅给他们俩各买了一件,但面料还是叫她不满意:“的确良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淘汰了。”

葛兰好奇泰国女人怎么会认识独眼,又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柯竞凡垂目不语,久久,说独眼是他周围最早一批去广东的,什么钱都没挣到,还赔上了眼睛。独眼的母亲看他还想去,闹着要请死,说先去把眼睛弄瞎了,再去必得把命也丢了,趁还有命,替她先送了终。独眼便缄口不提南下之事。

塔雅把事当事做,牵线搭桥不说,又贴了多少饭多少酒进去,柯竞凡的交易才有了眉目。顺德的一个工艺品商开出了不错的条件,塔雅从旁敦促着,两下里先签订合同,待那头预付的定金到账,总算是一锤定音。柯竞凡想给塔雅回扣,塔雅坚决不要,叫他回家时替她买点东西带给独眼的母亲。柯竞凡夸她懂中国规矩。塔雅说曼谷一半以上的人有华人血统,大家也过新年,也贴春联接财神。她原计划年初就回清迈的,独眼同她说了这事,叫她务必上心,才耽搁了下来。“这下你人也熟了,事也理顺了,我也算功成身退。我走的事,你不要告诉他,否则又要拖泥带水,到明年也走不成。”

“你就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

“永远是多远?”塔雅笑问,“三十年后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眼下,我要在那边待很长一段时间。我回去是去结婚的。”柯竞凡大惊:“这我要是不告诉他,他知道了,得骂死我。”塔雅把眼一横:“你要是告诉他,我立马就搅黄你这单生意。”

塔雅走后,广州城里依然烈日当头,没有丝毫凉意,但过了韶关,回家的路上,收割过晚稻的田野已是一派秋天的光景。柯竞凡不仅拿准时发下去的工资稳定了军心,还带回了另一个战果,使得二姐和葛兰对他刮目相看。二姐叫他别卖关子,具体说说是怎么做到的。柯竞凡笑而不语,一副不肯泄露天机的样子。葛兰说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柯竞凡拉住了她:“说了要给你一个交代就肯定要给你一个交代。她能潜伏,我也能潜伏。她能偷师,我就能截胡。”他在秀妹的表哥那里找着了可靠的人盯梢,“线报”一来,他抢下客户,捷足先登把生意谈成了。说服对方的理由很多,好比开塘更早,技术更精。自然,最重要的是塔雅为他开了好头,说“合作的企业更多”也不会那么没底气。

这也算是商战。葛兰后来去香港,在梁凤仪的小说里读过,在TVB的剧里见过,但相似的事发生在更早年内陆地区的一个小山村里,她想想就恍然。这时候,她已经不能完整地记起柯竞凡的样子,想到眼睛就想不到鼻子,想到鼻子又把眼睛忘掉了。那张脸是冬天的热锅盖一揭,明明肉也在里面,菜也在里面,只是咕嘟咕嘟泛着泡,又涌起一股苍白的水汽,柔软地把人推开,看不分明。等她静下来,心定了,又不愿意去回想他的容貌了。不光是无力,也是徒劳——他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好比她一早醒来,在盥洗室的镜灯下,也感到自己是陌生的。那一瞬的迷眩,很像首次抵港。和二姐那样的留守妇女比起来,她还算是去过一些地方,有过一点见识的人,可初见的香港还是让她慌张。在秧田、蚂蟥、家禽的粪便、成捆的柴火之外,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她可以用她育珠育得蜕过几十层皮的手,次第抚摸。

青子问葛兰香港是什么样子。她来学嫁接珍珠之前,有人劝她再等等,等隔离政策宽松了,一起去香港做代购。葛兰说:“她带回来的珍珠没准就是你做的。在香港滚过一圈,价钱就不一样了。便宜是没好货,但有钱人也贱,就算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也觉得贵的那个更好。”葛兰遗传她母亲的了,是越老越糯耐①的那类人。这话更像她年轻时的腔调,她说出来后,自己也吓得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又很羞涩地快活,心里漾漾的,像见到久别的人。

她下机时,司机已在关口久等。如她所料,钟光耀没来。她答应来香港答应得不够干脆,他必得拿①她一下。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只是这么多东西?”葛兰浅应了一声坐进后排,他才去关闭原本敞开等待大件行李的后备厢。

临行前,葛兰问要准备些什么,带些什么。钟光耀说把人带着就行。

約莫她身份可疑,却这样轻装上阵,司机作为地道港人不能甘心服务,他毫无铺垫地说起与机场隔水相望的一个难民营。它刚刚关了,但是在香港地盘上赖了很久的越南船民拿到慈善机构提供的搬迁费还是不肯罢休,睡在营地外面抗议,要工作,要住处。“香港就是太善良了,什么人都能来,什么人都接收,才弄成这样。”

住处是个开间不大的小公寓,通共算下来也就五六十平方米的样子,胜在装饰考究。外间铺的是南洋风格的地砖,花形色调都呼应着刻花玻璃隔断后的灶台和墙砖。随蜿蜒斗折如贪吃蛇的墨绿马赛克墙腰线游进唯一的卧室,光线一下变得明亮起来。葛兰走上阳台,遥遥领略到楼宇间苗条的一小溜海。日光下蓝盈盈的,像化学溶液灌注在试管里。

照料葛兰日常起居的面善的妇人在娘家行九,自称九姑。她的头发碎碎地蓬松地掬着面部轮廓,日后葛兰见到黛西家的缅因猫,第一反应就是九姑。她问九姑她们所处的地方是香港的哪里,回说是观塘。她待了一阵子,觉出这一带和核心地段的差别,也在周围听到看到了不少带“塘”字的地名,脆生生明晃晃的,似乎在提醒她不要忘本。

九姑勤快而热情,有天在厨房里学做川菜,烈火烹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葛兰问她怎么好好的想起来弄这一出。九姑说看她没胃口,当她吃不惯本地菜。葛兰怔了一下,周身如被孵化般酥暖:“内地有很多菜系的。”

“他们都爱吃辣,说我们的菜没味道。”

花椒和鸡肉已炒到半成品的份上,剩余的食材只有原本打算炖汤的排骨和买错了的青椒。葛兰做了一道糖醋排骨,一道青椒炒蛋。九姑尝了几块排骨,赞不绝口:“有点点像咕噜肉,不过更好吃。”那天的饭也煮得不硬不烂恰到好处,两个人在灯下把饭菜吃了个底朝天。饭后,九姑用水冲洗她失败的辣子鸡。葛兰说:“我今天和你一起去喂。”

坐巴士到深水埗,穿过蒸腾的汗气和看不到天的管道一般的巷子,葛兰被九姑领到一大幢周密围合的大楼前。她们背朝外围的商铺,正对着的三面都是住宅。旧自然是很旧的,只因家家户户的外墙都刷了丰富而艳丽的涂料,便如积木般参差错落堆叠在一起。葛兰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怕这楼稍稍感受到一点外力就呼啦啦倾倒。

走到一处墙根脚,九姑移开遮挡的木板,葛兰只见一窝小狗正水泵似的汲取着乳汁。通体纯黑的母狗见到九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有一只小狗吸力极强,就悬空坠在它的腹部。九姑往塑料碗中抖落食物,抖落完了,母狗基本也吃完了。九姑说之前只有个坏的鸡笼,上面铺了块塑料布,下雨还是不行。搭上瓦楞板未必改善多少,好歹小狗能活下来。母狗继续回窝躺下哺乳。“畜生,食饱都唔知道多谢我。”九姑亲昵地骂了它一句,又向它伸出手。母狗果然跷过来一条前腿。九姑和它握了握“手”,夸道“乖了”。葛兰说跟着私家游艇出海的狗是狗,这样的狗也是狗。九姑听出弦外之音,起身笑道:“香港到处是我这种人,只求有瓦遮头。刮风下雨,一家人都在一起就好了。”她指着正对面的二楼,说那就是她家。“反正都晒不到太阳,住矮点出门方便。来喝杯水啊。不过家里太乱,你不要介意。”

近旁一户人家的窗子半开着,够得着看内景。九姑这话不是谦辞,听说还有更可怕的房。葛兰便说不了,还得上街买点东西。

那晚她睡到半夜,听到钥匙窸窸窣窣开门,撑着身子朝外叫了声九姑。见无人应答,猜着了几分,掀被下床,披上外衣,对镜整理好头发,一气呵成地走到门外。

钟光耀咬着刚点的烟,含糊地问她要不要也来上一根。

论抽烟,柯竞凡抽得算是凶的,但葛兰不冤枉他,她是离开他之后才学会了抽烟。在东莞的镇子里买水果,小燕遇到从前的熟客,动手动脚地聊了几句,轻车熟路地从那人的衬衫口袋里拈出了一根烟。往回走的路上,夕阳落在她们的肩膀上。葛兰从她嘴边摘走了烟,吸了一口,也不觉得呛,也不觉得好闻,很平淡。她想,这些人戒不掉的也不过就是这种平淡的感觉。

柯竞凡一般抽“芙蓉”或“双喜”。有一年春节他为葛兰备了两条,让她带给她父亲抽。长期抽一个牌子的烟民抽不惯别的烟,葛兰半路上找地方换成了“红塔山”。到家时,父亲出去了,她母亲在厨上煮明天送灶的八宝饭。阴天的屋檐下悬着一排油光光的香肠,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母亲锅前灶后忙碌的同时,熟练地指挥她摘葱洗菜拣豆子,好像她从没出远门,一直在家这样配合她。

“他要训你,你就听住。不要反嘴动舌①的。”母亲刷干净了锅,倒进菜籽油煎藕夹子。正说着,父亲回来了。葛兰叫爸,父亲摆出一副惊奇的样子:“啊呀,稀客稀客。我去给老板泡茶噢。啊哟,老板现在还吃茶啊?小军子说城市人现在全吃咖啡了。这个大队部也没得卖啊,到哪块去找呢,害人了。”母亲大喝一句:“好了!就怎么好呢,这么个啰唆嘴!”

父亲负手进了堂屋。母亲对着葛兰朝屋里一努嘴,葛兰只好捺着心火过去了。她的烟还没呈过去,父亲就低吼道:“拿走。”他专注地调着半导体收音机,调到一个台在放淮剧,就丢下手,闭上眼,摇头晃脑地跟唱。葛兰拖了条长凳,坐在父亲对面,说:“我不结婚,哥哥不是也找到人了?妈妈说对方很不错,也没有什么要求。”

父亲的眼睛猛地一睁:“我看你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专门拣这些现成話说。你晓得我跟你妈妈为了他的事烦了多少神啊。”

“你们不想烦就不要去烦,让他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我更犯不着烦了。”

“他不是你哥哥?”

“他是我哥哥又怎么样。他结不成婚,我就要躺到砧板上被你们斩?我这趟家来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有脚,走得动路;也有手,挣得了钱。我现在是没结婚,哪天结婚了,我不要人家一毛钱彩礼,也不要你们一毛钱嫁妆。我的命我怎么盘是我自己的事,不想挂别人的裤腰上。至于别人的命,他们也只有自己盯住,我担待不起。”说完她放下烟,回到厨上帮母亲毕毕剥剥地烧火。这不是她头回进行类似的陈述,她自觉前所未有的英勇,打了场胜仗一样回味无穷。母亲离得远也竖起耳朵听着,但葛兰自顾自热血沸腾,没仔细琢磨她的反馈。“命要归自己的话,地还不够人站的呢。”直至柯竞凡出事,母亲有感而发的家常话才晋级为箴言,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珠坊那时已解散了很久。珍珠帮他们置换到实实在在的几桶金后,又做了小半年,用柯竞凡的话说,他不愿再赚劳苦功高的钱,沾着人腥气,每一张都软叽叽疲塌塌的,一双又一双汗手把领袖们都磨得不精神了。他在银行汇款,排在他前面的人取了几沓钱,跟窑里刚出的青砖一样齐整整厚墩墩的。“看着就是连号币,一股油墨香,点钞都清脆些。”

葛兰自认没这个本事。电视上报道人造羊和它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管这种科学手段叫克隆。听凭世界怎么进步,她会的也不过是嫁接小小的一颗珍珠。柯竞凡说这些年你坐镇珠坊辛苦了,下面主要靠他去转型。他承诺,他绝不会过河拆桥。不论接下来生意怎么改变,只要公司还存在,葛兰技术入股的分红比例不会变。他让葛兰好好休息一阵子,说香港回归在即,未来要带她和二姐一起去转转。

葛兰回二姐家收拾行李,又去珠坊带走了惯用的几件工具。她环视着空空荡荡的教室,很有种下岗的感觉。在她的猜测中,柯竞凡心活,预谋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但她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敲打无疑加快了进程。最早是一两年前,他带她去广州,本来说好了住旅店,葛兰临时又变卦,要去他那里住。柯竞凡说只有一张床,葛兰让他打地铺。

和柯竞凡同住的是一个肇庆小伙。葛兰进门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倒是自然地点个头就出去了。厨房很洁净,比起下厨后及时收拾,两个单身汉从来不做饭的可能性更大。与阳台平齐的巨大榕树树冠,还有阳台上的衣服都随着雨前的风飘飘摇摇。站在这个空间里,葛兰感到一丝清凉,好像谁往她的腕上套了个玉镯子,阴阴地晃动。

柯竞凡的卧室里挂有一台空调。葛兰以为这种电器本来的颜色就泛着玉米黄,柯竞凡说是旧的,房东净找些淘汰货糊弄他们。好在空调的制冷效果不差,葛兰站在风口,脖颈缩起来,眯着眼睛呵呵地笑。柯竞凡也笑,是笑她这副样子。葛兰说怪不得你不回去,原来是躲在这里享福。大暑天,她们姐妹在珠坊里卖命,汗珠比珍珠还大。

柯竞凡抱了一床席子去客厅睡,葛兰不好留他,说外面不热吗?她想把门敞着,输些冷气到客厅。柯竞凡说空调功率小,带不动。葛兰让他去跟隔壁小伙挤挤,柯竞凡说那就更热了,而且那人还打呼。总之,他很快就在客厅睡下了。葛兰不服气,没关门,不到半小时,年事已高的空调停止了运行。屋里积攒了半天的凉意一翻身就消散了。

葛兰认床,睡得浅。凌晨,隔壁起夜,她听见他们小声说话。

“怎么睡外面,吵架了?”

“她是我妹,扑街仔。”

“鬼才信。”

她瞄了一眼。深蓝的暗夜,柯竞凡屈膝侧躺着。蚊香在他身畔闪动着红光。她感到安逸、柔情,和狭窄幽深的怅惘。

葛兰在的那几天,柯竞凡带她去吃各种特色美食。走到白天鹅宾馆,他停下来,说:“再努力努力,下次来这里吃早茶。”一天下午,他去见一位江门老板,葛兰也跟着去了。柯竞凡介绍她,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分管技术和员工培训。老板以礼待客,听说葛兰来自江浙,特地另叫了一壶碧螺春,把虾饼换作白绫酥。对面戏台子上,伶人在唱粤剧《凤仪亭》,葛兰揶揄道:“柯总你要不要也上去来一段?”

回衡阳前一天,葛兰帮柯竞凡收拾房间,做了些缝缝补补之类的家务。她到边到沿做得仔细,打扫床肚时,掏出来不少垃圾。有生锈的钥匙环,废弃的创可贴,还有一个撕去半边的小塑料包装。她最先以为是糖纸,或用于密封其他小件零食。等拈开那些灰絮子毛衣子,她认出来了。柯竞凡下楼买烧腊回来,她什么都没说。说了,他可以回答是上一个房客的。吃饭时,她本来是问烧腊怎么做,柯竞凡答得好好的,她陡然插进了致命的新问题:“你觉得我是你什么人啊?”

面对她的变天,柯竞凡从容不迫,给出了四海皆准的答案:“朋友啊。”

她不是他妹妹,也不是他的副总。她是一个放弃了原有的生活,坐几十个小时的车,跟着他到他老家来的普通人。情急之中,她脱口而出:“你好好想想吧。你要还有一点脑子,就好好想想吧。”还有些话,她没和他说。二姐都觉得她是私奔来的。珠坊的姐妹们议论得更翔实,说得有模有样。这些话她都独自承受了。她不想由她转述来使他知晓,那必然显得苦情,像重播的《渴望》里的歌声,毛阿敏一开口,要把几千年的哀恨都唱出来。

这之后,葛兰回衡阳,电话里又点了他几次。她不能不叫他知道,是她的青春引燃了这桩炉火兴旺的事业。有一回柯竞凡接到她的呼叫,天黑了才回电话。她趿着拖鞋小跑到邻居家接,一路上草叶抽腿,露水很快浸湿了裤脚。这次没等她切入正题,他就先开诚布公了。他说他们认识得太久了,太熟了。

“饭呢,你也吃夹生的?”葛兰怕邻居听壁脚,说得很轻,几乎只是嘶嘶的气声。又因为说得很轻,反而更显出切齿的分量。

“老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老话也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在那边听似由衷地笑了两声。她不觉得气氛缓和了,甚至邪恶地想,他与其说认识得太久了不如说认识得太早了。她见证了他潦倒的样子和一路走来的蹒跚,他最想割断的历史被她尽收眼底,对将来发迹的他堪称把柄。

到了这个份上,她料定他们没有未来了。回去的路,当头照着一輪满月,光辉圣洁到令她敬畏,她走得很慢。风里弥漫着草木灰的香气,虫鸣微颤,像散学的孩子在跳跃中歌唱。异乡的情景有欢送的征兆,她心里难过。有的人在繁华的都市里没留得下来情有可原,她在这连她的老家都不如的穷乡僻壤竟也留不下来。

半个月后,柯竞凡以业务变更为由遣散众人。又过了两天,一个气温骤降的早上,整装待发的葛兰向二姐辞行。二姐双泪长流,说:“二姐不送你了。二姐对不起你。”葛兰摇摇头。她说她还没想好了要去哪儿,落定了就来电话。她叫二姐和她保持联系,柯竞凡有什么好消息,不管是生活上的还是工作上的,都及时通知她。

她的话意有所指,二姐听得懂。

她以为几年后,她可以等到喜讯,说前沿的春风里刮来了多少多少他喜欢的那种挺括的钞票,说他迎娶了怎样怎样的一个女人,如果容貌能折算成现金,两人并驾齐驱,势均力敌。但都不是。早在公之于众之前,那桩世纪之交的大案就已私下被口耳相传。地点、人物、数额对葛兰而言都太遥远,尤其还有一两个原本只存在于荧屏里的艺人点缀着传闻的花边,更使得此间秘境像凡人不可企及的蜃楼。

可二姐说得明明白白:“出事之前他回来了一趟。之后就联系不上了。你说他会不会已经没了。”

忌讳说“死”字的人很多,常用“没了”“走了”代替。有阵子,宫廷剧大热,没关心过文学和历史的观众听到了更多新奇的叫法。妃子死了这么说,皇帝死了那么说。秦朝这么说,清朝那么说。每个人小心翼翼,像是不说就能不死。

黛西却把“死”字挂嘴边。她毕生易怒,然而身康体泰,七十多岁的人了,没有一点点基础病,成了那些提倡心态好才能身体好的养生专家所不能解释的例外。葛兰问她怕不怕死,她说:“当然怕,光耀比我更怕。仰赖佛祖和祖宗保佑,我生在有钱人家,嫁到有钱人家,改嫁的还是有钱人家,我见得多了。穷人两腿一蹬了无牵挂,有钱人一律怕死。他心里惦记着啊,他一死,再多的钱都统统过期。遇上子孙不肖的,别说风光大葬,一口像样的棺椁都不能置办也是有的。”

怕死还喋喋地说死,葛兰就想,这怕是以毒攻毒,和死叫叫板。

初次拜訪黛西的前一天下午,葛兰想去买些燕窝,钟光耀叫她不要破费。“她也不吃市面上的燕窝。”他替她准备了常见的点心。葛兰生怕失礼。钟光耀说这样很好,她最厌恶拘礼和假客气。

车行驶在不大宽的山道上,层层叠叠地绕转,对面来车眼看着就要相撞。葛兰生于长江中下游平原,不大习惯,中途请司机停了一下,由钟光耀陪着下车透了透气。那天的天气极好,阳光照得浅水湾成了糖果色。一丛丛的树,一幢幢的房子,绿的,红的,一小点一小点地排绕在奶黄色的沙滩周围,像蛋糕上微小却丰润的裱花。钟光耀遥指着某一个位置,葛兰没看清具体是哪一块,看清了也看不懂,只听他说要在那里置业,正请人看风水。他们正说着,后边一个沙哑的女声唤道:“你喺度做咩?”

那女子的车窗只降下一半,她五官都很纤细,下颌线流畅,典型的江南骨相,麦色的肌肤和银白的唇膏却是欧洲趣味。她是钟光耀的妹妹珊妮,比他小二十岁,比葛兰大三岁。

两辆车一前一后进了院里。附生在棕榈树干上大簇大簇艳丽茂盛的积水凤梨遮挡了视线,葛兰挺直了腰背,才见那一侧修剪得有棱有角的冬青围绕着的场地上泊着几辆车,又听见敞开的窗闼里传出女眷的笑声。菲佣说里面在打牌,问是直接上楼喝茶还是打个招呼。

“打牌是什么要紧事。”里头说道。声音甜美明澈,比珊妮更像做女儿的。

黛西出来了。宽松的银纱睡袍被一阵风吹得扬起来,加之头发也是花白的,黑隐隐的背景下,她像是叫一团雾气裹着,仅露出一张化妆得一丝不苟的脸——或者说仅露出一道细眉,一双深凹的三角眼,两片剪纸般的朱唇——乳胶漆上墙前披了厚腻子般的惨白底妆让她脸部的立体感完全丧失,成了雾气的一部分。“你们两个一向一个看不上另一个的,倒也约着一起来了?”她和钟光耀行西式的贴面礼。钟光耀问:“一回来就打牌,也不歇两天。芽庄好玩吗?”“不好玩,海滩要给俄罗斯人承包了。海水倒还算清。有人嚷着要潜水,呼吸嘴还没咬进去就一通干呕,跟害喜一样,净出洋相。”里头的当事人听到她调侃,也不甘落下风:“个个像你,四十多岁高龄产子?就算我有这个本事,我先生也赶不上绅士那么神勇。”黛西单单挑起一侧的眉,半真不假地排揎:“我是叫你们作践惯了的,死人你也不放过?”

那边不说话了。珊妮递上油纸包,黛西大喜,来不及洗手就取出一个尝了尝:“嗯,还热着。天哪,好吃死了。”转头就去分发给朋友。葛兰也惊奇,香港还有油端子①。珊妮说也是偶然发现了这一家。葛兰听见里面议论道:“闲人养了一堆。你中意,就把人家聘来专门做给你吃。难为珊妮这么大还替你跑腿。”黛西道:“街头的小吃吃个趣。在上海,天天能吃到,我又未必吃了。”和她的伙伴们吃完了,纡尊降贵地体验完了这一点民间的野意,她才想起来,她的儿子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什么人,既不是秘书,也不像姘头。

“老实说,你不出挑。”后来熟络了,黛西坦然地点评葛兰。葛兰也不意外,正是他身边蜂飞蝶舞,喷香的太多,寡淡的反而平衡了他的味蕾,和吃油端子是一回事。

“他把你弄到香港来,总不会真的是叫你插手珍珠行的那一点生意。那不过是带做带玩,香港也有的是这一行里的人才。”

“他和你是怎么说的?”

黛西调整了一下坐姿,顺手抚了一下玫瑰红莨纱对襟长褂子被压皱的部分:“和我他只说你是江苏人。我一想,那和上海挨得近啊,来讲讲那里的新鲜事,蛮好蛮好。他晓得我来香港这么多年,还是欢喜同内地打交道。”黛西眉飞色舞,很真诚的样子。葛兰也不想瞒着。在香港未知还要逗留多久,总瞒着,人也累。她便说她有个朋友,牵扯到一宗了不得的案子里,钟先生路子广,替她在里面周旋,能使人少受些罪——她在黛西面前都称钟光耀为先生,她看出黛西很要人尊重她的儿子。她的同伴们称她的亡夫为绅士或许也出于这个心理——据说是很早就被港督委任为太平绅士。

“那你为什么要来香港呢?还是你也卷进去了?”

葛兰并不想来香港——也不是不想来,只是总记得柯竞凡的话,说香港回归后要带她和二姐来。因此她脑海里已形成了一种印象,认为她要是来香港,必是和他一同来的。钟光耀得知柯竞凡以分红形式给过她几笔钱,数目不惊人,干系却未必厘得清,叫她来避避风头。葛兰心想她不知道这些钱的来路,不至于犯多大的罪,这么一走了之,万一追究起来,倒好像此地无银了。钟光耀说她没做错事,坏在找错了人,先前她托的人心术不正,没有能力便罢,还反过来想在她身上做文章。他忘了他本人也是做文章的一把好手。她这素材再干枯,不妨碍他一提笔就洋洋洒洒,句读得当。她受惠于他的人脉,也折服于他的文采。不过她打心底里不想承认她动身出境的决心更大程度上源自后者——快十年了,她和自我做斗争的毛病未见缓解。

天色向晚,和黛西同名也叫黛西的缅因猫坐不住,从她腿上跳到花园里去玩。葛兰常听见人叫“黛西,黛西”,听不出是唤谁。黛西允许任何人叫她黛西,且年轻人这么叫她,会让她有美好得和他们同龄的错觉。“猫也叫这个名字的话,说不准我也跟着沾光,能有九条命。”这当然是玩笑话,更多的是她可以频繁地在这栋华丽而空旷的房子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有精力应对每一次被她错误理解的寻觅。她希望源源不断地有人叫她。她的双亲早已仙游,她的两任丈夫也先后离去,她的儿女们不在身边,呼唤她的人越来越少。她又越老越容易想起做小囡时在上海迷宫般的祖宅里,带她的大丫鬟在邈远的某处叫着“黛西,黛西”,像找一只猫一样。她躲在樟木衣橱里窃窃地笑着。

她叫葛兰勤走动,不方便就打电话让她的司机去接。她没邀葛兰同住,说住在一起的人,每每日后想起来才怀念,当下都是憎厌的。她的年纪已经没有多少“日后”可言,只能美化当下。葛兰啜了一口喝了多少时间仍旧喝不惯的黑咖啡,再极目远眺,海上的光越发地暗了。海面从肃穆的蓝转为蒙蒙的灰紫,辨不清什么性质的白船在水面上拖着一条墨渍似的尾巴徐徐前行。再远一些的地方,苍翠的岛屿是灵鳌浮出水面的龟背,一动不动,等着驮渡有缘人。

“带做带玩”的珍珠行开在铜锣湾。隔壁的金铺也是钟光耀的。两家店除了销售,也有养护、折旧和典当的项目。有人不小心弄断了项链,颗数不全了,也会登门求救,找个头相等的珠子重新编串。葛兰在这里见到了形形色色的货,和林林总总的人。店里来过一对女宾换锁扣,看上去是要好的朋友。穿机车皮衣的那个鬓发推成男式,劝另一个妩媚的大波浪:“这么重,脖子要戴断了。不如拿去内地买房子。”大波浪不搭她的腔,修好后很快又相携着走了。她们走后,店员促狭笑着问维修的师傅看没看出来。师傅不当回事:“有什么稀奇的,现在何止男人爱玩女人。”葛兰这才懂了。她朝内间走去,见手机盖上的信封标志在闪动。钟光耀谓之“所托非人”的家伙发来信息问怎么联系不上她,又说事情大致办妥云云。葛兰转头就把这话告诉了钟光耀,意思这人不仅坏,也太自大,把她看得这样蠢,真以为能盛一碗现成饭邀功。钟光耀说:“你是蠢!他在东莞就声名狼藉,专从女人身上捞钱。你还找他。”

东莞,她离开衡阳后去的地方,也是认识小燕,认识钟光耀的地方。

当时她也有回家的打算,想想她父亲的那些话,到底咽不下气。她要是从来没走,直接输给父亲,也就算了。在外头没弄出个名堂,当着他的面输给自己更难看。从前和她同一班学种小米的人里有三五个结伴到了东莞,说工资高些。晚上她们常去珠江边看南来北往的货船,江的彼岸是广州。

离开衡阳时葛兰穿着呢子外套,到了东莞脱得只剩衬衫。气候和珠坊里热火朝天的景象让她冲破惨淡的心情,迅速复苏。因缘际会,她在衡阳教过的一个唤作桃儿的小姑娘也在这里。桃儿说:“柯二姐讲你是回老家去。”葛兰说:“回去了的,在家待不住,又出来了。你回去不要跟二姐说。”桃儿说:“我也不回去。在外头吃苦为自己,回去吃苦全为了他们。”葛兰听了,很拿她当志同道合的人看待。

东莞上工早,珠坊里没到七点人已悉数坐齐,唯有葛兰斜对面的位置空着。到了八点半,门外飘进一个高挑女子,手里擎着一座冲泡了果珍的树脂大茶壶,像一位要收妖的神仙。实则她更像妖精——逆着光,葛兰没看得分明,只感到她纤腰柳摆,不盈一握,款款而来时,承担着折断的风险。待人落座,葛兰才被她的美貌刺得不敢直视。她不敢,自有人敢。她就扭开盖子喝了口饮料,笑道:“看什么看!我昨晚上跟老板睡覺,照理上午应该歇半天呢。是我手脚勤,闲不下来。哪个看我工资跟你们拿得一样心里不服气的,也去睡,抵冲工时。老板最近火旺,你们多多益善。”

此言一出,原本七嘴八舌的珠坊一时鸦雀无声。桃儿乘人不备凑上来耳语:“她叫沈小燕,以前是歌厅的。”

干活,吃饭,睡觉,洗澡……小燕在珠坊独来独往。除了公开场合“掷地有声”,私下她处处避免和他人交流。一个星子密布的晴夜,她坐在树下,一边循环播放随身听里的谭咏麟,一边拿牙签戳白瓷大碗里盛着的切成一块一块的青芒果吃。葛兰路过时,她把碗朝葛兰一伸。葛兰吃了一块,由此她们处成朋友。葛兰问小燕为什么主动跟她说话。小燕不假思索地说起了食堂里的事。那儿的饭和菜都是打好了的,汤要自己打。两个汤桶灌着两种汤,如果一桶是青菜汤,另一桶一般就是海带汤。小燕说只要是她打过的汤,就没人会喝了。哪怕另一桶汤喝得见底了,哪怕那些人噎死了、渴死了,她打过的这桶汤也没人喝。但葛兰喝了。

她自云“半从良”,有人请她去陪个酒唱个歌跳个舞的“素场子”,她下了班不累的话,照样奉陪。她邀葛兰同往,葛兰死活不答应。要不是城区来车接小燕,葛兰又想买点东西,才勉强会蹭她的车,并和她约定好,买完东西就在歌厅楼下的干货行门前等她。那时节常有澍雨,粤地的骑楼这时候就显出了好处。再坏的天气,人不会惶惶地无处可去。一眼望过去,长长的走廊,一户一户伸出一点柜台和商品的侧影,各家各店,灯火纷呈,叫人心定。不知不觉等了两个钟头,雨虽未停,而灯已阑珊。葛兰忽听楼内楼外渺茫的歌声里响起切实的一缕足音,她欠过身,朝楼梯那里张了一眼。

一个戴着淡茶色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向干货行的老板借火,攀谈了几句。抽完了烟,他才朝葛兰的位置站近了些。他叉着腰,看着路灯下金色帘幕一样的夜雨,说:“保心安油应该比红花油好用。”他看都没看葛兰一下,一直目视前方。要不是葛兰的网兜里就有一瓶红花油,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能叫她觉得他是在跟她说话。

他身上未曾流露出太多的香港气息。那时,葛兰还没去过香港,她对香港气息有一种虚笼笼的见解。钟光耀说他生于上海,一落地,父母便离异,母亲带他去了香港。他从五岁起往来于两地之间。六十年代末,父亲为避乱迁居故乡扬州,他也跟着在那里待过不少时日。在内地他是说粤语的客人,在香港他是说普通话的客人。

跟一个陌生人,一个转脸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没必要说这么详细,还是这样陈年八代的旧事。就像他提到的扬州,离葛兰的老家不过百十里路,风土人情无甚相差,她也只字未曾多言。这事倒成了个话柄,钟光耀后来不止一次地问她那晚为何不与他详谈此事。他受母亲言传身教,坚信中国人骨子里的乡土情结。“你有没有读过一首诗,说‘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人家擦肩而过,生怕是一个地方的,还要问一句。哪有你这样身在他乡,明知祖籍相近,还拒人千里的?”葛兰说,你常去的那些地方少不了这样的女人,本事更大的也有,没关系也能千回百转地扯出点关系。

这样的女人多了,拉帮结伙,成了气候,自然盛名在外。周末从深圳赶来寻芳的数不胜数。酒桌,包厢,舞池,女人翩跹于此间,被他们有的放矢,也被他们借题发挥。今天是赌注,明天是筹码,后天就是四面举债的输家。桃儿有次从城里回来,把葛兰拉到无人处,紧攥她双手:“你猜我在那条路上看到谁了。”葛兰如遭电击,腰狠狠疼了一下,像树干感受到了伐木的锯子。他们都认识的人还能有谁。哪怕下了班才从广州过来,也能赶上消夜。

“柯二姐的男人,他居然开着小汽车。”

葛兰竖起的汗毛又统统倒伏了下去。混在猎艳大军里的人并不是柯竞凡,她不仅没为此庆幸,还非常失落。真要是他,他来东莞的目的不重要。她想见到他的心情强大得足以宽恕一切。甚至,她会为他高兴,这代表他成功了。

后来她当然听说他的确短暂地拥有过成功人士的身份。供述中写着他白手起家的经历,卖过剪标衣服、盗版书、瑕疵瓷器和假珍珠。凭借养殖技术发了小财,也辗转攀上一些大人物。误入歧途的那一段很长,葛兰不想细读。那些入微的细节如何成熟,如何从他身上掉落,她都怕去想。她只在心底长久地念着“还好,还好”,她遇到了一个钟光耀。

如此举手之劳,钟光耀记不过来。只有“旗下百分之八十的产业都躲过了金融风暴”之类的惊心大事,才会成为他的老生常谈。每每讲起这一出当年勇,他还要带着提一嘴葛兰的先见之明。她和小燕带人去湖北成立珠坊不久后,内地洪水暴发,业界同行家家片蚌不留,损失惨重。她自主设计的升降式滑轨育蚌网原本是只为了节省时间和成本,关键时刻竟救了她一命。钟光耀说,劫后余生,能重逢的都是厉害的人。

光辉事迹传开后,那些因为钟光耀才知道葛兰的人的看法两极分化,有的更尊重她,有的越发不尊重。钟光耀缺席的一场寿宴,葛兰代表他去祝寿。钟光耀继父的妹妹,被家族中称为四姑太太的人,年纪和黛西相仿。原本她正坐在主宾桌的上席和另外一位夫人说话,看到葛兰后,笑着向她招手:“正巧你来了,替陈太看看。我看成色不错,是她自己疑心病太重。”见陈太太不大熟悉,四姑太太的眉毛眼睛夸张地拧成一团:“光耀太见外了。金屋藏娇不给别人看就罢了,陈生陈太和我们走得这样近,也不介绍你们认识。”说着给陈太太引见葛兰:“这是光耀的女朋友。你是戴珍珠的,她可比你有能耐,是做珍珠的。”陈太太说:“是珠宝设计师吗?”听闻此言,四姑太太的眉毛眼睛快慰地舒展平复了开去:“不是,那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她是专门把沙子放到贝壳的肉里,催着它们长珍珠的。”说到这里,二人也并没有站起来,四姑太太只是托起陈太太的手杵到葛兰面前。陈太太的无名指上戴着一颗硕大的九成新白珍珠戒指,灯光中浅浅流转着一点淡蓝色。她们是想请“专家”帮忙验货,但那姿态却像极等待宦官扶起的太后。葛兰不卑不亢地笑了笑:“我是农家女,都是和一些不值钱的淡水蚌打交道。这样的海水珍珠我不敢乱讲。不过陈太太一看就是家世显赫,恐怕不会有人敢以次充好。我还没有送寿礼过去,先告辞了。”

这场面被珊妮瞧见,转述给她母亲。黛西勃然大怒:“她是看我不在才這么放肆。自然我也是知道她肯定去我才不去的。”黛西来香港不久即与先夫结识,他面上妻贤子孝生意兴隆,背地里却处处受制,极想在外头暗设小公馆。黛西对他言明:“她自诩望族出身,我娘家倒也不曾破落。我读过书,留过洋,当然也结过婚,明白这不是什么轻松有趣的事业,所以也不拿它当必要的志向。何况我既然带着孩子而不是只身赴港,你就应该看得出来,我有这个底气,不是来投奔谁,更不是来做谁的姨太太的。”他颇受震撼,不久,狠下决心,割舍了一大块家业让与前妻,将黛西明媒正娶。虽说诸如四姑太太这样的亲眷,和原配有着发小般的深情厚谊,一直不待见黛西,但以黛西的个性和气度,两人同场,她总还是要被黛西强压一头而不敢有半句怨言。

听话听音,葛兰明白黛西的意图——再新的时代,再潮流的风气里,女人的名分也不会轻易变得次要。她一生光明磊落,唯独生了钟光耀这个浪子,叫她抓不牢更管不了,绝非系锚的良桩。“他什么都喜欢换新的。他连他自己都换,更不要说换你了。”葛兰听不大懂了。黛西说:“也没什么,就是向你交个底,他是个无情的人。”葛兰觉得她和钟光耀之间不是有情无情的事,不过也还是为这个“底”怅然了一会儿。某日在西贡吃饭,她说也不能总待在香港,该回去了。钟光耀问她香港不好吗。葛兰说很好,只是想回去了。钟光耀说:“好吧,你不像我,客舍似家家似寄,你是有家的人。”他提议去澳门玩一趟,赢了就放她走。

时值盛夏,赌场里人又多,不断有客人询问侍应生冷气是否出了故障。葛兰总体赢得人也出了一身汗,中途悄悄离场去补妆。走到金碧辉煌的洗手间里,一个东南亚长相的女人正倚着大理石台面抽烟,台子上搁着她的诺基亚。她体态丰腴,紧裹着一条玫红色的吊带绸裙,提花流苏披肩卸了担在臂膀上,脚指甲的蔻丹斑驳破裂,而木屐的跟又很厚,像高脚盘里几片剥落的荔枝壳。葛兰拿纸巾揩了揩额头的汗,扑了些粉。那女人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拿起来接听。被当成手机吊坠的亚克力大头贴悠悠转了个向,倒映在镜中。

照片中的男人是独眼。葛兰这才发现她抽烟的姿势似曾相识。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流利,也很会拿捏中国人寒暄的腔调——说到客气的地方,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脸上都露着职业化的笑容。听起来像是邀请什么人去普吉岛度假。电话一挂,笑容也跟着掐断。

她的烟瘾没过完,又续了一根。发觉葛兰在看她,她就把烟盒递了过来。葛兰点头致意,抽了一支。“照片是你先生吗?看起来像中国人。”

“不是。我嫁的人连‘你好’都说得很吃力。”

“那你先生不介意吗。”

“他要是也为我拼过命瞎掉一只眼,我可以换成他的照片。”

犹如吃火锅时不小心嚼碎了一粒花椒,虽麻辣,却不算出乎意料。葛兰没再说什么,只是和她并排抽烟,像柯竞凡和独眼那样。前缘是唇齿间积蓄的一口烟,明明呼之欲出,终归泯然。葛兰就这样和她陌生着,萍水相逢着,感到一种独有的女人之间的轻松。

门外传来钟光耀的呼唤,问她在不在里面。葛兰本能地又对镜顾盼核验了一番妆容,才走出去。钟光耀立在富丽的水晶灯影中,身形气息和骑楼下的初晤大差不离。她以为她未必有多爱这个人,那女人能离开独眼,她就更能离开钟光耀了。她便没有再专注地看过他,这最后一面也就像水吊子的壶嘴里倾洒出来了几滴,落在滚烫而千疮百孔的蜂窝煤般的回忆中,刺啦一下无影无踪。

黛西的电话打得勤。好像作为一个得体而智慧的母亲,只能这样抚慰她并掌握她的动向来为儿子善后。葛兰说珍珠掉价,养蚌的人也多了,她回到内地已不再做了,和朋友一道改做点其他小生意。

“他叫你把大半的钱都拿出来买房子,你应该听他的。他在这上头是有一本经的。”

钟光耀是这样讲的。他说未来的十年,在内地投资兴业,做什么都不如买房子。葛兰说买那么多房子,回头卖给谁,别像股票一样一文不值地烂在手里。钟光耀摆摆手,说那是再过一个十年才要考虑的事。

她在南京买了一套房子。这成了她做得最英明的决定。

黛西又问她有没有筹谋大事。“香港三十岁没成家的女人拿笤帚也扫不过来。珊妮不就是?在你的环境里,总要听一点闲话。”像问钟光耀关于房子的未来那样,她很想问黛西,什么人能来接她这个盘。她选择转道南京,既有小燕打前站在此开了餐厅的缘故,也是为了离家近——婚姻的事让她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往来,而年岁增长,越远越好的劲头渐渐地就在人海里泡得坨掉了。她想找机会修复和父母的关系。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到南京的第二周,她确认怀孕,一时又见不得爹娘了。小燕却拊掌叫好:“漂亮!保险起见,先别跟他们提一个字,直接生下来带过去。大团圆是最好的,圆不了,总也会拿出点诚意。”

葛兰也想把孩子生下来,倒不是像小燕这样深谋远虑。外室携子倒逼豪门的戏码是火车站卖的花哨的小刊小报,“珠胎暗结”之类的词眼偌大地印在封面上,叫人不齿又想看,她演不了。她盘算着,这些年荒废得透彻,很难力挽狂澜,遇不到人,遇到个孩子总也要牢靠一些,却忘了自己做女儿做得離经叛道,根本没资本垂范后人。

钟光耀也有电话来,内容或长或短。一旦他的话风出现苗头,试图了解她的经济状况,葛兰就撇开说别的,好像多说一句就有埋下伏笔的嫌疑。钟光耀的生意往欧洲做,到内地来得少了。他邀葛兰去希腊度假,碍于体态,葛兰不好答应,已使他不快,后来他到上海,要派人接她过去,葛兰也推辞。钟光耀说:“那么,我忙完了去南京找你吧。只是那样的话,就要你来做东了。”葛兰朝摇篮看看,不敢给准话。模棱两可之下,钟光耀语带双关:“行动不自由?”葛兰回道:“我为了自由,出来十几年了,连自由的边都没摸到呢。”女儿三岁多时,入境香港倒是更自由了。葛兰带孩子去了一趟,只因钟光耀很久未与她联系,她就有些生闷气,却也忍着不主动联系他。她兀自把酒店订在上环附近,这样可以跟黛西说,为的是拜访她方便,见不见他也没什么要紧。

黛西门上的人换了,不认识葛兰。领进去,只见大客厅的陈设也变了,鲜艳的沙发茶几全都不见了,只有一张池塘似的黑色镜面大长案,四周摆放了几张铁艺圆凳。清减了不少的黛西正披着一件大地色的线衫,孤身一人坐在长案边挑拣要插瓶的花,看到葛兰竟也好像不大相熟似的。后来才知道,是哭得多了,视力大不如前。黛西问她几时来的,葛兰说昨日刚到。黛西又问:“这是你的小囡?几岁了?”葛兰点点头,叫孩子去走廊上和猫玩。孩子过去后,葛兰方说:“两岁。”黛西说:“个子倒不小。”葛兰淡淡笑道:“我从小也比旁人高些,后来停长也比旁人早,成了个矮咕咚。她不要像我才好。”黛西说:“要说像,我方才凝神看了看,她和我做孩子的时候才像。”她原只是这么平缓地说着,透过落地窗,虚眯着眼睛又端详了一番,心潮澎湃地叫人到楼上把一个粉底洒金大影集抱了下来。她一页一页地揭开硫酸纸,找到了一张嵌在金对角里的朦胧的黑白小相。齿状花边环绕着华服女童,眉眼果真有相似神韵。她让葛兰把人叫进来,退下指间一枚金托碧玺的戒指,交到孩子手上攥紧。“你来也不说声,我好准备点孩子的玩意儿。这只样子不起眼,倒是地道的巴西货。珊妮想要我也没给。”葛兰忙推辞,黛西倒是更用力地捂住孩子的手,还想把她那另一只小手也从口袋里抓出来。但孩子力气惊人,凭黛西怎么使劲,她的左手还是死死地咬在口袋里不放松。见状,葛兰仓促地收下,致谢,叫孩子重新去找猫。她向黛西解释,孩子并不是无礼。她的另一只手天生残疾,五颗小肉粒取代了手指。黛西忙说:“带到香港来治。”葛兰说她问遍了,都说治了人受罪,也不美观。黛西眼圈红了,说:“我到现在都记得我母亲说过的话。她说她生了五个孩子,每一个孩子刚生下来,她就是再累,也要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探索着把孩子的小手小脚摸一遍,确认不曾短了什么。这是做母亲的心。你受苦了,我的孩子。”葛兰也被她说得心中酸楚。既提到了这话,她便顺口问道:“钟先生还常回来看你吗?”黛西大惊失色:“你不知道他去世了吗?”

按黛西的说法,钟光耀死于器官衰竭。非典在内地暴发之际,他曾来电询问葛兰的境况,问要不要他安排她到香港避疫。葛兰说人没有问题,开餐厅的人再怎么样口粮一时也断不了,然而门店肯定是得停业的。钟光耀要给她汇钱,葛兰坚称还没到那一步。过了年,还没出正月,香港也出现了感染的病例。

“但他是在新加坡染上SARS的。最开始就地治疗得倒也顺利,中间还与我通话。后来助理说他病情恶化,我要他听电话已经不能了。转回香港之后,保了两个月零三天……他父亲过世的年纪算是很轻的。我万万没想到,他还活不过他父亲。他连那样的病都受住了。”黛西不由得掩面,此时电话铃响了。菲佣去接,回说是四姑太太府上打来的,他们定制了月饼,问是像去年一样要一色莲蓉的,还是各样搭配些送来。黛西向葛兰问道:“你说,人要恶毒到什么份上,才会在这种时候跟我说团圆节的事。”一面又知会道,说各样都要,给葛兰带回去。厅堂重新恢复了宁静,黛西才又说:“他做过肾移植的手术你也许不知道。”葛兰坐直了:“这是真的不知道。”“在美国做的,成功极了。一点排异反应都没有。没想到,过了那么些时日,坏在了这上头。”

葛兰分明记得,她陪他回扬州故地重游的那次,他提到过这方面的事,以一种凶神恶煞却又深情款款的奇异面目。吃完了大明寺里的一席素斋,登上栖灵塔,俯瞰着瘦西湖,钟光耀问她湖像什么。葛兰说近处的一两片水面像兔耳。钟光耀为了满足父亲的遗愿,曾手捧骨灰乘坐直升机在扬州城上空盘旋一圈,最后于瓜洲古渡撒入长江。那次他看清了瘦西湖的全貌:“它很像人体。有心脏,有脾肺,有胃,有曲曲折折的肠道。”

葛兰转身朝里,背倚阑干:“美景被你说得这样恶心。”

“只是说说就恶心了?要是换呢。比方说我的哪个内脏不行了,要你从你的身体里鲜血淋漓地摘出来救我的命,你愿不愿意?”葛兰不语。钟光耀说:“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的真实。换成第二三个,脱口而出‘愿意’的,反倒可憎。我以为,爱人超过爱己的,不是心口不一的骗子,就是变态。”

“你不信爱,那你信什么?在佛门打诳语,你总不会是信佛。”

“信钱。”

“看得出来。”

“你不要嗤之以鼻。如果你也被死亡绑架过,如果你切实感受到是钱救了你,你就会无比地感激它。”

“那也不要说摘器官这种骇人的话。”

“可怕吗?做这个事的人多着呢。你以为有些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失踪?这世上活着的人,有多少是背着好几条命活着的,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吗?”

他那颗肾的来处未知。葛兰想他不是恶人,他只是自私——虽然自私在有些人眼里也是恶的一种。黛西的夫家有家族墓园,族中对钟光耀入园并无异议。四姑太太说:“祖宗的规矩多着呢,也不能因循守旧。光耀是我看着长大的,把他扔在外头,哥哥断定是舍不得的。死者为大,事急从权,只是墓寝的次序要分个亲疏远近。具体安葬在哪一处,请几个叔公来定。”黛西当即回绝:“光耀喜欢热闹,去公墓就很好。他活着时也从不和人争抢,难道如今死了,倒跋扈了起来?那几个要紧的位置,你替你的子侄看好了。可他们都还年轻,你又能替他们看得了几时。”四姑太太当场撂脸子:“你咒我死?”黛西笑道:“你我这把岁数,土埋到喉咙了,还这么贪生?我要是说你能看得住,那岂非咒那些年轻的小辈们早死?”

参观过公墓,回过头去看香港的住宅,葛兰不再觉得密集。墓穴是一颗颗小眼,排列组合成音箱最外面的网,低回的音乐就从这网里齐齐地飘荡出来。墓分三六九等,钟光耀的墓并未彰显阔绰的大手笔。它立在碑林里,像一个人在人潮中上着普普通通的班。

病笃才通知黛西,他一直没告诉葛兰也就不值得深究。真要连她都告诉,得挨个告诉许多人。她站在他的墓前这样想着,隔空表达她的恨,难过却不曾减少一分一毫。脚下,浩浩荡荡的墓之大军逐级降落,一排排一列列,倚山而坐,鉴赏山与海之间的万丈红尘。女儿上前献花。她没节外生枝,问这是什么人。她的沉默结合了他的无情,和葛兰的忍耐。总之她越沉默,葛兰就越悲恸。听从他的建议北上宜昌自立门户也好,陪他上海扬州闲游也好,乃至香港短居的那些光景也好,帧帧片片都像闪着光的鱼群般回溯到邂逅的东莞。有那样的一天,她坐在他的车里,向窗外伸出手,捕捉着夏至的风,结果只接住了萧疏两三点过云雨。

从早下到晚的雨也有,葛兰生产那日就是,所以孩子的小名取作纷纷。那时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小燕。后来小燕去了日本,葛兰的生活中就除了女儿还是女儿。她一直在思考纷纷的大名,姓什么,叫什么。母女二人香港之行一年后,名字便定下了。

“李添锦。‘富贵添祺象’,我行‘贵’字辈,到她就是‘添’字。正好对我也是锦上添花的事——老婆讨到了,还白白得了个闺女。”这番话,李贵年像是打了很久的腹稿一样张嘴就来。葛兰把他搡到一边去,清点刚送来的货。李贵年还是涎皮赖脸地贴上来要帮她。葛兰丢下纸笔:“那你一样样算好了,数目对了就打个钩,不对打问号。”李贵年应着“知道知道”,颠颠地忙活了起来。

他们在香港回程的航班上相遇。当时他坐在葛兰旁边,纷纷坐在葛兰的腿上。起飞后,乘务组向大家推销远低于市面价的免税香烟。李贵年举手说要二十条。空姐说一个人最多带两条。李贵年不经许可就先拿过两条往葛兰和纷纷的身体间一插:“妹妹借你个地方。”葛兰说她开了个小超市,也卖烟,打算也带两条。李贵年自言是港澳常客,下回她要他带多少条也有,这次他有急用,请她帮忙。飞机上人多,葛兰不想为这等小事多费口舌,只好默许。李贵年转头又把前后左右的人都疏通了一遍,凑满了二十条的额度。下飞机还了香烟,李贵年问她的店开在哪里。葛兰当他随口一说显个人情,便也只大而化之地说在迈皋桥。李贵年说迈皋桥大了去了,是在哪条路,哪条街,多少号。

当他真的带着两条烟摸上了门,一时葛兰还没有注意到他。他长了一张大部分迈向中年的男子通用的脸。但他比飞机上看起来抖擞了些,有股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气。

“这边还属于迈皋桥啊,都快到红山了哟,叫我好找。”他娴熟地搬来隔壁拉面馆落在走廊下的一张凳子,朝柜台前一坐,预备长谈的架势,“店里就你一个人?你老公呢。”

和给街坊四邻的说法一样,她的男人在外地打工。最早想说死了,后来考虑着,到底是开门做生意的人,怕门前是非多。远处虚拟得越远,越不可查证,她和周围的人都说是在香港,對李贵年,只能讲得更笼统些。能摸到她的门上来,李贵年不是好敷衍的人。他连店面的租金、货物的渠道、收银系统的结算方式都要打听一遍,她的男人究竟在哪里,他务必要问个明白。上班时间没什么生意,葛兰索性就和他磨磨牙,把两条绳搓成一股,整合为理想中的版本。她说男人老家是湖南的,她去那里打工遇到了他,之后两个人一起去广州,挣到了一些钱,男人还得到贵人的赏识去了香港,连她都跟着去香港享过几天清福。可恨他头脑发热,犯了过错,清空了以前的积累,只得从头再来。现下,她带了孩子在家守着一爿小店维持生计,他继续在外闯荡争取早日衣锦还乡……李贵年打断了她:“他真是你老公啊?”葛兰的神经在这个问句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维持着表面的气定神闲,随手抓了块抹布擦了擦玻璃柜台上不存在的灰尘:“是啊,怎么了?”

“他大概对你没感情,或者没多深的感情。”

葛兰不能再看着其他地方而不看他。

“你对他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很深。”

“你今天是来算命的吗?”

“我是说真的。男的对女的有感情,就不会把她扔在家里,尤其你还带着个孩子——不要说感情,哪怕富有一些同情心都不会这么做。女的就不一样了,女的愿意等,哪怕男的犯了错还要等,还给他机会,那就是很有感情了。”

李贵年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通身的草莽和市井气让他看起来好像只配妄议政治人物,打听挣钱门路,聊一日三餐和亲戚八卦。哪怕是谈女人,也该是赤裸裸地谈性,两眼放光,露骨地描绘臀和乳房。提感情,是钟光耀那类风流人物,或柯竞凡那时的花样年华的专利。可他说得在理,是找到位置的推拿师,让她嘶嘶地吃痛和舒适:“你挺有研究的。是见得多,还是自己的经验足?”

这时,面馆的回族女人来找凳子。李贵年起身,等人走了才道:“哪一天你实打实地想交我这个朋友了,我就告诉你。”看他要走,葛兰忙抽出钞盒数了几张要付烟钱给他。李贵年说不用了,他这一趟很顺当,赚了些不费劲的钱。他说也不晓得孩子爱吃些什么,就当给孩子买零嘴了。葛兰说她这里什么零嘴都有,打架一样要给他。

“你留着,你不容易。”李贵年说完就走了。直到下回见面,他才坦言,在飞机上,他无意中看到了孩子的小手。

紛纷惯将左手藏在口袋里,右手却早早显现出了绘画的才能。葛兰盘账时,她总是在角落里看连环画。等葛兰盘完了,她差不多也睡着了。有一晚,葛兰来抱她上床,见她身下压着一张纸,是店里算账的稿纸,正面横条,背面光素。这下,纸的背面多了一朵荷花,是用手指按了印泥一个指纹一个指纹起来的。参照连环画原图的表现手法,花瓣上一道一道的花丝被她创造性地用竖起指甲划刻的方式去呈现了。

纷纷的袖口也染上了印泥。葛兰不生气。她惊喜并心碎。沧海遗珠,钟光耀要是在世,他要是知道,他会把她教育成什么样的人才。但他死了,他更不知道。葛兰强忍着抽噎,轻轻擦拭孩子的手。纷纷还是醒了。看到她哭,纷纷就伸手来擦她的眼泪,又把印泥搞到了她脸上。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纷纷大哭。纷纷看她这样,不明就里也跟着大哭。母女两个放声哭成了一团。哭完了,葛兰坚定了一个想法,她要找一位好的启蒙老师,让纷纷学绘画。

李贵年前两次上门都没见着纷纷,就是被她送到老师那里去了。李贵年说这么小的孩子,要让她多玩一玩,等大一点再送去什么少年宫啊群艺馆的。葛兰掩盖了她想要培养出一名画家的野心,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是找个地方请人帮忙带带孩子。”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好像她很有些闲钱,便正色问他又是什么事大驾光临。

李贵年仰头端详起她的经营许可证,说你这里能卖电子产品吗,MP3,学习机什么的。葛兰说那得去工商局变更经营范围,排老长的队,很麻烦。李贵年说不用那么麻烦,只卖个几天,削价卖,跳楼价,放血价。葛兰听他话里有话,叫他开门见山。李贵年说他手里有一批小灵通,急着变现。“这就是个过渡产品,以后都还是用手机。再不处理来不及了。”葛兰问有多少部。李贵年说有一百部。葛兰平白无故拿了他两条烟,不好不帮,又不敢冒太大的风险,就建议他把货匀一匀,她领个五十部,再让他到别处销五十部。李贵年说别处也有呢。葛兰身子朝后一倚:“你是卖还是产啊?”她一再要李贵年保证,货的来路要正。李贵年说:“你当我跟你男人一样,我是那犯错的人吗?”葛兰杏眼一横:“再放屁不卖了。”

好在半价的诱惑力很强,不过三五日,真就一抢而空。隔壁的回族女人一下买了三部寄去宁夏老家。李贵年说:“就讲你是个利索人。我看人很准,我跟我朋友打赌,《超级女声》我们南京赛区得了冠军的那个小丫头肯定能得总冠军,怎么样吧。”葛兰说你还看这些。李贵年一边说我就是长得显老,我心态年轻,一边从货款里点了一千块返还给葛兰。葛兰极力推辞,说就当上次拿烟预付了。李贵年说:“什么意思?跟我撇清干系?”他当然是又猜中了葛兰的心思,葛兰却只冷笑一声:“我们有什么干系,我要这么急着撇清。”

“你讲话太伤人了。”李贵年站了一会儿,把一千块钱揣回信封里,走了。他骑的是辆摩托车,十几年前,她二十岁时,心驰神往地坐过。十几年后,她老了,发动机却青春永驻,那声响还是会牵动她主管逃离的神经,一启动就像要杀出重围,去宇宙的尽头。不多时,声音远了,随着她的心绪降落在腑脏之湖最深处,被淤泥包裹起来。店里少了一个聒噪的人,立马静得像荒郊野外。她随手捡起给孩子准备的毛衣,在渐暗的秋光里胡乱地又打了两针,搁到了一旁。她教训自己,一个三十好几带着残疾孩子的来路不明的女人,要是有一点点正常的求生欲,身边出现任何说得过去的男人都应该紧咬不松口的啊。

只当这么一来肯定是撇清了,葛兰哪料得,在纷纷高烧不退住院的日子里,李贵年又摸到了病房来。“拉面店老板娘告诉我的,说你们在这儿。怎么样,好点没?”葛兰还没说话,纷纷却先开了口:“你不是那个在飞机上买了很多香烟的人吗?”李贵年说:“好小孩,我听你讲这个话,你肯定好了。”

非典犹似昨日,葛兰说她吓都吓死了,后来起了一身红疹才知道是出痧子。李贵年说也不能大意。葛兰叫他帮她看一会儿,她去食堂吃口饭,放心得像是他们已深交了三十年。李贵年打开手提袋,里头是几样小菜、一罐鱼汤、两碗米饭,都还热着。“我听拉面馆说是发热,牛羊肉发物肯定不能吃。鱼是我自己钓的,清补,你给她多喝点。”

吃毕了饭,葛兰要将餐具拿去水池洗,李贵年不允,丁零当啷一股脑儿收拾到袋子里。葛兰送他下楼。住院部挨着一个小竹林,一条鹅卵石小道穿插其间,是出院门的捷径。天原已经很冷,风中竹枝飒飒有声,更觉肃杀,但葛兰浑身涌动着热流。处在这竹林中,她就是前朝枯寂已久的一盏宫灯的烛芯。她对李贵年说,你去店里是找我有什么事吧。李贵年说没什么事。她不信,肯定有什么事。李贵年说,我要真说出来,你更不信了。她说你说啊,你说了才谈到信不信的话。李贵年酝酿了一会儿,说你不晓得,我每天晚上都到你那儿绕一圈。有时候看到你织毛线衣,有时候看到你打电话,还有一次你站出来抽了根烟。除了给客人结账,大部分时候,你就是托着脑袋发呆。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在飞机上我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来的地方多了。”

“比方说呢?”

“比方说你是骗我的。你单身。”

葛兰抱着双肘徐徐前行,不动声色:“然后呢?”

李贵年说:“然后,我也是单身。”

葛兰说:“所以呢?”

李贵年哎了一声,着急的样子:“你还叫我怎么说,你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葛兰白了他一眼:“就你还老实人。”

这一夜过去,李贵年更是店里的常客了。经常是葛兰还没看见,纷纷就指着路对过,说:“飞机上买烟的人又来了。”李贵年说:“你应该叫我叔叔。”纷纷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叔叔”,却觉得很好笑,跑到一旁咯咯笑个不停。到了五月,改叫“爸爸”的时候她还是这样笑。那会儿,南京的一号线刚刚建成通车,葛兰没跟风拥进人群里挤地铁。她和李贵年去了婚姻登记处。日子是李贵年老早就看下来的,宜订盟,宜嫁娶。坐在李贵年的摩托车上,她搂着他,想到,她三十几岁了,她要结婚了,第一次结婚。她看到空中飞驰而过的地铁。它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开出来,开到了亮堂堂的天上。呼啸之中,她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后头的妹陀是哪个?”又有个声音在答:“我屋里堂客。”

婚前,照李贵年说,他在保险公司挂了个业务员的差事,彼此不存在劳动关系,开单就拿钱,简单明了。葛兰问他怎么总去香港,他说香港买保险的人多啊,大佬一年保费上百万。“是保费噢,不是保额。”看样子,李贵年不排斥被女人盘查的感觉,而今天问一句,明天问一句,将心比心也叫人生厌。葛兰既缠着他问了,就索性把想问的都问了。她说,那小灵通是怎么回事。李贵年解释,说是南方的朋友以资抵债。葛兰抬起胳膊捣了他一下,说你哪来这么多钱借给别人。“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钱。”李贵年又有点后知后觉地驳她,“你这是瞧不起谁?这才几个钱?我好歹也走南闯北,也是四十岁摆在头上的人了,我凭什么不能有这点钱?反正赚再多钱都是交给你管,你何必烦这么多?”

婚后,李贵年白天基本不在店里,问起来就是见客户,晚上不在家吃就是请客户喝酒。葛兰心里总慌慌的。恰好邻居买了车要上保险,她就给李贵年揽了个差事。办好了,邻居夸赞不已,说他业务熟练,效率高,很懂人情世故。葛兰便又无话可说。到月底,李贵年按时交钱给葛兰,时多时少,浮动不大。他吃这一行饭,少不了要公关,要给返点,葛兰叫他自留一些。李贵年说不必,需要用钱了自然来伸手。这时,纷纷也上幼儿园了。葛兰忙着看店,接送孩子只能靠李贵年,他也做得逸当①,叫葛兰下不去手挑剔。她想,论及过日子,维系一个家庭,这个是不差的。

论及感情,他应当也是爱她的。她没有别的金标准。柯竞凡宁愿睡在外面,钟光耀更像是君王——伴君如伴虎,她也可以说他是兽,他们在一起,她总觉得像兽的交媾,很丑陋很原始地连在一起,锁在一起。但李贵年给了她一些爱的感觉。他的吻不像一个木桶,要从她的井里吊些什么上来。他像火钳,夹着一团柴草送进锅膛,让她燃烧得更旺。攫取与给予,她到这里才分清。中途她走了神,理智地想到了一些将来的事,就去摘他们之间最后的那一层戒心,说他们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以为此言一出,他会有突如其来的感动。但他在她身边躺下来,说算了吧。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怎么了,又好像不需要他的回答,自行解释说纷纷的残疾应该不是她的问题,她去做过全面的体检,叫他不要有什么顾虑。他说正因如此,他们要是有了一个健全的孩子,纷纷怎么办呢。减少关心像被遗弃,加强关心更显得她弱小。“是你,你不要有顾虑。我是很爱这个小孩的。”

她朝他翻身,把脸埋在他肩窝里。他说他父母年纪大,他前面还有个大他十五岁的姐姐和大他十三岁的哥哥。哥哥得了绝症,但不是得绝症死的。在得知母亲怀孕后,他跳了江。

葛兰一波一波地震惊着,李贵年忽然又说:“我妈生我的时候都四十了。我小时候非常怕她到学校来。你叫我以后到学校接孩子被当成爷爷,我也不干。”

教师节这天,幼儿园照例提前放学,接回来是下午三点。拉面馆里在打牌,葛兰看了一会儿,见孩子回来了,把手朝她后脖颈里一伸,摸出一掌的汗,连忙带她去洗澡。洗完回来,李贵年却不在柜台上。葛兰只听隔壁笑语频传,侧首一望,他竟是坐下来打牌了。葛兰就有些不高兴,一下也没去看。到了五点来钟,陆续有人吃饭,几个人才散了。李贵年转过来,笑问晚上吃什么。葛兰说吃魂。李贵年看出她有气,正要讨好,回族女人来了,说我再也不跟你们当家的打牌了,赢了他们一个礼拜的钱,全输给他了。葛兰笑道:“赢了一个礼拜,总也要输一输。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晚上葛兰弄了几个像样的菜,又切了些猪头肉和盐水鸭来。摆上一桌子又有些不服——赢几个钱而已,就轮到她来伺候他了。“我倒没看出来,你还精通这个。下次我和你打打看。”李贵年低头吃菜:“打着玩。”葛兰说:“谁不是打着玩的?谁还有本事拿这个挣钱?麻将会吗?”李贵年说:“北方麻将还是南方麻将?南方麻将的话,我除了本地的,只会广东麻将和四川麻将。”葛兰看了他一眼,说:“这么有本事,回头教教我。”

就从这里开始,接到葛兰的电话,李贵年轻易不再说是见客户或请客户喝酒了。他说在外面打牌。这个“外面”可能是桥北,可能是河西。次数多了,葛兰会说他两句。李贵年就讲,跟客户也不能总是喝酒,酒足饭饱人是开心,他故意打错牌让客户赢几把就更开心。人要变换思路,酒桌上谈不拢的事不妨换到牌桌上来谈。葛兰说:“你总是有理的。”李贵年说:“所以我声音不高啊。你以后也不要动不动就炸起来讲话,老是生气对身体不好。”又过了个把月,他玩心再重,葛兰也没精力追究了,她接到通知,她父亲好好的一个人,吃过了晚饭,站起来就朝地上一栽,死了。

她和李贵年带着孩子连夜赶回了老家。一路上,葛兰一面涕泪不止,一面和李贵年对台词。他们的故事是怎样怎样的,因为怎样怎样的事情这些年没回来,如今做着怎样怎样的营生……李贵年问为什么不说实话,葛兰说她不想让他们看笑话。李贵年不懂了,他们现在的生活怎么就叫笑话了。葛兰急了,说让你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要废话了。

到了家,屋子里早站着密密匝匝一堆人。一见到她,个个念叨着“小兰子家来了,小兰子家来了”,同时让出一条道来。葛兰直奔东厢房。她父亲躺在大床上,已穿戴齐整。他走得急,衣裳必不是定制的,上了身太肥大,因而显得有些滑稽。策划丧仪置办东西的嫂子后来解释说现成的衣裳还是大些好,死人身子硬,好穿些。又说这应该是姑娘做的事,她既不在家,只有她做媳妇的人代行。葛兰当时只是跪下来长泣,捉着父亲空落落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要这要那地哀求地摇着。她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对不起他什么,反倒是他对不起她的地方太多。但这一刻她真觉得对不起他,没有原因,只是对不起。对不起,她做了他的女儿。正哭着,她母亲在身后叫了一声“乖乖啊,你怎么才家来啊”,她更痛如锥心,这一哭直直哭到天明。这时,和尚道士已来了,殡仪馆的冰棺也送到了。从《茶山情歌》到《两只蝴蝶》,吹鼓手们荒腔走板地把几代听众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奏了个遍。等到大小事务都有人各司其职,从旁协助了不少工作的李贵年才略歇了歇,和族中几个弟兄打起了牌。

女人们在厨上预备开吊的菜肴。包括她母亲在内,都拿葛兰当客人,不要她做事。但所有人都有关于她的问不完的问题。葛兰抱着孩子坐在一旁,像舞台上的人,为她们表演。她嫂子说:“我们以为你从广州回来,坐飞机,连跑带跳,怎么也要到今天早上。”葛兰说:“他在南京也有点生意,正好把我们带过来一起玩两天。”她姑姑神神秘秘地和她母亲商量:“我看是哥哥促着的,不然哪有这么巧。和尚道士正好在这儿,请他们掐①一下。”她母亲一向不热衷于鬼神之说,偎着案板咚咚地切丝:“人都走到哪里了,还说这些!”她关心的是她的女兒和她女儿的女儿。只剩她们祖孙三代时,她埋怨葛兰:“外头的东西不能瞎吃。我又晓得你一向懒,不肯自己烧饭,那你倒是家来啊,让我服侍你生养。吃食全经我手,细伢子②就不可能有这一台戏。你这是害了细伢子,把你自己也害苦了。”又道:“你不烧饭,他既然有实力,就应该雇个人照应你们。这下子没人,你跟我说实话,他对你怎么样。我从来也不赞成嫁给有钱人,但你不一样啊,你是陪着他一路穷过来的,他不能忘本。”葛兰听了这一串话,才发觉她和李贵年临时抱佛脚的那一点说辞不足以应对与生俱来的母性的缜密,只能兵来将挡地打哈哈,说外面不像家里,找不到知根知底的人做家政。

去湖南,去广东,去香港,她母亲都知道一些。十几年的历史,葛兰说不完,也不能说。李贵年注定要承担柯竞凡和钟光耀的戏份,扮演一个与她相逢于微时的形象。他倒也乖觉地拿出了大企业家的派头,不仅最后赢的一把大牌分文未取,还发了不少头儿③给各家观牌的家属。虽是丧事,都有热孝在身,大家散了牌局倒是欢天喜地的样子,都说小兰子出息了,找了个女婿这样通达,葛六爷能瞑目了。

怕母亲心焦,事情办完葛兰又陪着她住了一周才走。

她先派李贵年回去打理店里的日常,否则门关得久了,顾客以为倒闭。一次葛兰打电话给他,叫他请回族女人来听,她有事要问。李贵年照办,临了说:“你别查岗了,有意思吗!”葛兰当时不和他争执,到家一查流水,见连日来只卖出屈指可数的几斤油米,外加些矿泉水方便面。她问李贵年是怎么回事。李贵年说我怎么知道呢,没人买我不能按着人家的头强卖啊。葛兰火起来了:“你不要以为我治不了你。”警察到他们这条街上办过案子,对面自动取款机某一侧的监控能收进她的店门。她找银行门卫好说歹说调出来看了一眼,店门却一直是开着的。证据不足,下不来台,葛兰又不想承认自己冤枉了好人,晚上便和纷纷同睡。李贵年不介意,还是老一套作息,该干吗干吗。这么不冷不热地挨过了些日子,李贵年说要帮朋友销十来箱茶叶,于是又和从前卖小灵通那样大吵大嚷地贱卖了一回,二人关系才缓和下来。

这天下午,回族女人来了,先是东拉西扯地闲谈,过了半晌,略带些尴尬地笑道:“对了,上次你当家的欠我的钱要是能还就还上吧。我看你们最近茶葉卖得好,想是手头宽裕了,来问问。”

葛兰猜到了七八分,心中的怒火复燃,只强忍着,也不追究是什么钱,单问她多少钱。这时,李贵年带着放学的纷纷回来了。回族女人一见他,连忙把脸别到一边去。李贵年先安排纷纷到里间去画画,掉头就嬉皮笑脸地望着回族女人,问道:“来买东西啊?”“来拿东西。”回族女人也不怕他了,将手朝天一摊。李贵年不气不恼,从收银台边的棒棒糖架子上拔出一根心形糖安放到她手中。“良心落在我这儿了?还你。”回族女人一把砸在地上:“还钱!”一时没瞧明白,葛兰不做拦停①,也不发表意见,只待看个究竟。

“还什么钱?”李贵年顺手拧了一瓶水喝。

“你不要装了。你欠我们三千五百五,今天一分不少必须还我。”

“打了四天,天天输,最后一天你开了窍了?你们挤眉弄眼地打连子②,当我瞎了?我看你是女人,大家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想说破了。你还有脸上门来。”

回族女人急了:“你咋胡说。真主看着我,我可不会走你的那些歪门邪道。”

李贵年满面不屑:“你歇歇吧。《古兰经》上说赌钱和喝酒一样是秽行,也没见你听你真主的话啊。”

回族女人叫嚷着要找警察,李贵年不怵,把电话捧给她叫她打,究竟又不打,双方争执不下。后来还是拉面馆的一个常客经过了,看不过眼,劝开了。两家从此迎面不识。

葛兰也狠狠晾了李贵年一些时日。到交工资这一天,他来认错,说以后不玩了。葛兰说没不让你玩,只能玩玩而已,你不能拿它当个事情做。李贵年应诺不迭。夜来一番鱼水,这笔旧账算是翻了篇。转眼入了腊月,结账盘点进年货,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葛兰本想着有李贵年帮衬,能比往年轻松些,他倒又要去香港。葛兰不准他去,他说她时隔这么久,头一年回家过年,他要去开个大单,置办点像样的年礼。葛兰听着也有几分道理,想到他不管怎样好歹能左右逢源地带点烟回来卖一卖,也就不再阻拦,还穷家富路地给了好些盘缠。

可是这一趟没开单就算了,李贵年竟连烟也没带成,说是信用卡丢了,被人盗刷。他回来的样子很憔悴,像出发前那个他的父亲。葛兰陪他好好吃了顿饭,让他蒙头大睡了一天。洗衣服前,她掏干净了他的各个口袋。去程的票根和一小团面巾纸裹在一起。上面显示,他坐在经济舱前排靠走道的位置,这符合他的习惯。但目的地不是香港,甚至不是深圳,而是珠海。

她想到了十几年前,从柯竞凡床肚里掏出来的拆了封的塑料包装,油腻腻地沾着灰尘与毛发。她为这些男人打扫卫生洗衣服,像生怕她太弱,要有足够的心理建设来面对真相,他们就委婉地泄露一点蛛丝马迹,缓释他们的罪。

和十几年前一样,葛兰一下都没多问,只是凭直觉尽快到银行提走了一大半的钱,存了张大额定期。她提着存款赠送的一床羊毛被走在路上,看到一个老乞丐在前方乞讨。他向路人颤巍巍地摇着他的搪瓷钵子,没得到多少回应。大家匆匆忙忙地走着,娴熟地绕过他,像绕过一段老树桩。他转过身,看到了向他走来的葛兰。

葛兰说了句“没有零钱”,就想和其他人一样绕过去。乞丐说:“你面善,是好人。”这可能只是他们的术语,葛兰却驻足了。朔风吹着老乞丐的蓬头和稀疏的胡须,穿过他缺失的门牙吹进他沧桑的心肠里去。葛兰朝他举起手里的被子:“这个给你吧。”她想,不论睡在桥洞还是隧道,他总能有一床羊毛被御寒。老乞丐摇摇头,他只认现金。葛兰心里想,又精又蠢。行行出状元,要饭都要不过别人。

离奇地,她和李贵年相安无事地又过了几年。除了经济上对家庭做的贡献少了些,他与往常无异。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在她和他之间,纷纷更依赖他了。他很会讨孩子的欢心,也很懂恩威并施。得知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孩子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他求情。

那天,家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长头发的小年轻,刘海都拿直板夹烫成扁平的一整片。见葛兰来了,其中一个自以为很酷地甩了一下刘海——其实更像扭了脖子,朝里面叫道:“女人回来了。”像这一屋子外人一样,她没换鞋就走了进去,为此她很不舒适。她从没有过不换鞋就进家门的情况。家里的东西都是她亲手置的,地板瓷砖每天再晚也要拖一遍,如她的皮肤般一样光洁。她有种裸体横陈在众人眼前的感觉。但她真顾不上了,她首先到纷纷的房间里抱了她一下,叫她认真画画,不要出来。当她退出孩子的卧室,准备和李贵年一起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她发现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人是独眼。

独眼胖了。脸一旦宽阔起来,仅存的那一只眼也显得小了些。大家坐到饭店里,没说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之类的套话,只顾着叙旧,感慨时间的流逝。他手下的弟兄们被他安排到了别处去。桌上只有他,葛兰和李贵年。李贵年为他们斟茶,听他们谈他不在场的往事,没有资料和资格插嘴。

独眼从葛兰离开衡阳后说起。那时他听他母亲的话,正乖乖地在衡山县城学汽配。后来他深圳做文印的表舅发了财,做通了他母亲的思想工作,把他带了去。最先是开车送货,之后舅舅又开了分号给他掌管。兴旺了几年,支撑他们的官员犯了事。丢掉政府的生意等于损失了大头,为节约成本,分号便又关了。舅舅说你要么继续开车送货,要么回老家。他走过回头路,明白这都是一种怎样的煎熬,于是脱离舅舅自己找事情做。他去歌厅应聘了一个领班的岗位。说起来是领班,其实就是小姐们的老妈子,吃喝拉撒全都要管,体检也得他领着。干得正厌烦,他如今的这个老板来唱歌,看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做点别的事。

独眼问他什么事。他说帮他到各地收收债。独眼说没收过,不会。他说这又不是什么技术,把几句狠话练熟了就行。“况且你少了一只眼,面相凶。连话都不用说,往那儿一站就够吓人的了。”

吃了一筷子菜,独眼又抽上了烟:“当初就是帮我朋友挡要债的人,眼睛才被搞瞎的。我现在也干上这个了。”

“朋友?你是说塔雅?”

“你知道她?”

“不光知道,我还见过她。大概有十年了。”葛兰看了李贵年一眼,“在澳门。”

“我问她还玩不玩了,她说早就不玩了。看来又是骗我的。”独眼问葛兰听没听说曼谷前些年发生过一起跨年连环爆炸案。葛兰说没怎么关注。獨眼说事发时,塔雅就在现场。事后她很快办好手续到中国来,通过一切关系找到了他。

她听到第一声爆炸时就想到,如果她这次没有死,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这话要是由塔雅本人来说,会更加动人,独眼的转述少了一些死生契阔。果然他接着说,年轻的时候为了她愿意拼命,到了今天,好像也很寻常。这话不能不令葛兰觉得是检验她对柯竞凡的感情。她不好直接问他的事,就问了问柯二姐的近况。独眼说,能怎么样,继续做王宝钏。不过她的男人回家把房子修了又修,建得跟皇宫一样,也算不得苦守寒窑了。言及此处,不等葛兰开口,独眼主动提起了柯竞凡。“我也记不清了,大概还有两三年?听说有港商为他出面,本来就判得不算重。他也争气,在里面又减了一次。”独眼明显比以前健谈了,还会挑起话来说,“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真要跟你好,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许是想到旁边一言不发的李贵年足以让他的话成为悖论,又追了一句:“不过有人就是那样的坯子。”

李贵年的欠款达到了七位数。输红了眼成倍成倍地翻番,还是遭人下套,又或是碰了高利贷……在他按了手印的条子面前都不值得深究了。独眼承诺,回去尽可能请老板开恩抹零,剩下的钱他们务必赶紧筹齐,别叫他为难。

回到家,收拾了满地狼藉,蓦地,李贵年说要不离婚吧。葛兰说要是那样他就不用被刺瞎一只眼或者打断一条腿,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陪纷纷写作业,问是要房子还是要爸爸。纷纷的回答着重于“当然”二字,像是奇怪她怎么会多此一问。她万没想到,她绸缪的那笔存款根本连毛毛雨都抵挡不了,只有动用栖身之所才算是一次充分的牺牲。他们搬进了一个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廉租房里。纷纷的房间只放得下一张六十公分的行军床,但她没有成人的忧愁,甚至为新鲜的环境感到快乐,像参加一场冒险。她越甘之如饴,李贵年越沉寂。他打开厨房的窗子,抽着五块钱一包的“绿南京”,说他前头那个就是为这事带着孩子走了。“你要是带着孩子走了我还没这么难过。”

葛兰推开他,径自到水槽边淘米。“‘南’过往北过。”

立秋后的一个晚上,葛兰从店里忙完回家,一开门,屋里未上一灯,却在柜几橱台各处点了不少蜡烛。李贵年捧着鲜花从暗处走来,祝她情人节快乐,她才想起是七夕。浪漫没生效,他的影子庞然投在墙上还有种童话里的带有喜剧感的恐怖。葛兰疲惫地朝沙发里一歪,让他把蜡烛都熄了。“开空调点蜡烛?脑子被蜡烛烧坏了?”李贵年顺着她,只留下其中一盏。烛光中,他摸出一个扁扁的礼盒,朝着她打开。她眼底的倦怠被火焰熔解了,问是在哪儿买的。李贵年说看到以前的同事戴,觉得好看,请她代买了一个。葛兰问他多少钱,他先是含糊其词说没多少钱,看葛兰要动怒,只好如实禀明。他走过来要给她戴上。葛兰说不戴。他哄着她牵过她的手想套上去,葛兰很不耐烦地凌空一挥,手串登时断了。珍珠蹦跶了一地,听来枪林弹雨。

白天太累,葛兰夜里这一觉就睡得很沉。醒来时,李贵年已不在家了。手串一颗不少地被他重新穿好了放在床头柜上。她到店里,刚把卷闸门推起来,就有两个在附近上暑假补习班的学生来买冷饮。一个说:“我不害怕,在那边跳江的也不止这一个。我今天是没赶上,要是我路过的时候他跳,我就给他示范一个向后翻腾三周半。”另一个说:“你别翻得太远砸到人家的船,换个人少的地方跳楼吧。”两副年少的面孔一唱一和,好像有的事是冰柜之外的太阳,他们这些安全地冻在里面的冷饮永远不会融化。

就从这里开始,像土壤在春夜细雨中暗暗地翻新,葛兰的脾气变得温和了起来,只发过两次火。

一次是重新走进珠坊种小米,和同事工间闲谈,她才听说小燕早就从日本回国了,而且也在种小米。葛兰要到小燕的新号码,打过去,小燕说这些年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不久,她来佛山和葛兰碰了个面。听她说起日本的遭遇,葛兰舍不得她的同时狠狠地批评她自作自受——怒气里仍有一半是为着她回国没主动联系自己。

一次是纷纷在学校被人欺负。一个男同学带着几个伙伴,强行把她的左手抓出来示众,像弹玻璃球那样弹她畸形的手指。纷纷回来没说,葛兰从别的家长口中得知了此事。她放下手里的活赶到学校,冲进课堂,不顾老师的制止,大声问哪个叫孙浩然。无人应答的情况下,她顺着课桌,挨个翻学生作业本上的名字,揪出了主谋,只当他是一只要宰的仔鸡似的把他拎到了黑板前。她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叫他写在黑板上。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施令:“你们记下来,交给你们的爸爸妈妈。他们要是只负责生不负责管,可以打我电话,我来替他们管。”老师觉得她的行为过分,说有问题学校会处理,家长不应该这样粗暴对待。葛兰说:“你教育出了比我更粗暴的人。至于处理,麻烦学校提高效率。你们要是到消防队上班,全中国怕都烧完了。”

这两次之外,她像蚌一样合拢着,寂静地生活。

李贵年出事后,葛兰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南京。在这伤心地,她没了房子,又没了男人。回家是那时最简单省事的办法,但她选择再一次去往南方。小燕问她为什么是南方,她说没什么缘由。小燕比葛兰理性,她回到南方为的是东莞有一些她的老朋友,得到他们的扶助,一时她起码能活得下来。葛兰怀疑她重操的旧业不光是种小米这一项。小燕说她倒是想呢,徐娘半老不假,风韵她是一点都没有了,没死在日本就已经很好了。她在大阪被一个牛郎骗光了所有积蓄,险些命丧他手。“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这话我信了。”但她既来东莞,总不差人傍身。对方是个做围挡生意的老板,亚运会大搞基建,钱没少赚。小燕却因吃过大亏而认定了蛋不能只放在男人这一个篮子里。“那还是做做蚌吧,一粒一粒地,辛苦是辛苦,好歹踏实。”

放到十几年前,葛兰不能相信这会是小燕说的话。那时候有女人找到珠坊来,端起一盆养蚌的臭水,趁小燕不备兜头浇了下去。小燕马上和她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团。那女人说:“婊子货,你两片蚌还夹得紧吗?”小燕骑在她身上咣咣抽她嘴巴:“再紧也不如你男人手头紧。回去告诉他,下次再出来吃白食,我一把火烧了你全家。”

葛兰说:“个个都被时间改造了。”

“别说得跟坐牢一样啊。”小燕问,“你那个朋友呢,什么情况了?”

按独眼的说法,柯竞凡应当是出来了。葛兰想不到他会去哪里,有没有可能像小燕一样在中年重返起点,回到南方。她见过塔雅,见过独眼,又见到了小燕。真要这样兜圈,隔了那么些年,在无论多么茫茫的南国,哪一天一回身,兴许也能再见。

她在南方又待了十年,没听到柯竞凡的任何消息。她还和独眼联系了几次。独眼说不知道,就连他姐姐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这十年里,最初为了照顾孩子,葛兰只做家周围的活,后来纷纷上中学住校了,她就跟着种小米的队伍打游击。有一次到镇江做活,小燕说离南京近,非把她也拖回去转了转不可。转到中央门附近,葛兰发现汽车站挪地方了。以前,一辆一辆的大巴车从这里出发,去安徽,去苏北。她常在这里看着那些车开远,咽下回家的心。汽车站变了,这一点倒没变。她跟家里说李贵年是出车祸死的。她嫂子认为她继承了他的遗产,得到巨额的赔偿,成为一个雍容华贵的遗孀,就一再谈起儿子的将来,说今后去广州,请姑妈拉拔。只有她母亲叹息着问她,难道才这个岁数就准备一个人下去。如秋风掠过后背,葛兰身上瑟瑟的,想不到怎样答,便又反过来劝她:“是哪个定下来的规矩,年轻才能再嫁,老了就要守寡。你遇到忠厚的利索的,不如搬出来和人家搭个伙。舌头还能被牙咬了,住在哥哥屋檐底下,总归是不自在的。”父亲死后,她哥哥强行把母亲接到县城同住。外人夸孝顺,她母亲不这么想。乡下从来是盛产丑闻的。她母亲又问纷纷的情况。葛兰说孩子很听话,不给她惹一点点麻烦。要是叫她操心劳神,她的歉疚还能少一些。“只是她跟我说了,书她未必能念得完。她现在学着刺绣,师傅说她有画画的底子,比同期的孩子学得都好。”

纷纷是看到了一则报道,说一个失去双臂的老妇人用后半生绣成了一幅千佛锦,穿针引线全靠两只脚。纷纷很崇敬她,要拜她为师。葛兰记得钟光耀说过:“读很多书的人未必快乐。我没有小孩,如果有,我只想她有健康的身体,和快乐的心情。”对这个无怨无悔地跟着她漂泊,从无非分之请的孩子,葛兰不得不支持她的决定。且“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她就是个先例。但纷纷很快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她告诉葛兰,相比较于那些二十大几才考虑终身大事的人,也许她结婚会很早。她师傅的侄孙在社区工作,没有编制,做事却很认真。他经常带着日用品和吃食来看他姑祖母,帮着打扫院落,陪她说话。“现在没什么人愿意坐下来和老人说说话了?”

葛蘭想了想,说:“我没有意见。你是刺绣的人,应该能掌握好分寸。”

“我觉得他有点像爸爸,很顾家。”

“爸爸?”葛兰原本的意思是“爸爸顾家吗”,说出来,连她自己听着都像是迷茫,好像纷纷虚构了“爸爸”这个人物来挑起事端。

“他是有坏习惯。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外面玩得不归家啊。他始终是想着家里的。他和一般的赌徒不一样。”

葛兰一时黯然。为人生中的变故伤怀的成分是有的,更多的是遗憾,乃至一丝丝细小的嫉妒,女儿品味到的感情比她更多——或者,有些事她那时太觉得理所当然。

自打加入大头汪的队伍,女工中私下里有叫他汪扒皮的,也有叫汪世仁的,葛兰从不表现得和她们同仇敌忾。她和大头汪一起喝酒的那个晚上,大头汪说:“她们老是说我坏话。你是个公正的人,你说说看,我到底怎么样,做人是不是很不行。”葛兰笑道:“不要听她们瞎说。”她说瑞香心不坏,就是嘴碎些。大头汪说:“邹瑞香还好。沈小燕说她最看不惯殷红萍那副样子,好像就等着大家闹矛盾,然后她出来调解,主持局面。你看是不是这样?”葛兰说:“也不全是。她帮了你不少忙,是有能力的。”

大头汪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葛兰。昏黄的灯下,他看得她心里发慌。事态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发展。过了一会儿,大头汪说:“你像我姐姐。”他七岁的那年,他姐姐离家出走去了南方。走之前唯一的征兆是她无端亲了他一口。这一别一直延续到他的婚礼,她用一种宾客都很羡慕的荣归姿态赶了回来,像发传单一样给认识的、不认识的晚辈们发红包。钱在她眼里就是筵席上的剩饭剩菜。她和所有人讲话都没有一点隔阂,用不大标准的乡音来体现她的既往不咎。新婚之夜,他坚持亲自送姐姐回酒店。回到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不禁声泪俱下。葛兰听出他对这个亲人的爱。对他没有看到的他姐姐的辛苦,他充满了不忍。但她毕竟成功了,是走出来的那类人。

更多的是她这样的人。十五岁种小米,五十岁还在种小米。

五十岁这年,在故乡的珠坊里,葛兰的担忧没成真。坊中只有两个当地的青年女工,都不认识她。这一年的收入,一部分她照例寄给母亲,叫她要舍得吃,舍得穿;一部分用来充实女儿的陪嫁。

五十岁生日来临前,她收到纷纷的礼物和照片。照片上,纷纷坐在一树三角梅下,披着一块自己手绣的霞帔拈花微笑。她喜欢中式的婚礼。在男孩子的鼓励下,她坚持读书,没有肄业,还成了这门绣艺的非遗传承人。她说思来想去,他们决定不管怎样都不延后婚期。这几年的形势让她不愿意相信来日方长。礼物是双鞋子,里头有手写的卡片:“妈,你放心,走再远的路,我都会陪着你的。”

工友们都被感动了。有个人说:“还是姑娘好。生儿子就是找罪受。”瑞香说:“姑娘和姑娘也不同,我家那个就麻木得很。在朋友身上倒舍得用钱,朋友过生日,她逞能,送一套化妆品就是几千块。有本事不要叫我贴她。”殷红萍兀自做活不作声。从前,这类热议是她亮相的好机会。葛兰想,小燕说得不假,她的女儿女婿真有可能陷到传销里去了。青子要是还在这里,听到这样的言论,不知会说些什么。她由葛兰护了小半年,到底还是在十月被大头汪撵了回去。葛兰给她买了些东西,又交代了一些话,一直把她送到南京,送上了高铁。

大家说归说,笑归笑,手上的功夫一刻不歇。做到气温正儿八经降至零下,珠坊便正式收官了。素日再针锋相对,这时也相顾流连了许久方散,只留下一池一池的蚌在冰面下缓慢生长。此时恰逢管控松绑,一群人偏居乡野,埋头作业,不知魏晋已久。葛兰出了门,见撕的撕,拆的拆,关的关,停的停,像是换了人间,也像是童年的一些场景,多少有些恍然如梦。

纷纷与未婚夫都已感染过,葛兰一到家也病倒了,反反复复烧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像一台启动不了却负隅顽抗的拖拉机摇动着车头那样——人连带着屋子都随之震荡。往日从没有这样咳过。她想到,多少年以前,钟光耀或许也有过这样的夜。但他死了。他的女儿不久将成为新娘,他永远也看不到。她拉开床头柜,摸摸里面的一个小锦囊,它装着一把钥匙。女儿出嫁的时候,她会随同她千挑万选的一条珍珠项链一起交给女儿,告诉她,香港观塘有一套属于她的小公寓。

过了元旦,葛兰的精神渐渐复原,纷纷的婚礼也一天天地近了。清点箱笼,查漏补缺时,她接到了青子的视频通话。一周前,青子足月分娩,人刚出院,正娴熟地单手抱着孩子,脸比从前膨了一圈。葛兰叮嘱,说婴儿抵抗力差,要当心。当她问起孩子父亲的态度是否转变,也就是青子所坚持的“他会因为孩子的降生而变得勇敢”的目标是否达成时,青子笑笑:“再看吧。”顺势她举起孩子的小手对着镜头摇了摇:“快过年了,师傅,给你拜个早年。”

葛兰查了一下老家过年那几天的天气,竟有零下八九摄氏度,并预计降雪。赶在快递停发前,她给母亲寄了件厚鹅绒服,解释说,纷纷年里要结婚,她没法回去看望他们。她母亲让她回老家再办一场。葛兰说不了,出来这么多年,有些亲戚早已经不认得了。平时不来往,孩子结婚了发请柬,讨人家的嫌。今年在老家待了那么久,和他们只相距二十公里的事,犹豫了再三,葛兰还是没说得出口,只说纷纷一出嫁,她的心就定了。“开了春,我家去陪你住一阵子。你早点把被子抱出來晒晒。”

她母亲说:“真的啊?”

她说:“真的。”

三四十年前的新年是没烧尽的箔锭与纸钱,边缘摇曳着薄弱的灰片,她残存着一点印象。那时候没有羽绒服,连滑雪布都罕见,只有棉花、毛线和灯芯绒,人人穿得厚墩墩的,抄着袖子,露出牙花儿,暴烈地笑着。锣鼓声中,跑旱驴,摇花船,打连厢的桃红柳绿地闹成一片。取开门见财的好兆头,这一天不作兴让艺人空手而归。他们到了哪家门上,哪家就得给钱。其中还有歪歪精舞①,忽闪着两片巨大而艳丽的竹匾般的蚌壳在人潮中游走。葛兰总是离他们很远,害怕被夹走。那时候的雪可以下得很深,一脚踩下去像打一口井。雪地上散落着一些鞭炮屑,显示这里曾有过欢庆的时刻。然而那零碎的红,被混合了泥渍的雪落魄地印着,远看总像是血迹。葛兰不觉得瘆人,只有种隐隐的寥落。她踩着这破败的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过巷子,走过桥,走过树林,再一抬头,珠坊就在眼前。

无人踏足,这里的雪地保存完好。空气流动至此,也显得更加清冽。一只本来在窗台上小憩的乌鸦听到脚步声,迅速飞走了。近旁的珠塘和周围的田埂绵密地连在了一起,让人有躺上去的冲动。葛兰打开锁,推门而入。本应如火如荼的珠坊只剩下两三张长条桌,凳子有的倒了,有的坏了,墙皮脱落得厉害,剥蚀蔓延开去,犹如世外的山水。葛兰一踱步,坊里就回响着她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当她站定,这声音却还存在时,她回过身。

银白的雪光耀眼,他飘浮在光中,说:“人都走完了。”

“你一声令下,这一屋子人只好就各奔东西了。”

“你有点变样。”

“那就对了。雁过衡阳,人老珠黄。”

暗自寒噤一阵,她一下子醒了过来。大病初愈,她还是容易疲乏,事情做着做着就要找个地方靠一靠,有时候一靠就能睡着了。手上是一套包装成礼盒的毛巾。心里反复念着最后那句话,她忘记该把毛巾放进哪个箱子里。她从没听过这句话,不知道它怎么就进入了梦中。她想,有些事,老早老早也许就有了轮廓。

她走到窗畔。外面没有下雪,是南方风和日丽的冬天。她希望好天气一直持续下去,让女儿拥有一场晴朗的婚礼。

责任编辑 王梦迪

①克亏:方言,指克扣、亏待。

①架事:方言,指帮忙、给力、圆场。

①妹陀:方言,指女孩、年轻女子。

②堂客:方言,不同场合指客人、妇女、女宾或风尘女子等。此处特指妻子。

①捣鬼:方言,指说悄悄话。

①掩密:方言,指行事周密、掩人耳目。

①糯耐:方言,指善良温和而有耐心。

②拿:方言,指刁难。

①拿:方言,指刁难。

①反嘴动舌:方言,指回嘴、顶撞。

①油端子:江浙沪地区的一种油炸小食。部分地区称作“油墩子”“油墩儿”“萝卜丝饼”。

①逸当:方言,指安定、稳当。

①掐:指掐算。此处特指占卜,形容术士行事时手指相点的状态。

②细伢子:方言,指小孩。

③头儿:指头钱,即赢家给赌场主人或仆役的服务费。

①做拦停:方言,指劝架、当和事佬。

②打连子:方言,指出老千。

①歪歪精舞:指河蚌舞。方言称河蚌为歪歪,称河蚌舞中由人扮演的蚌精为歪歪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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