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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溪谷

2023-11-29冯小军

当代人 2023年11期
关键词:溪谷柳河蚂蚱

“九九”节气歌里的物候特征按说是黄河下游的古人总结出来的,可燕山里的柳河溪谷也基本适用。“六九”节气过上几天,柳河溪谷就有了春的端倪。走出老屋到距离柳河不远的井里挑水,土路两边的积雪开始消融,羊群留在雪地上的蹄印模糊起来。偶尔听见吱的一声或噗的一下,看看周围没啥发声的东西,其实那多半是在融雪——白雪和黄土地出现了缝隙。雪在悄悄缩小体量,土地在释放热能中吮吸积雪融化出的雪水。有时候会突然变天,融雪再被冻结。垂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明亮刺眼,气温提升时逐渐变瘦甚至断裂。正午阳光照耀,房檐滴水,滴滴答答的落进脖颈时会凉得人直咧嘴。

放眼望去,整个溪谷的积雪在一天天变薄,山坡上大石头的罅隙间已经有绿色在萌动,地黄和苦菜的嫩叶儿最先破土,油亮油亮的让人喜欢。从北山那边吹过来的寒风掠过树梢儿,那呜呜的调门明显降低了。仰头看看西山,在山顶一直盘旋的山鸦嘎嘎地叫得更欢了。

地气蒸腾的模样真让人兴奋。“七九”节气一到,柳河冻结一冬天的坚冰有了变化,过去河冰是横茬儿的,现在有了劈柴片子似的竖茬儿。如果你能静静地在河边蹲一会儿,一定能听见河床里哗啦哗啦的细小声响,那情形告诉人们,春水已经流动了。

山花开了又谢,好农人却没有一个在意它。连牧羊人也熟视无睹。他们只在意啥时候会下一场雨,只有山草蓬勃生长他的羊才会快速长膘儿。牧羊人会为母羊下羊羔儿高兴,“羊丁兴旺”会让他的钱包鼓起来。只有我们一群“吃凉不管酸”的半大小子才有心思去山坡上看花,揪下一片白头翁的花瓣含在嘴里品尝味道。我们常常花一两个小时在松树林里寻觅鸟窝,在新翻的庄稼地里追逐沙蜥,在河滩的土坎上踅摸獾子的洞口。

村街上的土狗在交配,我们一群半大小子看见就兴奋。总会有人跑着找来棍子,再多人合力抬起它们。那一刻它们嗷嗷叫着,眼睛仇视地盯着我们,片刻间它们就分离了,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从早春到初夏,柳河溪谷里到处生机勃勃。除了这些明目张胆寻欢作乐的土狗外,还有公羊在山坡上顶架,连大豆秧苗上都有黑色的小虫子摞在一起……

远远望去,那些尚未翻耕的白地上地气蒸腾,丝丝缕缕间地垄上绿影闪烁,那些过去被人遗弃在泥土里的杏核破壳后长出浅黄娇嫩的小杏苗,它的样子是春风里的柳河溪谷间最美的生态。

一年四季春天过得最快。好像刚刚脱掉棉衣棉裤,好像老师已经不敢管我们交不交作业,柳枝做的笛子已经吹不出兴趣,雏燕在窝里唧唧叫,那些时候才有了夏天来临的感觉。

柳河溪谷里的盛夏是哪种感觉呢?在我眼里它的盛夏是从夜晚有萤火虫在街心飞舞时开始的。纳凉时那些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蚂蚱刷刷地从东山飞向西山。坐在街心老槐树下,叔叔伯伯偶尔会讲一段“薛仁贵征东”或“杨家将”,他们的故事虽然有趣却常常没有下文,这事让我十分恼火。

父亲下地干活儿回家脱下汗衫,脊梁上满是黄豆粒儿大小汗珠时,真正的夏天到了。虽是这么说,我却从来没有产生热得喘不上气的感觉。

“纳凉不用扇儿”,唯有林间溪谷。也就是说,即使三伏天柳河溪谷的深山密林里也很凉爽。

柳河溪谷人认为我这种人“不利夏”——每年夏天我都会瘦一圈儿。运动量大,又没有好饮食,不瘦才怪!这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总在人家的门楼里玩“下连”“下五虎”和“歘把儿”的游戏,竞争和比赛容易消磨时光,一坐就是小半天。

躺在草地上看“云彩过”常常让人产生幻想。天上的云彩不时变幻形状,它们一会儿像白生生的棉花,一会儿像大炼钢铁时堆在路旁的廢铁滓。看着,想着,上下眼皮亲近,不知不觉睡去。直到日落西山,田野间微风拂面时苏醒过来,清醒那一刻懊恼耽误了要做的事。那时候我会来一个鲤鱼打挺,忙着去割草砍柴。

我夏天的装束曾被一个大婶笑话,她故意当着母亲的面数落我:“看你穿的,一个裤头儿,脖子上系一块布,咋这么会给你妈省钱哪!”——其实那样的穿戴完全是我自己做主,和母亲没有半点儿关系。穿着这样两件衣服下地,我骨头缝儿都感觉舒坦——多自由啊,几乎没有束缚。夏天我总要割猪草,为下蛋的母鸡逮蚂蚱,披着一块粗布走在有露水的草地上舒爽得很!

七月里的早晨,蛰伏在草地里的蚂蚱在我走近时瞬间跳荡起来,像热锅炒豆子似的,有的都能跳到我的头上去。我左手攥着玻璃瓶子,右手张着手掌猫腰抓捕它们。有抓就有逃匿,较量的事最有成就感。最好抓的是那种褐色的母蚂蚱,它们个头儿大,胖墩墩的,一抓一个准。趴在它后背上的公蚂蚱体型要小很多,却非常灵敏,用手去捂那一刻它会立即跳远,没有两三回根本逮不住。挑战,反倒有刺激欲望。它蹦,它飞,任它再怎么狡猾,也难逃我的手掌。

柳河溪谷的蚂蚱有十几个品种,以绿色和褐色居多。除大小有别外,方头和尖头是区分它们的重要标志。我们管方头的叫蚂蚱,管尖头的叫“老扁儿”。同类多得说不清。那种我们乘凉时从村庄上空飞过的蚂蚱,我一次也没抓到过,不过我判断它是白日里我叫“大青”的那种,它们的个头儿与成年人的中指差不多,傍晚时分我常常见它们在空中像小鸟一样飞翔。

柳河溪谷每一条山沟都有溪水。进入葫芦峪沟门口,不远处长着几棵高大的古杏树。麦收时节杏子成熟,红黄色的果实分布树冠,像钉在绿色饰物上的金色纽扣。雨中枝丫常常被风压低,近熟的杏子落在柔软的地面上,天放晴时,捡起它们来最好吃。

盛夏时节的杏叶已经不再娇嫩,花事已成旧梦,不过几天几夜连阴雨里潮湿的环境会催生树胶,它们是杏树的分泌物,软糖似的晶莹剔透。与热同期的日子树上会长天牛,黑背白点那种居多,触角比身体还长。捉它不难,只是被抓时它会释放一股难闻的味道。在杏树下觅食的马蜂嗡嗡叫着飞翔,这是一种“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家伙。我讨厌它的强势,只要见到马蜂窝定要捅。从附近砍来一根蒙古栎枝条,绑上柴草点火燎它,被激怒的马蜂立马展开攻击。被它们蜇了,脸红肿好几天。

“东虹日头西虹雨” ——出现这种天象时柳河溪谷人都会这样说。雨已经下得够久,人们企盼晴天,这时候只要东边的天空出现彩虹,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太阳;而西山上的天空出现彩虹根本不会开晴,雨还会接着下。

暴雨中电闪雷鸣时可不敢靠近大树。父亲说过,村里发生过雷电击死人的事。据说那个人在雷雨天里赶路,遇到暴雨时躲到大树下的一刻雷电击中了他。

柳河溪谷距离渤海不远,老人们说早年间下连雨时曾经“下鱼”,跟高空抛物似的,哗啦啦的庭院或道路上猛地落下一群鱼虾。我年轻时和邻居赵春笑要好,常去他家闲聊。有一回我看见他家墙角有一堆贝壳,他奶奶告诉我,那是她年轻时下大雨从天上落下来的。按说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不会撒谎,有啥必要呢?

连雨天山里会暴发泥石流,柳河溪谷人叫“打水炮”。瓢泼大雨中猛地听见轰隆隆的一阵闷响,有经验的人坐在屋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听到“打水炮”声,披上蓑衣进山查看,果真是。油松、蒙古栎、山草与泥浆混合在山沟里翻滚。失去植被的山坡露出土石,与周边的绿色形成巨大反差。

苇子峪水库曾经发生一次溃堤事件。堤壩虽然没有彻底毁掉,却引发了洪灾,几里远的河川汪洋一片。下游村里的人赶过去站在高处看洪峰过境,一次又一次地汹涌澎湃。我村河岸上的杨柳和高粱地泡在洪流里,狂风暴雨把它们折腾得枝叶低垂,好些柳树叶子都露出了背面的白色。

还好我村损失不大。一个接一个的洪峰过后,川地里的高粱地水位慢慢下降,根部的爪龙(高粱露在地表的根须)露出来的一刻,突然有人大喊:“快看,高粱地里有鱼!”话音刚落,胆子大的人就开始趟水过去逮鱼。你喊抓到一条鲤鱼,他喊抓到一条鲢鱼。跑进高粱地的人越来越多,泥浆里面鱼乱蹿人乱跑。折腾一段时间安静下来,人人都有收获。那天我抓了两条鲤鱼,为此家里改善了一次伙食。

秋天,站在柳河岸边瞧瞧,一个月前泡在洪水里的柳树已经有半个土墩消失了,褐红色的根须暴露,由粗大到细小直到末梢儿都已经被洪水塑形。洪水中一个时段里,它们表现的是蛇摆尾的模样,如今已经硬邦邦的。让人眼前一亮的,是粗大树根上已经长出了十几株叶子浅黄的小柳树,根根向上,与大树的树干平行——根须虽然已经死去,但是生命体传输营养的机制尚存。活力强大的树根上的胚芽被暖阳催生,新的生命诞生了,这无疑是生命的接力。

柳河距离我村最近的分支叫南河,河岸有一段两米高的土坎。我和邻家伙伴百顺经常去那里割猪草。有一回刚走近百顺就喊起来:“你看,獾子!”那一刻我看到土狗般大的一只野兽从湿地里蹿上土坎,转眼就不见了。

走,去看看。拿着镰刀走过去果然发现一个獾洞。我俩一前一后往土洞里窥视,用镰刀把儿捅几下,没有半点儿动静。

我们的目光转向浅水里的红蓼。它翠绿的叶片有黑色条纹,嫩的茎叶是上好的猪饲料,不用费劲儿就能割一筐。

那时候我只知道红蓼是猪草,多年后才知道它的学名叫红蓼。有一种糕点叫“蓼花”,吃过多少回却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十年前我在西安街头买特产时遇到蓼花糖。那一刻我灵光乍现,看着它的形状酷似红蓼的花穗,才感觉它的名称一定与这种野草有关。之后求证,果然如我所料——“行万里路”对增加见识的作用,从这种甜点上又得到了印证。

柳河岸边多有湿地。从西夹河湿地边沿往深处走几步,在陷脚的地方停下,莎草间的蚂蚱和青蛙跳荡的猛烈程度惊人。脚底下多有蛐蛐儿,它们紧贴地面探头探脑,环境稍稍安静就吱吱鸣叫。我随手抓了一只,还没等拿稳它竟极力挣脱,宁可掉一条大腿也要逃走。有一种绿色蚂蚱脾气很大,当它被捉住又逃不脱时嘴里会不停地吐酱油色的唾液,不松手它就不停。折腾一阵,我动了恻隐心把它放走了,那一刻它猛地一蹦,跳入草丛里隐蔽起来。

吊子顶满山长满油松,深秋天去砍柴总会惊动山鸡。它们咕咕叫着扑啦啦飞走。这种鸟儿春天在草棵间孵蛋,成鸡跟鹌鹑一般大小,一群二三十只在山里集体觅食。它们不擅长飞翔,跟山鹰和乌鸦无法比拟。走在波浪起伏的帘柴(黄麦草,是打草帘子的好材料)中,闻着蘑菇和干草混杂的气味,透过松树的枝丫瞭望柳河溪谷,夕阳西下的两岸平畴中河水泛着红晕,会产生高瞻远瞩的豪迈感。

那时候我进山多半是为了拾柴,割帘柴,捡松塔。柳河溪谷人管松塔叫“松饽饽儿”,这名字估计是先人根据它的形状起的——窝头儿本地人叫饽饽。吊子顶下的山坡上油松密集,松饽饽儿经年后落在树下,捡回家烧水做饭,是上好的燃料。

冬日的柳河溪谷冷清萧疏,常绿的油松和落叶的蒙古栎是一组绝佳组合。绿的,黄的,搭配起来好看。除非死亡,油松靠持续落叶成就它常绿的品性,而蒙古栎虽说落叶却整整一个冬天都枯叶满枝。

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南望高高的碣石山,北瞧挺拔的兔山,整个柳河溪谷银装素裹。这时候那些保留着打猎习惯的人一准儿都在擦枪,预备套子。赵青庵村的杨山是打猎高手,他的诀窍是“打跑儿”。白雪覆盖的山场容易发现狼、野兔的踪迹,跟着它们的脚印走进深山,站立的地方静得能听见树叶飘落。树洞和土洞里或许藏着冬眠的动物。荆条和黄麦草在雪地上露出上半截,那里多有动物足迹。山风卷雪,箍在楸树和油松的树墩部位,阳光映照下明暗参差。

在林间跟踪动物,足迹突然消失了,猎人会分析它的藏身之地。一旦走到这种地方,杨山会用自己的一套办法让动物暴露,扔一块石头或呼喊一声,躲藏的野物猛地受到惊吓,趁它逃跑时开枪射击,屡屡得手。

我家南邻赵叔擅长下套,他了解山狸子的生活习性,熟悉它们觅食的路径,在它们常经过的地方设下钢丝套,每次都有收获。如今,有了野生动物保护法,人们不再与野兽为敌。

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柳河溪谷的山溪春夏汩汩有声,冬日里所有溪水都会冻结。我在野鸡店的山里见过一处山溪,夜间的奇寒一次次把它们冻成羊胡子形状,跟丽江的白水台一样布满山坡,那波纹如同被雕刻过的汉白玉一般。

三九天的柳河溪谷常常天色阴沉,抬头看看天空,满眼白茫茫一片。下雪天狼因缺少食物会在夜里进村偷猪。它们大多后半夜进村,趴在猪圈的墙头偷窥,在感觉没危险时跳进猪圈。狼偷猪有奇特的本事,它咬住猪的耳朵,用尾巴拍打猪屁股,被驱赶的猪会不声不响地随它离开。

为防备家猪被叼走,大多数农家会围着猪圈的墙头拉一圈儿铁丝,再去柴火垛抽几根高粱秸折成六边形的套环挂在铁丝上。夜间狼来村里偷猪时远远看到那些晃动的秫秸套环会躲开。也有不设防的人家猪被叼走,天蒙蒙亮时发现家里的猪没了,喊一阵子。听见女主人的哭声邻居会过来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村北有一户赵姓人家养了三个月的猪被狼叼走,丈夫跑进山里寻找,当他提着血糊糊的半扇猪回来时妻子又抽泣起来。农家养一头猪不容易呢,她怎能不伤心……

(冯小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文联《生态文化》副主编。出版《转型期笔迹》丛书,包括《别忘记这片树林》《打着水漂过河》《坐在后门槛子上好好想想》。出版散文集《林间笔记》《裁一片绿影送给你》,随笔集《美在民间》,长篇报告文学《白色的海·绿色的海》《八步沙的故事》等。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孙犁文学奖、河北省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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