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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

2023-11-29凌鹰

当代人 2023年11期
关键词:维纳斯饭碗幅画

有两种女人让我特别亲切和崇敬。

一种是怀孕期的女人。

一种是哺乳期的女人。

因此,无论在哪里,只要见到孕妇,不管她们的模样多么普通平凡,我都觉得她们是人类最美的女人。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就因为她们是孕妇,就因为她们那不同程度隆起的肚子让我无法不想到我们任何一个人曾经都在这样的肚腹里睡过觉。这里,曾经是我们生命初期最温暖最精美的房子。

在妻子怀孕期间,我把自己彻底还原成了一个世俗男人。我不要她做任何家务,扶着她散步,回家时从背后推着她上楼。我还陪她听了许多西洋名曲和中国古典音乐。这个时候,我俨然就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建筑师,总想把妻子的肚子精心构筑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这期间,我特别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抚摸妻子的肚子,并贴着她的肚皮去聆听。摸着、听着,便感觉妻子的肚子又成了一口精致的、盛满了清水的池塘。这池塘里有朵莲花正在开放。这朵莲花也像自然界中的莲花一样,在历经了寒冬的寂寞之后,最初只是滋生了一片胚芽,然后这胚芽便一天一天长成了一个小小的莲花苞。清幽幽的池水里,这朵小小的莲花一听到外面美妙的风声、音乐声或别的什么声音,就会轻轻地摇摆,就想极力舒展娇嫩的花瓣。轻抚妻子日渐隆挺的腹部,我的手指有种在池水中舞动的清润。有时,妻子的肚皮被女儿拱得一起一伏,像清风吹皱一池碧水泛起的涟漪时,我便要贴着妻子的肚皮去听,果然听到了池塘里溅起的一曲曲水波,听到了莲花开放的声音。

在读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时,我一度就听到过这样圣洁的声音。

在这幅名画中,托起维纳斯浮出海面的是一只巨大的贝壳。可是,这只被古罗马喻为权力的象征的贝壳,却使我无论如何都觉得更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波提切利用他贯有的惊世骇俗的色彩向我们讲述了一个西方神话故事,但它的哲学指向还是人类生命这一坚韧而又脆弱的花朵的绽放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则神话分解还原为一个个生命从母腹里孕育而出的俗常过程。说得更具体点,爱琴海就是孕育维纳斯的巨大母腹,维纳斯就是从爱琴海渐渐绽放的一朵莲花。

当孕育的过程完成后,紧随其后的一步便是哺乳。这又是我们不可逾越的一个生命事实。达·芬奇似乎害怕人们终有一天会淡忘或忽略这个有关生命的伟大事实,早在1490年就迫不及待地将一幅《哺乳圣母》高高地挂在了宇宙的上空。

《哺乳圣母》的确无法不让我仰视。

不仅仅因为这幅画是达·芬奇最早的一幅传世名画,更缘于此画那种由虚拟的神话所呈现出来的巨大的人文命题。

我們都知道,哺乳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喂奶”。

这似乎只是一个琐屑俗常的细节或行为。

我要说的却是,整个人类的存在恰恰就是由这一俗常琐屑的细节或行为支撑起来的。或者说,人类是由两种女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一种是孕妇,一种是产妇。当然,这两种女人又是同一个女人的不同生命阶段。

在十四世纪,波提切利和达·芬奇尽管连面都没见过,但他们却在不经意之中达成了一种心灵的默契,完成了有关人类的存在与延续这一天衣无缝的伟大合作。他们用“诞生”与“哺乳”这两个最温馨的场景勾起了我们对生命初始的甜蜜回顾与怀想。也许,无论是波提切利创作《维纳斯的诞生》还是达·芬奇在创作《哺乳圣母》时,他们的本意并非像我们所理解的这样平庸具象,但我依然愿意一意孤行地认为,作为神话的维纳斯和圣母,不过是世俗意义上生命的构成与存在过程中的一种艺术形象的附丽而已。或许,为了顺应当时欧洲的绘画主流,无论是波提切利还是达·芬奇,他们也像其他出名和不出名的西方画家一样热衷于画“圣经”,这无疑有些媚俗,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维纳斯的诞生》和《哺乳圣母》,却宛若两朵冰山雪莲,俗艳中透出一种宁静圣洁的甜润气息。

给孩子喂奶,这是我们生活空间中随处可见的一种景象。

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当一个女人像捧一朵刚刚开放的娇嫩花朵一样,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婴儿抱在怀里,或羞涩或坦然地掏出乳房给孩子喂奶时,在这一瞬间,时间会因为这对母子而显得格外的温暖宁静。这个时候,对于这个正在哺乳的女人来说,那储满乳汁的乳房已然不再是一种女性的生理器官,而是一种朴素又精美的容器,准确地说是两只饭碗。

令我非常惭愧的是,将女人的乳房比作碗的竟然是我年幼的女儿。

女儿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只有六岁。

那一天,女儿蜷缩在她妈妈的怀里,欢快地撒着娇,仿佛一只刚刚会起飞的小画眉,飞累后又飞回了她温暖的小鸟窝。

当时是夏天,我看见女儿在她的鸟窝里一拱一拱地同她的母亲亲热地嬉闹说笑着一些可爱的傻语。然后,女儿就闹着要吃奶。我们完全有理由认定这是一个小女孩在向妈妈撒娇。

妻子当然不可能接受这个要求,她觉得女儿是在胡闹。女儿还不到一岁就断奶了,这时突然提出要吃奶,她觉得有些荒唐。可女儿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自己的愿望,她依然非常执着地提出这个恳求。

这句话就是在女儿用她的小手捧住妈妈的乳房那一刹那说出来的。她说,妈妈,这是我小时候的饭碗!

这句话似乎不太准确,她在这时所说的“小时候”,无疑是指她吃奶的那个阶段。

女儿接着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并陈述了她把乳房比作两只饭碗的理由。她说,妈妈,那时候,你这两只碗里装了好多好多的饭,我就是吃那些饭长大的。

我知道后面这句话是我女儿的想象。妻子在哺乳期乳汁的确非常充足,但作为当时还只是个婴儿的女儿,是不可能有这种记忆的。

她怎么会想到用这么通俗形象而又玄奥逼真的比喻来形容妈妈的乳房呢?

母亲的乳房就是我们的饭碗,这饭碗里盛着的是我们初来人世之后最早用来充饥的食物,整个人类都是由这两只饭碗喂大的。可说出这句能贯穿生命源头的话语的,却是个六岁的小女孩。而且,在说那句话时,她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由衷那么的不假思索,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情,完全是一个孩子对喂养她的母亲原生态的认定和依恋。

威尼斯画家吉奥乔尼的《暴风雨》和意大利画家皮耶罗·迪·科西莫的《先祖》,让我们看到的是生命的另一种神圣与博大。

《暴风雨》,所呈现的确是一道我们俗常所见的自然景观。树枝摇曳,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然而,就在这一暴风雨降临的时刻,一个男人和一个美貌的妇人出现了。我们无法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又将去何方,那个美妇就坐在树林的一个土堆上为她的孩子喂奶。如果这附近有他们的家,年轻母亲不可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为自己的孩子哺乳。因此,关于他们的来历和去向,就让我有了许多的联想和猜测。

一种客观认为此画取材于弗兰且斯科·科隆纳的小说《波利菲洛的梦》中的一个情节,画中正在哺乳的是仙女爱莪,而站在对面深情注视着爱莪的那个男子,便是众神使者墨丘利。另一种说法是这幅画是描绘暴风雨、士兵和吉普赛女郎的风景画。

对这两种说法,我认为都是对此画相关史料的图解。尽管到目前为止关于这幅画的确切内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但这恰恰是吉奥乔尼的慧心所在。吉奥乔尼在1505年创作这幅画时,也许根本就没想过要画一幅风景还是一幅神话故事,他只是想画出比大自然更博大的母爱的本能与坚韧。暴风雨只是一位母亲正在哺育自己的孩子时所面临的一个窘境,对于这位母亲来说,那正被婴儿吮吸着的饱满而圣洁的乳房所放射出来的巨大的母性光芒,足可以照亮所有灰黯的空间。

这种伟大的光芒,我们从皮耶罗·迪·科西莫的名画《先祖》中同样可以感受到。亚当在偷吃了树上的禁果后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夏娃被上帝惩罚承受怀孕和生育的痛苦,亚当则承受劳苦耕作。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神话故事固然是没什么意思的。皮耶罗·迪·科西莫在这幅画里让我们领悟到的深长意味并不是这则神话本身,而是由神话剥离出来的俗世意义。

這是我在南方乡村经常见到的一种景象。“亚当”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正在挥汗劳作,他干的肯定是件非常辛苦的农活儿,但因为身边有妻子“夏娃”正在给他们初生的婴儿喂奶,这个劳作的男人就情不自禁地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锄地的铁锹插入脚下的泥土,抬头深情地凝视着哺乳中的妻子。

这样的情景让我们的视觉和思维自然而然与神话剥离。神话的色彩在这样的情景中就像一片玉米的包衣被我们剥去之后,只剩下了纯粹的玉米。

因了这样一种非常民间化的劳作和哺乳,《先祖》中的亚当和夏娃便从远古中还俗了,还俗成一种超越时空的父性与母性的亲近与甜美,还原为我们的生活中的现实场景。《先祖》也印证了我女儿那句稚嫩的哲语:母亲的乳房就是我的饭碗。这两只碗里所盛载的,便是我们生命初期最精彩的食物。

(凌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放牧流水》《巨轮的远影》《最初那一滴水》等。《我的十八洞村》获湖南省第十四届“五个一工程”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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