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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童话

2023-11-29罗伯特·瓦尔泽董继平/译

当代人 2023年11期
关键词:雪花

【瑞士】罗伯特·瓦尔泽 董继平/译

注:罗伯特·瓦尔泽(Robert Walser, 1878年-1956年),瑞士著名作家、诗人,20世纪文学大师。他在14岁时就放弃了学业,转学会计,还试图成为演员,但均未成功,后当过管家、银行职员、发明家助手。1905年移居柏林生活,1913年回到瑞士后患上精神疾病,此后长期住在精神病院,直至去世。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唐纳兄妹》(1906年)、《助手》(1908年)、《雅各布·冯·贡滕》(1909年)等,另有一千多篇短篇小说和散文。他的作品影响过卡夫卡、穆齐尔、海塞、本雅明和卡内蒂等人,但其文学贡献长期被低估,后世评论家认为他是“克莱斯特和卡夫卡之间缺失的那一环”。

在夜间攀登

一切都似乎如此陌生,我好像以前从未见过,现在是平生初见。我乘坐火车穿过群山,那是傍晚,太阳显得多么美丽。对于我,群山似乎如此庞大,也如此强劲有力,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山丘和山谷让一个国家富饶而伟大,它们为之赢得了空间。由于山峦高耸的岩层和美丽、幽暗的森林急剧上升,它的本质就让我突然想起它奢侈过度了。我看见狭窄的路径围绕群山而蛇行,在诗里多么优美,多么丰富。天空清澈而高远,男人和女人沿路漫步,房舍多么寂静,多么可爱地坐落在山坡上。在我看来,这一切就像一首诗,一首宏伟的旧诗,永远新颖地传给子孙后代。然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群星的光芒很快就闪烁到下面黑暗的深壑中,一轮皎洁的月亮照耀,爬上天空。穿过山谷的道路洁白如雪,一种深深的欢乐攫住了我——置身于山中,我深感快乐,纯净、清新的冷空气妙不可言,让我热切地大口吸入。火车就这样缓慢向前滚动,我最终下了车,放弃了我的东西,继续徒步前行,爬升到山中,那里多么明亮,同时又多么漆黑。夜晚是神圣的,高大的枞树在我面前高耸而起,我听见泉水咕咕作响、喃喃低语,那是多么珍贵的旋律,多么神秘的谚语和歌吟。随着我在那条明亮的路上攀升得更高,我就对黑夜唱起一支歌。那条路来到一个村庄,然后继续穿过一片完全黑暗的森林,我的脚磕碰到树根和石头上,由于我丢失了直路,我也时常把我那漫游者的脑袋重重地撞到樹上,但我对此只能付之一笑。哦,初次在夜间攀登,有多么了不起!万物都如此寂静,万物都有某种神圣的东西。看见黑黝黝的枞树,就让我深感幸福。到了子夜时分,我才抵达高高的山谷中那座黑暗的小房子,窗户亮着灯光。有人在等我。一个沙沙作响的沉寂之夜,在高海拔地区,像旅行的、疯狂赛跑的熟手,徒步抵达自然中的一个荒凉之地,知道某个对你亲切的人在等你,多美啊。我敲门。一只狗开始吠叫,那声音如此之大,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回音。我听见有人匆匆走下楼梯。门打开。有人在我面前举起油灯或提灯。我被辨认了出来,哦,那有多美,如此之美——

早晨

昨天我一早就起床,看着窗外。远处的森林后面,天空燃烧着红色。这仍是在日出之前,世界寒冷而黑暗。高山上,参差不齐的群峰以火红的黎明为背景,显现出壮丽的黑色剪影。我迅速穿衣出去,一路进入那奇妙的、清新的冬晨。整个天空挤满浅红色的云。在距离我们的城市只有几步之遥的村庄里,那透亮的玫瑰色街道挤满匆匆上学的孩童。在这微微闪烁着银白的金色早晨,这无数勤劳用功的年轻人似乎多么让人感动。那是一种奇异的、青春的清澈,就像清新的风穿过小巷而迅速吹过。实际上,晨风也确实吹了进来,一些枯叶开始在街道上空翩翩起舞。这神圣的早晨的光亮穿过树木的裸枝而辉煌地闪烁。我用这美妙的空气充满我的肺部,几座房舍发光,呈现出浅绿色,其他房子则放射出美好、纯洁的粉红色,草甸的绿色如此新鲜。从夜晚及其黑暗中,万物都渐渐露出来,显得明亮,友好得无法形容。人们的面庞洋溢着早晨的光。眼睛闪忽,生机勃勃,群星在天上微微闪烁着非人间所见、令人着迷的美。光辉与风无处不在。风就像青春的希望,就像新的、以前从未感受到的信心,一路迅速吹拂。万物移动,洗涤的衣物拍打、飘动,火车的烟雾升起来,消失。我也迷失了自己。我仿佛着了魔,仿佛重新诞生,满心快乐地仰望早晨的天空,看着那些圣洁的、金色的云飘浮。融化成光辉,它们就溶化成极乐,然后太阳出来,白昼就在这里。

诗人

梦见早晨,也梦见黄昏,光明与夜晚,月亮和太阳还有星辰。白昼玫瑰色的光和夜晚暗淡的光。一个个时辰和每分钟,一个个星期和奇妙的四季。我很多次仰望月亮,仿佛望着我灵魂的密友。星星是我亲爱的伙伴。每当太阳把金色照耀到这苍白、寒冷、雾蒙蒙的世界,就让这下面的我感到多么幸福。自然是我的花园,我的激情,我最亲切的爱人。我看见的一切都属于我:树林和田野,树木和小径。当我注视天空,我就像王子。但最美的一切是黄昏:对于我,黄昏是童话故事;对于我,夜晚自有其神圣的黑暗,就像是魔幻的城堡,充满美妙、无法参透的秘密。某个可怜人或另一个人弹奏起里拉琴,发出来自灵魂的声音,那样的声音穿透夜晚。然后我能聆听、聆听。然后一切都美好、恰当而又可爱,世界充满难以形容的宏伟与欢乐。然而,即使没有音乐,我也欢乐。我感到自己踏入了时辰的陷阱,我跟那些时辰交谈,仿佛在跟可爱的动物交谈,幻想它们也在跟我交谈,回复我。我看着它们,仿佛它们戴着面罩,感觉到它们仿佛也饱含友好的眼神,默默地观察我。我时常感到仿佛在大海中淹死,我的生命如此沉默、如此寂静、如此无声地展开。我培养自己跟那无人留意的一切事物进行交往。对于无人费心去思考的一切,我都要连续思考多天,但那很美妙,悲伤难得拜访我。在我那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它就像一个喧闹而欢乐的无形舞者,时不时跃向我,让我开怀大笑。我没有伤害任何人,别人也对我毫无伤害。我如此恰当、奇妙地独处。

小竖琴

在没有星星的黑夜,我站在一条通往山中的路边。随着音乐和快活的对话响起,三个农场工人或小伙子从我的身边路过,并继续迈开大步,活泼而富于节奏地前进。黑暗很快就笼罩了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其中一个小伙子娴熟地弹奏起小竖琴,那琴声穿透黑暗而传回来,陶醉了我的耳朵。有时候,朴素的年轻人就是弹奏小竖琴的大家高手。这种乐器需要强劲有力的拳头,而来自山中的小伙子当然不乏此技。于是我站在那里聆听,那优美、高贵的声音,轻柔、奔放而温暖,随着那些男孩渐行渐远。现在可能已经到达了森林,那音调变得更柔和、更恬静,波浪一般起伏。一种类比来到我的脑海:我把那种声音跟穿过黑暗而滑行的天鹅吟咏声相比较。很快就万籁俱寂。农场工人喜欢穿过这个山区漫游,喜欢在年轻少女居住的房子前弹奏小竖琴。那三个男孩也在前去看望一个女孩的路途上。

小羊

我还记得,在一场引着我穿越开阔乡间的散步中,我曾经看见过和听见过两种孩子——乡间和城市的孩子。这种游戏,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游戏,也把我给迷住了,让我去思考一两件事情。几个来自乡间的小男孩挥舞鞭子,沿路赶着一些小羊进入城镇;而城里年幼的孩子则站在路边,一看见乡间的羊群涌了过来,他们就天真而愉快地大叫起来:“哦,多漂亮的小羊!”他们还奔向那些动物,以便更加仔细地观察它们,爱抚它们。突然间,我发现了这两种孩子之间的巨大差异:乡间男孩的脑子里只有无情地赶羊的意识,而城市的孩子却只看见那些可怜的动物令人同情的美和魅力。这一幕深深感动了我,因此在步行回家之际,我就下定决心不去丢失这一记忆。

雪花莲

我一直在写信,在信中,我宣布自己有或没有悲痛和悲哀就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还宣布大量的手稿躺在我的抽屉里,准备好发出,标题也已经到位,包装纸也准备好了,因为那部作品要包裹起来递送出去。此外,我还购买了一顶新帽子,目前,我只有在星期天或者有人来访的时候才把它戴上。

最近,一位教区牧师拜访了我。我发现,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专业人士,这就让人愉快,也最为恰当。那位教区牧师告诉了我一位具有抒情天赋的教师的事情。我打算不久就步行穿过春天的乡野去拜访这个人——他指导乡村学童,还写诗。我发现,一个教师让自己关心更崇高的事物,而且拥有意义较为深远的经验,是美好而自然的。然而,由于他的职业,他不得不应对更严肃的事情:应对灵魂!在这里,我想起让·保尔(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以幽默小说著称)所著的那部精彩的《奥恩塔尔的快乐教师马利亚·武茨的生平》,那是一本书或小册子,我不知道我多么频繁而快乐地读了多少次,而且还会一次又一次阅读。那部著作的要点就如春天正在重新开始。因此我随时都会成功地写出一行听起来令人愉快的春季诗。奇妙的是,你现在完全无需考虑供暖了。厚重的冬季外套很快就会退出它们所扮演的角色。如果每个人都不用穿外衣而闲坐,或到处走动,那么他就会高兴。感谢上帝,还有让人们团结起来并愉快地达成一致意见的事情。

在花园中,在一个农妇驶往市场的大车上,我看见了雪花莲。我想从她那里购买一束,但又觉得像我这样强壮的人去要求一件如此娇嫩的东西,确实不太合适。全世界的人所爱的事物的最初宣告者,芳香四溢。每个人都热爱春天将会到来的念头。

这完全是一出民间戏剧,门票不花一文钱。自然,我们头上的天空,在向所有人一视同仁呈现美的时候,并没传导刻薄的政治,没有传播陈旧而有缺陷的东西,而是传播清新而更加迷人的东西。小小的雪花莲,你们说起什么呢?它们依然说起冬天,但也已经说起春天;它们说起过去,但也傲慢而快乐地说起新事物。它们说起寒意,但也说起更温暖的东西;它们说起雪,同时又说起绿意,说起迅速发芽的生长。它们说起这件事和那件事:阴影中,山丘上,依然躺着相当多的积雪,但在太阳所到之处,积雪就已经融化掉了。然而各种白霜可能还会降临下来。不要相信四月。但是,我们希望的东西依然会胜出。温暖会处处盛行。

雪花莲低语各种各样的事情。它们让人想起白雪公主——她在山中获得了小矮人的友好欢迎。它们让人想起玫瑰,因为它们与玫瑰不同。每件事物总让人想起其对立面。

就等一等吧。美好的事物将会来临。善意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我们。耐心带来玫瑰。当我看见雪花莲,我就想起这条美好的古谚。

冬天

在冬天,雾霭尽其所能,无处不在。在雾中行走的人都禁不住发抖。太阳仅仅很少才露出头来尊重我们。然后,一个人稍微感到缓解,仿佛是一个知道怎样让自己令人喜爱的美丽女人进来了。

冬天善于突出寒冷。人们希望加热所有的房间,穿上所有的大衣。皮毛和便鞋的重要性增加,炉火具有吸引力,温暖受到欢迎。冬天夜长昼短,树木光秃秃地裸露。现在看不到一片绿叶。但冰层出现在湖泊与河流上,在它的踪迹里,有某种令人极为快乐的事情,溜冰。如果下雪,很可能就有一场场雪仗,成为孩子们的娱乐;成人则更喜欢抽着雪茄,坐在桌前打牌,要不然就希望认真地交谈。顺便还可以提到乘雪橇,那是一项让很多人都喜欢的活动。

冬天有阳光灿烂的日子。脚步踩在冻结的地面叮当作响。如果有雪,一切都柔软,你仿佛是踩在地毯上行走。白雪皑皑的风景展现出独特的美。万物看起来都像过节似的喜气洋洋,就像是为了一场庆典。对于孩子,圣诞节那段时光尤其愉快。那时,圣诞树辉煌地照耀,更确切地说,蜡烛用虔诚而美丽的光辉充满了房间。多么迷人啊!枞树枝上悬挂着精美的食物,其中巧克力天使、糖形的奇波拉塔、来自巴塞尔的饼干、银箔纸包裹的核桃、红面颊的苹果,尤其少不了。一家人围绕着这棵树聚在一起,孩子们背诵烂熟于心的诗篇,然后父母拿出准备的礼物,对孩子说这样的话:“像你一直以来那样吧,做个好孩子。”他们亲吻孩子,于是孩子也亲吻父母,也许在如此美丽的环境和深深感受到的事物之中,他们都会喜极而泣一阵,用颤抖的嗓音相互致谢,而且几乎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他们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且幸福。看看,在冬天里,爱多么容光焕发,明亮微笑,温暖照耀,亲切闪烁,那可以希冀的一切的光辉,所有的善意,都会感染你。

雪花并不会快速落下,而是缓缓飘落,即一点一点地飘落,这意味着一片接一片地飘落到大地上。万物都在飞来飞去,比如在巴黎,雪花并不像通常那样飘落,比如在莫斯科,拿破仑曾经开始从那里撤退,因为他觉得那样才明智。雪花还飘落在伦敦,莎士比亚曾经在那里住过,他写下《冬天的故事》,一出闪烁着欢乐和严肃而且这两者平分秋色的戏剧,就像文本中所说的那样,剧中有一场重聚发生,由其中一个人物参与,他像“很多国王统治时期的导管”站在一边。

下雪难道不是迷人的场面?偶尔被大雪封住,当然不会带来严重危害。多年前,我就在柏林的腓特烈大街上经历过一场暴风雪,至今在记忆中依然栩栩如生。

最近,我梦见自己在一片圆圆的、脆弱的冰上飞翔,那层冰薄且透明得就像窗玻璃,还像波浪般的上下弯曲。冰层下面,春天的花正在生长。我仿佛被一個精灵托起,往来漂浮,因为那种毫不费劲的运动而感到开心。湖泊中央有一个岛屿,岛上矗立着一座神庙,那原来是一家客栈。我走进去,要了咖啡和蛋糕,吃喝之后还抽了一支烟。当我离开并重新开始我的那种运动,镜子就破裂了,我下沉到深处,置身于花朵当中,而那些花朵友好地欢迎我,接受我。

每一次,冬天之后便是春天,多么让人愉快。

(董继平,诗人、翻译家。译著有外国诗集《帕斯诗选》《勃莱诗选》《默温诗选》《特兰斯特罗默诗选》等二十余种,自然文学作品集《秋色》《自然札记》《鸟的故事》《瓦尔登湖》等二十余种,外国美术画册数十种,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和传记《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三卷本)等。另著有人文建筑随笔集《世界著名建筑的故事》。)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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