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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利

2023-11-30袁滕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校工妻子

袁滕

加那利群岛在非洲海岸西,靠北上角,尽管归属西班牙,实际离得很远。大岛有七个,名字十分拗口,萧闻青记得以前在大学西方地理选修课上学到过,考试是要背的。如果随便拿一张正版的世界地图,可以看见海中间有条细细的斜线,将岛群一分为二:东岛群毗邻撒哈拉,炎热干燥,荒芜的红土广袤如沙漠;西岛群则潮湿得多,生长着各种雨林。

三毛跟荷西的故居,就在靠近斜线的大加那利岛上,萧闻青学生时代已经按图索骥,了解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读过《温柔的夜》,再读《万水千山走遍》,对这种满世界流浪的生活崇拜得不得了,有时半夜睡不着,拿出小夜灯躲在被子里再看,暗暗对自己说,生命是要这样的。如今一晃二十年过去,萧闻青始终没去过欧洲和非洲,难得有两次学术交流,算是培养中青年骨干,也只给他派到韩国和日本。妻子以前从来没什么话的,近几年懊恼也渐渐多起来,一个不高兴,饭桌上就开始起腔:你看那个小祁,那个小卞,明明比你后上职称的,一个个美国也去过了,新西兰也去过了。萧闻青皱眉说:新西兰有什么好去的?地荒人少,跟我们郊区也差不多。妻子把眼一瞪:你看你说话奇怪吧,人家发达国家好伐。进口蜂蜜,那个什么麦卢卡还是麦卡卢,很补的。我妈邻居曹阿姨,胃疼了多少年了,就是吃新西兰蜂蜜吃好的。萧闻青听了心烦,筷子一扔,躲进书房。

书橱里,一套《三毛全集》已经发黄发皱,蜷在橱柜最底格,每一本的名字萧闻青都烂熟于心,但他从没有拿出来过。喜欢三毛,总觉得像是小女生无病呻吟的事,对于一个正儿八经的历史博士来说,未免太奇怪了。单位刚分到这套房时,搬进来那天,妻子冷不防瞥见箱子里的这堆书,讶异了一声:咦,想不到你还看这种的?他立刻脸色发红,耳根烫起来,像被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秘密。但是,看关于加那利群岛的书,就不会再有人质疑,最近几年,他一直断断续续弄来一些旅游手册、博物书刊,甚至时尚杂志,堂而皇之翻开,寻找那远在一万公里外的小岛的碎片。有次,他在一个旅游博主的游记中,看到一张特内里费岛千年龙血树的照片,树干粗壮茁直,像有几万只哲学家的手缠紧,擎出花束一样凑密的树冠,蕊黄的枝点在风油精似的绿荫里闪闪络络。萧闻青立刻想到,三毛也许曾在这样的树下迎风而立,抽过烟,读过几首诗,尽管后来他得知,大加那利岛跟特内里费岛上的水土还是有所不同。

大学老师看言情书,看小说,算是不务正业,看地史类,看科普类,就是博文广记了。像现在案头的这一套《加那利群岛植物志》(下称《加那利》),科学出版社出版,全英文,上下两卷,周密而工整,墨绿色封面在护眼台灯下闪着理性收敛的光。萧闻青的英文水平马马虎虎,平时勉强对付一些文献概略,太专业的名词则不行,因此从市图书馆借到这两本书,虽然簇新,回家详看,还是有点后悔。好在书里穿插了大量实物照片,可以当图画书看看。很多页翻过去,都像是从印刷厂直接搬出来一样,油墨光泽浓郁,充盈着学术专著特有的无聊的味道。其实在大学里混到现在,萧闻青觉得没有哪样不无聊,甚至每天来往校车上的同行对话,听上去也非常可笑。一个说:你知道吧,林教授退休了哇,返聘行不通啊。另一个说:现在返聘嘛,肯定行不通的。一个说:格么黄老师就帮着去教务处吵。另一个眼睛一瞥说:吵吵有什么用啊,我上个月饭卡里没打钱,我还想去吵呢。周围几个人霎时都定起:还有这种事情的?萧闻青这时候坐在后座就想,好在他和妻子都坚决不要小孩,要不然这世界上无聊的事情又多了一樣。

妻子在外面独自吃好晚饭,响起收拾碗盏的声音。萧闻青随手翻开《加那利》第一卷,重新瞄了瞄前言,编者一开头就写道:该志共收录加那利群岛的维管束植物153科、655属、1881种。“科”“属”“种”之类的名词,萧闻青不知怎么记得很灵清,类似于论文里的“章”“节”“目”,好像没有这些严格的概念,人们就无法把世界上的事情说清。一棵特内里费岛上客观存在的龙血树,是不需要任何名词解释的,萧闻青坚信这一点,可是学术委员会跟职称评审委员会的那帮人不会知道。萧闻青突然心里一阵发烦,没等翻到目录,就把书朝旁边一丢。书皮上几个烫金的圆字,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滚进飞利浦台灯的冷光里。

妻子正好开门进来,问:马桶漏水弄得怎么样了,师傅有没有来过?萧闻青揉着眉心说:备了一天课,忘了。妻子啧了一声:你今天又没课,还会忘记,卫生间整夜滴滴答答响,不难过的啊?萧闻青闭起眼摆手说:好了,知道了,好了。妻子退出去要关门,突然想起来说:我明天去趟市图书馆,借来的几本册子要还掉。你有没有要还的书?我随手带去。萧闻青想了想,说:这两本书,不要看了,帮我还掉吧。说着把散落在桌缘的植物志归拢来,摞成一沓递给妻子。妻子接过书,两只手一沉,惊异地说:嗬,这什么书啊,有这么重。看了一眼标题,喉咙更加响了:你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书干吗?还是英文版的,真的是,改行教生物啊?萧闻青不知怎么,耳根又习惯性发烫起来,但是他毕竟知道,要从这样专业得寡淡的封面里,猜出那点隐秘的联系,是并不容易的。于是马上也提高声调说:欧洲近代史要用,你懂什么?我的事情少管。妻子喃喃地走开,书房门也没关,过了一会儿,开始在外间打开水龙头洗碗,急泻的水流哗哗冲撞着,碟盘都震得噼啪响。萧闻青料想,今天自己又会延挨至很迟,等妻子睡熟了再上床。这样的情况,不知道从婚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在书房也没事,一拖两拖,就到半夜一两点了。他本来打算今晚睡前问问妻子单位里防灾减灾宣传月的进展的,想想也算了。

第二天休息天,妻子从市图书馆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进了客厅,就把手里的帆布袋往地上一掼。萧闻青从沙发上的报纸堆间抬起头,问:怎么啦?书还掉了吧?妻子愤愤地说:别提了,现在马路上的人,抢路抢得跟去火葬场一样。图书馆门口的红绿灯,我直行,一辆电瓶车忽地斜冲出来,天又下雨,车顶篷钩住我的雨伞,别愣愣还要往前骑,把我一跤绊倒在地,狼狈死了。萧闻青说:现在不是有规定,电瓶车不让装顶篷的?妻子甩了一下头发,说:谁知道他!我反正爬起就骂,出丧车跑得快,一眨眼就没影了。喏,你看,新裤子,一塌糊涂。她把白色阔腿绸裤像屏风一样往旁边撑开,膝盖处两摊对称脏污,灰漉漉的。萧闻青一时也记不清,以前有没有见她穿过这条裤子。

哦对了,你那两本书,也摔坏掉了,还不出去。妻子抓起布袋,从里面捏出两本植物志,像用筷子夹鱼圆一样,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破溃和脏污。萧闻青接过来一看:上卷还好,封面溅了几点仿佛椒盐的渍斑;下卷的书脚全部濡湿了,书脊处一个大裂口,沿着骨架一路往上,直戳到中间位置,表皮掀开来,纸芯白毛毛裸露着,仿佛受伤的人翻开的皮肉。萧闻青忍不住痛心说: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妻子撇嘴:本来,混在我那几本册子里,差一点都还掉了的。还书台一个小青年,看也没细看,就要往手推车上归档。谁想到,里面出来个老女人,抽出这两本书照一照,说“你这个怎么还啦”,叫我带走。我当然也不肯依的,和她争,说这是借走以前就破的。老女人也是辣手,笑一笑,拿出张纸巾,往书皮上一擦,摊开给我看,两爿湿印子,还鲜滴滴的,那么我就毫无办法了。萧闻青铁青着脸说:现在怎么办呢?妻子眼睛朝右上,思忖了大概两秒后说:老女人跟我讲,这种情况不稀奇的,一般要么照价赔钱,要么照式照样买两本新的还给他们。我看,你还是去网上买,还能打折便宜些,照价赔出去,真是做冤大头了。萧闻青懊丧地说:这种冷门书,还出版这么多年了,叫我上哪里买?怎么偏偏摔坏这两本?你那些书倒好好的。妻子眼睛立刻瞪圆,定定地锚住萧闻青:哦,现在是怎么回事,怪到我头上来了?落雨天,叫我走路去还书,有道理吧?从进家门到现在,一句关心我的话也没讲过,跌得严重不严重,都不问一声。萧闻青马上瘪下来,闷声不响,低头检查那两本书。残破的封皮,在手心单薄而冰凉,指尖滑过湿脚处,一绺一绺皴皱起来,有一种新的脆弱的分量。妻子哼了一声说:尽早去买新的,越拖越难买,反正逾期也是逾期在你的账户。说着走去房间,把门一摔。

晚间时候,萧闻青一直关在书房里,不出去。妻子几次从门缝探头,涩涩地问:吃晚饭吧?到第三次,萧闻青仍旧窝在桌子边上,没理她。妻子忍不住走进来,猫身观察,发现他在灯下眯着眼,拿着根固体胶棒,朝植物志裸露的书脊上使劲涂。来回涂了好几趟,再试着把掀开的皮子盖回去,两手用力按牢。这套书属于精装,封皮材料挺括而顽逆,不好服帖,手指一松开,马上就幡然翘起。萧闻青涨红脸,啧了声,立刻又拿起胶棒猛涂,跟赌气一样。固体胶不停地摊在已经结痂的侧边上,逐渐像糨糊,腻起一颗一颗结团。

妻子叫起来:你干什么呀,脑子搭错了?这种书补得好的?萧闻青本来在聚神状态,被吓一跳,手一抖,沾了一指甲盖的糨糊,声气就不好了:你管我做什么?出去好吧。妻子生气地敲了下桌子:这两本书又没多少钱,有这么多闲工夫?你怕肉疼我贴给你行了吧,算我赔给你的。萧闻青抬起头,不满地看着妻子说:喂,不要拍桌子好吧?这又不是钱的事情。妻子问:那是什么事情?萧闻青不响,低下头,重新用手指揿住盖回去的书皮,侧脸朝胶浆溢出的地方吹了两口气。到底是关于什么事情,他自己也无法说清,仿佛在接到破损的书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决心要补好它,一点一点地,把已经被毁坏的补起来,跟多少钱没关系,跟图书馆好像也没有关系。

以前给我写情书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认真。妻子嘟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撇嘴走掉了。台灯光重新收敛,积成静谧的一圈,聚焦在绿底金字上。萧闻青一手拿胶棒,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捡起镊子,仿佛回到小学时候手工课上的场景。那时候的手工老师,是个长发女孩,特别看重他,每次都给他的作品评优,经常还全班传览。他记得有时她凑到他身旁,弯腰查看时,发间传来的香气,像新鲜葡萄沾染茉莉的露水,比现在妻子的头发要好闻多了。萧闻青不知为何会在一个饥饿的夜晚想起这些,也许是那翻翘的硬皮始终无法被驯服的缘故。他以前看过纪录片,正儿八经补书,要比这复杂得多,包括拆线、去油、粘补、压平、订线等阶段;再考究一点的,比如修补古籍,还要用到手枪钻、磨砂老纸。再怎么敷衍,也起码用白胶,像这种楼下小店的固体胶,当然是连业余都算不上,纯属瞎凑合。

萧闻青看了眼旋出一半的胶棒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又埋头加紧涂起来。突然,楼顶“啪嗒”一响,像是重物砸在地板上,继而一串强横的拖鞋声,“咔嗒咔嗒”,走至远处,以为将要消失了,又折返回来,重新放大。然后有新一双拖鞋加进来,两种步子,交相纷沓,仿佛在跳蹩脚踢踏舞,一下一下踩在人的神经上。萧闻青忍不住蹙起眉头。楼上凌老师一家,原本从来不这么走路的。自从他们换房子后,不知道搬进来什么人,貌似是一对父女,没有女主人。这个父亲大概是个急脾气,走路跌跌撞撞,跟京剧跑台一样。女儿嗓子比较尖,几次深夜听到两个人吵架,一阵幽亢的女声糊里糊涂钻出来,升到最高顶,那所有人都无法够到的地方。这些都还好,最烦的是他们砸东西,无论什么都朝地上掼。这几天来,玻璃破碎、皮球弹跳、颗粒像沙一样散开,种种声音特效,萧闻青几乎听了个遍。看电影大片,3D立体音效在耳边轰隆轰隆,至少还让人有个心理准备;萧闻青现在在书房里,却等于头上悬了个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冷不防来一声,完全没数。有时候想问题——学术问题或者生活问题——想到恍恍惚惚,好像即将要摸到光亮的时候,“咚”的一下,又是什么块件搡下来,萧闻青立刻打一个激灵,一切想法都不存在了。

人心浮躁,房子转手来转手去,现在这个教工小区,老早就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在住了。萧闻青懊恼地扔下胶棒头,板着脸,走到外间餐厅来。餐桌旁,妻子拿着手机正在浏览朋友圈,没抬起脸看他。萧闻青把筷子比齐,在桌上蹾了两蹾,问:楼上新搬来的那对父女,是什么来路?生活习惯差死了。妻子心不在焉说:怎么?萧闻青鼓着眼说:一天到晚吵,白天也吵,晚上也吵。我看这个男的,是不是没工作?妻子滑动手机屏幕,神色淡然说:不知道呀。萧闻青有点生气,盯牢妻子:怎么不知道了呢,你不是一向邻里动向最灵通的吗?说着手里支棱两下,筷子不自觉横过来。妻子被萧闻青用筷头一指,也不高兴了,斜起眼睛道:不知道怎么了?犯法了?我又不是包打听。说着气呼呼地站起走开了,残羹冷饭也没收拾。这一天的碗盘,结果全部由萧闻青洗。

后来,萧闻青想到父輩用的老办法,在糨糊里加了几颗糯米饭粒,又用两本厚重的县志左右夹实,压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把裂口修补好。那套县志拢共有八本,还是萧闻青的父亲退休以前买的。萧闻青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出生的那个偏僻瘠薄的小地方,需要八沓册纸来记述,估计里面也都是些“年”“月”“日”之类的废话。他曾经闲空翻过一翻,还没进入正题,先是长长一卷《修志文存》,在末尾,又是更长的一卷《编纂说明》,两卷枯文,像防护栏一样地前后包围,使他恍然明白,自己所处的世界,无论是那个县城还是后来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闻青补好书后,交给妻子,请她帮忙再还一次,接着便去外省参加学术会议。过了一个礼拜,他回来,一日傍晚偶然从妻子的床头经过,发现书仍没有还掉,混在一堆电影杂志中间,露出点浑然的书角,墨绿色在卧室浓翳的暮气中谲谲发光。他讶异地走到外间,站在卫生间门外,问正在蹲马桶的妻子:怎么那两本书你还没去还?妻子顿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哦,那个,别提了,你补得实在太不像样了,这次就连那小年轻都看出来了,指着裂缝直摇头。当着那么多人,我真难为情死。萧闻青不满地说:我回来这么多天,你怎么不告诉我?妻子不响,传来报纸翻动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闻青提高了音量。妻子仍舊不响,清了喉咙两下,窸窣理好衣裙,然后按动水箱。水流轰然而响,像瞬间燃起的烟花,哗动的余音在黄昏中喁喁持续。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萧闻青的声音不知为何平静下来,变得缓慢而持重。是,我不打算告诉你。妻子的语气也很平静,从卫生间里出来,看着萧闻青的脸说。因为我对你补书这件事情,根本没信心。说着,大步朝卧室走。萧闻青追在后面,梗着脖子问:是对我补书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一直追到卧室边,“嘭”的一声,被妻子关在门外,锁在门的另一面轻而疏远地一响。

萧闻青继续拍门,杵着肩膀和后背,像个回家路上被同伴冷不丁打了记脑门的小孩。拍了几下后,他停下来,独自呆站着,捋了捋头发,然后对着门里喊:你把书给我,我再补,一定补到还出去为止,你给我瞧好了!门内没有声音,过了很长一会儿,就在萧闻青快要放弃等待的时候,锁扣嗒地开了,妻子从门缝里塞出两本书,姿势干而僵硬,像撅出一捆木柴,或是别的什么。她的嘴和鼻子隐在狭窄的缝隙中,微缩成了一条线,仿佛帷幕下的蜡塑。有一个瞬间,萧闻青简直有种错觉,以为看到那手工女老师衰老的样子,褪尽所有光亮和香气,沉郁地站进暗处。你和你的书去过吧,真的。她在门那边的阴影里冷冷地说。

萧闻青拿着书回到书房,呆坐了半天。书脊修补过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条裂线,隐隐约约,仿佛一个久远夏天的疤痕。他从未预料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方方面面的事情,似乎都脱离控制,无法到达。而他好像也身处一种无奈的决心中,孤独而顽固,没有掉头可言。他抚摸了一下封面上的凹字,无谓地在几个迹点上揩了一揩,然后打电话给田冬。田冬是他系里的同事,研究近现代西方史,和萧闻青几乎同时升副教授。大概因为研究方向的关系,田冬作风上有些洋派,前几年跟女学生搞暧昧,被政教处记了个处分,教学资格也被剥夺了。系主任找他谈话,意思是要他趁没有教学任务这段时间,专心搞搞研究,抓紧出点成果,他一脸诚恳地点头,出了办公室,转头就上街买了副高级鱼竿、一个高档围棋盘。现在除了学校里偶尔有会,没事就在家写写毛笔字,打打棋谱,等于带薪赋闲。

电话接通,田冬“喂”了一声,声音有些懒寂,似乎一直未从处分的阴影里出来。萧闻青说:你那儿有白胶吗?田冬说:有啊,你要干吗?萧闻青说:我补书。田冬惊了一下:补书?你怎么也干起这个了?萧闻青不响。田冬说:那我这儿还有蜡纸,压书要用的,你一块来拿吧。萧闻青说好。田冬在电话那头笑:还有酒,我二舅拿来的,茅台泡的杨梅烧,趁新鲜来喝。萧闻青也笑了笑,说这就来。

萧闻青提着熏鱼走进田冬家中时,叫了声:智深兄!田冬是个光头,头皮保养得油光锃亮,加上身量魁梧,脾气爽利,颇有几分鲁智深的气韵。系里熟人私下就给他取绰号,叫他田智深。桌上已经用烧酒杯斟出两杯酒,摆了一碟花生米,另外还有凉拌海蜇、麻辣肺片、皮蛋豆腐几样小菜。萧闻青把熏鱼往碟子旁一扔,说,正好凑个五福临门,这熏鱼可比食堂的好吃。

两个人坐下来,先碰了一杯,也不知道这酒是不是真茅台,但确实醇味十足,陡峭的辛味迅速在喉间化开,激荡着神经。几口过后,天色也更酽了一点。萧闻青眯着眼,看看四周,空寂寥荡,不禁问:嫂子跟小笙,还不肯回来哪?田冬龇着嘴说:别提了,母女两个,从我出事那时候搬出去,到现在,算算几年了?明着不肯分,暗地里搞冷战,冷死你,折磨死你。我这样,还不如干脆离婚。说着,又仰头喝了半杯。萧闻青叹了口气说:你当初,也是不当心,罗曼蒂克一下,把自己克进去了。田冬挥手制止他: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你这次补书又是为啥?萧闻青便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讲到刚刚妻子冷酷的态度,他不解地问:你说她这是什么情况?田冬想了想说:两种情况,要么就是她外面有人了,要么就是你外面有人了,被她发现了。萧闻青冷笑了一下说:我能有什么人?她又能有什么人?更年期都快到了。田冬打了个饱嗝说:你也是,干吗非得补那书呢,换我我也不高兴。萧闻青说:那你干吗要补书呢?田冬眯了下眼说:我那是搞收藏,都是古籍,有价无市的,懂不懂?你那也是古籍了?萧闻青不响。田冬拍了下手说:哦,我知道了,是哪个姑娘的定情信物?还是书里发现什么字条了,点着中年男人的老房子了?萧闻青不禁讪笑,抬起杯中剩余的一点酒说:乱七八糟瞎说什么,喝酒,喝酒。

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喝了几杯,玫红的酒滴濡湿嘴唇,脸上渐渐涌起醉意。突然,田冬指指窗外一轮月亮说,看今天的月亮,是黄的。便起身去阳台上,靠着栏杆望月。萧闻青也跟了出来。那月亮悬浮在远处几幢高层楼宇之间,澄澈明净,清晰得不像是真的。你小时候,到照相馆拍过那种照吗?田冬说,那种背景已经画好的,人往前边一站,后面就是高楼大厦、彩虹或者月亮。萧闻青记得那种艺术照,也记得到城里小照相馆摆拍时的情景,塑胶幕布,塑料大马,一切都闪亮而虚幻,就像他此时关于这些的记忆一样。两个人默然站了会儿,萧闻青忽然问:你认识凌老师吗?原先住我楼上的。田冬皱着眉,顿了一顿,说:有印象,他好像不知为什么,选修课被砍掉几门,也跟我一样,过得很不痛快。萧闻青说:最近他搬走了,新来一对父女,在我头顶跟全武行似的,男的踢踢踏踏,小姑娘也踢踢踏踏。田冬笑说:小姑娘好啊,一天到晚给你楼板传信,指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萧闻青推了田冬一记说:别瞎扯,人家好像是个初中生。田冬笑得更开心,拍了下手说:哟,打听得挺清楚的嘛。初中生才好呢,女孩子啊,最好停留在十八岁以前,一进大学就开始变坏,满脑子歪心思。说完,他忽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萧闻青也醺然不作声。两个人静静地,看着楼下一辆一辆汽车,从自动感应大门通过。

田冬给的白胶,没有想象中刺鼻,相反却有一股木材的清香。萧闻青用刮板将之前固结的浆痕刮去,轻轻涂上两三坨,搽匀,再用蜡纸包牢,草绳扎紧,重物压了一天一夜。再打开来看时,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裂缝虽然完全弥合了,中间却鼓起一个囊包,手指揿上去“噗噗”轻响,像一个多余的、注定使人落空的日期。萧闻青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失望,从某种更深的地方涌起来。他立刻打视频给田冬。视频那头,田冬正拿油笔给一件类似木偶的玩意儿上色,垂着眼说:怎么啦?萧闻青颓然道:你给的白胶不顶用。田冬依旧没有看镜头:怎么可能,我的东西都是最上等的,我自己修万把块的书都用这些。萧闻青说:没用,照你說的方法,鼓起一个包。田冬放下笔,抬头说:你讲讲都是怎么干的。萧闻青把之前的做法照模照样复述了一遍。田冬一拍脑门:忘跟你说了,要用铁夹,用铁夹固定……话讲到一半,天花板忽然“轰”的一声,像整座仓库坍倒下来,大白天听上去,尤其声势喧嚣。然后,一个浑然的男腔夹杂而起,仿佛几句粗口,又仿佛只是单纯的怨愤,听不见另一个声音,但萧闻青知道那蹦跳的一套脚步,多半是女孩的,像石子弹撞着岩壁,不停地在头顶叮叮砰砰。想不到楼上的招式,这么早就开始了。萧闻青忍不住皱起眉,脸凑近手机,声音局促地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田冬慢悠悠道:我说,你包完蜡纸,要用铁夹,夹紧夹牢,然后呢……讲到这里,他在那边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停下来左右望了望,问什么声音。萧闻青嘴唇抖动说:我等会儿再打给你。

关掉视频,书房四面都静下来,楼板的杂音似乎也被震慑得凝缩了一下,然后,愈加反弹式地喧嚣、膨胀,充塞进每一个尚未被席卷的空隙。萧闻青坐在那里,双手抱住头,听见女孩的脚尖,“乓乓”在地板上踮了几下,仿佛某种示威,接着就是玻璃器具哗啦啦的声音。他从未听过哪个小孩的足尖如此有力,像是乡野出逃的小兽,那种胡天胡地的叩击。小娘皮!终于传来一句完整的话语,带着一种模糊的口音:小娘皮,勿要好!小娘皮,死掉算了!楼上的男人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愤怒的骂腔隔着楼板,尾音吱吱作响,仿佛钝刀割着一块腴烂的肉。萧闻青椅子往后“吱呀”一退,拉开抽屉,像心脏病人搜寻速效救心丸一样,胡乱地抓出几张纸,又就近揽过一支笔,在纸上写起来:

邻居你好。

听闻搬来已一月有余,至今未登门拜访,也未打照面。我们非常欢迎你的到来,只有一事恐要商榷。贵户生活作息似过于吵闹,响动都超出正常标准,我户身在楼下,深受困扰。尤其本人因工作性质,多半时间居家伏案,常因你们骤然而起的噪音,难以为继。希望贵户能提高公共意识,注意一下生活习惯,大家邻里和谐相处,谢谢!

503室谨上

这段话,萧闻青几乎一口气写完,草草通读了一遍,立刻拿上纸出门,往六楼走。他们单元是一梯两户,602住着个退休多年的老校工,整天隔一道防盗门,在楼道生煤炉,居委会来了多次,劝阻也不听。萧闻青已经很久没上楼了,今天楼道里倒是肃清,而老校工防盗门里的木门依旧开着。对过的603,父女俩住的那一间,大门紧闭,门上三三两两贴了不少字条。萧闻青凑近看,有煤气催缴单,也有水电催缴单,还有一张物业贴的缴费通知,是一个礼拜前的。大门还是之前住户的样式,苔灰的铁皮上有不少凹陷和脏迹。萧闻青把头凑到门边,悄悄听了听,非常奇怪的是,在门外,倒听不见里面半点声响。楼道静得出奇,只有对面602的一只老式收音机,在某个深藏的房间处隐约地放。

萧闻青站了一会儿,决定把字条贴在门把上,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带双面胶,或者其他可以粘贴的东西。他四下看了看,踌躇几秒,随手揭下门上的一张通知单,把上面的胶带剥下来,粘到字条上。胶带背面油柔而剔滑,黏性依旧很强,萧闻青几乎毫不费力,就将纸固定在了门把手上。后来他想了想,又重新把纸撕下,贴在门锁的位置,正好盖住钥匙孔。无论如何,这下他们总该看到了,不会当成随便哪张不愿意处理的通知单。

晚上,萧闻青难得很早上床,靠在床头听“喜马拉雅”上的广播。楼顶的声响依旧没有平息的意思,时断时续,弥散在天花板各个方位。每逢广播话音短暂停顿下来,就能听见上面使用洗手间时,肆虐的管道水流,缠绕扭动着,汩汩冲灌进来,紧接着,拖鞋的步调又像重奏般和起。这对父女仿佛从来不会休息,也不曾出门。萧闻青蓦地关掉手机,直起身,问旁边贴着面膜的妻子:你听到了吗?妻子茫然问:什么?萧闻青指指天花板:楼上,叮叮咣咣,跟打仗一样。你没感觉吗?妻子睁大眼睛,定在虚空中某个点,仔细听了听,然后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啊。萧闻青咂了下嘴,有点泄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麻木?这句话就像一个平常时分,毫无防备被点燃的引信,妻子立刻坐得板正,把脸上面膜一揭,冲萧闻青大声说:是,我是早麻了,能不麻吗?整个历史系,也就我们家了,顶着个副教授,一个立项都拿不到。一学期有半学期窝在家里,跟个无业游民似的。萧闻青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妻子拍打了一下拥积在他们身体之间的棉被,声音越来越响:为什么不说?我偏要说!回到家,还要时不时地看脸色,吃闭门羹。一天到晚关在那间破书房里,别人以为是在搞什么大研究,实际上,连上个马桶都不知道掀马桶圈!萧闻青叹口气,从被窝钻出,坐在床沿道:别说了。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书房里干什么。萧闻青心中一震,不由回头,看着妻子说:我干什么?妻子的脸上仍残留着面膜的湿痕,背光望过去,像眼泪哭花,有种戏剧性的苍老。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她突然揩了一下脸,有些不确定地问。神经病!萧闻青生气地套上睡裤,走出卧室。外面客厅的一口挂钟,在寂静黑暗中咔嗒咔嗒响,仿佛对萧闻青的突然闯入毫无防备,依旧维持着无人时的流利。这口挂钟还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买的,走时已经不大准确了,一直没有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换,就像这房子里其他老旧的物件一样,早已过了某个期限,却始终靠惯性维持着,也只能靠惯性维持着。

萧闻青从小房间拿来薄被和盖毯,打算今晚在沙发上凑合过一夜。正式躺下来,黑暗却在沉默中无形被放大,挤压着原本妥帖的空间,客厅里的家具,渐渐发出熙攘的沙沙声。萧闻青不由得回想起妻子刚才的话,他小便不掀马桶圈的吗?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也并不确定。妻子以前从没有跟他说过,也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过,就像是一粒忽然飘入的暗物质,今晚之前得不到追溯,今晚之后也得不到求证。也许那个不掀马桶圈的不是他,是妻子单位里别的人,或者熟人口中的同样赋闲在家的丈夫,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契机,她下意识搞岔了。萧闻青屏起呼吸,一种突然不知身处何方的虚无感油然而生。

沙发上没有枕头,萧闻青平躺着,上半身稍稍随着有些变形的皮面倾陷。他用毯子蒙住头,脸在沉闷中停滞了一会儿,随之听见那沙沙声,似乎也透过毛料的针眼,钻进来。他猛然坐起,顿在黑暗里,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那片声音被猝不及防一掀,立即碎成一块块,像成群的蚂蚁,四处爬动,一直爬到天花板缝角,遁入吊顶的深处。

有一个时刻,萧闻青以为自己连日焦虑,出现了幻听。直到那群蚂蚁重新聚合,拼成流利的一团,在某个平面快速地移过来,又移过去,发出轻软的摩擦声,有节奏地游荡在听觉上。他渐渐可以确定,楼上在用什么带滑轮的工具,比如旱冰鞋或者简易的滑板,一刻不停地,刷泄于房间与客厅之间。

他们从不睡觉的吗?没有人会忽略一张贴在锁孔上的字条。还是说他们早已看到字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无所谓地扔掉了,一直等到半夜,开始这报复性的练习。声音虽然不大,但游动而持续,他们知道他会在意的,也会陷在这客厅无尽的黑暗中。

萧闻青想到这里,突然涌起一种无法遏制的愤怒。他迅速披上睡衣,打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奔。楼道灯在急促的脚步声中亮了起来。来到603门口,昏黄的灯光下,那张纸依旧贴在原位,静静盖在锁孔上,没有移动的痕迹,其他各种通知单,也都是白天的样子。他尝试敲了几下门,铁皮在急短的触觉中有些生冷,仿佛毫无防备的试水。停下等了等,并没有什么动静,门里似乎瞬间噤住了,不敢声张。一只飞蛾在角落被惊起,扑棱棱掠过,从四方形的楼道窗口飞出。

萧闻青加大力度拍门,这次拍得果断而用力,拍三下,在一个余响的隙口喊一声:有没有人?!然后接着拍。手掌贴撞铁门的震击,在无人的楼道里被一圈圈放大,逐渐传彻其他楼层。对面失修的木门“吱呀”开了,但没有亮灯,昏暗的玄关处,探出老校工的脸,隔着防盗门问:谁呀?干什么呀?萧闻青几乎已经忘记老校工姓什么,想了半天,局促地说:秦阿姨,你好。老校工眯眼张望了半天,皱脸松动一点,用一口南京腔说:萧老师啊,你好久没来了哎,这么晚上来阿是干吗啦?萧闻青指指铁门说:我找这家人。老校工透过防盗门的缝隙,随意望了望,然后说:这家人出去了哎,听说是小孩放假,到外地玩两天。萧闻青呆在那里,下意识说不可能。老校工凑近门边,她的核桃一样的皱脸开始在楼道灯光的外缘有了点轮廓:怎么不可能?都已经出去快一个礼拜了。萧闻青喃喃道: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这几天我每天都听见他们走路。老校工不以为然地侧了一下脸,很肯定地说:那你准定是听错了。他们临走前还交给我一把备用钥匙,说煤气公司可能要上门检修。钥匙都还在我这里。她的脸又隐回晦暗中,在玄关边的柜子旁窸窣翻动,找了一阵,听见“咣”的一声,玻璃锥裂般的细响。然后她打开防盗门,手有些颤抖地伸出来,嘴里说:喏。两把乌亮的钥匙静静地摊在她的手掌中。

几天以后,萧闻青在楼道口碰到了这对父女。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近傍晚,夕晒太阳仍旧明亮而剧烈。萧闻青下楼去快递柜拿快遞,临近单元门,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后面跟着个女孩。两人都拖着行李箱,神色怆然。萧闻青几乎下意识想到,这就是楼上的那对住户。男的皮肤灰黄,五官疲乱,穿得很廉价,像是个开店的——那种公路沿道,混合着五金味和烟草味的小店。他们刚结束的旅途似乎并不愉快,男人看上去情绪低落,垂着头,闷声从萧闻青身旁经过。夹克衫的衣角在擦身的时候打到了萧闻青的手,他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女孩走在后面,一样的身面稀脏,不看人,后面拖着她的小小的行李箱,粉紫色的布面,已经磨出许多迟钝的毛,像是谁用过剩下的。她似乎非常依赖她的父亲,迈着牵扯的步子,勉力跟着他。后来萧闻青才意识到,那也许是一种畏惧。经过的时候,她终于因为好奇,或是别的什么,抬了抬头,飞快地看了萧闻青一眼,像从一座灰色的塔中倏然张望出来。萧闻青得以在一瞬间的光亮里,看清楚她的脸,她的皮肤像是冻透的糕点,但因为疏于打扮,又透出寒酸之气。她的眼睛对于初中生来说过于黯沉,嘴紧紧抿起,仿佛随时预备哭泣。和她的父亲一样,她也没有打招呼,或是笑一笑,木然地垂下头,往前走了。行李箱的滑轮汩汩细响,仿佛她瘦弱的身躯,对这世界有无限的警惕。

萧闻青看着他们走到楼梯边,收起拉杆,准备爬楼。男人提起行李箱,自顾自往上走去,似乎并没有打算帮助女儿。女孩踌躇了一下,然后拎起小箱子的拉环,用她的双腿一左一右护着箱子,涨红脸,手臂保持一种倔强的平衡,一级一级往上提。箱子迟重地越过楼梯的边角,有时磕碰她的身体,像是一个不断试图把她往后推的人。萧闻青看女孩走了两级,也就转身走出楼道门。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帮助他们,并且相信他们一到家门,就能看见他留的那张字条。

之后的几天,楼上却出奇地安静,仿佛一切的声响,都被什么隔毯包裹住了。没有脚步声雷动,或者深夜的争吵,就连所有管道,不管厨房还是卫生间,都不发出一丝流动。好像上面从来不做饭,也不使用水龙头。而萧闻青预期中,那张字条应该引起的反应,如道歉或是友好的沟通,也都没有发生。他曾经在某个白天,又到六楼门口去看了看,门上的纸条早已没有了,那些烦琐的缴费通知单,也全部被清理掉了。萧闻青在不解之余,几乎感到一种莫名的释然。至少他们处理了应该被处理的,也肯定看到了他的留言。而那男的始终没有下楼来找过他,甚至自从那偶然而短暂的一次照面后,他再也没有在楼道里看见过他们。父亲和女儿,都像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谨慎地隐匿起来,背对着他所在的世界。

过了一个多礼拜,所有声音才又如常响起。现在,他们似乎不大砸东西了,也不大再有突然崩裂的喊叫,而蹩脚的足尖舞般的拖鞋声却变本加厉,有时候,已经到后半夜,萧闻青仍能在头顶听见刻意收敛的步伐,橡胶鞋底擦过地面,那种小心泄漏的试探,仿佛是女孩在偷偷转圈。萧闻青以前从未发现自己的听觉如此灵敏,他甚至能通过管道水流的响动,大致判断出,是父亲便后的洗手,还是女儿在洗脸。女孩打开的水流总是细细的,绵密涓致,仿佛幽涧通过的溪流。

萧闻青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是过了这么一段时间,那似乎被藏匿起来的一个多礼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绝对不会是父女俩看到字条,收敛了几天的缘故。他明白那一个多礼拜里的那种安静,就像冬天湖边突然撤走所有人,也撤走所有游船,只剩下三两木舟在悠悠漂荡,湖面氤氲着一层雾气。这种空无一人的宁寂,曾经让他一度怀疑,他们已经搬走了,或者,躲在了屋子的某个角落,尽管他知道,后一种设想毫无道理。

这件事变成一个谜团,一直困惑着萧闻青。一天,萧闻青路过客厅,瞥见妻子坐在沙发上,拿着平板看电影。客厅的采光很暗,又没开灯,平板亮光一闪一闪,映在她脸上,使人轻易地就能看见几条泪痕。他知道她又在看那种煽情的影视剧了,搞不懂为什么,再刻薄的女人,也会被镜头里的生活感动,他妻子就是典型,看国产古装剧也会哭,看欧美动作片也会哭。尤其到电影最后,超级英雄救起了什么人,燃响的音乐适时放起来,那她简直哗哗地掉泪。本来萧闻青对于这种泛滥的情感很不在意,这天他却鬼使神差停下了,问了声:看什么片呢?妻子哽咽着说:同事推荐的电影,太好看了,全智贤演得太好了。萧闻青听说有全智贤,想必是韩国片,更加觉得没意思,正要走,听见妻子忘情地自言自语:太感动了,这种有时差的爱情。编剧太厉害了,这才是真爱啊。萧闻青本能地站住,问:你说什么?什么时差?妻子俯身在面前茶几上抽了张纸,擤了把鼻涕,沙哑着说,全智贤演的女主角,跟男主角所在的时空相差了两年,两个人就通过一个邮箱通信,谈恋爱。后来,男的出车祸死掉,被女的知道,连忙写信给两年前的男的,叫他不要去那个地方,耐心一点,等到和她在邮箱前面会合。信刚放进去,男的就来了,两个人抱着亲,看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喂,你在听吗?她突然停住,看见萧闻青若有所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喂!她又喊了声。啊?萧闻青本能地应了声,然后,他凝重的脸活动起来,像一本迅速被翻动的字典,变得煞白而不确定。喂喂喂!妻子仍在徒劳地喊叫,带着一丝紧张,似乎要把他从某条甬道中拉出来。萧闻青木然站立,知道自己正在进入某个必经的入口,这么多年来,难得有一次,可以渐渐接近一种确定的真相。一切似乎都变得明朗起来,在妻子庸俗的叙述中,一个微小奇迹的光照涌溢而出,他突然有了清楚的猜想,并且确信自己的猜想会是对的,即使尚未被证明。而在這之前,他甚至连食堂当日的菜单都无法得知。

萧闻青丢下惶惑中的妻子,转身奔出大门,一口气跑上六楼,猛敲602的防盗门。防盗门上的陈年锈迹被震得砰砰作响,积在铁栅格之间的灰,如风干的雪片,扑簌掉落。过了一会,木门打开了,老校工的头探出来,依旧隔着防盗门问:萧老师?阿有事啊?她的灰布衫衣领塌陷下去,带着孀居女人特有的气味。萧闻青气喘吁吁说:你对门那对父女,上次出去了几天,还记得吗?老校工眼睛朝天想了想,摇头说:不记得了。不过你等一等,他给我钥匙那天,我有记录的。我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方方面面都记在本子上。说着她转身去屋内寻本子。萧闻青在门外等待着,看见老校工的身影,在玄关处稀少的一点光亮里渐渐隐下去,哗啦啦摸找了一阵,又一点一点明晰起来。老校工戴起老花镜,低头翻动笔记本,越走越近。怎么说?到底几天?萧闻青急切地追问。你等等,萧老师,慢一些,等我翻到那天来。老校工勉强转动手腕,翻了几页,又皱眉往回翻,终于定格在了某处,指着一行字,吃力地说:哦,这里这里,我看到了,那天是5月21日,星期六,刚好小满。拿钥匙是……她又往后翻找一阵,大概跳过了许多页的日常事项,然后指着另一行字说:拿钥匙是29日,这么说来,是过了几天?她眼睛朝天,艰难地计算起来。过去八天。萧闻青颤抖着说。他估计楼上肃静的那段时间,也差不多正好是八天,这绝不会是一个无谓的巧合。对,八天!时间过得真的是快啊。老校工诚挚地点头,她想不到还会有人上来找她,陪她说会话。秦阿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萧闻青更加急切地说。萧老师,你讲好了,你讲。老校工打开防盗门,把半个身子探了出来。下次对过出远门的时候,出去的时间和回来的时间,能不能通知我一下?萧闻青说。老校工眼眉皱起来,努力消化着这个问题,似乎掉落在了某种状况之外。良久,她又现出了那种温憨的神情,十分爽利地说:好,没问题,下次他们再来交钥匙,我就告诉你。萧闻青连声道谢,仓皇要走,听见老校工依旧在问:萧老师,最近怎么样?你妻子单位还好吧?他局促地应付了几声,匆匆下楼了。

回到家,萧闻青一口气跑回书房,拿出笔记本,开始画图表。唰唰画出几条线,横轴标日期,纵轴标时间点,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把时间点擦掉,标成503、603两户人家,草草画定几个大框,又在大框里继续画线。妻子从沙发上站起,一头雾水地跟进来,问:怎么回事?搞什么鬼?进进出出的。萧闻青头也没抬,埋在笔记本中,皱着眉,拿油性笔的手上上下下,就像名画家在负气地打草图。妻子便越发好奇,凑近前,透过他肘弯的空当,瞄着笔记本说:画什么东西呢?让我看看。挨得稍微近些,睡裙的侧沿蹭到了萧闻青的肩,拂来扫去,他烦躁起来,把本子一手盖住,没好气地说:喂,你少来管,看你的电影去。妻子平时很少听见这样的语气,即使两个人再吵,对整个彼此都厌倦了,他也最多摆摆手,显出无奈的表情。她因此断定萧闻青是吃错药了,本子上有什么东西是在她的预知之外的,于是愤愤地大嚷:你他妈搞什么花头精?我偏要看!说着扑上来抢,汗津的手正好搭在萧闻青的手背上,他的手也是潮热而警惕,下意识一挡、一推,在妻子胳膊附带抓了一记。妻子没有防备,一下子朝后趔趄了几步,等站定,眼睛都瞪圆了,涨红脸说:好啊,萧闻青,你竟然敢推我?今天大家都别想好过了!说着肩膀撑开,臂膊膨起,摆出一种像是什么开始了的姿势。萧闻青不响,也不去跟她辩,又去研究他的笔记本,这次把本子拿起来一点,靠向脸,封皮对着外边。过了很久,他感觉妻子似乎仍在书房里,吁吁的气喘灌满半个房间。长时间的沉默对峙后,妻子走了出去,开始在外间打电话。书房门半开着,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她飞起来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妈,萧闻青他打我!非常奇怪,即使是这样的年纪,对着母亲,妻子的口气听上去立刻像是个小孩,那种自以为是的娇纵,做作而幼稚。萧闻青以为他会腻起一些厌恶的感觉,然而并没有。几句过后,听见妻子开始朝着电话喊:他不想好好过了,姆妈,他不要过下去了!

萧闻青的岳母从邻市赶班车过来,是半上午,到站后先跟女儿去就近的银泰城逛了逛,吃了个午饭。回到家,妻子把几包新买的东西放好,钻去厨房瞄了瞄,台面上一片空荡,便悄声对母亲说:喏,你看,还在跟我怄气,饭也不吃了。

岳母走进书房,萧闻青正捧着笔记本神游,看见老太太,有些措手不及,哑声说:妈,您怎么来了,也不跟我提前讲一声,我好去接您。岳母摆摆手,坐到书桌旁的偏椅上,和气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们。你跟莹莹,吵架啦?萧闻青茫然道:没有啊。岳母笑了笑,说:最近好像心里有些事?萧闻青摸头道:那就更没有了,妈,我给您倒杯茶吧。说着把笔记本合拢,趁势就要站起。老太太收起笑容,嘴角仍浅浅挂着,向下压了压手,以一个干部的姿态制止了他。萧闻青只得又回到座位上。岳母没退休前,做过幼儿园园长,确实大小算个干部,讲话也三句不离本行,什么都可以往幼儿教育事业上类比,常常起头就是:其实这个事情啊,跟管幼儿园一个道理。这会儿她就开始道:其实处理夫妻矛盾啊,跟管幼儿园一个道理,要抓大放小,知道吧,闻青。萧闻青闷头不响。岳母开始打起手势:怎么个抓大放小呢?比如一个班级,差生堆里,总有几个头王,起领头作用,破坏整体秩序的,唉,这些家伙,就要重点解决,喊家长,开小灶,无论如何要盯紧,盯牢。那些一般差的小孩子呢,以引导为主,不多关注。有限的精力,要用在正确的地方。解决夫妻间的问题,也是这样。萧闻青听了半天,一头雾水,正好头顶又是几声脆响,他便眼皮朝上,伸着脖子候着。岳母见他这副样子,也转头望望四周,问:怎么,有虫子啊?萧闻青摇头,眼皮依旧朝上。岳母继续道:我听说,你和莹莹吵架,是为了几本书?萧闻青漫不经心应了一句,等到楼上一串脚趾抓地声爬过,才想起来说:啊?为了书?没有的事。岳母眨眨眼睛说:我听莹莹讲,就是因为她搞坏你几本书嘛。什么书,这么要紧啦?萧闻青不响,岳母把椅子拖近桌边,用像是以前工作时对着儿童说话的声口,微微哈着气:到底什么书啊,让我看看嘛。萧闻青被她的气息一喷,扰乱了听觉,那些微微的响动,都暂时听不到了。整间房子瞬间浸泡在岳母的和声细气里。萧闻青便有些皱眉,稍微朝里挪了挪。是不是这两本啦?岳母指著远处两册植物志,其中一册尚且带着后来去田冬处借来的铁夹子。萧闻青正要解释,岳母身子朝前一够,很快地把两本书揽过来,拿在手中上下端详。加——那——利群岛植物志。她眯起眼,吃力地读着封面的标题。然后又翻了几页,手指随意地抚过几张鲜艳的配图,包括特内里费岛上的龙血树,几乎都不做停留。这书没什么的嘛。她颇有些迟疑地下了个结论,又挤起眼角,想去看封底的标价。加那利群岛是个什么地方?她最后撇着嘴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随便看看的。萧闻青面无表情,把两本书快速拿过来,归整在比之前更远一点的角上,然后一手扶腮,望着半空,继续听上面的动静。岳母有些讪讪的,沉默观察了一会儿,说:闻青,我总觉得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正巧这时,在话语停顿的间隙,有一阵撬动声掠过,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与地板的夹层掀涌,这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新的声音。萧闻青一把按住岳母的胳膊,手指朝着天花板,兴奋地说:妈,听见了吗?你听见没有?岳母困惑地说:听见什么?萧闻青眼睛望向岳母,嘴角旋起诡秘的凹陷,喉咙像爬虫一样颤抖起来:楼上的声音,又响了。

老太太神情凝重地从书房出来,正好赶上伺机打开房门的女儿,便拉过她,小声说:我看闻青,根本不是外面的问题,可能是脑子出问题了。女儿瞪大眼睛道:那不可能的吧,他脑子不对了,书也教不对了,他学生第一个举报他。老太太凑近女儿,把着她的手说:我问你,他最近是不是老这样?眼睛朝着天花板,说听见什么什么声音,神神道道的?女儿点头说:想起来还真是的,有次在房间里,突然就翻起白眼,问我有没有听见什么,跟鬼附身一样。老太太手指一戳说:这不就是了,吓人的嘞。一面就卷起下巴:这有点麻烦的。女儿哭丧着脸说:那怎么办,姆妈?那我宁可他外面有人的。嫁个傻子老公,讲出去难听死了。老太太叹口气说:再观察观察吧。一直叫你们生个孩子生个孩子,趁我跟你爸还有力气,还可以帮你们带带。现在倒好。女儿依旧一副哭腔:以前说起来,是两个人商量好了不生。现在他都发痴了,我还跟他生什么,我难道也有毛病啊。正说着,听见萧闻青出来倒茶,母女俩连忙躲进小房间,两个人关在里面,唉声叹气了一下午,仿佛萧闻青脑子出问题这件事情已经坐实。结果当天晚上,岳母就坐最末一班车回去了,带了块女儿从银泰城买给她的披巾。

第二天,岳母在家庭群里发出来几句话:我看闻青的问题,可能还是心理毛病,或许最近工作压力过大。我跟你爸商量,最好不要刺激他,还是先去做一下心理咨询。你爸有一个老同学,专门搞心理健康培训的,必要时我把他的名片推给你。以上。显示了没一分钟,马上撤掉了,大概是发给女儿的消息,误发进群了。萧闻青看见,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走进卧室,妻子显然也很忐忑,眼风悄然从杂志的边沿探出来,观察他的面部动态。过了一会儿,她试探着说:明天休息天,要不出去吃?萧闻青冷冷道:不要和我说话,我心理有问题。

其实萧闻青有时候自己也怀疑,一切都只不过是想象,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那些绵延至深夜的蛇行的躁动、水管的裂响或停顿,不过都是乏味人生间隙无望的幻觉。他甚至开始不确定,楼上到底住了几个人,或者那女孩到底是不是在上初中。这种怀疑一旦萌生,就像吹起来的塑料薄膜,迅速鼓胀,笼罩在一种摇动的感觉外围。直到有一天,老校工终于来找他,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萧闻青正在研究笔记簿的其中一块,突然听见几声敲门声。他以为是上门快递,走到门边应声说:放门口好了。门又敲了几下,响起一个衰弱的声音:萧老师,我秦昭仪啊。萧闻青连忙开门,有些意外地说:秦阿姨。老校工站在门口,大概难得照到天光,身体有点抖,迟慢地说:哎,萧老师,我不进去了,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对过他们又要出远门了,好像是女儿要去外地看病,今天早上刚送过来钥匙,托我保管,没讲几句话就直接出发了。我看那个女孩子,走路都走不大动,真的是罪过。老校工对着门口的鞋垫叹了口气。萧闻青忙问:他们多久回来?老校工说:这个不知道啊,听说去学校里请了好几天假呢。萧闻青往门外弓出半截身子:秦阿姨,等他们回来,还要麻烦您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一下,拜托了。老校工不住点头:好,好,这个没问题,萧老师可是找他们有什么事?萧闻青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天花板有点漏水,想排查一下,秦阿姨,要不带几个橘子回去吧。老校工连连摆手,颤颤巍巍地上楼了。萧闻青回到书房,马上摊开笔记本,在当天日期的上午标注了一个星号。

又过了几天,老校工在一个下午悄然而至。正是梅雨季节的末尾,一切都潮湿滴答。萧闻青在一种模糊的雨声中辨认了好久,才确定了敲门声,跑去开门。老校工像一块抹布佝偻在门口,气喘吁吁地说:萧老师,他们,他们回来了。刚刚到家的。女孩子是爸爸背着来的,走路都不会走了。她的话语一急促,便带了一种凄厉的尾音。萧闻青忍不住道:秦阿姨,您慢慢说,要不要进来喝口水?老校工摆摆手,压低了声音:听说这次,确诊了很严重的一种毛病,但是床位不够,过两天再去办手续,可能要住院。真的是可怜。萧闻青一时怔住了,也想不出什么话说。愣了一会儿,他又邀请了一遍老校工到家里坐。老校工客气地点点下巴说:好好,萧老师,就说到这里,我去看看那对父女,看看情况怎么样,罪过。再会再会。一面挥了两记手,就攀住扶手,开始爬楼梯了。

萧闻青在书桌前怔了许久,心中有些异样,仿佛被一只汗湿的手无故捞了一下。当然,他本不应该为一个无关的小孩发愁,他提醒自己,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小孩在生病,他和妻子如果有小孩,也可能会生病。苦难无时无刻不在继续,多余的悲哀不过是另一种陷阱。他又想起三毛的丈夫荷西,也是很年轻就出了意外,潜水时身亡了,留下一座坟墓,孤零零地在海岛上。想到这里,他的心中莫名好过了一点,于是目光转向笔记本,拿起笔,又在当天的下午打上一个星号。

这一天过后,萧闻青几乎天天沉溺在书房里,废寝忘食,一面仔细倾听楼上的动静,一面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相当于兼具了情报监听记录员和核物理演算科学家两种身份。有时为了捕捉那种极细微的走动声,精神过于集中,神志恍惚间居然啃起橡皮,把一块硕大的马利橡皮啃得一屑一屑。妻子从没见过萧闻青这样,一度以为他是真的出问题了。有次给他送盘馒头进来,碰巧萧闻青正把橡皮举离嘴边,吐出一口的渣,气得她转身就走,恨恨地扔下一句:你吃你的橡皮去吧。从此妻子便不再给他送饭,连菜也不给他剩一点,有时萧闻青饿得实在挡不住,便去厨房找点泡面,或者叫楼下十几块钱的沙县小吃外卖。

十二天以后,正当妻子收到岳母推过来的心理健康老师的名片,眼圈凹陷的萧闻青在书房里把笔记本啪地合上,朝天大叫了一声,吓得妻子连忙关紧房门。叫完过后,十几天来的烦闷,顿时疏解很多,萧闻青站起去外面倒了满杯冷水,不带茶叶,咕咚咕咚全部喝完。然后他坐下来,开始拨通田冬的电话。田冬接起的声音懒洋洋:怎么说?萧闻青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发现了,终于被我发现了!田冬说:发现什么了?夏商周断代又有新证据了?萧闻青缓了缓,秘密地说:我发现,楼上和我家,有七天的时差。然后他忽地停住,田冬也在电话那边不响,空气便有些微妙,仿佛话筒之间也有了时差。过了好一会儿,田冬涩滞的声音重新响起:你怎么发现的,七天的时差?萧闻青因为兴奋,语速又快起来:我早就纳闷,楼上没人的时候,坐在书房,天花板像打仗,人回来了,倒静得跟太平间一样。这次我找准楼上出远门的时间,特意跟学校请了假,专门坐在家里记录。头先几天,声音照常有,叮叮咣咣,就跟人住着没什么区别,后来他们回来了,也还是照常,然后,七天过后,奇妙的事情来了——萧闻青延挨了一下,等田冬的反应,田冬也不作声,只听见电话那头他轻浅的呼吸。萧闻青继续说下去:七天过后,楼上突然肃静,一声都不响,又过了四天半——我仔细算过的,整整四天半,一切声音又重新恢复了。这下你猜,他们之前出去的时间,是几天?田冬大概犹豫了一下,悠悠地说:四天半?对了!萧闻青一掌拍在大腿上,好像听见幻想中的儿子做对数学题,就是四天半!我特意请楼上秦阿姨帮我观察过的,一点都不会错。秦阿姨?那个老校工?她应该退休了吧?田冬插嘴道。退休了,早退了。萧闻青省略地说,然后重新压下声音,回到秘密的语气,所以,你说世界诡异不诡异,楼上楼下,居然会有七天的时差!我在楼下听到的一切声音,其实是楼上七天前发出来的。田冬不响,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看过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吗?萧闻青说:没看过,讲什么的?田冬说:讲平行宇宙的,就是说,我们的维度之外,有无数个差不多的生活切片。萧闻青说:不是很了解。田冬说:那你看过《星际穿越》吗?萧闻青说:这个听说过。田冬说:里面有个父亲去执行太空任务,掉在时间的缝隙里,回来的时候,女儿已经比他老了,成了老太婆了。萧闻青说:所以呢?田冬声音晃了一晃,大概在那边耸了下肩:我就是想表达,不仅仅是时差的问题,很有可能,你的生活同他人的生活,根本就在兩个维度。这次轮到萧闻青不响,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田冬忽然问:你那两本书,补好了没有?萧闻青说:差不多了,这两天就打算去还了。

萧闻青和田冬谈话过后,便去找来那两部电影看了看。他不喜欢《彗星来的那一夜》,觉得结局太悚然了,而《星际穿越》又过于宏大。实际情形远比影视剧简单得多,就比如他坐在马桶上看报,楼上传来父女俩的争吵,而那其实发生在七天以前,七天的时差,不多也不少,和报纸上的新闻,也和萧闻青当下的生活,产生微妙的重影。萧闻青从中感到一种调和的浪漫,好比人们头顶看到的星光,本来也是几万光年以前发出来的。唯一让人有些不满的是田冬对这件事的态度,那样轻描淡写,和他一贯以来的傲慢一样,仿佛这不过是寻常琐屑里的其中一桩。

关于这个秘密,萧闻青当然没和妻子说,说了她也不懂。他也并不打算跟什么科学机构报告,这个世界上超越常理的事情太多了,并不缺这样一桩。有时候半夜醒来,躺在床的一侧,默默听着倏然作响的七天前的水管声,一种奢侈感油然而生,仿佛他比别人多了些什么。他的作息开始恢复正常,那本计算规律的笔记本也被锁进抽屉,妻子的脸色逐渐缓和,不再认为他的脑子或者心理,其中一个出了问题。尤其当一次晚饭的间隙,萧闻青突然表示,下半年打算申请一个省级基金,材料已经在准备了,妻子立刻笑逐颜开,给他盛了两次汤。当天晚上,他们难得做了爱,萧闻青不大记得他们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暌违太久,疲乏过后,整个身体都涩涩的,像是吃了过多的菠萝。

第二天早上,夫妻两个在餐桌边碰头,喝着稀饭,聊起一些单位的事。妻子突然问:你那两本书还没还呢?萧闻青嘴里呼噜呼噜地说:已经补好了,正打算这几天去还。妻子想起什么,拿起手机看了看,“呀”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呢,市图要升级改造了,听说要闭馆三个月,就从明天开始。萧闻青怔了一下,问:哪里讲的?妻子把手机屏幕朝他一,说:喏,市图的微信公众号,发布好几天了。萧闻青拿过手机,眯眼看了看,发愁说:哎呀,那只有今天赶紧去还,我还打算备明天的课呢。妻子撇着嘴,把脆瓜嚼得咔吧作响,说:上那么多年,还要备课。你那点东西,我都会背了。

妻子出门后,萧闻青还是备了一上午的课,中午睡了个午觉,便拿了书,匆匆出发。他知道图书馆关门要到5點,但是闭馆前夕,情况也不大好说,宁可早点去。刚打开门,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抵在门边,柔软而滞重,他又向外推了推,那团东西自动移开了,移动到仿佛边角的位置。萧闻青闪到门外,朝楼梯口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一回头,却发现楼上那女孩,蹲坐在墙角。就是那个,住在他头顶的,永远生活在七天前的女孩,萧闻青想到这层,喉咙不自觉“咕嘟”一响。女孩比他头一次看到还要瘦弱,穿着一件白色的褶皱背心,下面是皱皱的夏威夷短裤,裤子上有些脏迹,看着像鞋印,或者别的什么印子。萧闻青注意到她赤着脚,脚趾微微分开,浸在地面因受潮而晕起的水渍中。膝盖以下裸露的部分,微微弯折起来,拢起一圈疲惫的褶痕。她整个看上去,像是在洗衣袋里囤积了很久的一件衣物,充满汗酸气,陈旧而松软。

你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萧闻青问了一声。女孩没有回答,低着头,兀自团着细黄的胳膊,双手抱住膝盖。要不要叫你爸爸?或者秦阿姨?哦,不对,你应该叫秦奶奶。萧闻青讪笑了一下,他猜想她是没带钥匙,或是和父亲吵架,赌气跑出来了。女孩依旧垂着脸,刘海在膝盖上扫来扫去,轻柔而飘忽,像是婴儿的毛发。她看着自己的刘海,很轻地吸了口气,然后,突然仰起脸来,一双青紫的眼睛,毫无防备地对准萧闻青,额头上有几道微小的血痕,已经结成薄痂。萧闻青吓了一跳,倒退好几步,站住后,他定了定神,严肃地问:谁打的?女孩不作声,把脸埋回手臂间,膝盖因为长久杵着,有些微微颤抖。萧闻青等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说:先去我家里坐一会儿,走。说着就去提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这是萧闻青难得几次触碰少女的肌肤,在很短的一刹那,他的手指拥挤在她有些柴硬的肘间,感觉并不如小说里写的那般美妙。她的汗毛生冷而拘涩,就像在一个潮湿的雨林,触摸一根陌生的象牙。女孩怔在原地,并不起来,只是木然任他提着,她的脸顺势朝地面侧了侧,让刘海垂下来一点,盖住斑驳的伤痕。萧闻青再也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的分量有这么沉,提了一会,她的白背心被扯得耸起来,露出黯黄的腰间皮肤,背上的棉料没过脖颈,像多余的白色泡沫。萧闻青想到她还生着病,也不敢用力提,只好放弃。他松开女孩的手,又看了看表,距离5点已经时间不多。那要不,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萧闻青试探性地说,当然,他知道女孩多半不会回答,她也应该不和他说话,尤其是在他听过了她在楼上这么多跑跳、争吵和歇斯底里过后。

等了一会儿,听见楼道有脚步响,一个送快递的,经过他们身边,异样地看过来一眼。萧闻青决定不再等待,匆匆叮嘱了一声:你坐这里不要动噢。便往楼梯下面走。转身的时候,女孩似乎又仰起脸来,眼神哀恳,溢出许多眼泪,那泪光的重影,在他掉头的一瞬间,几乎像一道透明的闪电。走出楼道口,太阳仍旧明亮,萧闻青告诉自己,这大概就是青春期小孩的叛逆,一会哭,一会又好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伤从哪儿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清楚他并不能为她做些什么,也许等他回去,她已经不在了,重新回到七天前的生活序列中。七天的时间,对于这些小孩子来说,不过是午睡间的一场梦罢了。

萧闻青赶到图书馆,里面人比想象中多,大概都赶在闭馆前来借书还书。阅览室服务台处排起一个小长队,只有一个年轻男人坐在那里,胸前别着证,头顶秃了一圈,发缘整齐,有点像绷了圈阿拉伯头巾,不过没有垂下的部分。轮到萧闻青,他很镇定地把书平递过去,男人接过来,上下看了看,又翻开看了看,接着侧过去望望书脊,萧闻青下意识说:没什么问题吧?男人皱着脸,顿了一会,把书脚斜向萧闻青,手指点点说:你这里,有点问题,自己补过?没补过,没有的事。萧闻青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男子抓抓头皮,把书随手侧来侧去,倒腾了两趟,为难地说:你这个不行的,你等一等啊。说着走去里间,叫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这女工作人员证都没别,齐耳短发,面皮白净而松弛,估计就是妻子第一次提到的,跟她争执的老女人。她一看见书,便挥挥手:这书我记得的,说过不行的,怎么又来还了?说着抬起脸往外一扫,看见萧闻青,把眼睛一瞥说:哟,换了个人来还了?上次那个女的,可不要太厉害。她用八卦的口吻,朝向旁人笑了一阵,又回头说:这个书,已经搞坏掉了,再怎么补都是残次品了,以后不要来还了噢。直接按赔偿流程走吧。她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流利的本地口音,尾调轻轻扬起,带着小世界中不容置疑的倨傲。萧闻青听了不由得生气,压着声音说:哪里残次了?你给我讲讲?这不是跟新的一样?女人朝他比了个手势,说:这边你们补过的,缝儿都看得出来,你自己心里有数。萧闻青愤声道:补过怎么了?这影响阅读了吗?啊?你叫大家评评理。他无谓地朝四周转了一圈,后面队中有人探头出来,一脸的焦躁。女人“哎哎哎”叫起来,说:同志,你小声一点,这里是图书馆,公共场所。先前的秃顶男人插嘴说:你先到旁边让一让。萧闻青瞪大眼睛说:让什么让,问题先给我解决。女人高声说:哎,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萧闻青也挺起腰说:那你们讲不讲道理?

旁边有个一直在摆弄手指甲的保安,这时候闻声走过来,懒洋洋劝道:知识分子,脾气要好一点,怎么这个样子?萧闻青转向保安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知识分子?我无业游民。保安指着萧闻青手上拎的布袋,咧嘴笑了,说:这上面不是写着嘛,××大学,你是××大学里的老师吧?萧闻青板着脸不响。保安便对着前台的几个工作人员,一副调侃的口气:现在大学里,那是吃香的咧,又有闲,福利待遇又好,扫个地都比我们工资高。前台几个小年轻,都努力绷着脸。萧闻青没好气说:你屁话少讲。保安提提腰带,上下打量了下萧闻青,声音变成低低的:喂,说话注意一点。你那两本书,有什么的啦,买新的都不肯买,这点钱抠里抠搜。大学里的人,跟个穷要饭似的。老女人连忙朝保安摆手,轻声说:哎,老孟,好了好了,少说两句。保安自觉无趣,朝外走了两步,萧闻青一把抓牢他肩膀,不让他走,眼皮涨红说:你喷什么臭狗屎?有种再喷一遍?保安回过头,青筋也上来了,咧着嘴说:你他妈有病吧?又对着其他人道:哎,那两本书,你们当心点,别碰,傻子碰过的,当心传染。提到书,萧闻青全身的血一下涌上头顶,把手里的布袋一扔,就朝保安一拳挥过去。保安早有预备,也是一胳膊送过来,两个人顿时扭打在一起,踢踢打打,把还书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老女人在一旁急喊起来,下意识拿起台子上一本《加那利》,对着空气上下猛摇,封面上几个闪烁的字,在她的急速扇动下摇摇欲坠,好像马上要倾倒出来。

萧闻青抱着两本书,鼻青脸肿地从图书馆出来,先去了田冬那里。田冬家的大门常年不关,走进去,他正在客廳给一件核桃文玩上蜡,用发亮的蜡纸嚓嚓地来回磨着。看见萧闻青这副样子,他“哟”了一声:怎么回事?摔跤了?萧闻青龇着嘴,把在图书馆和人打架的事说了一遍。田冬诧异道:不能够啊,你平时也不是会和人打架的主儿啊。为了书跟人打架,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成文疯子啦?又摸摸头皮道:那保安估计是临时工,也不怕开除,脾气这么彪。萧闻青低头不响,过了会儿道:你这儿有没有更好点的胶水?田冬说:有是有,但你也太轴了,就非得跟这两本书杠上了?萧闻青看了看手里的书,没有说话。田冬叹口气,站起从里间翻了翻,带出来一盒小罐子,递给萧闻青说:喏,这个可是泰国货,比上次的白胶劲大,不能碰手。你悠着点用,别自己把自己粘上了。萧闻青接过罐子,正反端详了一下,上面没有任何标签,象牙黄的塑料外壳,隐隐可以看见里面黑沉的曲线。这个再没用,你也别来找我了。田冬坐下说,又拿起核桃和蜡纸。忙了一会,他想起来问:你家和楼上现在还有时差哪?萧闻青说:嗯。有天我撞见他们搬了台电子琴上来,七天过后,琴声准时响起。田冬笑笑说:大千世界,奇怪的事情多了。我有个远亲,小孩三四岁的时候,从窨井里掉下去,几年以后,在阿根廷又碰到了。萧闻青说:不可能,窨井道再怎么通,也通不到南美。田冬说:他亲眼看见的嘛。小孩手掌心有颗胎记,揿一揿就发痒。到了阿根廷天天吃牛肉,发胖了,胎记也跟着走样,但我朋友一碰,他就咯咯笑起来,还用家乡话说“妈了个巴子”。萧闻青插嘴道:你刚才还说是远亲。田冬说:远亲跟朋友也没什么区别。萧闻青不再搭腔,他疑心田冬完全是在胡诌,编了个故事,因为觉得他说的时差那一套,本身也是胡诌。

田冬家的客厅,比萧闻青家略小,装修也老派,迟暮时分,日光灯的青晕静静打下来,萧闻青坐在那里,莫名有点瞌睡。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那女孩我还看见过,就刚刚,坐在我家门口,不说话,一脸的伤。本来想着问她几句的,看看图书馆要关门了,来不及就走了。他忽然想起,才几个钟头工夫,自己现在也是一脸的伤,和女孩一样了。田冬把核桃凑近脸,闭上一只眼,专心从其中一个小洞望进去,随口说:搞不好是家暴。萧闻青身子往后倒了倒,说:这你倒提醒我了,下次我看要跟她爸谈一谈。田冬把手轻轻一挥:这种事你少管。萧闻青说:怎么不能管?你是没看见那女孩脸上。田冬露出一只眼,狡黠地对着萧闻青:你怎么知道那是她爸爸?萧闻青不悦道:不是爸爸还能是谁?这个别乱讲。田冬兴味十足道:说不定,那是他包养的小情人呢?金屋藏娇,搞上个未成年,也不是没可能。萧闻青听不下去,大声道:你他妈真的是脏!气急之下,顺手把小罐子往外一扔,小罐子在空中轻巧地飞过一条抛物线,远远地扑向田冬背后的墙壁。盖子乒乒乓乓滚到地上,随后是罐身,胶水在灰白的墙面蓦然扑翻,深黄的黏液,一边如触手向下延伸,一边就凝固起来,浮凸凸一片,看着像是能整块拿下的橡皮泥。萧闻青望着那块浮迹,指尖触了下手掌,已经冰冰凉。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天之内,发了两次大火,冷静下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田冬怔了一会儿,转身看看墙壁,像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又转头看看萧闻青。然后他放下核桃,低声说:你,滚出去。萧闻青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两本书就往外面走。走出单元门,对面刚好一辆外卖电动车,刺白的灯光在青紫的薄暮里一晃,几乎把他闪了一个趔趄。他站住想了想,又折返田冬的家,杵在门口,远远地说:这两本书,你帮我补好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田冬眼皮微微抬了抬,喝了口茶,平心静气地说:滚你妈的吧。萧闻青依旧站着不动,说:就当抵你欠我的那次,补好来,我们两清。田冬背靠到椅子上,望着萧闻青,不再说话。

萧闻青记得田冬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可想好了,有必要为两本书这样?

田冬当年评副教授时,很费一番周折,主要还是政审环节,有人匿名举报,说他上一年和其他老师组团港澳游,在澳门赌博。本来也是试试手气,他进赌场转了转,把口袋里三千块钱输光后,就不玩出来了,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然而当年竞争相当激烈,名额卡得比较严,系里为此开了个民主评审会,专门讨论此类问题。研究到这件事时,萧闻青站起来说:田老师和我两个人到澳门后,一直搭伴游行,赌场是进去转了转,主要是感受一下资本主义的奢华,拿钱赌博那是没有的,这个我可以给他做证。几个评审委员听了斟酌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

田冬后来知道了,跑到萧闻青家里,手拍住他的肩膀,颤抖好一会儿,而后道:什么也别说了,老弟,算我欠你一次。萧闻青笑着摆摆手,田冬立刻扳住他,正色说:你听着,下次你交代一件事,就一件,我田冬赴汤蹈火也给你办好它。这么多年过去,萧闻青依旧记得田冬当时说话的口气,还有他郑重竖起一根手指,在他们之间不自觉摇晃着。萧闻青本来可以想到许多事,就像田冬说的,甚至帮他搞点大麻,他还从来没有抽过大麻。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脸隐隐抽痛的黄昏,似乎再也想不出任何一件事,比补好《加那利》更重要,也再没有另外什么事,更值得用掉这次机会。萧闻青望向田冬家的客厅窗外,看见一只塑料袋从楼上飘落下来,在暖湿的夜雾中踽踽滑翔,既不坠落,也不升起,只是薄薄的,仿佛一个妥帖的生活之外,突然脱落的恍惚碎片。他不知道那碎片里,鼓鼓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

回到家,已是夜深,萧闻青远远看见一辆救护车停在单元门口,红蓝灯光在黑暗中闪闪烁烁。鸣笛没有响,也没有人群的喧闹,或者担架搬来抬去,只有一个司机模样的人,靠在驾驶室边,静静地抽烟,烟雾淡淡地形成一道模糊的圈,又飘散开去。仿佛是一个意外的电影场面,突然被静止声音,只剩下画面。萧闻青觉得一阵凄然,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是楼里哪户人家需要急救,可能是三楼的失独退休教师,据说身患慢性疾病好多年了。

萧闻青进了家门,妻子已在卧室熄灯,他简单洗漱了一下,也蹑手蹑脚躺到床上。卧室半下着窗帘,有一些路灯光漏进来,轻纱一样地蔓延,显得房间无比空荡。依旧没有传来救护车的笛声,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开走了。静了一会儿,萧闻青突然听见楼上有女孩的歌声,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音节,然后逐渐织联起来,在虚空中幽幽绵延。仔细听,那曲调颇为哀愁,婉转流离,有点像“长亭外,古道边”,又比这首多了些怅意,仿佛是对着爱人唱的。七天前的她倒是很有些兴致,萧闻青想,也不知道什么学校会教这么幽深的歌,完全不像是一个初中生唱的。他侧身躺着,听着歌声在蓝夜里汩汩流淌,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萧闻青打算出门去学校,听见楼顶有哗动声,几个穿制服的民警,不时在楼梯上上下下。他第一反应,以为这个多年的老小区到底也进了贼了,循声上楼,在楼梯的转角,已经看见六楼的过道挤满了人。603门口拉起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成为影视剧中案发现场一样的场面,只是飘带拉得过低,人员从中来去,都不像通常那样在下面钻进钻出,而是面无表情地一脚跨过,有个民警抬脚时,还差点绊了一跤,这让萧闻青对于这个意外早晨的紧张情绪,稍稍打了些折扣。

老校工远远站着,正跟几个围观邻居一同伸着脖子,不时地张望。看见萧闻青上来,她立刻朝他拍了一记手,颤声道:哎呀,萧老师,你知道吧,这家的女孩子,死掉了。萧闻青一时没反应过来,像是晕了很久的船,刚上岸,嗓音木木的:死掉了?怎么会?老校工垂着眼睛说:听说是父女两个人吵架,男的一个花瓶掼过去,正好砸在头上,当场就昏过去了。昨天晚上救护车过来,这么大动静,你没听到啊?另有一个邻居说:昨天的救护车铃,是响的,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响的救护车。萧闻青看着地面,默不作声。原来那辆救护车是来接女孩的,兴许女孩上车时,还有残留的呼吸。像是一场后知后觉的生命的启示,跟世界上无数个其他片段一样,所有人都如常听到了,而在他眼前时,它只是哑然不响。萧闻青突然感到有点恍惚,隔膜中,听见老校工讲:原来那个男人,一直在家暴啊,小姑娘先前去看病,也是因为打出来的伤。面相真的看不出,有这么坏的人,真是狗日的。她最后用南京腔骂了一句,萧闻青不自觉地心中一颤。一个邻居问:那么那个男的现在在哪里?老校工撇了撇嘴说:那当然是抓起来了,没看见这么多警察同志在这里嘛。她虚虚地指了指那些忙碌的人员,恨声说:这次非把这狗日的枪毙了不可。警察们并没有理会她的期待,依旧嘈嘈地进进出出,不时挨擦着萧闻青的背。有一个老民警,衣服上还余有香烟的味道,经过的时候说了声:哎,大家让一让,不要挤在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萧闻青让开来,转过身,正好望得见门里面,那些委顿于晨曦阴影里的房间,和他家的格局一模一样。他凑近门口,脚贴着黄色警戒线,忐忑地望进去,屋内灌满绰绰的人影,家具都收缩而噤声,遥遥相对着,在客厅和书房的连接处,依稀可以看见一堆碎片,还有三两摊,像是凝固起来的血迹一样的东西。萧闻青望着那些痕迹,心内一阵戚然,仿佛突然被推入一条无边的黑径,却也并不是害怕。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门里出来一个年轻的干事,帽檐两边发际剃高,截出泛青的头皮。干事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也没说,跨过飘带下楼去了。

结果当天,萧闻青没去学校,也没有请假。他坐在书房里,想了一整天:如果女孩在自己家门口的时候,花一点时间,拉住她,哪怕和她聊几句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他知道这并不是正确的想法,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他因为两本书,一种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顽固,杀死了一条生命。然而女孩当时的眼神,那稍纵即逝的泪痕,却仿佛山涧尽处的河流,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就好像所有时差中的响动,耐心地等到几天过后,才倏然浮现。他仔细听着楼上,整整一天,并没有声音,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从什么时候开始,期待那些响动——那些孤独时刻坦诚的叩击,绝不仅仅只是在今天。他也知道声音终究会响起来的,楼上的最后一星期,还远远没有过去。

晚饭的时候,餐厅上方涌起一锤一锤的撞击声,像是有人在双脚踢踏。妻子望望头顶,不满地说:那些警察怎么还没走,这么晚了整这么大动静。萧闻青捧住饭碗,没有作声,只有他知道,那是女孩坐在椅子上,用脚顿地的声音。这种声音,通常在用餐时分响起,也许是在顽固地抗议某样菜,或者一道命令。萧闻青现在听起来,只觉得泫然,鼻子一酸,握着的筷子也不由得抖动。妻子收回眼睛,瞟见萧闻青肩膀发颤,脸埋在饭中,不由得问:你怎么了?萧闻青垂着头,觉得自己眼皮肿胀,眼泪仿佛就要下来了,只有掩饰地摇头。咦?你好像哭了?妻子惊奇地说,似乎也有点不知所措,你怎么回事?萧闻青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就是……看了个电影,没想到后劲这么大。什么电影?妻子问。萧闻青说:就是那个,你之前说的那个,韩国电影。哦,全智贤演的那个吧?妻子有些轻松地说:我说好看吧?嗯,这真的是一部好电影。萧闻青点点头,脸依旧低低埋着,看见自己有一滴眼泪,掉在饭粒上。

萧闻青一直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规律是推迟七天。如果提前七天,也许还能派一些用处,比如帮助预知中奖的彩票号码,或者阻止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现在,仿佛时间的手在平庸之外,另辟了一条秘径,一个看似通往他处的入口,从里望进去,却依旧空空如也。萧闻青感觉自己的生活被赋予了一种赘余的意义,就好像外国喜剧故事里,讲一个落单的神,别的神都能將寻常之物变黄金、变珠宝,他却只是变成便利店里常见的橡皮玩偶。喜剧世界中,他带着这样的技能,走遍了世界,萧闻青却觉得一种无处可去的疲乏,似乎无论哪一个掩蔽之所,都不过是这样。

一天以后,本地报纸上印出一条短短的新闻,大意是单亲家庭父女争执酿成悲剧,配有一张楼上男人的照片,油墨印的脸上斑斑点点,看不出是悲是喜。妻子扫到照片,马上惊呼起来:这不是那个,我单位娄会计离婚的老公吗?真是想不到。萧闻青怀疑地说:你确定?会不会搞错了?妻子在那图片上点了点,说:怎么会搞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她老公嘛,眼睛细扁扁,下巴长兜兜的。想不到就住在我们楼上。萧闻青抓过报纸来,也仔细看了看。妻子说:她老公,向来不靠谱,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正常。我还记得当年单位组织去恩施疗养,娄会计把女儿一起带来,坐在大巴上,都快发车了,她老公突然蹿上来,跟发神经一样,硬是要女儿跟他下车,扯了半天,车子里给他们弄得鸡飞狗跳。因为是家事,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劝,只听见他们女儿在那儿嘤嘤哭。这是哪年的事来着,我想想。妻子皱起眉头,陷入一种黏滞的回忆中。哦,我想起来了。她呼出一口气,2017年的事,已经差不多有五年了。现在他们女儿还在的话,应该是读高中?初中。萧闻青纠正说,闷着头,随手就把报纸团起一揉。干什么?妻子不满地说,我还要看的。萧闻青一撒手,报纸像一张绵薄的蝉翼,瘫软在沙发上,男子的照片挤在有些变形的版面间,依稀可以看见皱出两道褶。妻子仍在一个劲地说:真是没想到,说起来也算熟人,同住楼上楼下,我竟然一次都没碰到。

晚上,萧闻青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在单元楼道口,碰见那男人。男人依旧苍苍的、淡黄的脸,头发揉得稀乱。他迎着萧闻青,越走越近,夹克像一张沉默的网,挂荡在身上。不知为何,即使在梦中,萧闻青还是无比清晰地记得,这是他们第三次碰面。第二次是在楼梯上,男子托住电子琴的一角,靠墙壁,露出呆滞的上半张脸。梦里,在将要擦身而过的刹那,萧闻青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男子抬起脸,迷茫地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迷惘地向前走去。萧闻青回头大喊:她是你的女儿啊。男子停住脚步,在灰蒙中直起脖子,想了一想,然后转过脸,脸上带着凄厉的笑容,诡秘地说:你的书,补好了吗?他的嘴随后咧开来,越咧越大,萧闻青从未见过一个人笑得如此开心。楼道的远处,响起另一阵声音,好似一大群孩童跑跳,脚步如洪水般涌来,自高处一楼楼传下,淹没了经过的一切,在即将漫至这一层拐角时,萧闻青试图去抓住前方男子的外套,一个趔趄,便醒了。

此后他翻来覆去了半天,一直无法睡着,一看床头的钟,才四点,天还未亮,便起身倒了杯茶,走进书房。他在书桌边坐下来,打开台灯,莫名觉得书房无比空旷,和往常不太一样,似乎哪里缺了一个口。有一种澌澌的慢流一直在从缺口漏出去。他用手随意地擦拭了一下书桌,拂过灯光背处的一角,突然意识到,那两本《加那利》已经不在了。他默然怔了一会儿,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熄灭。然后,忽地好像想起什么,快速背过身,打开书橱最底下一格,从积灰的柜格的深处,把那套《三毛全集》拿出来。他侧头迎着亮处,抚摸了一下最上面《温柔的夜》暗紫色的封皮,有一股陈旧的、纸浆混合樟脑的味道自书页间析出,他知道三毛的侧面头像就安静地印在书的扉页,每一本都是,然而他没有再翻开来,他没有再掀动其他任何什么,小心地抱起一整套书,扔到了门背后待处理的旧书堆中。那里摆放着一个大箱子,一个月前刚清空,现在已经又堆得半满,可以看见妻子一些泛黄的时尚杂志,上面女明星们浮艳的微笑,在接近黎明的深夜里,显得有些凄清。

扔完书后,萧闻青重新回到座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填写省级社科基金项目申请表。表格的后面附带了许多填写说明,密密麻麻,一条一条,跟论文一样。他粗略地看了眼,便不打算再看,重新回到第一页,从姓名和籍贯开始填写起。

楼上的声音仍在继续,但萧闻青现在已经不大刻意关注了。不知为何,女孩夜晚哼唱的时间渐渐多起来,只有在这种幽凉歌声流淌着的时候,萧闻青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还能走上去,和他们说说话,似乎楼上和楼下在现实间的联结依然有效。当然他很快清醒过来,迟到的时间同样像一只残酷的滚轮,缓缓向前推移,终究会到达那一天,女孩生命终结的时刻。他偶尔会翻翻挂历,计算着还剩下多少时间,然后突然觉得,妻子的意见是对的,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家里布置挂历了,那些被方框框起来的日期,显得冗赘而漫长,仿佛整个人都生活在一场短跑赛事的终点慢镜头中。

一日晚饭后,他坐在家中,听见一阵敲门声。走去开门,来人已经离开了,楼梯远处传过一串嗒嗒声,布鞋胶底的脚步余响,听上去很像田冬。他知道那就是田冬。门口地上放了一只方正的牛皮纸包,杂志般大小,他拿进屋,拆开来,发现是两本《加那利》。绿色的书皮,在别处搁置了几天后,变得愈加光崭,发出胶水的气味。破溃的书脊位置,也已经完整无缺,只剩一点封面的残渍,芝麻颗粒的样子,大概实在无法去掉,可是变得淡淡的,仿佛隔着一层相册的塑封。

萧闻青猜想田冬应该花了不少心思,也许用上了多年来的看家手艺。这两本书现在的品相,不要说还给图书馆,就是当旧书收购,也能卖个九成新。他看着封面上几个字,愣了愣,有点不认识,像是某种远方的逾期,一个被遗忘的兑现,蓦地被丢到手中。他回到房间,拿出手机,想给田冬发微信,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发现田冬已将他删除了,没有任何的留言。他明白田冬以后不会再到他家里来了,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到他那里去。

稍晚,妻子出去散步,临出门叮嘱萧闻青,电瓷锅里隔水炖着花胶,过半小时帮她关一关。萧闻青就像没听见一样,木然坐在书桌前。热天的夜歇落得慢,窗外依旧有萧瑟的人声,他坐了一会儿,随手打开电脑,又漫无目的地起来。就在走出书房的瞬间,头顶传来女孩的哭喊,焦灼而脆弱,仿佛被一种油柔的织物包裹,随后,那个男人吼叫起来,嘴里稀里呼噜,听不大清,接着又是谁的一阵跺脚,也许是他们其中一个,又好像是两相交杂,听上去惶惶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争吵,萧闻青退回书房,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一天,最后的一个时刻即将到来。他不知自己是否刻意忘记,或者刻意跳过了挂历上的数字,那些正对着餐桌的蝇头罗马符号,一坐下就能看到。然而,该发生的还是依次发生。他迷惘地站在门口,站在一个激烈交锋间隙的虚空,窗外瞬间一片寂荡,似乎所有其他喧嚣,都在喁喁地潮退。他有些困惑地挪动几步,好像想要走去哪里,然而仅在短暂的几秒过后,“咣”的一声,东西砸碎的声音就响起了,随后是一地散片,飞溅到地板上,直到很远处,似乎延至阳台一角,都有“噗噗”的细声,有些还“突突”蹦跳几下,像拿米粒石子打水漂。

萧闻青胶在原地,不能走动,仿佛被一道自上而下的电流击穿。在所有的碎片都静落下来后,他以为会听见女孩的惊叫,或者男人的惊叫,然而什么都没有,楼上只是又寂寞下来,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很安好。过了一会儿,像是电影场景切换,两个时代间的瞬移,渐渐有嘈杂的中式哀乐,许多人纷乱的脚步走来走去,所有不相干的声音,都慢慢清晰起来。算起来,今天应该是女孩的头七。人们似乎总喜欢在死者现场烧纸,烧别的,用来安慰亡魂。萧闻青终于明白,原来所有时差的终点,不过是一场惨淡的丧事,这场丧事过后,大概世界就回归原位。当然,就像时空穿梭总会产生悖论,总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他黯然垂头,像一匹在冲刺时颓然泄下气的角马,肩膀抽缩一阵,然后忽然抬脸,愣愣在半空呆瞪半晌,接着想起什么,迅速抱起那两本簇新的《加那利》,撞开门就往楼上跑。

六楼两户的门都开着,秦阿姨就站在603客厅里,门边显眼的位置,怀抱双手,谨慎地佝偻着身子。很多邻居都来了,另外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女孩的亲戚。客廳里萦满人烟,影影绰绰,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愁容,带着一种浮淡的悲哀,相互安慰,试图回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十几岁的孤僻女孩。原来放餐桌的位置,简单设了个灵堂,有挽联,有遗照,女孩的脸在黑白相片里清瘦得出奇,细眼睛呆怔怔的,嘴角勉强笑着,咧开一个忐忑的弧度,似乎在镜头中,依旧对一切都不很确定,然而这毕竟是萧闻青第一次看见她笑。地上搁着一只火盆,里面烧着各种焦黄的东西,一个胖大颓靡的中年女人,抽泣着蹲在一旁,不时地往里面扔东西,都是些女孩的遗物,她的身边还有一堆,有脱线的旧凉鞋,以及身体残缺的美人玩偶。塑胶遇到大火,融化升腾起的黑烟,缕缕地舔着她的烫得微卷的头发,又拂向她描画得有些歪斜的嘴唇,她转了转脸,屈着腿退后两步,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宽大的黑色袖子褪下来,露出糙白的手腕。旁边一个人,立刻上去拍拍她的肩膀,俯身安抚了几句,把她从地上扶起。大概蹲的时间太久,站直的时候,她踉跄了几下,然后顺势转过身,看到了萧闻青。大概是觉得陌生的缘故,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悲伤的疑惑。这应该就是女孩的母亲——妻子单位里的娄会计,萧闻青想。当然,他们从未见过面,她不会认识他,就好像他也从来不认识她的丈夫。

在一阵空白的哗动过后,哀乐又一遍响起,几个挨近女孩母亲的人,立刻又和声哭泣,而远处的一些邻居仍在聊天。音乐放到一半的时候,弦管喧天,震彻每个人的脸,每个人脸上都霎时白白的,漫无表情,仿佛在听着一首从未听过的歌。女孩的母亲没怎么哭,只是木木的,红肿的眼泡转到外面,再次看着萧闻青。这次,萧闻青走了上去,走近那火盆,在哀乐第三次高潮来临的时候,将手里的两本书扔进了里面。书面躺进滚滚烟火,顿时卷曲起来,纸张像奶油一样开始燃烧,一页页变焦,那些字都在沸腾的热气中跳动、盛放,汇入升起的黑烟里。

不久后,萧闻青感到自己脸上灼痛,离远了几步,看见一些残剩的纸屑,随着光流慢慢飞舞起来,直到一个虚眩的高度。那应该就是此端与彼端的交界。她想必去了别的地方,也许是加那利。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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