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地图册
2023-11-30卢钿希
卢钿希
我坐在教练的车上,在似睡非睡间,迷迷糊糊看着路两旁的路标:白镇15 km;龙头镇25 km;丰岭镇:55 km。这玩意儿是一块蓝色的标牌,高高伫立着,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略微突兀。
虽然后座椅很靠前,使我很难受,绝不是一个适宜睡觉的姿势,但我还是盹着了。盹,是一种奇妙的状态,时睡时清醒,有时可能还搅和进一两个残断的梦,总之,是介于睡、梦、醒之间。不过,如果从外人的视角看,比如在教练的眼里,我应该算是睡过去了,因为可以发现睡眠的重量跌落在我的面庞上,使我的头不断地低垂。有时可能还看到我张大着嘴,预备流涎,脸部也变得扭曲或狰狞,身子往下滑,简直要滑出座椅。房屋、稻田、溪流,窗外的风景迅疾地掠过,有那么一两个灰白的人影,流成绿色泉流的行道树,马路上望不到尽头的虚线,它们剪影般炫目,有时在我的头脑里旋转,变作一圈圈同心圆状的旋涡,动荡不安地涌动着。眼前的景致是一幕幕的图画:先是素描、水彩、油画,然后随着汽车加速,一切的颜色都成为一道黑白的残影,于是,泼墨水墨画出现,再然后是点线面的波动,永不止息,世界更加抽象也更加复杂,未来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新型的现代主义风格。
不久前……应该也是现在的这个时间吧,我无意间参观了书店一个不起眼角落的画展。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型展览,居然贴出来几十幅画,什么风格都有,中国的,西方的,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画的却似乎都是最常见的乡村和城市的风景。大概是一位立足家乡进行创作的美术家吧,只是看不出画的是我们这里,还是他的老家。但是,如此一个全能型美术家,还是引发我的兴趣。然而,这个美术家的简介,我似乎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大概这点内容:“1990年生,××人……各种风格兼具……平常也喜欢摄影,但在摄影师朋友面前始终坚持绘画的意义……”现在,时间来到下午三时五十分,在路过某一块马路的标牌后,我随着车渐渐行入睡眠的腹地。
“睡得可还好?”一个声音从天上轻盈坠落。
“你……哪位?没看我正睡着吗?”我惊异地问。
“小店里的美术家,承蒙你不久前的欣赏。”他笑了笑。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我心底想。好在我对他的作品没有差评。
“我不是科班,也没混体制。从小就喜欢画画,高考本来想考艺术,爸妈不给,去学了法律,研究生本来想考省内的美院,没考上,做了公务员。”他继续说。
“有理想挺好。”我随口接话。
“后来在职还想去考,也没成。美协没得奖的作品,找不到人,也不给进。”他继续讲着,很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那你现在还坚持画画吗?”我虽然和他一点不熟,还是礼貌性地关心了一句。
“后来结了婚,有两小孩,白天上班,只能挑晚上的时候画画。就是家里人都在做梦的时候,搁那儿偷着画。”他只是机械地往下叙述着,却也不经意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挺好,很多作家都是这样写作的,画家我猜也有不少这样的。”我鼓励他。
“谢谢。我今天下午突然找你,倒不是看你睡姿有多好看,给你画张写生,也不是学人家超现实主义专门记录人的梦境,而是有件事想麻烦你。”他说。
“什么事情啊?”我问。
“是这样,我那天半夜画画,画到一半,突然有个同学,搞摄影的,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事请我帮忙。”
我正想插一句“哦”,他又一个劲地说下去了,仿佛讲述的欲望很强烈。
“就是他们摄影圈里十几个人,经常各地跑素材,拍照片,但拍了上万张照片后,有一天在拍照时,发生了一件怪事,镜头里突然有一道白光迅疾地掠过,相机里的照片跟影子没了光一个样,一下全没了。”
“这倒是怪事。”我说。
“其他照片没了不要紧,但是里头有相当一部分是家乡的照片,这些一没,他们惊奇地发现,对自己家乡完全没印象了。”
“那回家一趟,不就行了吗?”我哭笑不得。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们说回了之后,找不到任何感觉,就跟去别人家乡一样。”他苦笑。
“我推测吧,他们这些拍照片的人,有个特点,就是喜欢拿照片当作记忆,现在拍的照片丢了,老家那一块的记忆,也就跟着没了。”他接着往下唠。
“你这么说,倒是有可能。”我迎合着他的揣测。我这个人吧,打小逻辑不行,没什么推理的能耐,就喜欢附和别人的想法。
“于是吧,他们找我,说是要我给画张家乡的地图,帮忙找回些记忆,我说那咋成,我怎么知道你们家乡什么样,而且你们有的是北方的,有的是南方的,都不一样。没想到他们说,你就按你的理解,给我们一块瞎编一张就行,反正也不记得原先的长什么样了。他们还有一个很文艺的说法,说现在大家是怀揣乡愁,怎么疏解,不过是找一个情感的容器来盛放就OK了。容器就是这张虚构出来的地图。”美术家转述得眉飞色舞。
“我答应了下来,但没想到,缺点灵感。画我的城市吧,实在什么东西都没有,就那幾条大道,几间化工厂,一堆的钢筋水泥建筑,顶多一点乡土风光。所以,趁你做梦,来找你帮忙来了。我有个习惯,在别人做梦的时候干我的正事,画画这事就是这样。”他嬉笑着说。
我没问他怎么认识我的,因为是梦里,有些在现实很奇异的事现在都视作理所当然。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我又不会画画,你找我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美术家说,“但我从别人那儿听说你的大名,你是一个很擅长空想的人,简直可以叫观念的建筑师。”
“你不如说我有幻想症不就行了?”我笑了笑。
“不不不,是真信任你。你要做的,就是借着梦里的光景,在头脑里虚构一张故乡城市的地图,包括地图上面的风物,然后用文字描述一番,我回头再把它画出来就行了。事成之后,必有酬谢。”他说。
“行吧,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不过,先打个预防针,引用一句某哲人的话:‘我的智慧如梦一样不可靠’。”我说,“另外,我倒还挺好奇的,按你说的,摄影师靠照片来记忆,那你的画出来以后,他们岂不是又得把画拍成照片,才能找回故乡的印象?”
“是吧。”
“先是我头脑里瞎想的观念,然后是你的画,最后又把画这个实物拍下来,这整个就是个低配的柏拉图嘛。”我戏谑地说了句。
“柏拉图?我一个画画的可不懂哲学,你不要把我绕进去。”美术家无奈地笑着,“把它当作一门生意就好了。无非是,我把一件虚构的工作转包给你。”
现在,车子在路上疾驰,而我则是坐车在一座又一座小镇之间梦游。趁着梦游的工夫,我随即虚构出地图上的一条线路。同时开始了我的讲述:首先第一站是月城,刚才汽车似乎有路过,沿街是一整排的电线杆,三两只乌黑的鸟雀点缀在上面。这一幕场景可以抽象为一长排的平行线,上面标着一个个散乱的黑点,而天空被切割,变成细长的碎片。
“请原谅我运用‘城’这个有点夸大的称呼。事实上,它相当于我们说的‘镇’。只是在我的叙述中,一旦镇的规模比较大了,我都会改用某某城这样一个相对诗意的方式称呼它。当然,在故乡这座城市中,‘鎮’在古代有另一个更加古意的称呼,叫作‘都’。这座城市,姑且命名作Y市,一共划分为八个都,但他们的名字有的已经湮没了,或变成一座不起眼的乡村的名字,比如霖田都现在是霖田村,归白镇管辖。
“月城是我表妹挂籍的地方,为了躲避计生政策,她不能有Y市的城市户口,而必须把户口安在几公里外的市郊——月城。她的户口簿上的父母是一户她不认识的人家,她还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去年,她一直嚷着要办一张身份证,我舅舅带她回原籍的派出所,拍了照,才把证办了。”
“这跟你的摄影师朋友有几分相似。先要一个虚拟的家乡,然后拍照片,才能把身份还回来。”我接着说。
没想到美术家有点不满我的叙述,说:“怎么你用的是“我”,难道你讲的是自己的家乡?”
我保证说:“肯定不是的。‘我’只不过是一个任意的人称,跟‘他’‘他们’‘大家’没有区别,只是,你知道,在编造故乡这个问题上,用‘我’肯定在情感上显得更真挚,容易让人有代入感,套用时下很流行的文学术语,私人叙事,在虚构时,我其实是有意制造一种私人叙事。”
“这样的,没想到你文学修养挺好,一套套的。总之这是在办公事,要的是大家伙的家乡,基本的职业道德要有,不要公事私办了。”美术家严肃地说。
“知道了。”我说。
“你这个月城,倒是很浪漫的名字。要我把它画出来,我就会用那种超现实主义的风格,在一条条黑色的电线上,画两三只凝定的乌鸦,最顶上再画一枚月亮,画法是用那种橘黄色的色调,涂抹出硕大的一块铁饼。”美术家说。
“超现实不错。但我的解释,或者搞不好是哪本史书里说,月城创建的时间是元朝致和元年(1328),环绕月城的溪流中,有七个深水潭,似天象‘七星’,在‘七星’之北建成形如满月的新村,意为‘七星伴月’,故有‘月城’之称。”
“你这个提法,也带点传说性质,挺超现实的。”美术家笑着说。
“一讲历史上的某某东西,就要有这个味。”我说。
“这七块水潭现在还在吗?”
“早没了。据说只剩下七个干涸的土坑,土坑上各筑造有一块石碑。每块石碑上都是同样的题词,‘七星伴月’。”
“这事比传说还超现实点。”美术家说。
“接下来继续往西走,也是刚才汽车路过的地方,有一座石霖镇。Y市大部分小镇都喜欢以‘霖’命名,我的灵感来源于古人的愿望,风调雨顺,虽然Y市并不缺雨,它的一年四季被几种雨来回支配着,三四月的谷雨,五月的龙舟雨,七八月的台风雨,九月时的秋雨,以及一二月开春时那种乍暖还寒的桃花雨。当然,你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天然的气候,还是‘霖’字产生的奇效。
“不过石霖镇最重要的故事却是关于我母亲的。更准确来说,是我的外祖母,但是,并不是真正的外祖母,”我的讲述变得犹疑,甚至有点畏缩,而是,“嗯,是我母亲的继母。她住在石霖镇的一栋教师楼里,楼房是我外祖父留给她的,外祖父是镇上一所学校的校长,教师楼是他分的宿舍。后来外祖父过世,我两个舅舅就跟她住在了楼里,一住就快二十年。正月初二回娘家,我母亲会到那一趟,平时她几乎不会往那里走。那不是她真正的娘家,或者说家乡,她的老家在磐镇,石霖镇往东十几公里。”
“看来故乡有时也是疑窦丛生,真假参半。”美术家感叹。
“你倒是看出了我叙述中的一点隐喻。”我说。
“不过,也不能直接说它是虚假的。因为也有很多宝贵的记忆在里面。比如我舅舅在那台破电脑上玩的各种单机游戏,街头的杀马特或西部牛仔造型,沿街噼里啪啦的沙炮、烟花,这里保留了太多被新都市青年、父母或者政府排斥的物什,是现在我们口中念兹在兹的小镇青年存活的地方。”
“小镇这个概念提得很好。我回头可以用那种波希米亚情调的色彩涂抹出它的背景,要么轻浮,暧昧,洛可可风格;要么更浓烈些,滚烫的红色,布尔乔亚的先锋调门。”美术家激动地说。
“对,很对。”我充分尊重美术家的点子。
“接下来再往西走,来到白城。从月城到石霖再到白城,这不仅是一条刚才走过的路线,似乎,我隐约地记得还是一条我童年时跟着父母出游走过的路线……记忆必须牵涉童年,这是所有讲述故乡的文本必备的套路。”我说。
“‘童年’会帮助他们更简便地给自己的乡愁找到一个装载的容器。”美术家说。
我没搭话,基本默认。
“不过白城,似乎没什么好讲的,只是一个旅途的中转站,停下来休息的地方,我搞不好在它的界碑附近撒过无数泡尿。当然白城的山头其实有一座军事基地,所以我停留的地方很可能接近禁地,但当时浑然不觉,仅仅只是多年以后,父亲或者母亲曾经一句话说到,你曾经路过白城的一座山,山上是军事基地,而你最喜欢在那附近玩耍。”
“你不会忘记多年以前那个看冰块的场景……”美术家说。
“一旦循着童年出行的记忆,白城再往西的线路我便更加熟悉了。屿尾镇,因位于一座山的尾部而得名,当地山多,走动不方便,但是风景很好,山青水绿,符合驴友摄影师对原生态景观的想象;五里富,或者五里铺,人们对第三个字读音总有些含糊,这里姑且存疑,但是很清楚的是,那里的镇长曾经请我们吃过当地的土鸡,炖野生的金线莲。金线莲可是好东西,有钱买不着,降‘三高’,提高免疫力,延年益寿。镇长喜欢说自己的政绩,说他响应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号召,在镇上建了好几座水坝。他带我们参观,确实做得很好,水坝把溪流截成一级级台阶,水流潺潺而下,沿河建起木栈桥,种植垂柳,有时让人觉得身处江南。”
“只要你愿意,江南随时可以被制造出来。不管是通过文字,还是现实的精心布置。”美术家插了一句。
“是。所以镇长还让人在镇上题了一块匾,叫作‘江南形胜’。可见他的抱负。”
“不过,如果这座镇子叫作五里铺,那让人联想最多的,还是这里发达的商贸,一爿爿店,搞不好在古代真的是延绵五里,只是后来随着Y市新的商业中心起来,它没落了。”我继续说。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铺’仅仅只是一个长度单位,与‘里’并行,用来形容镇子的规模,Y市方言里就有讲多少铺路的,大体就是一个店面占的长度。
“再往西走,我觉得就逸出Y市的地界了,但我仍旧要说说看,因为童年时的路线并没有终止,还在延伸,一直来到了丰裕镇,那里符合一种奇幻的想象,如同《西游记》里一路向西抵达的天竺。我在那儿吃了野猪肉,紧实的肉质,一股刺激的臊味,与之伴随的另一种浓烈的气味是温泉里的硫黄。
“到这里,Y市西面的地图,基本勾勒出来了。”我得意地说。
“除了刚刚列出来的几个小镇,Y市西部有两个地名值得拿出来讨论。一个是位于白镇附近的梅林寺。请允许我对‘梅林’简要推演:梅林。梅。林。然后是林中鹿。梅花鹿。”
“浪漫情调上来了。一个地名仿佛让人置身奈良东大寺。”美术家感叹。
“不。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在地名命名中践行唯美主义。虽然你侵入了我的梦境,由潜意识出发,肯定知道我写过一篇唯美主义风格的同性乱伦小说,那里头月光的意象被唤起了十六次。不过,现在我不一样,我只是用的一套唯名论。听过东汉白马寺吗?你在里头自然找不着白马,只有空洞的‘白马’二字。这便是所谓白马非马。除了创造地名,你没有别的方案虚构一匹完美、轻盈,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白马。
“还有另一个地方叫冷柴坪。我到过那儿,当然还是小时候。这地应该算是一个乡里,但它太小,而且加上一个‘坪’字,也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村落。首先,它在高山之上,正如‘坪’所暗示的,是一块平坦的山巅腹地。其次,冷。柴。一下让人想到温热后的寂灭,盛放后的凄冷。也许还带一点禅意。现在我们诉诸童年记忆:我的印象是此地曾有许多村里人在自个儿平房里开农家乐,而且做饭用的是山里的干柴。后来客流量太少,农家乐基本都没了,只剩下一家,是一间草屋,很破,能吃的东西也很少,每顿都只有一锅柴火饭,杀那么几只鸡,炒寥寥几根白菜。草屋里有一扇窗户,站在跟前,窗户仿佛一个相框,刚好框定外面的景致。那是几根干枯的枝丫,構成一幅简约的写意画。”
“你描述的这些情景着实不可取代,毕竟来自所谓童年记忆。就拿你提的命名的问题来讲吧,小孩子打出生不久,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学着命名周围的世界。也就是你现在做的,编造地名。在家前面的公园叫作前海,在家后边的广场叫作后海。通过家这一核心参照,东西南北中,加上熟悉的地名,广阔世界从此变得触手可及。”美术家滔滔不绝。
“这就是做梦和虚构的意义。”我笑。
“哦,对,我觉得,这张地图的西北边上,似乎还缺失了一小块,搞得跟割让出去一样,现在必须把那西北边两个镇拾回来。
“第一站是錫镇,这个镇名用的是繁体字,保证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史料上讲这个镇曾经盛产锡矿,民国时建有大规模的矿场,供应全国。但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基本就衰落了,只留下一些五金业,一个个的小作坊,吱啦作响的老旧机器,环境免不了脏乱差,是那种我们现在天天喊着要淘汰的产业。但是你不能否认,一部分人的乡愁确实离不开这些,这是从前年代工人阶级特有的乡恋,带点粗粝的渣子味,怀念的是粗放工业的朋克牧歌。
“第二站是亨城。亨城有它著名的干面。它的干湿介于炸酱面和热干面之间,上面撒的作料也不同于那两种面,往往是香菇、葱、五花肉,如果有时添加了黄瓜或者肉末,那可能并不地道,说得夸张点,舌尖上的乡愁受到了污染,不再纯粹。最好的干面必须是手工面,但是谁也找不到那一家最正宗的所谓亨城手工面了,因为现在Y市包括市区的街道上,挂着‘亨城手工面’招牌的足有几十家。这样的好处是,哪怕身在Y市,这个我精心设计的‘家乡’,你每吃一口所谓的亨城手工面,觉得不够正宗,怅然若失之时,都能随时体验一种淡淡的乡愁。
“亨城最有名的山是吊藤岭。我至今还记得那里的咸菜饭,但是它藏在山中,可谓是云深不知处。我只能提醒你,它大概在半山腰一块大山岩脚底,是一间简陋的夫妻档。咸菜饭每一口都吸满了咸菜的酸汁,软滑可口,再配一碗益母草猪杂汤,绝对是农家的原生态至味。
“到这里,地图的正西和西北两大块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了。”我总结。
仍在这条路上行驶?童年出行的路线。占据视野的总是车窗框柱的那一角山,时时浮现在视线的尽头。除此只有一条长长的公路,见不到的边际,没有任何近景的邈远,也不知穿过了多少个小镇——所有的小镇,在马路上,都成为一个点,一块界碑,以及,不时地,突兀的路牌上浓缩成一行文字:白镇:1 km。白镇?!方才梦里的那张地图。当然你也不知梦醒了没有。然而眼前的路牌很真实,很具体,那多半是坚硬的现实,盹,介乎梦、睡、醒之间……虚构也不过是从真实裂变出来?于是我的地图迟早会受到质疑,只有,保持那种梦呓的姿势,坚持碎片和游移的讲述,才能维持一种虚构的假象……
透过车前窗,我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后座一个胖胖的女生,穿着一件宽松的羽绒服,一张粗大的脸晃动着,有时我瞥见她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指甲涂得点彩画一般,粗糙的式样让我觉得她是自己用水彩涂抹上去的。我突然发现,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斑斓的色彩随意涂抹。虽然是一个朴实的道理,但我却牢牢地把它记在心底。
美术家说:“你发现没有,你在编造一张地图的时候,无形中也是在搞创作。”
我说:“创作?我倒没想到。小说?随笔?抑或长篇诗歌?”
美术家有点故作严肃,说:“这完全取决于你愿意相信哪种伦理,例如小说,那就要求你相信虚构的伦理。随笔可能是真实的伦理。”
我说:“别这样,我只是犬儒狄奥根尼,做不到在多种伦理中选择。如果要讲什么伦理或者天职,我只能引用纳博科夫的一句话:‘写作者唯一的天职是撒谎。’是不是他说的?我怀疑这话也是我捏造的。”
美术家说:“你真不能在真实与虚构间选择吗?”
我笑:“没必要上升到to be or not to be吧,哥,听过一句话吧,加什么罗说的,叫无边的现实主义,无边的现实。所以要我这个犬儒说,虚构也是现实一部分。”
美术家说:“虚构、非虚构两个玩意儿怎么没有个界限呢?非虚构带来的是现实那些形而下的物质,比如我们雕塑用的硬邦邦的大理石。而虚构往往轻盈,连通抽象的观念。所以我请来的是你,地图伪造者,一位观念的建筑师。”
我说:“我知道,轻浮的虚构,缥缈的理念,你最后请我编织的这张地图,搞不好是庄子的无何有之乡。”
美术家微笑着说:“只有‘无’这个容器才能装下最多的‘有’,最大限度满足摄影师们的情感寄托。”
美术家接着说:“好的虚构就如同美术讲的抽象派,用抽象、隐晦的线条和色彩变相演绎内心的情感;或者如同风格派的《红黄蓝的构图》,借由最简单的三原色把现实抽象为符号和代码,这也让人想到康定斯基的《构图Ⅶ号》,他选择用任意的字母命名他的画作。文学上也有那些用字母代指的城市,比如Y城、S镇等。”
我补充了摄影方面的情形,说:“罗兰·巴特讲,虽然摄影没有虚构,其本身就能證实,但他随即又强调照片不过都是幻影。‘观看者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些在报纸、书籍、档案和相册里翻阅照片的人。而被拍摄的人或物,则是目标和对象,是物体发出来的一种小小的幻影,我特意把这称为摄影的幻象……’”我掉书袋地引用了巴特的原话。
美术家感叹:“所以我的那群摄影师,他们借照片虚幻的光影建构记忆,一旦照片消失,记忆跟着丢失,便寻不到家乡的印象,因而就必须借由一张虚构的地图重新捡回。”
我夸赞说:“你是一个好医生,懂得对症下药。”
“Y市东边的第一座小镇是炮台。在一些比较古的说法里,也叫砲台。小镇应该和炮台有关,但究竟是砲还是炮?两字在方言中有区别,前者读如‘pou’。称砲台或许因为古代的炮最早是土炮,不填火药。另外小镇到处可见石材加工厂,因此,称作‘砲台’或许更为切近。
“砲台从前的名称叫作铺前,顺治十三年五月初七日,清兵为防范‘九军’及其勾结的海寇,在当地铸造了一座炮台,周长一百二十丈,厚下七尺、上四尺,派有六七百人防守,另配备有艚船一只,与隔江而望的北岸所筑的另一炮台成掎角之势。
“不过,我愿意捏造一种历史和当下对照的吊诡。公元二○○九年五月初七日,我十岁,在两座炮台夹峙的江水里,用一个远房表舅的拖网捕鱼,鱼没有捞着,却捞上来一只水鸡。我表舅说,水鸡是瞎的,从下游窜到了上游,不然你抓不到。我把它放了回去,它那光滑的皮肤在水里闪着波光,小脚在水里扑棱了一下,很快就看不见了。我觉得这个故事值得一书,沿江溯流的瞎眼水鸡,极可能与当年流窜的海寇与‘九军’的路线偶然重叠。他们汇合,一起构成了历史的盲流。
“砲台镇内的桃山驿,是古时重要驿站。桃山驿位于桃山之麓,前后有堂各三间,谯楼一座。”
美术家笑笑:“你怎么开始装模作样地说话了?一副博物馆导游复述县志的口气。”
我不理他,接着讲。
“砲台另一特色是南糖。20世纪30年代初,砲台开设黄坤利、黄名利两家饼食店。生产鸡蛋南糖、花生南糖,以独特的工艺,严格的选料,精工制作,古称蛋面南糖,今称砲台南糖。”
“现在怎么又变成家乡美食宣传大使了?而且这玩意儿有什么独特吗?现在网上你能看到的美食吃播,吃得最多的便是各种饼食,什么锅盔老婆饼南瓜饼烙饼鸡蛋煎饼,天南海北,这些博主们常常走入某地的一条美食街,然后你就看到这些饼食突然一字排开齐聚一堂。南糖应当也可以厕身其中,它是锅盔的变体还是烙饼2.0?”
我语塞,接不上话。
“还有,不管是变成宣传员还是导游,你提供的砲台镇的细节未免太具体了点,有点地方志的趋向,我怕这样会破坏我们一直强调的虚构。”美术家质疑说。
“我希望我编织出来的地图摸上去有那么一点真实的触感。”我解释说。
“再往东走是地美镇。Y市古亦有地美都,但范围与今天不同。地美已接近海洋,是Y市的东部边陲。我却不想讲什么海上丝绸之路,或者近代的贸易口岸,而只讲螃蟹,当地的青松蟹。青松村位于R江下游北岸青松狮山边——R江这条河流会出现在之后的地图中。狮山与另一座山峰象山隔江对峙,成‘狮象把海口’。R江从这里出海,历来盛产海蟹,称‘青松蟹’。
“螃蟹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青松蟹的盛产让我想起莫言的那只蛙,由那只生殖的蛙想起一个同学,他是地美镇一个村子的,据他说,他家的亲戚多如牛毛,简直数不清,走在村子里,随便逮到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自己的老舅,或者是大舅、二舅、三舅……有些自己至今只见过一面,或者从没见过,他爸妈一提醒才知道怎么称呼,他也不知道这些母舅是不是过继来的,还是老一辈人真的那么能生,特别考虑当时已有计生政策。总之有点来历不明。”我随口瞎编了一个同学的轶事。
美术家倒有点兴趣,说:“妥妥是个大家族。”
“是,但这个大家族太大,边界都变得暧昧起来了。”我笑着说。
“我还是觉得这是好东西。你看有的地方,经过20世纪‘破四旧’和计生后,宗族都搞垮了,只剩下核心家庭。”美术家说。
“再往东便是牛田洋,R江的入海口,最后的归宿。R江吸纳南河和北河两条支流,自西向东,流经我介绍的几个小镇,奔流入海。这条由江到海的水路见证了明成祖朱棣时期的海禁,天启年间的海寇,顺治年间破城而入的‘九军’,康熙元年的沿海居民内迁,后来海上贸易的重新繁盛……”
“一连串充满潮汐味道的叙述。如果要我以点带面地描绘,应该会仿效郎世宁那幅描绘海寇入侵的图画,风格结合油画与传统水墨。从西洋跨海远渡而来的画家,本来就沾染着丰沛的海洋气息。”美术家说。
“我负责叙述。至于把叙事涂抹成生动的图画,就全看你的发挥了。”我说。
“讲了东部,要说说东北部。那座小镇叫作埔町。町,一个日式的用词。譬如松野町或者松叶町。但是埔町空有其名,小镇没有烧鸟或者居酒屋,没有和服或者二次元。埔町最多的是竹笋,盛夏时大规模成熟,脆嫩清甜,可制作出的食物包括但不限于笋粿、笋干、笋脯,或者更简单粗暴的,各种切法,笋块、笋条、笋丝……农家的气息。颇瓦解了文青心目中的日式情调。
“不过也可以有伪造的日本风味。比如埔町最多的是各种农家乐,主营走地鸡、山坑鱼、竹笋等各式农家风味。但是有那么两三家,你可以挑晚上去,店里往往辟有弯弯曲曲的木制庭院,红色的栋梁和立柱,庭院顶上悬挂灯笼,角落里安放一座假山,假山下有一眼水潭。某一刻,你有种置身京都寺庙的感觉。当然,搞不好你会觉得是唐代的古风,但你知道一个最错愕的事实,京都是一座最接近唐朝的城市。
“我总是想象埔町的某个晚上,天边放着焰火,大雨初停,空气中犹有一阵清冽的水汽。我穿过一片芭蕉,来到一户人家面前。几个小孩在玩电焊和仙女棒,握紧的手心伸出一丛丛黄艳艳的火光,周遭便漫起了一阵浓重的烟雾。骑摩托路过的两个女后生忙低着头,躲过了掠过的一缕白烟。我站在门前,门前的那一摊积水正正映照出了头顶的一盏红灯籠,只见它轻盈地浮在水面上,微微摇曳着——乃是一盏红烛,或是放在水上预备漂流的红莲灯。然而,积水不小心被踩得溃散,于是,水底的灯笼也渐渐混浊,不再是红烛,简直成了一圈黏糊的烛泪。那几根仙女棒,也燃尽了,残断在水面上。轻烟渐散,渐渐散尽了。”
“这也是乡愁的一部分吗?”美术家有些疑惑。
“我不知道,这仿佛是我这个地图测量员初到Y市的情景,然而,这一幕仿佛逸出了地图之外,是K才会看到的景象。”我说。
“地图南面只有一座城镇,叫作仙桥镇。据传说和野史记载,仙桥确有仙人所筑之桥,又或者留下过仙人的步履。只是后来年久失修,桥梁废弃了,空留一个地名。这总使人想起《金铜仙人辞汉歌》一类的记述,带点荒凉的意味。”
“仙桥这地的灵感,我猜猜,大概来自全国每个景点几乎标配的仙人柱或者仙人洞?”美术家说。
“我喜欢那些如赝品一般同时又千篇一律的传说。”我语带戏谑。
我跟美术家说:“看你说话的调跟东北人有点儿接近。”
美术家说:“是吗?我看你倒也不要妄下定论。现在的人不都爱模仿东北人说话吗?宇宙幽默的尽头是东北。你去看电影电视剧,只要它想要有点喜剧的感觉,哪一部的对白不是一股东北大子味?”
我笑着说:“所以你也着了电视里的道咯。那你到底是哪里人?”
美术家说:“哪里人我不跟你说,我只告诉你我是时代的弄潮儿,既可以一口东北口音跟你唠叨个不停也可以吊着嗓门讲吴语,可以跟你你侬我侬地讲上海话,也可以跟你东掰西扯拉几句粤语,最后还可以卷着舌头跟你讲正统儿化音北京话。”
我说:“你怕不是只鹦鹉。”
美术家说:“我确实打小爱学别个地方的人说话。”
我心想,也许运用我拙劣的推理水平,联系小学时做的那种“甲乙丙谁在说谎”的推理题,可知美术家估计不是东北人,也不是江浙人、上海人,也不是两广人,当然也不是北京人。当然,前提条件是,看着善变的美术家没有说谎。好在我也在地图这个问题上设谜,Y市不是上海,不是铁西区,也不是新南方。
美术家又说:“我的家乡倒有两样特产,番薯和鸡蛋。所以我喜欢直接用这两样东西来代指我的家乡。我们那的番薯最喜欢晒干了做成红薯干,几间厂子,一条龙流水线,没什么技术含量,却被列为特产,还配有一句响亮的宣传语:‘红薯本是红军粮,制成美食天下扬。’”
我问:“那鸡蛋呢?鸡蛋不是到处都有吗,怎么用鸡蛋来代表家乡的特产?再说你们这个鸡蛋是走地鸡生在稻草堆农户一颗颗手捡的土家蛋,还是温室里标准化量产的工业鸡蛋,抑或是摆在超市里精心包装一打十二个的商品蛋?”
摄影师狡黠地说:“都不是。是开满全城的日料店里卖得最好的温泉蛋和无菌蛋。”
“地图中央正是古代Y城的旧址。古城的北门已经不存。另外有一座西门,又叫西关,同样不见踪影。只有一条西关路,路上的店铺多以‘西关××’做招牌。另有西关市场,本也无事可叙,可记得是前几年早起的市民常常可在市场内买到二三十斤重的鲜活大章鱼。当地人叫作墨斗。所以现在谈西关,你想到的不是什么历史遗迹,弄不好只是一只舞弄着触角的大型墨斗。
“Y城内有禁城,从前为老县衙所在地,后县政府在此办公。不过禁城的前史早已无人问津,更多人的历史记忆集中在解放后,禁城内是县机关分配的宿舍楼、苏式红楼、单车间、邮筒,每每勾起怀旧的思绪。不过也只代表少数人的回忆,代表他们轻飞曼舞的乡愁,Y市能住进这号楼的只是少量当官的家庭。如今风水轮流转,宿舍楼多十分破旧,污水横流,卫生条件极差。十楼九空,在此居住的也不再是显贵家庭。
“禁城的东边有城隍庙。根据2013年修纂的地方志,城隍庙在南宋时期建造,后来遭到破坏,并在明洪武年间重新修建。
“不过,关于城隍庙的创建时间,Y城的县志另有一番记叙:‘城隍庙在县治东解元坊,深二十六丈,广八丈,洪武二年县丞许德创建。’有人依据这一则史料,实地考证说城隍庙内的青石砖及梁柱装潢皆为明代风格,与Y城学宫典型的宋代风格迥异。但学宫也已无从看到其原貌,因此无法用来确凿佐证城隍庙的历史。自‘文革’‘破四旧’浪潮过后,当地开始掀起捐资修缮古迹的热潮。城隍庙修缮结束后,要为城隍庙立一块石碑。里头当然要刻录城隍庙的历史沿革。围绕城隍庙的创建时间问题,捐资人马上分为两派:一派可称作南宋派,一派可称作明季派。最终南宋派占据上风,石碑也采取了起源于南宋的结论。很简单,将历史追溯到南宋,带给他们更强烈的文化自豪感,也促使他们捐赠更多的工程款,最终也掌握了更大的话语权。”
“其实吧,我猜也是人们本来就愿意把任何东西的历史拉长一点,就跟抻面条一样。”美术家说。
“不过,现下两派争议的时代早已过去,不管它是起源于宋代还是明朝,都丝毫不妨碍庙里终年香火旺盛。”我说。
“Y城城内还有许多街巷,宛如老北京七弯八绕的胡同。通南门的宣化街,通进贤门的学前街,通北门的北门街,通城隍庙的城隍巷,通东门的马山巷,等等。这些街巷当然有种历史的风尘感,但最引起人触动的,还是窄小黑暗的角落里藏纳的污垢:没有牌照的小吃店,沿街吆喝的贩夫,盘踞多年的刺仔和恶犬,历史上不时兴起的黑市。墙面上贴着的各种牛皮癣一般、今日撕明日继续蓬勃的苍蝇小广告:专治性病、花柳病、梅毒;专治不孕不育;专治阳痿、早泄,确保增粗、增长、持久。
“最后,我要给Y城这座古城插入点日常叙事。有一位老中医,最开始把店铺开在北门的关庙旁。铺前是那种双开折叠木门,店里狭小,中药藏在一个个小小的木柜里,还有一些大袋大袋地囤在逼仄的阁楼上。一入门,你便能闻到一股陈腐的药味,仿佛药已过了期,不过换种文学的方式描述,那是古城的气息,或至少是其中一部分。老中医嘴里念叨的,常常是各种旧事。从前某位县官被朝廷杀了头,某年某月哪条街巷有位书生中了榜,感谢当年毛主席分粮给我们吃让我们不会饿死。事情是真是假,无法确证,如果是假的,这些故事重复一百遍也不会变成真理,不过是讲久了,长到了老城身上,变成了老城身上老掉牙的絮语。
“中医后来关了铺,诊所搬到了城隍庙旁边的家。他住的是一栋老式居民楼,一楼有个大院,好几户人家围在一块洗菜、晾衣服。有点像上海的弄堂。往楼上走,二楼便是中医的家。不过十几平方米,隔出一间客厅和卧室。地板上摆满空啤酒罐、大橘、熟得有点烂的番茄、一尊陶塑的关公、一只只剩下三两截残香的香炉。你坐下来,他把脉,冰凉的手贴在脉搏上,远远地,楼上哪户人家的收音机里飘来一阵唱戏的声音,凛然的声线,一丝一丝,听不太真切,大梦初醒一般的懵懂。沉吟了半晌,他也不说话,只是开方,有时点上一支烟,屋内随即烟雾缭绕。你别过头,透过那一方明亮一如摄像机镜头的小窗,定格了天空一两只急速掠过的黑鸟。整个老城,上千座这样的老式居民楼,每一座都有这么一方小窗。如果从屋外往里看,这扇小窗框住的,你和那位中医对坐的场景,正是古城里一个最无名目、最轻盈的镜头。”
“人们习惯把Y市古城的范围称为‘城内’,而Y市的新城区,已经不在‘城内’,而是在对岸,和古城一水之隔。Y市是一座小城,不是北上广深,但全中国的市中心,都基本上是北上广的小型翻版。这个千篇一律的模板,多少桎梏了我对于乡愁的想象。
“唯一可说的是市中心有一座山,名叫岐黄山。海拔在全市的山峰中居于第一位。山上名胜颇多,庙宇、宝塔、山洞、茶园、松涛。其中宝塔旁的夕照,山麓的松涛,皆被列入Y市‘八景’之一。这里自然有种鲁迅的‘八景病’在其中,但是你又不能不说‘八景’是伟大的创造,给那些异乡客一些可以缅怀的海市蜃楼,就跟我编造这张城市的地图一样。不过,‘八景’啥的也不重要了,童年的我记住的是周末摩肩接踵的人潮,记住的是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各人占据一个山头的乞丐。他们歪头垂涎,瘸腿断手,甚至麻风癫痫,久而久之,稚嫩的我早已习惯丐帮们的精心排演。据说有人灵光一闪,写就新时代岐黄山赋,将乞丐们稱作Y市新‘八景’之一。还有一个早已不被人提及的历史片段,可能与盘踞此地的丐帮有点联系。当年‘九军’曾以岐黄山为根据地,与清军周旋多日,据说他们当时便藏匿在山顶的古塔上。”
头脑昏昏沉沉,仿佛还没完全睡醒。汽车经过了一道桥梁,窗外现出一片空旷的田地。田地上栽种水稻,哦不,也许金黄色的茬子是麦苗。它们规整地在大地上展开,它们是美妙的造物……也许转换视角,从外太空俯瞰,会发现一两个规则的圆形、方形。麦田怪圈。同样是外太空俯瞰,土楼绝对是未来感的代表,因为美国人将漫山的土楼当作秘密研制的核设备。一个伟大的时代,‘两弹一星’,太空响起《东方红》。唉,这不是土楼,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土坯房。高高的屋顶……会有一层阁楼,与天空相接,听说浪漫的北京人喜欢租借一间四合院,没事坐在屋顶上吹风。妈的,苍蝇,教练的车窗一条缝就把苍蝇放进来了,嗡嗡作响,豆粒般的眼睛凝视我。天空之城。人们今后居住在苍蝇的复眼里,一只透明的六边形眼眸就是一间居所。加里曼丹岛的居民似乎已经做过预演?他们的树屋。他们居住在鸟巢里。屋顶看久,真有点眼花。房屋以下,房屋扎根的地方,是方形的田块,掀开田块,是张毛糙的地毯。宛若掀开一张盖子。深不可测的连通地下的地窖。一间屋子,同时包含世界的两头,阁楼与地窖,代表两种不同的精神空间……地下,地下城,我们将来如若放弃天空选择蛰伏,那便是成为蚁人藏匿在地下。也有别的未来,地理书上告诉我们的水乡和鱼米之乡,疍家人祖先早已实践过的终身漂泊海面,将船作为居所的生活。加里曼丹人是鸟巢,这是贝壳。贝壳或鸟巢,都是最理想的栖居地……
朦胧中我听到有两个声音在对话。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那不是梦里我和美术家说话的声响,声音来自车后。一个高一点的女声说:“我昨天晚上跑到老城吃消夜。”低沉一点的女声问:“吃什么?”“吃肠粉。”“不错,我听说老城有家很好吃的店叫什么记,老是想去吃,总是没去成。”“吴记是吧,我昨晚吃的就是吴记诶。”“对对对,吴记。怎么样?”“好吃,还便宜。一条分量很大,才十块。”“下次肯定要去试试看。”“呵——”一个哈欠,“昨晚没睡好,吃完肠粉后一群人还跑去烧烤喝酒,两点多才回家。”……
老城。他们说的其他词汇都从我的脑里一闪而过,唯独这个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Y市的地图到现在,总让我觉得还缺点什么。哦,一条河流。每座城市都要有这么一条。上海的黄浦江,武汉的长江,广州的珠江……乡愁离不开这样一条母亲河。所以,我创造了并命名了这样一条河流,R江。
“R江分为南河与北河。在沿岸,政府为了便民,修建了一条长长的江滨绿道,官方画的规划图里,这将是一条绿色的丝带,和河流这条洁白的玉带相互映衬。
“沿着河流还建造了湿地公园,镶嵌在湿地公园当中的,则是一个个生态村,或者用一个更时兴的说法,叫作‘社会主义新农村’。几座白墙黛瓦的平房,一看便是新砌的,十分干净整洁,笔直的青石小路,也是崭新的,两边插上几支文竹,种点桃花或者夹竹桃,以少胜多,一下营造出一种鸟语花香的景致。如果还缺点什么,那就在空地安置几座仿古六角凉亭,或者修一座仿古楼阁充当所谓乡村文化展览馆。生态村不大,却是一个精致的模型,把美丽乡村应有的要素都精心地布置好了。也许当地政府还觉得意犹未尽,便在平房的墙壁上刷上花花绿绿的各种壁画,有些是绿水青山油菜花开遍的秀丽风光,有些是桑麻遍地妇女织衣男人耕作的小康新生活,有些则重拾红色革命的历史,要么画将士们在院子里谈笑风生整装待发的场面,要么画将士们一动不动匍匐狙击的场景。无论是革命还是日常,都是那么合乎社会主义理想,用水彩铺染大片鲜亮的色彩,则更多了层诗意的滤镜。壁画的意义是显见的,参观乡村的游客,往往迷失在壁画搭建的另一种现实中,那是比模板化的生态村还要更高一级的‘现实’。
“南河与北河在下游的砲台镇汇合成为R江。每到夜晚,月色倒映在并流的两条溪流中,仿佛两枚明月同时在水里上下荡漾,光彩熠熠,时人称该景为‘双溪明月’。这自然又是Y市‘八景’之一。值得一提的是两河汇流处附近,还有一处渡口,名叫野美渡。渡口有一定年头了,如今也还走船,船舶上捎带骑摩托准备过渡的村民。不过我只是想描述某一日黄昏的情景,或说讲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两个后生仔,在一辆橡皮艇上,兴奋地谈论昨天晚上把到的妹子,用的是当地的土语:‘我昨日船上凑(和)一个姿娘(女人)喝酒,姿娘雅(漂亮)啊,过雅,头毛(发)长飘飘,孟浪又销魂。走到双溪并流的地方,倒是有眼福,看到两枚月,一条溪内(里)头有一枚。放长线钓鱼,钓到尾大草鱼。用船上的家伙(厨具)简单料理,过(很)甜过好食(好吃),再配杯小酒,真是绝妙。鱼骨吃了就沉到江中给小鱼食,全个(完全)不浪费。’他们说着说着,天慢慢黑下去了,我不再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连同橡皮艇一起隐入黑色的水里,消失在乌峭的暗夜中,如同进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所有他们谈论的昨夜的片段,都灰飞烟滅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群嗡嗡作响的餮蚊。”
“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美术家迷惑地问。
“我不知道,或许我只是想让你的摄影师们知道,我可以在一天某一时辰亲临历史现场,毕竟这伙人让我想起《后赤壁赋》,尤其是那只‘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的白鹤。”我回答。
“你描绘的场景其实倒有点名画《江山清远图》的意境,但是得再添点神话色彩,最好在涌动的暗流里藏几只山魅。”美术家说。
“是的,这样泛舟水上的生活,绝对是士大夫的遗梦,但是得藏点现代哥特元素,不然就太古板了。”我笑着说。
“最后还有一点,那就是R江的水质问题,不得不说,并不乐观,早年它实在被明着暗着排进了太多的工业生活废水,以至于在江岸上,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油污的臭味。灰绿的江水呈黏稠状,上面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萍,不时有一两条清道夫冒出头来。经常看这条河流的老市民简直烦透了,直接称为臭水沟,但对怀揣乡愁的游子来说,距离产生美,母亲河永远是母亲河,哪怕这位母亲的乳房,已经包含了太多城市的污垢,他们也依然爱她,一种抽象、无条件的爱,在他们心中,母亲永远是母亲,永远。”
“听着你抒情的口吻,我觉得这是你的地图诞生以来,第一首歌颂故乡歌颂母亲河的诗歌。”美术家夸赞。
美术家说:“我对生态村的壁画倒挺有兴趣。”
我说:“其实我也挺想听听你这个画画的怎么想。”
美术家说:“我听说美国20世纪有个画派,叫作‘超级现实主义’,就是把画画得跟照片一样,甚至比照片还要逼真。”
我说:“这我倒没听过。”
美术家说:“照片在人们印象中,就是最写实的玩意儿了,这群画家画一个人,或者一间房子,想画得比照片还要真实,或者直接临摹照片,往上涂各种色调,便认为画的是比照片更进一层的现实,也就叫超级现实主义。”
我说:“你这就有意思了,墙上的壁画也是这个理,不咋跟你讲抽象或者创造,而是贴近现实,不是鲜活的生活场景,就是生动的革命镜头,要的就是让你相信:壁画是乡村的风物志,如实记录着乡村的日常和历史。”
美术家感叹:“可不是吗?我还在想,如果回头我的摄影师朋友把你说的壁画再给转成照片,那这个所谓‘现实’,得经过多少层折叠。”
我轻叹了一口气说:“现实几经折叠后,会不会变得超级不知道,却可能变成一个莫比乌斯环,由两个精致的平面构成,最终在某一次翻折过后,骤然消失。”
“现在,我准备谈一谈Y市的日常风俗。我们从一户最普通的城市家庭开始。首先,几乎每一户都会坚持在每月初一、十五祭祀,当地人叫‘拜老爷’。这么坚定的信仰,在其他城市并不容易见到。Y市近几年躲过了好几个台风的正面袭击,几乎每个人都说一句:‘还好老爷足够响。’‘拜老爷’时的祭品有不少,往往是新鲜的三牲,干品则如木耳、香菇一类,水果可以有苹果、大橘,再有芋泥包流沙包和桃粿糯米粿,并用矮脚杯装上几杯米酒。拜老爷的‘老爷’很抽象,这要依照供桌摆放的场所而定。阳台的是天公,厨房灶台前的是思面公,每一个家庭都栖息着那么几尊神明,值得在各个年节被小心供奉。Y市谈不上什么历史文化名城,但Y市有它独特的风俗,它们很少在城市的路面上显形,而是随风散尽般遁进每一户家庭的日常。祭拜的人当然是漫不经心的,尤其是上班族在百忙之中还要抽时间置办祭品,在负担繁重日常家务的同时还要在家里摆上那么一大桌,便常会大声埋怨这些祭神风俗的烦冗,配合着一声长叹:‘又是过年过节。’这使你多少怀疑他们祭拜的诚意,但我想Y市的风俗,就应该是这种风格:藏在每个家庭里,碎片化,与琐碎的日常俗世须臾不可分割。
“在家庭之外,我们也能在城市的某一条深巷发现一座伯公宫,往往建在一棵老榕下,在繁华的都市间并不起眼,有种‘大隐隐于市’的风度。一般你的母亲或者是祖母会十分记得‘伯公生’的日子,特地在那一天带齐一袋供品,到庙里祭拜。小时候你很乐意跟着她们去,并热衷偷吃还没拜的供品。水果你要吃的是偶数还好,一旦被你吃成奇数那就糟糕了,这是一大禁忌,这时只好你再多吃一个,或者临时去市场买。常常她们在拜,你在庙里到处游走,很快在一张张乌木桌和一面面屏风间迷失。周遭弥漫着香烟,你不大能看清每个人的脸,但你能看见他们双手合十或者捧香的姿势。你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回响:这么昏暗的地方只有油灯和香的微弱光亮,只有他们,只有我自己。我的摄影师,我创造了一段童年记忆,相信这个片段会在你们梦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荡。
(唉,我太入迷了。忘记我说话的对象是你,美术家,而不是你的摄影师们。)
“伯公宫以外的角落呢?曾有不少Y市人目睹过这样的画面。是的,美术家,这是一幅天然的图画,你会有兴趣的。秋季木叶脱落的清晨,一艘停靠在R江江畔的小舟,在水里兀自横斜,船身破烂残缺,仅剩几根横木,船上也不见人影,船头有一只香炉,油漆基本都磨光了,炉里只剩下几截短小的残香,以及厚厚的一层香灰。会是哪个渔夫祭拜江神或者是鱼王?在夜深人静时点香吹灭船头灯将纸条塞进鱼腹。这座城市的‘庙’居然在一艘危如累卵的船上漂流,这是任何一张城市的地图不敢轻易想象的。但所谓的乡愁就是这么一艘忒修斯之船,尽日漂泊,随时可能变性抽空倾覆。”
“接下来我要说一说Y市的语言,这可能有点偏离你的任务,毕竟地图一般不记录语言,语言也不能被摄影机或者图画铭刻。但是你大可把它视为Y市地图的一层别致的装裱。一个观念的建筑师必须同时窥探巴别塔的奥秘。
“Y市人说着一种特别的方言,仍旧完整保留着古代的四声八调,能驾驭这么繁复的声调,Y市人的舌头或许比其他地方的人灵活,外边的人恰好也对Y市有种奇特的印象,那里的人是吃蛇肉长大的,而蛇常常吐着发达的芯子。在Y市,只要隔着一条溪,或者一座山,说话的调就不一样,大家彼此争论不休,到底哪个地方的音调才真正代表当地方言的正统,声调无法取平均值,一部涵盖所有方言变种的词典因而迟迟不能面世。
“方言里没有发f的轻唇音,也没有jqx一类的舌上音,这是方言古色古香的又一证据。曾有一个老掉牙的故事:Y市有个人,跑去京城宫里服侍皇上,临开饭时,她本来是想喊吃饭了,结果用方言一喊,读音类似‘驾崩啦’。ben正是语言里无轻唇音,发出来才不是fan。结果可以想象,这位侍从肯定没了命。这个故事很粗糙,却绝对可以变成一段Y市人的集体记忆,虽然里头似乎有种不妙的暗示:Y市人天生有点愚钝,甚至是蒙昧,不能揣摩圣意,还是偏安一隅,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为妙。这是一种待改造的‘国民性’,Y市人却直呼冤枉,毕竟都是语言造就的,正如老舍《猫城记》里的猫也只能讲猫语。
“据说Y市的语言保留了很多古代的词汇,因此有一种直追魏晋的古奥,然而这并未让土著们有种天生的雅驯,相反,他们的方言中最发达的是骂人的脏话。这里我不方便罗列,毕竟不希望美妙的叙述之旅变成了一篇达达主义的脏话文学,你只要想象他们骂人可以不重样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通,搞不好暗合当代祖安文化潮流,想象脏话里有各种标准普通话不能转译的成分,足可以讓他们骂外地人时不动声色地暗度陈仓。听这些脏话,可以让游子们以最快捷的方式回到故乡,比吟咏一首《乡愁》或者《静夜思》要容易太多。”
“好了。这张Y市的地图就完整地编织出来了。我匆匆描绘了一遍,但是再花哨的语言,也要靠你的画笔最终展现。”我说。
“辛苦你了,仅用三寸不烂之舌就造出一张地图,圈出一片物产丰饶历史悠久的土地,如同当年葡萄牙人把一卷牛皮切割成长条就圈出来一大片澳门的租地。这张地图甚至不需要加工,它可以仅仅只是语言的形态,连接坐标与坐标的是你游弋的观念,是你梦游时分的薛定谔猫步。于是,等待我的朋友们的,是一座仅仅用沙粒堆成的城池,一座最轻浮、最吹弹可破,然而也最美妙的城市。”美术家很兴奋,对我一通奉承。
然而,这似乎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到练车的地方已经是六点一刻。下车的时候,我随手摸了摸口袋,左口袋竟然掏出来一张面巾纸,折得皱皱巴巴,就这,是用来画地图的吗?你这个美术家居然连一张画纸的钱都出不起,只能用面巾纸宛如地下党在画秘密地图?上面有一圈杂乱的涂鸦,现在连他的画画功底都受到了我的质疑。而且,这就是他给我的所谓酬劳吗?旁边还有一支笔,是他画画用的还是送我的?不知道。唯一自我安慰的方法是把自己当作江郎,笔是梦里美术家赠我的彩笔,希望我继续做好一个观念的建筑师,来年创作丰收妙笔生花。
我有点愤愤地吃了晚饭,心底一直在骂美术家。吃完饭,教练带我们练车。科目三,说白了就是在路上练习驾驶。不过这玩意儿有各种花头项目,首先你必须按它系统上规定的路线行驶,它让你左拐你就左拐,右拐你就右拐,然后你需要依照参照物操作,比如看到一条路上的第三根电线杆以后在那里变道。其次它有三条不同的路线,如同三个副本,或者三张地图。最后,每条路线都有一块路牌,标出一座虚拟的学校,你必须在路牌前象征性地点刹,表示你在学校路段减速了。每个人路过的都是一些真实的街道真实的景物,但你因为反复练习,一次次路过同一间店铺同一棵行道树,并把它们全部变成参照点,提醒自己在哪个地方拐弯,哪里加速换挡,哪里减速慢行,这便失去了身临其境之感,反而觉得自己在一些抽象的坐标之间游荡。
我属于练得很差,经常被教练骂的那种人——整天喜欢空谈一些观念,到开车这种动手环节就捉襟见肘;一会儿忘记减速慢行,一会儿忘记及时变道,一会儿转弯把方向盘打得太大了。而因为和美术家的相遇,我的注意力比以往还要涣散,意识常常在车外自由地游走,一切似乎都为了酝酿一个更加重大的错误。
果然,在我上车十几分钟以后,它就发生了。当系统播报“前方路口掉头时”,我完全没有听到,过了红绿灯一脚油门继续直行。我惊讶地发现我来到了长达一个月的练车生涯里从未抵达的新大陆,两边的景物骤然陌生起来。
“你他妈往哪里开?是想开到白镇去吗?”教练的声音快把车顶掀翻了。
白镇?白城。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我狡黠地笑了。
本文的主人公恰好和作者是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在作者家吃饭,他曾偷偷告诉作者,Y市的地图其实不是编的,而是参照了自个儿家乡的地图,当然不是直接复制,而是经过一番有趣的变形。想想梦里才短短一个多小时,怎么可能一下从袖子里变出一座城市?自己骗了美术家,一开始十分抱歉,但是后来美术家给他打发叫花子的酬劳,自己一下子就平衡了,打消了所有愧疚。以上是他的原话,作者也只是转录,至于是否属实,还请各位读者自行判断。
责任编辑 许阳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