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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时光

2023-11-29林津津

当代人 2023年11期
关键词:小摊缝纫机疙瘩

那时我们还租住在南坡弯巷子,几棵硕大茂密的梧桐树正好遮盖了那幢三层高的旧屋。房子两扇大门的黑漆已褪成灰色,在风吹日晒里皲裂开来,像哥窑瓷细密的裂纹,斑驳粗糙,陈年的旧事一样模糊。两只铁环也锈迹斑斑,但还能敲打出清脆的铁片声,只需轻轻一推,仍能够“欸乃”出一椽旧屋的空间。

母亲成日埋头在一楼的旧屋子里缝制衣物。母亲是一个技艺并不高超的裁缝,但她却有一个好搭档,一台老式脚踩缝纫机。漆得发亮的机头,零星剥落几点,于黑的底色里露出锈迹,后面衔一个银色的圆转轮,直角样式卧伏于斑驳的台板上,在灯下发着幽冷的铁光。从我记事起,这个笨重的铁疙瘩便一直跟随着母亲,它简直和母亲形影不离。

母亲匍匐在缝纫机前,打线、穿针,转角处提起压轴,动作娴熟流畅,随着手中布块的移动,她的头稍一挪,踏板便在她的脚上“嗒嗒嗒”飞速地上下晃动。无论黑夜与白日,她对着家中堆积如山的布头一刻不停地“嗒嗒嗒、嗒嗒嗒”,除了做饭,几乎没有起身的时候。有时,我会迈着小步子,蹒跚地走到她的身边,抬起头,央她抱。母亲总说:“乖,自己玩去,妈妈忙。”她说话时,下巴随着踏板节奏晃动,眼睛却仍是盯着手上的活儿。母亲那么忙,忙得连眼角的余光都无法从那堆高高的布头里抽离。当然,她肯定也看不见我努起嘴,遮蔽在宽大布头下的失落神情。

铁疙瘩的位置靠窗,暗红漆色的木柩玻璃小窗“吱呀”推开,用铁钩固定成120度斜角,窗外梧桐的绿意就随着风“哗啦”灌进屋子。叶子轻微颤动,枝影横斜着探进来,单调、沉重的空间似乎鲜活了过来。正午的阳光穿透玻璃,清潇的叶影漫过窗柩,爬上铁疙瘩的身子,又随天光的消逝,悄然隐淡于台板面的斑驳里。母亲的身影同那铁疙瘩在模模糊糊的光晕中一起沉静下去。

失落是静默无声的,它淹没于每一次桐山溪浪花奔涌的水声里。

对于母亲的拒绝,我并不哭闹。可小小的我,却迁怒那台敦厚的铁疙瘩。是的,我讨厌它。它卧伏在屋子里,冷冰冰的,像个巨大的豁口,吞噬了母亲全部的时间。我曾天真地认为,或许某一天,它消失了,母亲就再不用缝布头了,她会抱着我去桐山溪玩。溪水与海水的衔接口,一群群白色的海鸥踏着水花起舞,也有几只,喜欢躲在云朵的背后,听小孩子踩着浪花、捉鱼捉虾的欢笑。

因此,我常常怀着坏心思,巴望着它哪天突然坏掉或者彻底消失。可这铁疙瘩似乎倔得很,从没出现过问题。母亲是极爱护铁疙瘩的,每天晚上,她总会一遍遍摩挲着那漆黑油亮的小铁头,而后从机箱的小屉里拿出淡黄色机油,点滴在车轴眼、机针、梭心、圆轮等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铁家伙身上。

未曾想,一个初春清晨,铁疙瘩真的从我眼前消失了。和它一起离开的,还有我的母亲。

邻居丽华姨说,我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我父亲的打骂,逃去外地做工了。

父亲却是另一番说辞,那个女人嫌我穷,不和我们过了,要离婚,她把你妹妹带走了,以后你和爸爸过。

穷,离婚?

四岁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木屋子好安静,“嗒嗒嗒”的声音消失干净。乍暖还寒的三月,北风凌冽。小屋门前瑟缩了一个严冬的枝桠还未暖回神抽出新芽,细碎残旧的梧桐枝条生硬地交叉于灰暗的阴天里,南坡弯窄长的巷子是冷的,望眼欲穿的尽处,没有等到熟悉的脚步。

潭头村,连下了几场春雨,隐没于山脚破落的老厝瓦顶,灰的底色里织出一层厚厚的青苔,显出寂寞的绿色。细雨蒙蒙如织,我在漫山遍野的草丛里钻过一晌午,被村里的花婆找到时,像刚从桐山溪里捞起一般,浑身湿透,头发乱糟糟贴于头皮,身上红一块瘢痕,紫一块疙瘩。野地里的“辣虫”咬得我满身肿包。

“你怎么一个人雨天钻草丛里玩?爸爸妈妈呢?”她问这话的时候正往我身上涂清凉油,红铜壳子上印着两只老虎,只比硬币大一点。我熟悉这种味道,浓郁的薄荷樟脑气味,南坡弯巷子的梧桐树茂盛蓊郁,夏天常被蚊子咬出包,母亲就会给我涂抹。

我疑心她是故意的,但是一阵阵沁凉的薄荷香袭来,让我脱口而出,“爸爸妈妈去离婚了。”

花婆张了张嘴,不再说话,只是加重了毛巾擦过皮肤的力道。抬着眼皮看去,她鬓角的银丝仿佛朦亮的细雨。原来,雨也会织在人的头发里。

事实上,父亲并没有扔了我,他只是将我寄养于潭头村的奶奶家。

潭头村的春天,远处青色的田野里开着成片的马鞭草,浅紫色的细碎花朵在春风里亭亭摇动。刚到奶奶家,每天我都会坐在高高的门槛边,扒着痕迹斑斑的木板门,满心地等待着他来接我回家。门前那条窄窄弯弯的小土路,目光尽头,总等不到。

我长到六岁时,他终于来了。

“想回家吗?爸爸带你回去。”他一把架起我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结实的脖背上。

“不想,我在这很好的。我喜欢大黄。”我指了指趴在门口的大黄狗。两年来,大黄形影不离地陪着我。就像母亲只身在外,也有铁疙瘩陪着她一样。

“妈妈回来了,也要接你回去。”

随母亲一起回来的,还有那铁家伙。

母亲离开的那些日子,我不曾怨过她,却无限嫉妒那铁疙瘩。这一次,我再也不讨厌它了。铁疙瘩有点老了,母亲的脸似乎也黑了,可她清澈的眼睛里始终盛着温柔的笑意。

我们从南坡弯巷子搬了出去。为方便我们姊妹上学,母亲在流美路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五楼顶层。楼下空地边撑把蓝色大伞,伞柄朝水泥石墩圆口里一杵,伞身“哗”地崩开,伞下辟出一处清凉来,于是,母亲和缝纫机有了方寸天地的遮蔽。一伞、一人、一缝纫机,这便是母亲生意的小摊,专为往来顾客缝补衣服、换拉链、剪裤脚的小活计。母亲选址极佳,房子后头是一个大的菜市场,房子边上是一大块空地,杂草丛生。买菜的人、送娃娃上学的人,为省方便,往往得穿过房子和空地边角衔接口的小沙子路,沿二十多米的小道走出,绿色的草丛尽处冒出一顶蓝色的伞头,嘿!刚好看见了母亲的小摊。日复一日,往来穿行,大家渐渐对这小摊熟悉起来,也记熟了这小摊的裁缝,一个身形矮胖皮膚黝黑的女人,无论说话和微笑,眼睛里都透着温柔的亮光。

铁疙瘩差点被摧毁。

一个十二月的寒冬深夜,他用足了劲扇着她的脸。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推搡我的身体,耳边传来妹妹抽抽搭搭的哭声,“快醒醒吧,打起来了,我拦不动。”

所幸,他的凶狠和暴虐只对她,那些拳脚并未落在我们身上。僵持好一会儿,他终于松开了手。惊惧过后,她却陷入另一种的不甘和绝望,哀恸着、嘶吼着哭骂,像只发疯的母兽。平息的战火顷刻间点燃,他抡着铁锤朝着铁疙瘩的机板猛砸,一副毁天灭地的狠绝,木质的部分彻底爆裂、粉碎。

倔强的铁疙瘩很快从绝境里振作起来,漆黑的铁头足够坚硬,锤子不过给它添了几道伤痕,并不摧毁它的性能。所以当母亲给它安了一台新的机身板,它又欢脱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时,我对它有了一种虔诚的敬重。

失而复得之后,母亲对铁疙瘩更加珍视。在喜怒无常、情感冷漠的男人面前,她学着保护自己免受风霜冷雨的侵袭。她不再因生活的琐碎同他争吵,只专心于自己的缝纫时光。

母亲的活计定价实,缝补衣服一个洞子五毛,两个八毛,换拉链从两块到五块不等,剪裤脚约是两块钱,还有改裤脚、改版型等等活计,依工时收费。别看缝补衣洞是小活儿,为了衣裤的整体美观,小洞口绝不是用缝纫机直接补起来那样简单,往往得对着衣服的颜色搭配合适的线和布料。量洞裁剪布料,换线、穿针,里子处严丝贴合,沿边缘小心走针,暗缝线迹,“嗒嗒嗒”几脚踏板,针轴转头,母亲头稍挪,屏气凝神,又是轻轻踩几脚,一个小洞缝补暂毕。翻至外面,母亲贴着小洞口的针脚处远近细看,须得看不出缝补的痕迹才算完工,否则,拆线重补。慢工出细活儿,有时一个小洞口,需得花上一个钟头才补好。

年幼的我,对母亲的做法不理解,便问她:“妈妈,补洞钱那么少,又费工,我们少接点,多剪裤脚罢!”母亲却笑:“傻妞儿,哪有那么多裤脚可剪,小洞不补,怎会有人把其他活儿交给你?活儿到了我们这里,要对得起手中的这把剪刀、身后的那台缝纫机。”对于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便也不再问了。

母亲是对的。凭着裁缝匠这份笃实的质朴,小摊的回头客越来越多。世纪之年,我刚读小学一年级,母亲和她的那台旧式缝纫机每日配合得天衣无缝,从早到晚“嗒嗒嗒”,踏板时而如鸟翅轻盈翻飞,时而如黄牛耕犁迂回沉思。母亲会把当天收的钱都藏进铁家伙身下的小屉里。傍晚我下了学,背着书包蹦跳着来到母亲的小摊前,有时想买零食,但总不好意思直接要钱。我就倚靠在缝纫机的铁架子脚边,看着母亲不停地开屉关屉,偶尔小屉边角滚落出一两枚硬币,我便即刻捡了起来,仰头对母亲说:“妈妈,你看,我在地上捡到五毛钱了,能给我吗?”母亲仍是把头深深埋进一堆衣布里,没空顾我,机械踏板“嗒嗒嗒”响动间,只听见轻轻一句:“去买东西吃吧。”我欢喜得飞似的跑开了。

从房子到学校约要走上七八分钟。每天清早,从五楼的方向望去,校门开了,学子们鱼贯涌入,等最拥堵的时刻过了,我才慢悠悠背着书包走下楼梯。可是,这淡然的从容里,有时也掺杂着隐秘的失落。从幼儿园读书起,母亲从不接我放学。偶而遇上大雨,我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身边的伙伴们一个一个被花的、绿的、蓝的伞接走了,拥在大人的胳肢窝下,嬉笑着渐行渐远,独我还狼狈地站着等候,等雨小一点就顺着人家的屋檐溜回到母亲的小摊。小摊也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纵有大伞护着,抵不过风大雨急,缝纫机台板跳着晶莹的雨珠,黑魆魆的铁家伙不停地被溅来的雨点淋湿,木箱机身也湿漉漉的,那脚底的铁踏板最是饱受摧残,早已锈迹斑斑。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不再缝补,只做一些手工活計。每天,都有各式各样光鲜的衣服从母亲的手中走过,但她却常年只穿那几套旧衣服,不舍得丢。

我读初中时,母亲再不摆摊了。她到工厂里去做衣服。裁缝还是那个裁缝,手艺还是那身手艺,只是那台旧式的缝纫机,彻底与母亲的活计作了告别。母亲把缝纫机头小心包好,藏在柜子里。后来,搬了几次家,大家都嫌这沉笨的铁家伙碍地方,劝母亲丢弃。母亲默不作声,把它带上,每到一新处,总会找个隐蔽的角落,将它妥帖安置。因此,纵然辗转飘零许多地方,这个老去的笨重的铁家伙,终归同母亲是一处的。

(林津津,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在读。散文、小说散见于《中国艺术报》《福建文学》《延河》《福建日报》等报刊。)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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