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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巷

2023-11-30王忆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碎花护工养老院

王忆

还是那家鸭子店,不是星期天,窗口外也排了将近六七个人的队伍,其中多半是取餐的外卖员,还有一两个是顺路买菜回去的大妈。这两年我路过了得有七八回,每回抬头看到鸭子店的店名都泛起一阵不厚道的嘲笑。水西门鸭子开在七里巷,为了做成生意,真是明目张胆地搞噱头。反正都是南京鸭子,这么张冠李戴有必要吗?从一辆车就能占据整条小街的巷子拐个弯,又到了另一条只够通行路人的巷子。我手上拎着刚从养老院拿回的棉被和饭盒,没走几步突然感觉脚掌心莫名疼痛,为了尽量不让疼的那只脚用力,只能偏向一边慢慢往前挪步。我琢磨着怎么样也要挨到路口打上车吧,哪知道每挪一步就疼一下。算了,懒得逞强了。我记得这附近有家足疗店,门脸不大,一看就是私人作坊。艰难地一步步挪到门口,两扇上了绣的不锈钢门框只开了一扇,另一扇似乎一直是关着的,被尘埃模糊的玻璃后放置着一个可移动的粉色收银台。我堵在开门的半边时,一身穿碎花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正趴在收银台前百无聊赖地刷抖音。

虽然现在还是青天白日,但是我每次路过这条巷子的店面总有一些诚惶诚恐的恐惧感。我斜着身子,小声试探:“你好,我能进来吗?修一下脚。”这会儿还是下午,巴掌大的店特别安静,静到我以为碎花裙女子不打算接待我。我这小声音刚落,她便迅速退出抖音界面,收起手机,脚上同时套好拖鞋站起来引我往里走:“来来,进来吧,就只修脚,足疗做吗?”我很不好意思拒绝,却又只能顾上此刻的疼痛,跟在她后面坚持地说:“对,就修个脚,看看这脚掌怎么了,像是长了个东西,疼!”大概是听到我说话语气都带着疼痛,她才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我。“哎哟,我刚才都没注意,你走路都歪了,还拎这么些个东西,快给我。”她好意帮忙接过大包小包带我进了里屋。原以为门脸不大,店面也就只有在门口看到的那么一间,直到跟着她往里走,才发现原来还有一间主卧那么大的房间,里面放了三张足疗躺椅。我这人多少有点“穷讲究”,平常不论是去饭店吃饭,或是去什么地方活动,都爱先观察周围环境。总感觉只有环境干净舒服了,接下来干的事才能顺利。哪怕今天是顾不上这些客套,我仍然忍不住朝这间屋子扫了一圈。似乎不太好,地面潮湿,墙面是用废旧墙纸贴起来的,正对着我的一面已经开了缝,像一位妇人涂了粉底液,时间一长就干涩翘了皮。里面是用砖头砌起的墙,灰不溜秋地赤裸裸暴露在外人眼里。又瞟了几眼躺椅,还行,至少铺垫是干净的。就在我审视这工夫,碎花裙女子——不,这么称呼她有点好像不太合适,但我也不想称之为足疗店老板娘。那就叫她碎花姨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碎花姨弓着腰,两条腿似扎马步形态端来了一桶水,正艰难地往里挪,端到我脚下时发出轻轻的哐一声,稳当落地。桶里套着一个塑料袋,温开水灌在袋子里,我想是为了干净。毕竟我不常来足疗店,对于看到的一切程序也只能猜个大概。我问水烫吗,碎花姨利索地说不烫。我皱起眉头脱掉还被粘在脚底的鞋和袜子,才下脚沾了沾水面,便是一阵刺痛猛窜上头,疼得我吱哇乱叫。“不行不行,泡不了,太疼了!”这时她才回过神来,托起我的脚领悟到:“哦,是的呢。我习惯按修脚顺序走了,忘了你还有脚疼这回事。”她抬起我的脚掌心对着自己脸一看,又一声大悟:“难怪疼,你长了颗鸡眼。”鸡眼是什么玩意儿?我活了三十多年都没听说过有东西能长到脚掌心里去。碎花姨盯着那个如疙瘩一样的东西思量几秒,也没能给出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将自己双手往水桶里蘸了蘸,再抽上来甩了甩,满脸信心地跟我说:“没事,这东西好弄,给你刮了就行!”还等不到我回应,她便双手分别往两个膝盖一撑转身拿工具箱去了。我这颗几十年一遇的鸡眼到碎花姨手里三五分钟就得到了救治。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先用削皮刀把鸡眼从外到内把硬皮一层层刮掉,刮到最里面出现很多像刺一样的黑点,越往里越疼。我愣是咬着牙不敢出声,碎花姨说:“你忍着点,就得要把里面这块刮干净才有用。”终于刮干净最后一块,我们面对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她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刮下的硬皮,让我等会儿,再找一张鸡眼贴贴上,这台“微创手术”就算是成功了。我扫码付款时,她又引了第二拨客人进来。是一个中年男人搀着一位老爷子来做足疗。我离开里屋走到打水处,把手机付款成功的界面亮给她看。她忙着给新客人打水,抽空扭头朝我看了眼匆匆招呼了一声,就又去忙下一单生意了。

这事过了大概得有半个月的样子,我脚掌心总算不疼了,应该也是个傍晚。正值中秋的夕阳,悬在西边,至少还有二分之一是裸露的。我推着我奶奶走在这条狭条式的巷子里,这家鸭子店并没有那么入味好吃,但每天还有不少人在取餐窗口等着。轮椅上的奶奶对我絮絮叨叨一路:“你不知道,这养老院里的人啊,是当人一面、背人一面。你家里头人来了她就客客气气服侍你,家里人一走立马就变了个脸。别说是服侍了,连请她帮忙拿个东西,她都爱搭不理的。还有啊,我跟你说,”她仰起头望着我,故作小心地说,“我发现,我的好几件衣服都没了,我跟你说肯定是我们房间的护工偷了。她绝对偷了我的衣服。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有一件紅呢子大衣,是你姑妈从北京旅游给我带回来的,我就放在衣柜的包里,上个月看还在的呢。这几天再一看,没有嘞……”她说着,用一双爬满历史的老手拍出了格外响亮的巴掌。

我装作糊涂哄老太太说:“咱们不用理她。一件衣服嘛,就当她穷当她可怜,送给她是了。回头我再给您买件更好的。”她不承认我哄小孩的说法,脾气忽然强硬起来反驳道:“不是这么回事,怎么能让她偷就偷了呢?这事不行,不不,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得报告她领导去。”我也被她的倔强弄得没有办法,只好顺着说:“好好好,一会儿回去找她领导报告,报告她拿了东西。”“是偷,她偷了东西。”这老太太越说越义正词严。见我没了反应,才又问我:“养老院快放晚饭了,你这是带我去哪儿?”我把脸凑到她侧面,往前指给她看:“那儿,带您修个脚去,脚指甲长了吧!”她一看是足疗店,不屑啧了一声:“花这冤枉钱干吗,这点小事护工还不能做了!”瞧她这脑瓜子转得多快。今天足疗店人还是不多,我们进去的时候前一个客人刚付款走人。碎花姨今天没穿碎花连衣裙,而是一身水蓝色睡裙。应该是觉得我有点面熟,看上去比上次更热情了些。“给老奶奶修脚还是做足疗?”我把奶奶推进了上次的里屋,顺势说:“您帮忙给老人修个脚吧,她脚指甲长了!”她仿佛心领神会,很快开始一顿操作起来。老太太坚持不肯坐到躺椅上去,一脸嫌弃说这躺椅不知道有多少脚气细菌留在上面。真是拿她没办法,只能勉强同意她不挪窝坐在轮椅上。碎花姨蹲在她面前帮她泡脚,又当她面给修脚刀片消了毒。这回她总算是可以放心安逸地闭起眼睛,全身松弛下来。奶奶纤细的脚跷在碎花姨膝盖上,她拿一盏小日光灯对准脚趾一个一个修,每修掉一截指甲就磨一个。这不像我们平时用指甲剪总是剪一个蹦一个,那是没有把指甲泡软的缘故。奶奶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看了看放在腿上的脚,又望了望我,打了个哈欠说肚子饿了。我说快好了,马上就送她回去吃饭。她连问都不问时间,直接回我一句:“拉倒吧,等我回去,放饭时间早结束了。吃到也是冷饭。”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在监狱放饭似的。碎花姨应该是看出怎么回事,她换了道具又打磨了一遍指甲,说:“老奶奶是住附近的养老院吧?”我点头:“嗯!”她习以为常又说:“我想也是,来我这儿带老人来修脚的,多半是这样。那你是她的……”我习惯性眨了眨眼说,我是她的孙女。老太太这回抬起眼找到墙上的钟,指了指无奈地说:“饭肯定冷掉了!”我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索性明确表达了一会儿带她在外面吃饭的想法。她一准是藏住了得逞的笑意,也明确表示了,其实已经饿过头了,反正已经出来了,那就请人家再帮她脚底按一按,最近总是觉着有些发麻。我说:“那您干脆就在这儿打个盹,让阿姨给您做个足疗。结束了我再带您出去吃饭。”我说着整理整理了肩上的包,她竟然以为我要走,本来迷离不清的眼睛突然瞪着看我,叫道:“你要干吗去?你走了我自己可走不了了啊。”我也是服了老太太的警惕性:“我不走,我能把你丢这儿吗?瞧给你吓的。”一旁的碎花姨倒是被我们祖孙俩逗笑了。

老太太终于能踏实打起了盹,表情明显比之前更放松了许多。我边刷手机,边和碎花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你对你奶奶还真不错,很少有孙女愿意推老人出来的。她就你一个孙女?”

“嗯,对。孙女就我一个,孙子们都挺忙,平常顾不上。”

“那她自己的儿女呢?”脚指甲已修完,她取出一块白布把一只脚裹上,另一只捧在手上开始足底按摩。

我专心刷着手机,心不在焉应答她:“都在外地,这儿就两个儿子,也挺忙。”正说着我爸来了微信,问我们现在在哪儿,他去了养老院得知奶奶让我接出来了。我大剌剌地回复:“在足疗店。”他当然不清楚在哪个足疗店,我没太过脑子便一口气直说:“就是经常经过的那条七里巷,它街边一排都是杂货店、包子店、理发店。就在我妈上次补衣服的店隔壁,你找一下就找到了……”发出语音,我才意识到应该直接说名字不就好了。“但是您这店名是什么来着?”我一脸茫然地问她。

“我姓周,店名就叫小周足疗。好记吧!”我边打字给我爸发了店名,边朝她点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哈,我没太注意你这个店名,光知道这边有个足疗店。”我真不是想替自己辩解,主要是她这店铺隔壁还有一家店,我每次路过都有意低着头走过去,只为能迅速把这几步路躲过去。碎花姨一听就乐了,一下子懂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恐怕也是深有同感的缘故。

她露出一丝笑意,说她明白。“我一开始在这儿开店,也不敢往他家店里看,尤其到了晚上出去倒个垃圾我也不敢。虽然他这种买卖比一般生意赚得多,不过门面确实让人看了膈应。我旁边理发店那家,比我们这几家店开得都早,不知道明里暗里抱怨了多少回,自从有了这家店,连上他们家理发的客人都比过去少了一半。想想也是,我们这儿价格是比大街上便宜,地理位置本来也就不好,可旁边还开了这么一家阴森森的店面,谁还乐意没事跑这儿来呢。”那家理发店我之前也去过几次,价格确实比外边便宜。老板也是一位女性,个头挺高,得有一米七以上。我上回是做了个离子烫,头发还没做完,就接到奶奶被家里人送来了养老院的通知。这事全家人商量了有半年,老太太自然是不愿意来,她的观念里进了养老院相当于是进了监牢,或者说是出了家。以前她一直留在老家跟姑妈住,后来姑妈身体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问题,我爸好说歹说才把她接到这里来住。虽说理应是养儿防老,但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最终老太太也没有办法拒绝如此一个折中的方法。

我说:“我知道理发店里的女老板,嗓门挺大,声音也很爽朗。他们家好像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夫妻俩带着女儿住这儿吧?”

“她有女儿吗?我怎么不知道。”碎花姨看上去一点也不清楚,“我只看到过他儿子媳妇带着小孩经常来,她老公,好像也不像一开始看见的那个。我记得先前是个矮个子男的,后来没多久就换了一个高个子皮肤白白的,年纪也有点年轻的。”这怎么说得令人霎时一阵诧异,还有点糊涂呢?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这两年都有孙子了?她女儿那年不是才十七八吗,这会儿已经换了年轻丈夫了?几句话工夫,信息量大到令人有些茫然,我却也只好笑了笑。碎花姨似乎还想继续跟我叙下去,不过却被我爸的进门声打乱了。离开足疗店时天色已晚,因为隔壁那家店的存在,刚六七点的天儿显得比寻常时候更阴森一些。我爸推着奶奶靠街的里头走,我浅浅拽了他的衣袖走在外边,恰好他和奶奶帮我挡住了不愿意看到的一瞬间。我们在小饭馆吃饭时,我爸和奶奶闹起了别扭。一个控诉在“监牢”里过得多糟糕,说护工压根不把他们当人待,心情好时就对你说话好听点,要是碰上哪天心里不快活了,请她帮忙照顾的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不仅这样,做人还不老实,拿着工资手脚也不干净。“我好几身衣服都没了。你一会儿回去可得找他们领导报告报告。”另一个呢,光是听老太太神神叨叨就已经很没耐心了。“您别老疑神见鬼了,这是正规星级养老院,护工就是有那胆子想也没那胆子做。我知道您想回家住,可如今各家有各家的困难不是?您就踏实住着,我们又不是不管您了。”老太太挑了一筷子青菜伸到我爸眼前掂量掂量:“老白菜烂了,没用了,都被你们送到处理市场了,哪里还会回到正经餐桌上。”我提着心瞄着他俩的脸色,我爸肯定听得懂奶奶的指桑骂槐,换作是年轻的时候早跟她顶起来了,但他这回出乎意料笑了笑,对我说:“你听听你奶奶这话说得多逗。”我说:“对,奶奶的语言艺术,你们几个儿女一个没学会,通通都是直肠子。”

等到下一个周末再去看看奶奶时,进门发现柜子上的红色果篮特别醒目。我没多问,以为是临床家属送来的。这会她们两个老人和护工正围在一张小圆桌旁吃晚饭,护工给她俩一人面前围一块口布,看上去是挺干净,但却让人失了体面,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老太太说这儿是“监牢”了。见我带了两个素菜包子,奶奶丢掉吃剩下的半碗饭和咬不动的土豆烧肉,一把扯掉面前的口布坐到床边上大快朵颐吃上了包子。护工不到六点半就忙着把另一个老人拖进卫生间洗漱。她嘴里塞满包子,鼓鼓囊囊指了指柜子上精致的果篮对我说:“那个,你一会儿带回去。”

我有点疑惑:“这是咱们家的?谁送的?”

她就着一口凉茶还没把包子全顺下去:“小兔崽子下午来过了!”

我还是一脸疑惑,她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小兔崽子!”

我这才恍然明白,哦哦,他今天来了。

“他这兔崽子一年也来不了两回,来了就送这些东西,哪一样我能咬得动?”

“他来是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来当然是有正经事,还不是例行公事吗!这孙子穿了身白衬衫黑西裤坐我对面,像个大领导慰问孤寡老人似的客套问几句,拍几张照片就走了。跟他妈一个样,专爱搞这些形式主义。小兔崽子他都忘了自己小时候是谁带大的了,当初出生一周就叫他外婆给撵出去了,要不是我没日没夜地带他抱他哄他,能有他今天?可有什么用啊,人家后来长大了还是上他外婆家去了,一口一个我家外婆的。真是白带了小兔崽子……”听她一口气絮叨完,我也没打算多勸。本来也是这样,日久见人心。她说完就要坐去轮椅,又说脚麻了,让我带她再去足疗店按一按。

我想说今天算了吧,脚麻了也能叫护工帮忙捏捏。她瞟了卫生间一眼:“拉倒吧。”我还想推辞不去:“太晚了,天都黑了,下次再带您去。”她坚持嘟囔着脚麻好几天了,就等着我今天来带她出去呢。我不得不说出实话,足疗店隔壁还有家店,晚上路过实在太诡异吓人了,我不敢走那条路,等一下回去我都得绕着走。哪知道她一语中的说:“不就是家做殡葬的店吗,我早就看到了。多大点事,谁到最后还不死啊。”正准备走的时候,她叫我把床上的毯子带着,说是一会儿直接铺在躺椅上。我说:“那不是毯子也要弄脏了吗?”她爽快地摆了摆手:“没事,带回来给她洗就行。”这时正巧护工从卫生间出来。接下来捏脚的一个多小时,奶奶真就睡得特别踏实。我和碎花姨也继续了上一段的话题。

“今天隔壁那家儿子把小孩送回来给她带了,你猜怎么着?她忙着给客人理发把小孩交给她男人带,结果一回头,发现小孩居然跟狗待在一窝里。男人还特有理地说,人和畜生都差不多大,放在一窝正好做伴。气得她举起剪刀就冲男人砸去,两口子追出去打了半条街才安生。你说可笑不?所以说明这孙子肯定不是这个男人的,要不他怎么能对自家孩子做出这样不上道的事呢!”

尽管只在这么狭窄的一条小街上,可不管到哪儿也都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事情。

我觉着坐久了有点难受,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走到外屋一抬头,差点没惊慌地喊出来。一只拇指那么大的蟑螂正在日光灯下明目张胆地飞檐走壁。好在碎花姨眼疾手快,像抄家伙一般举起电蚊拍冲出来,一巴掌就送这只小强归了西。“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蟑螂,还能飞上墙?”碎花姨收起索了命的工具又回到里屋,坐在我奶奶脚下继续按。“我们这房子常年潮湿,有这些小玩意儿很正常。也有些客人看到一次就不来了,嫌不干净。”我心想,要是我第一次来就碰到今天的情况,应该也不会再来的。不过我忽然注意到,来了几次碎花姨店里好像只有她一人。我毫不避讳地问:“你店里就你自己一个人吗?怎么也没见着有个帮手。”

“你是想问我怎么不像理发店老板有个男人吧?我家那个死鬼男人早没了!”如果她下面不继续解释,我会顺其自然认为,这人现在一定是跟刚才飞檐走壁的小强在一块了。然而她却继续自言自语说下去,“他在二十年前走了,就在那个下午他说出门买包烟的工夫,就再没回来……”我分明感觉并不是我想问,是碎花姨想找个人说出这段故事。

“我家那个死鬼,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人凭空消失了二十年。要不是还有个儿子,我真的会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过这样一个人。”她用两只手指夹住我奶奶的脚趾一根一根往上拔。这事情从她口中说出来其实并不复杂。碎花姨的丈夫应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平常话不多,与人为善。他们夫妻之间也很少为家庭矛盾吵架,他对孩子也很好。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在老家靠做小本买卖为生。碎花姨的个性算得上泼辣,小本生意也是商场,偶尔出现一些情况总得有人出面坐镇才能平息不可避免的事态。碎花姨说,事实上那些年他们家在当地过得相当不错,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事情。可是有一天下午,他明明一切正常,还说出门买包烟,晚上回来包饺子吃,哪能想到她和儿子等到第二天也没等到他回来包饺子。那段时间碎花姨像发了疯一样到处去找,然而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突然人间蒸发了。

“这不合理吧,在他消失之前你们确实一点点事情都没发生?或者说你在他预备要离开家的时候一点蛛丝马迹也没察觉?这怎么可能?所有发生的后果,应该,肯定是有因果效应的呀!”碎花姨大概是听了无数遍的相同推论,如今只落得麻木地摇头:“没有,这个问题我想了多少年了,绝对没有发生过任何一件逼迫到他非得离开家的事。我誓死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家,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就走了。”

“你后来报警了吗?”我问。

“嗯,报了!”她的眼神和捏脚动作越发变得机械。然后又很快让神色活络过来,说警察也找不到,他们也说不上这个人是死是活。“唉……算了,我已经不想了。半辈子我也活过来了,也不像过去那么恨他,就当他是个活着的死鬼。也许他还活着……”

把奶奶送回去时,养老院一条静得让人瑟瑟发抖的走道绝对不比那家殡葬店更使人感到阴森可怕。应该是奶奶还没回来,属于她的床头上那盏起夜灯还亮着,我们开门的声音也将躺在沙发床睡着的护工惊醒了。奶奶大概知道因为她今天晚归,会让护工心里不太痛快,所以催促我快回去的同时自己也麻溜地熄了灯,躺倒在床。我并没有把柜子上的果篮带走,而是在临走时替奶奶做了顺水人情,让护工挑一些容易进嘴就化的水果给奶奶吃,其他的不嫌弃就都归她了。见我这般客气,她自然从刚才的不悦转为露出了笑脸。看到她这么快的变脸速度,我又想起了她们坐一起吃饭的一幕,于是头一次我不客气对她交代,我奶奶脑子一点不糊涂,她是个讲究人。以后吃饭,要是她不愿意戴口布就别勉强老人家了。放心,她是不会把衣服弄脏的。

后来,我每逢个把月就会带奶奶去碎花姨那里捏一次脚。我当然知道奶奶之所以热衷去捏脚,肯定不只是单纯因为脚麻,而是希望能有逃出监牢的喘息时间。碎花姨的故事是一回两回就可以讲完的,然而我每去一回她又要重新再讲一遍:“其实他手也巧得很,几十年前论粉刷这块,当初在我们那儿方圆十里都得请他。现在你再看看我这儿的墙面,想找个人刷一下都要花掉好多钱,说不定刷完我还不满意。”最后她都会问我类似的问题:“你说他狠不狠心?”

我听了好几回,也觉得这事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离奇得很,简直可以说匪夷所思。我问:“他是不是那种话少,事都往心里憋的人呢?”碎花姨手上继续工作,眉头微微皱了一瞬,然后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回应道:“好像是有点像你说的这样。以前我们家刚开始做生意,人家总有找麻烦,他一遇到事就不愿意吭声,动不动就随人摆布,每次都是我替他抱不平。他呢,每回都是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窘样,净说一些吃亏是福的傻话。你说说做生意哪有光吃亏的道理。我就不服了,有几回要不是我直接冲到对方家里去,那么大一笔钱,依照他压根别想追回来。”

我听完她这么一顺溜叙述下来,不禁深深地点点头,说:“嗯,还是您强势,不然也不能够撑下这么些年。”

正回忆着过往,她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发出疑问:“咦,昨晚门口漏雨的洞是谁给我填上的?旁边邻居都问了,也没人知道啊。”

我们最后一次去她店里是个艳阳高照的大中午,她破天荒地站在店门口,和理发店的老板表情都很隐蔽地在谈论些什么。“隔壁现在压根也没什么生意,干吗非要开在这小街小市的地方?”“就是啊,本来一条街都是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就被他这店搅和得阴气沉重。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家这‘黑店’也开了快一年时间了吧,好像从来也没碰到过老板长什么样,只知道是个老年男的。”理发店老板說:“我听我男人说他晚上十一二点起来去对过厕所碰见过他两次。神神秘秘的这人,大半夜跑到公共厕所去洗衣服,洗菜。我男人瞟过他一眼,他对我男人浅浅一乐,阴森森的感觉,太吓人。你呢。有见着过这人吗?”“哎哟,我可没有!”碎花姨一脸惊悚地说,“你知道的,就因为隔壁是这种店,晚上睡觉我都得开灯睡。我还能去见这种人,岂不是惹鬼上身?简直太吓人了!”我奶奶听了,直说了一句:“封建!迷信!”

往回走的路上,她突然叫我停在了鸭子店的售卖窗口。她说她想吃一吃盐水鸭,让我稍微买点骨头少的带回养老院给她提提味儿。我把头伸进窗口问:“能不能只卖两个鸭腿?”那人笑:“真有意思,哪有这么买鸭子的,不卖。”我说:“那好吧,整只鸭子我都要了,不过你要帮我把肉最多的地方全部斩碎了。”

奶奶被灵车接走的那天早上,护工说,前段时间是奶奶这两年在养老院吃饭最多的时候,她说这家店的鸭子吃在嘴里很香很入味,特别下饭。

也就在那一天,我们一群人路过碎花姨的足疗店。她隔着玻璃门看到了我,拉开门走出来问我怎么有段时间没带老太太来了。我说她刚走,我们到隔壁要选一个以后让她住得舒服的屋子。我们陆陆续续往店里走,碎花姨仗着人多壮胆也跟在后面进去。一个身材又矮又瘦,长满络腮胡的男人从里屋掀开门帘,走出来跟家里人对接。这时站在人群最后的碎花姨,从暗黑缝隙中才一睹了他的真容,也如同哭丧般,贸然“哇”的一声,泪流狂奔……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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