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赌

新闻联播刚过，老毕家里的电话骤然响起。六岁的小孙女兴冲冲地抢过电话，大声喊道，爷爷，找您的。

难不成又要“磨一磨”？老毕急三火四从洗手间出来，一边奔向书房，一边自言自语。接罢电话，他转身戏谑地对孙女说，这次“摸一摸”变成“唠一唠”了。

老毕早年在部队搞宣传，十六年前副团职转业，凭着厚厚几大本报刊作品集，在省城某政府機关当了一名调研员。身为单位的笔杆子，自然少不了加班写材料。就像特战兵有自己特定的手语表达一样，材料圈也有约定俗成的专业术语。譬如，集中汇报情况或者理思路堆框架叫“拢一拢”“捋一捋”，一起商量修改叫“碰一碰”“磨一磨”，后期修改完善叫“码一码”“顺一顺”，暂时搁置则叫“冷一冷”“焐一焐”。如果局长亲自电话通知，习惯用“推一推”，而秘书小王打电话则喜欢用“磨一磨”。

老毕家书房和客厅的电话连着，每次他在书房接电话时，活泼好动的小孙女总喜欢在客厅同步接听。一次，她忍不住好奇地问爷爷，你们今天摸一摸，明天摸一摸，到底在摸什么呀？是不是像我摸洋娃娃一样，很好玩呀？

已退休多年的老伴儿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也愣了一下，老毕，啥时学会打麻将了？怎么还摸一摸呢？

老毕听了哭笑不得，说，宝贝儿，不是你们在幼儿园里摸手绢的摸，是奶奶出门时磨磨唧唧的磨，算是一并回答了一老一少。

收拾停当，本准备带孙女到公园遛弯，老伴儿从卧室里出来，脸上露出不悦，怎么，今晚又要磨一磨？

单位新来的王秘书，想利用周末来家里唠一唠。年轻人好学上进，我这老革命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不是。老毕赶紧和颜悦色地解释。

记住，这是第三次了，说话可要算数。老伴儿拉着孙女的手打开房门时，突然回头神秘地说。还有不到两个月老毕就要退休了，这种情况按说不用突击加班。怎奈近来单位急难重任务多，关键时候还得他这个大笔杆子出马。用领导经常表扬他的话说，这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上个月，为了弥补多年来加班对亲人造成的亏欠，老毕曾与老伴儿打赌，从现在起，一个月内加班绝对不会超过三次，否则他情愿从小金库里划五千元私房钱给老伴儿作补偿。

老毕刚烧完水沏好茶，就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小王雷厉风行，说到就到。

天气炎热，小王一进门，将随手拎来的大西瓜稳稳当当放在门后，一抬头，便看见客厅电视上方挂着的精心裱过的条幅，上书“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说来也巧，老毕一家人除老伴儿外，其他人都舞文弄墨，可谓名副其实的文人之家。儿子继承了父亲的秀才基因，只因不认同机关程式化的工作方式，毕业后应聘到一家报社当了记者，干得红红火火。儿媳是博士，主修西方文学专业，在当地一所大学任教，也干得风生水起。

寒暄过后，小王在单人沙发上坐定，说自己来单位半年有余，局长几次辣评他写的材料，有点虚头巴脑，隔空打牛，隔靴搔痒。今天想向老毕讨教些操刀秘笈。

从哪儿说起呢？老毕思量片刻，说，对了，你听过岳云鹏的《五环之歌》吗？听过听过，热闹着哪！几乎每场演出结束，现场都会出现齐唱的热闹场面。小王回。

你想过它为啥能火起来吗？老毕呷了口茶，若有所思地说，我琢磨，有这么几点很值得咱们写材料的借鉴。讲的都是大实话大白话，大家一听就懂，一学就会。你看，先从四环看五环，再从六环看五环，又从七环看五环，而不是单就五环说五环，视野多开阔。城市道路得一环一环修，环环相扣……

“喵——喵——”就在这时，屋里的喵星人突然抬头冲着老毕尖叫了两声，好像是惊服于主人脑子里咋装了那么多道道。老毕温情地摸了摸喵星人的头，说，谢谢鼓励，理解万岁。直把小王笑得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

其实，喵星人这波神操作并非偶然。平日里，被老伴儿戏称为夜猫子的老毕到办公室单兵作战时，常常会带上喵星人。他写材料，精灵古怪的喵星人便像个小情人似的，乖乖趴在窗台上陪着。碰上写重要讲稿，老毕写罢就会站起来，边踱步边模拟领导台上讲话的口吻，大声朗读一遍，以确认效果。每读到精彩得意之处，他通常会自己鼓几下掌，以逼真模拟会场情景。而每当他鼓掌时，受惊的喵星人总会恰到好处地“喵喵”两声，好像心有灵犀心领神会似的。受到鼓励的老毕这时就会走过去，眉开眼笑地摸摸它毛茸茸的头，并回应一句，谢谢鼓励，理解万岁。

眼下，沙发上喵星人正悠闲地眯着双眼，静静地等待倾听下文。

市立公园离老毕家也就十来分钟的路，老毕激情开讲、热情帮带的当口，老伴儿蔡大姐带着孙女已进了公园。不知不觉，这一老一少走到了偌大的青龙湖畔。小孙女意趣盎然地看着湖中的鸳鸯戏水，老伴儿则琢磨起先前老毕交待给她的事。前不久，局长找老毕谈话，希望他退休后原岗返聘，继续发挥余热。这涉及老两口儿晚年生活的大事，老毕请她参谋参谋。

这十年，老毕真是辛苦，不满五十岁便雪染双鬓。由于年深日久勤于思索，四方大脸仪表堂堂的老毕，眉宇间早早就雕出个大大的“川”字。对此，老毕不仅一点不遗憾，反而自诩为真正的精神贵族。他自我宽慰，这白发乃源自苦思，与那些因职务犯罪在高墙内忏悔一夜白头者全然不同，这是勤奋的白发、光荣的白发、圣洁的白发，是业务成就的化身。且人说白头发不掉，掉头发不白。倘真如此，自己将来不至于成秃子。

老毕工作起来是不折不扣的拼命三郎。平时，没得糖尿病的他经常一晚上起夜三五次，只为在床头柜备用的便笺上记下梦里梦外闪过的灵感，弄得老伴儿也经常睡不踏实。对于这一习性和做派，老毕声称这叫干一行爱一行，老伴儿则戏称他走火入魔。

老毕身上有两条明显的短板：一是只会写但嘴巴笨，不大会说逢场话；二是为了写作烟瘾大，不加班一天一包，加班则一天两包，手指熏得像根烧火棍儿。

在家不会给老婆说好话也就算了，但在单位特别是跟领导交往时，嘴巴还是甜着点好。难道说比写更难吗？一晚睡觉前，老伴儿启发老毕说，她原单位有个很会说话的老欧，让老毕多学着点儿。她举了两个生动的例子。一次，上级首长来单位视察，临走前单位领导按惯例请首长题个词。首长可能自知不擅文墨，推辞再三，却终因盛情难却，挥毫写了八个大字，内容老伴儿没记住。她印象最深的是，由于字写得实在一般般，现场众人一时不知如何评价。自然没人会说不好，但如果你硬要说好，未免留下溜须拍马之嫌。就在这时，老欧的一句话解了围圆了场。他边仔细欣赏边一脸真诚地说，首长的字，好黑好黑啊！然后大家一齐鼓掌，场面还算热闹。另一次，在老局长提拔送别会上，谈及局长的勤政有为，老欧口吐莲花，他说，回想起来，每天上班我们总是踩着局长的脚印到；而下班时，总是局长踩着我们的脚印走。和局长一比，我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结果没过多久，他果真就踩着局长的脚印，坐上了局长的椅子。

可能是一人习一经吧，忠厚朴实的老毕听了，沉吟片刻后对老伴儿说，反正这种奉承话我学不来。当年转业，凭着书生才气，老毕没少为单位出彩，民主测评也名列前茅。有人曾善意提醒他，光会写不行，嘴甜点儿没成本，跑一跑不丢人。但农家出身的他无动于衷。

让老伴儿颇感欣慰的是，老毕还算重情重义。到地方工作这些年，因为成绩突出，也曾有过提拔的机会——到某地区当宣传部长。老毕和妻子一合计，觉得当年分居那么久，如今合在一起也没几年，最终谢绝了组织的好意。

刚退休时，老伴儿曾是一支老年舞蹈队的活跃分子，怎奈孙女出生后，为了帮衬晚辈，只好忍痛割爱。每次看到别人手舞足蹈，她心里难免痒痒的。眼下，华灯初上的公园里，几十个老年人正踏着音乐跳广场舞。小孙女也兴冲冲加入队列，学着大人挥舞几下。老伴儿还特别注意到，队伍后排有两位男性舞者，这让她不免畅想起老毕退休后俩人的生活愿景。

上个月打赌时，老毕主动承诺退休后戒烟。老伴儿也曾好言相劝过几次，可每次老毕总有新话说。什么他知道抽烟是不好，但眼下没什么比烟草更好的东西。当然，这是就醒脑提神的效果而言，意思无非说这是工作需要，是对事业的一种牺牲奉献。最令人无可辩驳的是，老毕动辄还搬出成串的事实依据，任谁听后都没理由没底气再劝他戒烟。他说，写材料其实也是一种魔法术，大凡文人墨客，哪个没有这样那样的怪癖嗜好？席勒抽屉里没有烂苹果气味，简直就不能写作，海明威只有站着才能写作，贝克特不戴帽子便无法下笔，林语堂手里不拿烟斗干不了事，哪怕不点燃，舒婷离开自己的写字桌，便写不成诗……老毕由此得出结论：人总有习惯动作，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他举例，单位有个“妻管严”同事，最初老婆不准他吸烟，结果推材料时，他竟习惯于拔胡子，半年下来胡子都快拔光了，哪还像个男人。妻子见大事不妙，竟又让他赶紧恢复了。

如今，老毕主动承诺退休后戒烟，老伴儿对此自然感激涕零。善解人意的她想给老毕一个惊喜：用这次打赌赢来的银两，给他办点儿实事。但买点啥好呢？老毕就那么两大嗜好：写作和抽烟。这烟马上要戒了，那只有……她一路思索，心里渐渐有了眉目。

烟雾缭绕的客厅里，主话题唠完后，收获满满的小王又趁热打铁提了几个细节问题。小王说，总把握不好交稿时机，如果交得太早，担心领导怀疑自己敷衍了事；交得太迟，又担心领导着急忙慌，怪自己效率低下。

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毕，也是当仁不让，毫无保留地作了解答。老毕说，领导各有各的工作风格，交稿时间因人而异，确实不好把握。总的原则是要主动适应领导的风格，而不能反过来让领导适应咱们。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讲了个过去身边同事的小把戏。那次，这名同事接受领导任务后，立马紧锣密鼓挑灯夜战。几天下来觉得已是黔驴技穷江郎才尽，于是提前两日便交了稿。为了测试领导会不会认真审阅，他悄悄将最重要的几页各用一滴胶水轻轻黏在一起。当天领导退稿时，先是轻描淡写地说，还有些时间，再挖一挖。临走还不忘关切地说，明天就是双休了，注意劳逸结合；此稿不急，下周一交就行。领导走后，这名同事惊讶地发现，那黏在一起的几页，竟原封未动。官大一级压死人。双休日，他不得不挤牙膏似的又硬憋了两日两夜，挖来挖去仍觉得不如第一稿好。不得已，周一他硬着头皮又把第一稿交了上去。熟料，第二天大会结束后，领导春风满面地找到他，说，稿子大家反映不错。怎么样？改与不改，效果大不一样吧。

有人说，常吃东来顺，一身羊肉味。据说，东来顺的厨子连撒尿都是膻的。但与毕老交谈，小王却不免有些纳闷，他在材料堆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为何少有同行身上常见的材料味？他禁不住直言相问。

不能把材料和生硬呆板画等号，老毕说，材料写作其实也很讲究语气语调，有的领导讲话比较正式，而另一些领导则喜欢口语化，你就得写成“这么几点”。倒不是说意思有什么差别，关键是要体现出尊重领导的语言习惯。这主要靠平时留心观察。总之，给不同的领导写讲稿，得善于转换角色，入角入戏，就像扮演影视中的AB角一样。

夜幕渐深，公园里，老伴儿突然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说赶明儿周六，要和媳妇一块回家看看老人孩子。老伴兒自然满心欢喜地应允，小孙女更是乐得直蹦高儿。对于这个“文人之家”，老伴儿很引以为傲。只不过对身边这三个人，她的关注度却有所不同：儿子采写的新闻频频见报，看着光鲜体面；儿媳的专业高大上，很洋气；至于老毕搞出来的那些材料，老伴儿则说，现在时代变了，连看小说的人都少了，材料又有多少人看。老毕当即反驳道，这哪跟哪呀？材料是硬指导，小说乃消遣娱情之物。

闲来无事，老伴儿偶尔也会翻翻老毕过往的作品。面对林林总总的材料讲话，她心里可谓五味杂陈：有时感觉皇皇高论如天书，有时感觉自说自话似呓语，有时感觉绕来绕去像轱辘，有时又感觉絮絮叨叨胜公婆。总之，在她眼里，那是个难以理喻的奇异世界。

隔行如隔山，男女又有别，这就像女人开车缺乏方向感和空间感一样，当年我看你搞的那些报表数据，也是同样头大胸闷。听了老毕这一番解释，老伴儿觉得也有道理。她倒是真心佩服老毕对写材料那股执着劲儿。至于他写的内容，她不大懂也就不大关心，就好比木匠瓦匠能盖楼就行，至于盖什么楼，对他们不都一样吗。

有一次，老伴儿看完新闻联播，突然不解地问老毕：现在各级不是都在强调刹四风、砍五多嘛，咋还有那么多材料要写？老毕郑重其事地解释说，这写和写不一样，忙和忙也不一样。过去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喜欢搞文山会海，以文件落实文件，那是忙乱乱忙，是自转空转。我也厌恶那种没白没黑，觉得是虚掷年华、浪得虚名。现在机构改革，不少部门进行了撤并改。各级都很务实，会议变少变短，公文也开始瘦身，但架不住人少事多，是真忙实忙，是正儿八经不带半点水分的忙。这么说吧，过去是“只有材料叮当响，工作才能响叮当”，现在是“只有工作叮当响，材料才能响叮当”。你说，这叮当响与响叮当，一前一后能一样吗！

客观而论，老毕加班不全是为公家。除向报刊投稿外，因为笔杆子的名声在外，有些体制内的朋友也会私下请教他。老毕的亲家是当地一所医院的副院长。那年，出国参加学术会议刚回来，单位组织民主生活会，他便私下请老毕给理理思路。轻车熟路的老毕张口就来，落实法规制度不够全面严格，往往比较重视落实工作性标准，而落实生活性标准则不够到位。包括自己在内，单位人员年度休假率不达标，这说到底也是一种选择性执法。在加强内部团结方面，有时不善于团结意见不同的同志，尤其不善于团结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亲家听完后，哈哈大笑，说，太精妙了！尤其这最后一句，像是特意写给你亲家母看的，足够让她乐上一星期了。老毕则一本正经地答道，这可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医院女同志多，许多人栽跟头都跟这方面有关，你可别当儿戏。

一个多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此时楼梯间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爷爷，我们回来了，你们“摸”完了吗？小孙女一探头就嚷嚷开了。

此时，老毕和小王也谈得差不多了。他闻声向孙女招了招手，完了完了，小淘气，快过来。他一手拉着孙女，一副含饴弄孙幸福满满的神态。

小王见状，赶紧收好本和笔，客气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路上，回想起老毕亦庄亦谐半人半仙津津乐道的神态样貌，他不觉心生感慨：也许在不少同行眼里，材料归材料，生活归生活。真正虔诚如老毕，视材料至上者，恐怕凤毛麟角。

回头见老伴儿坐定，老毕端起手机走上前去，笑眯眯地说，老婆大人，虽说小王只是到家里来唠一唠，和到办公室磨一磨、推一推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考虑到我俩确实是在唠业务，算作磨一磨、推一推也讲得通。我愿赌服输，马上转账！

老伴儿听了一高兴，忍不住将一路上的想法提前抖落出来，老毕，你返聘的事我认真想了想，江山代有才人出，咱这把岁数就别再掺和了吧。既然你自命是精神贵族，咱就图个廉价幸福，退休后锻炼身体、保卫自己。想到你天生爱写，我也琢磨好了，就用这次打赌赢来的碎银，给你买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退休后你好好写一写、练一练。咱们再到处走一走、跳一跳，轻轻松松过日子。你说呢？

其实，此前老毕也常仰着那张“川”字大脸，摸着满头光荣的白发，苦思冥想，最后总算悟到：人生苦短，工作是永远干不完的。所谓六十岁后又一春，退休了就该换个新活法。这么多年亏欠老伴儿那么多，退休后也该好好陪陪她。此时他竟冒出一句“遵命”。

老伴儿听了不免心生狂喜。以往，老两口从未有过这般“英雄所见略同”。万万没想到老毕会答应得这么痛快，老伴儿竟一时冲动，当着孙女的面儿，一头扑到老毕怀里。“喵——喵——”此时，喵星人又伸长脖子，清脆地唱了两声。

第二天上午，老两口起床正忙着拾掇房间，这时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喜欢磨一磨的小王，在电话里报告说，昨晚听了教诲受益匪淺，他加班整理好了谈话稿，如无不妥，想请毕老署名第一作者，成文后投到对口杂志。

对于年轻人勤奋上进，老毕一向甘为人梯不遗余力。放下话筒，他冲老伴儿一笑，这是最后一次罚款，一定足额上交！

少跟我里格楞，戒了烟赶紧把小金库注销。老伴儿打趣道。

（塞纳河，本名赛宗宝，山东威海人，高级编辑，发表文学作品若干。）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