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走进乡村文明的纵深处

2023-11-30孟繁华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弹棉花金菊长毛

孟繁华

麦家用《解密》《暗算》《风声》等作品,“发明”了一个时代。大概正是因为这些小说,“类型”小说不再是一个“等级”文体,而成为一个同样具有创造性的文体。这些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之后,在中国掀起了谍战影视的狂潮,这个狂潮或许还没有退去。麦家这些小说是我们陌生又深不可测的世界,在这个封闭的,甚至与世隔绝的世界里,麦家的人物生活在另外一种空间,以及另外一种时间里。他们和俗世生活似乎没有关系,在一种崇高、庄严的使命神话的笼罩下,他们枯燥寂寞的日子被赋予了意义。创作这些小说时的麦家,少年意气,英姿勃发,他用非凡的想象力将一个时代推向了全民狂欢。如此看来,麦家就是那个时代的文化英雄。

这些小说带来的荣誉足以让人晕眩。但麦家没有晕眩。他后来创作了《人生海海》,据说有惊人的发行量。这不仅说明麦家的读者和拥趸居高不下,也证明了麦家拥有正面创作小说的才华和能力。现在讨论的是麦家在《花城》2023年开的专栏“弹棉花”,共《老宅》《鹤山书院》《在病房》《双黄蛋之二》《金菊的故事》《环环相扣》六篇小说。将专栏命名为“弹棉花”,当然是麦家的有意为之。“弹棉花”是一种劳作,更是一种意象。“弹棉花”者,谦恭、卑微、任劳任怨。麦家选择了这样一个意象,足见此时麦家的心境和姿态。当然,这与他书写的题材和人物有关。这些小说的内容,离不开虚构,否则就不能称其为“小说”。同时,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小说的内容与麦家的经验直接或间接有关。因此,“弹棉花”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麦家的“村志”“村史”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所理解的乡村文明史的一部分。他在“开场白”中说他要说实话:“说实话需要一辈子的坚守,反之只要一秒钟的放弃。放弃有一种背叛的快乐,现在几乎成了我们生活的必需品。我立志要说实话,因为深信这是人文精神的标底。说实话,就很简单,我开这个专栏是‘迫于宠幸’。是爱之切,如怒放的花之于一只老蜜蜂的惑。”于是,他便像一个背着“巨型弓箭”的弹棉人,将乡村的异闻旧事翻拣出来,弹出了人们“心灵的棉花”。

他要讲述的既有“自己”的外公、母亲、姨娘等“亲人”,也有金菊、长毛阿爹、劁佬、长毛囡、建中、建国、梅花、兰花等乡里乡亲的诸多悲惨故事。更重要的是,通过讲述这些人的遭遇和不幸,不仅要反映时代变迁或国族命运,这种言传意会自不待言;在我看来,通过诸多亲人乡邻的遭际和命运,麦家要表达的应该是对人性的理解和关切。他要表达一种与人的终极追问有关的问题,这个问题既有人难以超越和终极困惑的“万古愁”,也有困惑转化的浩茫心事。这心事是对家乡的忧伤和无解,是对人生无常的万般慨叹。这是麦家这些小说共同的情感特征。此外,麦家对故乡往事用尽心思的书写,也可以看作是对故乡和家族历史的一种温情和敬意:本质上,那就是乡土中国曾经的生活,是那片土地上普罗大众曾经的命运。

老宅,就是祖屋,是祖上留下的基业,也是家族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私人空间。因此,老宅既是具体的所指,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老宅里有数十年几代人的命运,那里的谱系关系是个人肉身的来处,也是个人精神的归宿。《老宅》写外公、母亲最生动。但那里的家长里短日常生活,最终透露出的还是人生的虚无:“外公真不知道这辈子在为什么活,有时他觉得活着就是为了过年过节,小辈来看他们。”外公居然用他的手杖乐此不疲地戳小老鼠,一戳死一个,他感到快乐。这种极端性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外公却乐此不疲。问题是,外公,“一个曾经的地主,又获得了逞强好胜的乐趣”。麦家可以将一个老人用手杖戳小老鼠的情节,不厌其烦地写了几个页码,不只是显示其叙述的耐心,更是将一个人的虚无感写到了极致:

外公戳小老鼠的竹竿断了,他一头栽在地上。他大声呼救,瘫在床上大半年的外婆听到了。可怜的外婆“以为自己能爬出院门,去路上呼救。没想到, 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大半年,肌肉体能早萎得不成样,拼死滚下床,更拼死地爬出屋门, 整个人像疡了似的,根本动弹不了,进无力,退无能,尸首一样。傍晚时分,天开始下雪,先把她冻醒,后将她冻死,活活冻死”。用讲述者的话说:“两个老人,一个摔死,一个冻死,而且三天后才被人发现,这对后辈来说无论如何是羞的,不宜传播。”

故乡的故事没有惊涛骇浪,但在老宅里却一波三折。比如老宅闹鬼,大抵是因为三姨娘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树下。卖老宅是因为当年一个剃头的惦记上了三姨娘。其儿子当了老板要了却老子的心愿就用十万块钱买了老宅。还有“我”那老丈人,“在去世前一个月,老爷子预感来日不多,一日下午召集子女三家亲人悉数到场,仪式感很强,让我用束腰带把他绑在轮椅上,尽量端正坐姿,交代大事后事”。他是要分配他的遗产,他按照目录分配。十分之九交给了博物馆,十分之一分配给了三个孩子。但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是母亲。那个著名的“鬼屋”,“在经过多重杀鬼除恶和严密布防后,母亲再次身先士卒,独自一人入住,不要我们任何人陪。她说,正如上山砍柴,带人不如带绳一样,我们谁跟着都只会乱她手脚。她有必胜信心和舍生忘死的勇气,桃木家伙也不带一件,单刀赴会,随身只带了一个外公外婆的遗照镜框(大娘姨没拍过照)”。母亲是何等的威武雄壮、气盖山河。但母亲又相信有神灵——

如果不出所料,接下来七天母亲会很忙碌,要施一系列法术法事,替大娘姨通灵,安魂,护法,送一程,祭一生。事实上,这并非大娘姨的特权,而是上溯三代去世的长辈和平辈及年满十六岁殁的小辈,年年都能享的待遇,即在他们忌日举行祭祀仪式。照规矩,祭祀除开丰盛的酒肉饭菜,重点是要备上念了七日真经的冥钱佛包,应时适地焚为香灰,送入阴府,祈佑亡灵年年有余,岁岁平安。……母亲经常说,荫堂就是阴人的天堂,她现在已经是大半个阴人,荫堂就是她的家,待着忙着,心安理得。她还常教育我说,荫天过好了,阳日才好过,才有福报。我不大相信这些,母亲说:“所以你遇到坏人才害怕。”也许为了安慰我,她又补一句,“人年轻时都这样。”

这似乎是一篇写乡村往事的怀旧小说,但小说具有鲜明的现代意识,即对生死、鬼魂以及陰阳两界的描摹和理解,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对话。这种对话隐含了不同文明的矛盾和交流,隐含了对不同文明形态的包容和宽容。特别是母亲的形象,就是集天地万物于一体的精灵,她无畏无惧,大义凛然。她有敬畏,有担当,她是母亲形象,也是老宅神出鬼没又魔力无边的魅力所在。老宅就是母亲。

《双黄蛋之二》带有“志人小说”的遗风流韵。从毕文、毕武兄弟到“我”早夭的双胞胎哥哥,再到建中、建国和梅花、兰花,以极具民间传奇色彩的“双黄蛋”,串联起几个荒诞的人间故事,通过离奇的个人命运,表达了时代的风起云涌。《双黄蛋之二》的奇人逸事,令人拍案称奇——母亲生了双胞胎,饿得没有力气生下第二个,外婆用一颗金牙换了一篓子挂面,母亲吃了挂面才将后一个生下来。饥荒的年代,母亲三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父亲拼了命到“蛇窝子”捉蛇给母亲补营养下奶水,不料被毒蛇咬了脚踝,锯掉了一条腿。外婆的第二颗金牙救了父亲的命。母亲伺候父亲三个月,两个小哥哥却一命呜呼。当然都是饿死的。

师傅的一儿一女,都非常优秀,读完本科去国外读研,读完研均在国外找到体面工作,不想回国。师父和师娘说:“你们俩总得回来一个吧,给我们养老送终。”儿子和女儿在不同的时间里对二老说同样的话:“你们俩总得出来一个吧,孙子孙女等着你们来带呢。”不用说,败下阵来的笃定是二老,在新世纪前后的将近十年时间里,师父和师娘轮流飞来飞去,候鸟一般,值勤一样。飞了十来年,两个人都飞累了,不想飞了,选择却相反:师娘停在国外,师父回到国内。

这可苦了师父,老来没个伴,孤枕难眠,恨起人生来,戒了十几年的烟和酒都捡了起来,甚至变本加厉,身体不可避免地每况愈下,偶尔报警。

更令人不解的是,两个双胞胎,一对男的一对女的,配对喜结良缘。但都没有生育,被婆婆拆散;然后是姐妹易嫁,不被人察觉,对外称“复婚”。然后双双同一时辰怀了孕,又同时生产。结果生产不顺利,大人孩子四条命都死了。这是一个极为荒诞的故事,它的极端性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这样的巧合,除了宿命我们再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麦家一再地写到死亡,显然不是无意的。

《金菊的故事》写可怜的金菊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婆家不待见,自己羞愧難当。无奈走进了江湖郎中的房间和床上。那一刻的金菊度日如年纠结矛盾。但她还是被自己没有生育男孩的痛处击中,恍惚中郎中实现了无耻的要求——

金菊觉得眼前暗黑下来,越来越暗黑,像窗洞里照进来的是黑光,把原本的昏暗彻底加黑了,变得漆黑,并且是一种有浮力的黑,水里的黑,人像在深渊里漂……当她从水底冒出来时,她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像断了双脚,扑倒在地。那是在老头的屋门口,阳光如火焰似的烧着她,再次让她窒息、昏倒、昏迷。老头从屋里出来,小妹、小妹地叫她,把她叫醒;她惊慌失措,像被火焰追着似的跑了,逃了。据说,从这一刻起,金菊心里一直捂着一个念头:除非自己下一个生出来的是个带把子的,否则她就要把这死老头子杀了。

金菊还是死了。

《环环相扣》,是传奇、笔记、世情小说的综合体。长毛阿爹和长毛囡,都是传奇人物。这不只是讲述者的叙述,更有两人打斗的翔实叙述。特别是长毛囡,不仅敢于当众顶撞谩骂长毛阿爹,更严重的是竟将长毛阿爹的紧要处捏碎了。威风一时的长毛阿爹一蹶不振,剩下的只有苟活了。但长毛囡犯了大忌,她把长毛阿爹的名望和面子剥光了,“自己也没有落得好名,男人女人都在背后骂她,咒她。当面当然是人人怕她,都对她端一张笑脸,有人甚至亲切地叫她‘囡囡’”。这个无人敢惹的“村里第一泼妇”遇上了劁佬,两人有了鱼水之欢。长毛囡有了比较,有了新感觉,竟有了“劁”丈夫的杀心。两人故事未果,又出来一个桂花。桂花和金菊婆婆学裁缝,家里几辈寡妇。桂花也遇上了劁佬,有了男女之事。婆婆因自己的寡妇遭遇深明事理,成全了桂花。但劁佬因和长毛囡苟且,便不大敢来桂花这里。桂花则在婆婆指导下用针扎“小布人”,以报复劁佬的始乱终弃、绝情无义。劁佬因长毛囡的“贪婪”,不久便大腹便便地患了绝症。“劁佬没活过当年冬至,死时腹胀如鼓,像在水里溺死捞上来的。有些对劁佬知根知底的人在私底下说,他是淹死在女人的身子里的。长毛囡没有想过他是死自己手上的;倒是桂花和婆婆一直想,他是死在她们手上的。”看长毛囡、桂花、婆婆和劁佬的故事,恍惚又回到了《金瓶梅》或《水浒传》的时代,劁佬虽然不似西门大官人,桂花和婆婆却形成了既是亲人又似同谋的特殊关系;而婆婆的偏执的心机一如曹禺《原野》中的焦母。小说有世情小说因果报应的路数。最扎眼的还是关于欲望和生死。长毛阿爹的一蹶不振、劁佬和小孙子的死,将欲望和无常表达得极为形象和透彻。

“弹棉花”系列中的《老宅》《双黄蛋之二》《金菊的故事》和《环环相扣》,引出了当代小说最大的问题,也就是精神归属的问题。这是当代小说最难处理和解决的问题。普遍的方法是将人物置于与政治相关的立场或追求上。一旦时过境迁,这样的作品便会速朽;更多的处理方式是将人放逐,一如贾宝玉、庄之蝶以及那些“零余者”“遁世者”或“逃亡者”等,或是让其死亡。死亡是放逐的极端方式。这是处理人物结局惯常的方式。我相信麦家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不同的是,他将“认祖归宗”作为讲述者的精神归属。他所讲述的这些故事,离开了嘈杂的都市,离开了神秘莫测的卧底谍战。无论他获得过怎样的荣耀,有过怎样的高光时刻,与亲人们曾经的苦难、曾经的孤寂和茫然无措相比,这些世俗荣誉都是过眼云烟。因此,这是麦家精神上的一次寻根之旅、一次安放魂灵的探险。这种处理方法虽然是一时的策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临时选择,但麦家毕竟向前走了一步。要紧的是,对于推动当代小说发展而言,哪怕是一个微小的进步,都价值千金。

钱穆先生说:“久离家园,一旦重返,那将是何等底快乐?这不仅是口腹之欲,耳目之娱;在其背后,有一项极深心理,虽难描述,但亦是人所共晓。”钱穆先生说的是久居英美,早餐总是黄油、面包、牛奶、橘子水,因此会常常想到油条、烧饼与豆浆;在中国台湾,外国电影看腻了,忽有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时如疯如迷。倒不是说麦家久居了英美或中国台湾,他是否久居我也无从知晓。但他曾有漫长的城市生活背景,有漫长的生活在谍战和情报的虚拟世界的经历。这些经历是一个重要的背景,也是他求功名、求荣光的经历。但是,功名和荣光满足了一个时期的虚荣心理后,是否解决了“人生出路”和“苦闷心理”,是大可怀疑的。麦家在精神上重返故里,表达了他小说的另外一种追求。这一追求与其说是题材意义上的,毋宁说更与精神出路的探求有关。

《鹤山书院》和《在病房》,不在“弹棉花”的“乡土”系列中,但小说呈现的人物存在于同一文化谱系里。《鹤山书院》的故事集中在一个县城,讲述的是“我”、老县长、老书记和老教授几个人物的不同命运。县城里没有惊涛骇浪或大起大落的离奇故事。但没有波澜的日常生活却同样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用老书记的话说,老县长是一个好人。断送其政治生涯的,是县招待所一个女服务员举报了他诱奸——原话是“摸她屁股又想摸她奶”。就是说,县长只摸了屁股,据说是吃了酒,系酒后失态。事情若处理得好,这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但因为满城风雨,所以丢盔卸甲,丢了县长,丢了面子,一家人脸面扫地,感情破裂。一县之长只因行为不慎,一失足成千古恨;老书记虽然没有老县长的风流韵事,可意味深长地评论老县长:“他一直想避免犯错误,却一直在犯错误,越来越错误。”然后,他先戒掉了酒(這是罪魁祸首),然后被迫戒掉了做丈夫(离婚),然后又主动戒掉了做现代人(穿道袍长衫),最后连男人也不做了(借助药物)。书记用了“化学阉割”这个词。老书记说:“他就这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半人半仙亦半鬼的怪胎”;那个“老教授今年七十八岁,出身名门,却生不逢时,一生颠沛,待过五个省市和城乡,离过三次婚,膝下六个子女,晚年孑然一身,贫病交加,一心向死。然而好人命长,求死不得,在病榻上躺了 123 天后,他攒够——也可能是偷的——五十粒安眠药,一口吞下,坚决地撒手人寰,未留片言只语的遗言。他一生崇尚数学之美,但自己一生并不美,只是某一门哲学的写照:荒诞与反抗,存在与虚无……”

《在病房》写小护士小濮第一天上班报到,徐护士长亲切接待她。徐护士长向小濮详细耐心地讲解工作要求,带她熟悉病房业务,显示了一位护士长的专业和热情。但当小濮进入病房之后,一种不确定性却如期而至。人与人的交往并不在预设之中,尤其在不同的环境里,人心理的变化起伏也不在个人的把控之中。这种具有寓言式的写作,可能更本质地表达了人的处境和精神状态。因此,《在病房》是一篇极具后现代意味的小说。它的“先锋性”没有表现在形式方面,而是在人的心理和精神层面展开——

但在这个下午,在这个不祥的,可怕的,有人一动不动如植物一样在昏睡、等死的病房里,在看完由两位护士、四位卫生员轮值八十七天总计一百三十一页的护理日记本后, 她心肝都迸出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强劲的冲动卷走了她所有体力,为了抑制哭声,她不得不蹲下身,跪下来,强行把拳头塞进嘴,以最粗蛮的方式把哭声顶回喉咙,闷死。她手确实比常人小,但牙齿和常人一样尖利,当生理反感导致的呕吐把手硬生生吐出来后, 她看到这手已经血淋淋的,至少几天都无法合格参与护理工作。她不觉得痛,也不懊悔。一点都不,像理所当然。甚至幸灾乐祸,甚至想把另一只手也这样糟蹋了,甚至……甚至……风呜咽着,鼓动着窗门,发出嗒嗒声。她呜呜哭着,像风挤破了心扉,在她心房里肆虐。

小濮突如其来的委屈、恐惧甚至绝望的情绪,几乎达到了失控的程度。这种情绪莫名其妙,但波涛汹涌、不可阻挡。与其说这是一种失控的情绪,毋宁说是一种现代病。现代病是一种精神的综合病症,发病率呈逐年上升趋势。它没有固定的症状,也难以确诊。但它肆虐地席卷大部分后现代小说的文本中。它比现实的现代病更本质地反映了当下人的精神状况。它是古代“心茫然”的2.0版或更高层级版。小说被命名为《在病房》,从一个方面表达了麦家创作这篇小说的意图。没有病人的房间不能成为病房,但病了的小濮就在这个房间,所以这是病房。

“弹棉花”系列,几乎都在日常生活中展开。这种生活方式是中国的经验,也可以说是乡村中国文明的一个方面。无论是经验还是文明,都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就体现在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上。麦家充分地,甚至极端化地书写了他所理解和经历的日常生活,与其说是在展示他的乡村经验,毋宁说是在批判和检讨我们文明的某些方面。我们所说的“文化自觉”,就在于敢于反思和检讨我们的文明和生活方式,就在于揭示人性中那些阴暗的心理和行为。这种反思和检讨就成了麦家的“浩茫心事”,这心事是如此沉重,一如乡间田野上空密布的乌云。

另一方面,“弹棉花”六篇小说,除了《在病房》外,其他五篇都写到了死亡。《老宅》中的“外公”、《双黄蛋之二》中的双胞胎姐妹和她们腹中的孩子、《金菊的故事》里的金菊、《鹤山书院》中的老教授、《环环相扣》中的劁佬和小孙子等,都相继死去。这是简单的重复吗?当然不是。这里隐含了麦家对人的命运的终极思考,人的终极悲凉是人的大限之不可超越,这个悲剧就是从古至今的“万古愁”。《论语》中关于生死的议论有很多,比如“未知生,焉知死”“自古皆有死”等。到了诗人那里,关于人的“生老病死”和无常人生,成了“万古愁”。最著名的是李白《将进酒》中“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如果是这样,那么麦家“弹棉花”系列小说的忧思和主题,就接续了古人“万古愁”的主题。但麦家小说对“万古愁”有了新解,这是麦家小说的时代性。或者说,麦家经过长久的思考,他走进了乡村中国文明的纵深处,他看到了人性在幽长的历史隧道中缓慢地走来,无论经过怎样疾风暴雨的革命或重大历史事变,人性中那些持久不变的东西,特别是人性中那些黑暗的东西,并没有发生真正的革命。心性冷硬的外公、招摇撞骗的“郎中”、外强中干的“长毛阿爹”、欲望无边的“长毛囡”、偏执痛苦的桂花和婆婆等,他们从不同方面表达了人性之幽暗。在当下文学越来越缺乏思想深度的情况下,麦家敢于奔赴人性深处的隐秘幽暗地带,发现、揭示并给予无情的批判,显示了他作为作家的良知、见识和勇武。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麦家小说创作的转型。于麦家说来,“弹棉花”仅仅是麦家小说题材的变化,他对人性的关注,对人的情感、精神世界的剖析、发现和关注,是一以贯之的。

我还感兴趣的,是“弹棉花”系列六篇小说,在形式上每篇都有差异,都不重复。我相信在一年的时间里麦家要完成六篇小说,他必须时时警惕自己的重复,有意识地挑战自己而非驾轻就熟。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麦家做到了。人生的难解之谜和精神困境,蕴含在这形式完全不同的讲述里,这也是麦家挑战小说形式的胜利。

责任编辑 李嘉平

猜你喜欢

弹棉花金菊长毛
蒋晓栋:海归硕士“弹棉花”传统手艺变“文创”
“金菊飘香·中国之夜”魔术专场美国上演
棉花梦
秋思
金菊对芙蓉 本意 (外二首)
“弹棉花”的枪架子
长毛怪
“长毛”鞋履的正确打开方式
鞋上长毛是今季重头戏!!
好女人金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