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负起创新中国语文学科的历史使命
2023-11-29孙绍振
孙绍振
【摘要】中国语文学科具有特殊性。中国语文学科的现代化建构需要对搬用西方前卫文论的教条加以批判。首先,超越西方文论一味拘泥于读者身份,被动接受现成文本,要在想象中主动与作者对话,思考为什么这样写而不那样写。其次,直接从丰富的文本出发,超越西方前卫文论的线性思维。初步构架文本的三个层次的立体结构,表层是意象(细节)群落的展示,是显性的;中层是情志的起伏转折,是隐性的;底层则是文体形式,是特别隐秘的。
【关键词】语文学科;特殊性;主动对话;文本解读三维结构
一、没有语文学科的特殊性就谈不上“学科大概念”
“大概念”论者关于先秦百家争鸣说了那么多,虽然没有说清楚“大概念”,但是多少有所触及,重点是“人文价值培育”“民族文化认同”“文化自信”。这些不无道理,然而只从思想史、文化史方面提及的“大概念,是—切人文学科的共同属性,并不是论者设定的主题——语文“学科大概念”,因为其中没有语文学科的特殊性。毛泽东在《矛盾论》中说:
科学研究的区分,就是根据科学对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因此,对于某一现象的领域所特有的某一矛盾的研究,就构成某一门科学的对象。
从语文学科来说,没有语文学科的特殊性,是谈不上“学科大概念”的。虽然论者也没有忘记在古典诗歌中要注意“审美情志”,却只是—笔带过,重点阐释的是“梳理所学作品中常见的文言实词、虚词、特殊句式和文化常识,注意古今语言的异同”。但是,古今词语的异同其性质只是普遍的工具性,而不是语文学科的特殊性。“大概念”论者所说这些不过是词语的词典意义,表达的只是词语的核心意义,放在具体语境和上下文中,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其非常规甚至反常规的运用会产生隋趣、谐趣和理趣的分化。如鲁迅《论“他妈的”》中说,中国骂人的粗话“他妈的”隐含着亲切意味,甚至相当于“亲爱的”。在《小二黑结婚》中,二黑的父亲二诸葛骂他“小杂种硬冲人物头”,实际上骂的是自己和老婆,人物的内在情感很是传神。《红楼梦》中王熙凤得知丈夫在外娶了尤二姐做二房,说了一句“这才好呢”,这个“好”字,其中包含了多少杀机。而林黛玉临终前说的一句“宝玉,你好……”其精彩就在于隐含着丰富的超越词典意义的意味。王熙凤的“好”和林黛玉的“好”,与《好了歌》中“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好”的差异有多悬殊,就有多少艺术和思想的深度精妙在其中。词语的内涵是一个开放的载体,不管是白话还是文言,随着文本的语境、体裁、作者的倾向不同而载入无限可能的趣味,文章的隽永深邃之处,往往就在这种超越词典意义之处。这才是語文学科的特殊性所在。
举一个比较复杂的例子。刘备三顾茅庐,求策于诸葛亮:“孤不度德量力,欲申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这里的“孤”字用现代汉语解释就是古代王侯的谦称。可是,这时候的刘备既不是王,也不是侯,他几度投靠各方势力,狼狈落魄,后不得不依附刘表,刘表又猜忌他有野心,让他担任新野令,充其量就是一个县的武装部长,怎么能自称“孤”呢?《三国演义》写“三顾茅庐”时就很谨慎,把“孤”字改成了“备”,意味着就是一个普通人来求教。至于“欲申大义于天下”里的“申大义”,就是用正统理念统—全国人心。刘备明明是在练兵积蓄力量,意图以暴力统一全国,却冠冕堂皇地使用正统的“王道”话语招揽人心。
诸葛亮当然对他的这种“官话”心领神会,为他制订了联合孙吴,借荆州,入蜀中,建立自己的根据地的计划。养精蓄锐,天下有变,兵分两路问鼎中原,结论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诸葛亮并不掩饰,没有用“申大义”之类的王道话语,直截了当地说明“霸业可成”。霸业,就是霸道,暴力夺取政权。“霸业”一出口,已经换了—套话语,把刘备的心思公开化,其效果是二人“情好日密”到令刘备的结义兄弟关羽和张飞不悦的程度。西晋陈寿写《三国志》时,刘备建立的蜀汉王朝已经灭亡,但他并没有把刘备像曹操那样列入“本纪”,而是列入“传”。那为什么还要让他称“孤”?这是因为陈寿曾为蜀官,有潜在的正统意识。其深长意味,不在字面,而在字里行间。
中国史传文学的春秋笔法,在记言、记事的实录中寓褒贬,其精彩之处就在这两套话语转换之间。这才是传统语文学科的特殊性所在。用所谓“常见的文言实词、虚词、特殊句式和文化常识,注意古今语言的异同”,只能是盲人摸象。至于“雍容”“犀利”“雄奇”“朴拙”“领悟其妙处”,完全是印象式的空话,这不是“学科大概念”,而是不折不扣的空概念。真正的语文“学科大概念”,没有西方现成话语可用,论者也就只能不厌其烦地申说:“学习先秦诸子散文,以加深对传统文化之根的理解。要注意领会先秦诸子对社会人生的洞察,思考其思想学说对立德树人、修身养性的现实意义。”说说去,还是人文学科的共同性,除此就无语可说,其原因在于根本没有直接分析语文学科特殊性的自觉。要做到这一点,必硕直接从文本的丰富直觉中进行第—手的归纳,概括出文本唯一的独特性。这就是说,要有相当的原创性,而创性的拦路虎,则是教条主义的“大概念”。
真正的语文学科不能什么都是“大概念”,而是语文学科的特殊规律,中国学派的语文学科。要揭示语文学科的特殊规律,就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不仅要从所谓“大概念”中摆脱出来,而且要加以批判,超越西方文论所执着的语言论单因单果的线性思维定式。五四运动时期的先贤“输入学理”,未能完成的“再造文明”任务,将由我们这—代人来承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妙处的“领悟”,不是什么“雍容”“犀利”“雄奇”“朴拙”印象式的空话所能蒙混的。这些内涵贫乏的概念,马克思称之为抽象(贫困)概念,马克思要求的是:从抽象上升为具体,从无限丰富的文本中,在矛盾的具体分析和转化中归纳出新的内涵,在正反合的运动中,作螺旋式上升,达到多种规定性(内涵)的统一。提出中国学派的原创性的基本范畴、范式(或者用他们的话语来说“话语”),我们才有资本当仁不让地与西方文论对话,—争长短。
追随西方前卫文论,却不知其对文本分析公然宣布无能,国人却如此迷信,原因很多。篇幅所限,谨略举其大端。
二、摆脱西方前卫文论对作品的被动接受,主动与作者对话
西方文论流派众多,在根本上同样视作品为现成的产品,以接受为务,即使接受美学,读者中心论,强调接受的主体性,但是文本仍然是固定的,接受的被动性仍然是共同的。“大概念”论者企图改变这种被动性,从文本以外之“知识”加以“综合”、虚构成“大概念”,采用任务驱动等,其旨在摆脱被动。实践证明,这种试探脱离文本更加遥远,已经成为试错。但这种试错是有价值的。究其根源,不知经典文本乃是创造的结果,欲知其奥秘,仅从结果是无法看到造成结果的原因的。因为任何结果都有其丰富的原因,但是结果造成之后,原因就被遮蔽了。正如,花是红的,但是花为什么这样红?其复杂的原因,科普作家贾祖璋写了那么复杂的文章,涉及物理、化学、生物等方面,可能还没有穷尽其原因。到了诗歌中,“霜叶红于二月花”,结果是动人的。但为什么秋天的霜叶比春天的鲜花还美,原因就在诗人情感一刹那的、不可重复的特殊性中了。
拘泥于被动接受作家创造的结果,就不可能洞察造成结果的原因。因而西方前卫文沦公然宣称,理论和阅读是不相容的。为什么西方文论的泰斗如此无奈?至今无人正面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早在20世纪,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就指出产生这种悲剧的原因:“作品的被创作存在,只有在创作过程中才能为我们所把握。在这—事实的强迫下,我们不得不深人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西力学界几乎没有什么人听懂了海德格爾对他们“行不通”的警示。一味把文本当作某种现成物,把自己仅当作文本的被动接受者,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有进入“作品的被创作”的“过程中”,也就是设想自己也是作者,与之对话,才能化被动为主动,洞察艺术和思想的奥秘。这_点说起来很深奥,但并不神秘。鲁迅先生有—段话,可以作为海德格尔这一思想的注解: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
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
西方前卫学者几乎毫无例外地只看到作品这样写了,没有意识到作者为什么没有那样写,全然无视海德格尔的教导。只有在想象中,进入创作过程,才能从文本一望而知的表层进入—望无知的深层。也许这样的思路在西方文论及其追随者看来有空谈之嫌。并不是所有经典之作,都有原稿、修改稿可资对照,但是,对于大量没有原稿对照的作品,可以进行还原和比较:设想自己是作者,主动与作者对话,在想象中,参与作者创造作品的过程。小说都是虚构的,人物的言行、情节的发展都是作者匠心独运的设置。
鲁迅的《祝福》中,读者看到的是洋林嫂逃到鲁镇,被抢亲,丈夫和儿子死后,又回到鲁镇。表面上是客观发生的事情,实际上都是鲁迅设计的。五四时期—般的妇女题材作品,都是寡妇要改嫁,遭到封建宗法势力横加干涉,鲁迅却反其道而行之,让祥林嫂不想改嫁。可以想象,如果仅写祥林嫂力图改嫁而遭受迫害,则仅能表现封建礼教之夫权的无理,而写祥林嫂不愿改嫁,由其婆婆用抢亲的手段强迫其改嫁,则能表现封建礼教族权(儿子属于父母)与夫权之矛盾:按夫权不得改嫁,按族权又可用人身侵犯的手段强迫其改嫁,这不但矛盾,而且野蛮。祥林嫂改嫁后与丈夫、儿子生活在偏僻山区,本可安分守己地过完—生。可是鲁迅又没有那样写,而是狠心地让其丈夫死掉,儿子被狼吃掉。目的是把祥林嫂逼回鲁镇,进一步把她逼上绝路:虚构出—个关心她的柳妈劝说她去捐门槛为改嫁赎罪。目的就是让祥林嫂面对神权:阎王要把她锯成两半,分给两个男人。阎王不去追究强迫改嫁者的罪行,反而惩罚祥林嫂,这就不仅是野蛮,而且是荒谬了。这样的情节设计,就是为了揭露夫权不讲理,族权不讲理,神权也不讲理。封建礼教的逻辑就是这样野蛮而荒谬。
鲁迅为什么没有让颇有反抗性的祥林嫂拒绝以一年以上的工薪为庙里捐门槛呢?目的乃是为了显示对寡妇存在歧视的这种野蛮荒谬的偏见,不但鲁四夫妇有,而且祥林嫂也视为天经地义。祥林嫂自以为捐了门槛就赎了罪,在年关祝福时,主动端福礼,鲁四奶奶一句看来很留有余地的话“你放着罢,祥林嫂”,就使她精神崩溃了。这是为了强调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自己也为这种野蛮荒谬的逻辑所麻醉。全部情节之所以要这样设计,就是为了显示这个悲剧是没有凶手的。凶手就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每—个人都有责任。对这样—个悲惨的结局,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年关祝福的氛围中?为什么要让与这个悲剧毫无瓜葛的人——“我”来叙述,且感到不可摆脱的歉疚?而整个鲁镇的人都欢乐地祈求来年的幸福,这是为了表现对群众麻木的愚昧惯性,同时也是对思想启蒙前景的某种悲观。
与作者对话,进入作者创作过程,是很复杂的,这里只是简单举例。全面系统概括起来,要有多达十个层次的操作程序的具体分析。
三、超越西方前卫文论的线性思维,建构中国文本解读的三维立体结构
20世纪西方前卫文论,有所谓语言学转化,把文本解读仅归结为语言,造成了单因单果的思维定式。但文本并不是平面的,而是三维立体结构。其表层由意象群落构成,这是一望而知的,显性的;中层则是情志的动态脉络,是文本的情神所在,是隐性的;其最深层的,乃是不同文本形式。歌德说:“材料是每个人面前可以见到的,意蕴只有在实践中须和它打交道的人才能找到,而形式对于多数人却是一个秘密。”这就是说,形式的规范性,只有内行才能领悟。须要补充的是,形式不但是由内容决定的,而是反作用于表层的时空延续和意象群落中的情志脉络,为其定性的。这一点,我在论“大单元/大既念”系列文章中有所陈述。但总体来说,都是属于静态的概述,事实上,每—层次都须要系统展开。
诗的意象,外国权威只讲到把情趣寄托在对象中,其实并不全面。对象不是全部,而是有特殊性的局部,而情感也必须是有特殊性的,是因时、因地而异的,并不一定是作家的全部情感,二者结合才构成意象。这还只是胚胎,还要在不同的形式中培育才能成为形象。在叙述文本中这不叫意象,而叫细节,优选特殊的局部同样胜过总体。但是,诗歌是概括的,贺知章《咏柳》中的柳树,是没有时间地点的、有普遍性的,而朱自清笔下的《背影》仅为人体之局部,为特殊时间、地点和人物关系所决定,就胜过全部的外貌表隋的描写。在意象和细节的群落之间,是作品的文脉或者意脉,是人物心理动态的起伏过程。《背影》的动人就在于,父亲把已经成年的儿子当作小孩关怀,而儿子却不领情,觉得他“迂”、土气,等到父亲为他买橘子,勉为其难爬月台时,儿子感动得流下眼泪,却不让父亲知道,日后想起来就感到愧疚,流泪。真正把文章写出来,已经是八年之后。《背影》的精彩全在文脉的起伏变化中,其经典性就在于空前地揭示了:有—种亲子之爱乃是持久的愧疚。爱是不完全的,往往是有隔膜的,但是,愛的深沉是不可磨灭的。—代又—代的读者凭直觉为之感动,而要把直觉用明确的语言概括出来却又是非常困难的。故在近百年之后,仍然有特级教师、副教授读不懂,甚至要求将《背影》从语文课本中删除。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让阿长讲了一个极端荒谬的太平军抓捕妇女的故事,当清军攻城时,让其脱光裤子,清军的大炮就炸了。本来对她非常反感的小鲁迅,居然觉得她有“伟大的神力”,产生了“空前的敬意”。这显然是反语,构成了幽默的谐趣。待他期盼而不得的绘图本《山海经》由长妈妈春节后为他带来,小鲁迅惊喜不已,觉得她真的有“伟大的神力”,对她产生“空前的敬意”,同样是“神力”“敬意”,此处变成了诗意的情趣。文脉如此大幅度的转折,表现了鲁迅不但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且是欣其善良。谚篇在当年的散文中,堪称艺术上的神品。
所有意象和意咏的经营都受文本形式制约。《阿长与(山海经)》的文体是散文,故把愚昧而世俗的保姆写得动人,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诗歌,就表现了不是亲人,更胜亲人,无条件的超世俗的爱。
如此这般的三重的立体结构还只是静态的描述,作为艺术形式并不是自然成熟的,而是从草创到成熟,到亚形式的分化,到流派和风格的突破,有一个历史的过程。正如真理不是静止的结论,而是过程,在不断的矛盾中,在不可穷尽的过程中转化统——样,不进入动态的、发展的历史过程,是不能完成建构中华文本解读理论的历史使命的。原创性的建构要以历史和逻辑的方法作动态的分析和综合,中国语文学科的现代化建构任重道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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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逻辑学》一书中,黑格尔认为,抽象可分为知性的抽象和理性的抽象两种:所谓“具体”,又可分为感性表象的具体和概念的具体两种,其中前者为外在的复杂多样性,而后者则代表对一切规定性的综合。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概念化,将之作唯物主义的改造。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书中,指明—般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即“从具体到抽象”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将自己的方法概括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方法:“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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