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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约(外一篇)

2023-11-29莫晓鸣

当代人 2023年11期
关键词:鸽子

赴约

黄昏向城市敞开怀抱,暮色正徐徐降落海口。在初秋微凉的晚风中,我随着下班的人群流动,颠簸,满面蒙尘,然后拐进国贸路。四周各种噪音正相互呼应,此起彼伏,仿如城市不靠谱的大合唱。我骑着电动车,一路驰行,与素昧平生的人们擦肩而过,这些新鲜的面孔一张又一张,或疲惫或神情漠然,不断在我眼前掠过,然后游离于我之外。这些人分别是谁呢?同居一城,影影绰绰,我们都是彼此的陌生人,一瞬间便了无踪迹,今生难会。

今天一个朋友约我吃晚饭。两年多没见,他忽然来电相邀,竟使我疑窦顿起,突兀之事是对生活的敲诈,在岁月里相互遗忘是许多情谊的最好归宿。一出门我就按导航的提示,像一个白痴那样骑行,没有与这座城市周旋,很快找到了这家叫“南味园”的饭店。在看似珠光宝气的国贸片区,因我的居所与此地相距甚远,我几乎很少涉足。每次来到这里,总有一栋栋楼厦裹挟着陌生感扑面而来。国贸住着倨傲而优越的面孔,这里的高房价便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他们随身揣着门钥匙,仿佛掌管着一座宝藏。

这是一家中型饭店,简洁而不繁缛,两壁都装饰着透亮的大幅玻璃,复制着时间和光临者的面孔,给人一种敞亮之感。我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早已没有空桌,人头攒动呈现出这个片区无数的积极人生,众多年轻男女俯身于自己的桌前,勤勤恳恳地用餐,摆出一种恪尽职守的姿态,用动植物纤维混合物灌溉自己的身体。他们边吃边压低声音说话,热爱生活和晚餐,互相传递着情绪和素养。我目光睃巡了一遍,发现有一张长方形餐桌前,仅坐着一个女孩,寂寞如一个遗落在人间的天使。我犹豫了一下,许多影视剧里的偶遇立即浮现脑海,我快步走过去,轻声探问是否可以坐在这里,声音和仪态是敲门砖。女孩正戴着白色薄膜手套,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炸鸽子腿,以洁白而锋利的牙齿与这只鸽子结缘。她抬眼漠然地看了我一下,不说话,只点了点头,然后又一丝不苟地继续自己的啃嚼。服务员忙碌的身影穿梭在别处,我的到来根本不会引起她们的注意。在女孩的对面坐下,瞥了她青春焕发的神态几眼后,我顿时觉得自己在这张桌子前手足无措和无所事事,又不知道如何开始一场实力悬殊的搭讪,便掏出手机浏览新闻。

这时朋友发来短信,说公司来了不约而至的客人,来者夸夸其谈,圆滚滚的肚子正斜躺在沙发上,向人普及怎样才能时来运转,看来一时难以走开,然后是一连串的抱歉。我的回复客客气气,故意用遗憾和惋惜的词语使他内疚,惩诫这个爽约的人。其实我心里清楚,此时我正暗自庆幸,沾沾自喜,他的到来将会颠覆我眼前的世界。

我大声招呼服务员,点了一只香炸鸽子一份青菜一瓶啤酒。对面女孩从吃食中抬起头,对我快速地一瞥,眼睛余光锐利,我忙装出笑脸说我也是一个人。似乎经此一说,我的孤单对接她的孤单,我与她便成同党,我坐在这里才有底气。

我们都沉默着,翻转手里的肉块,啮咬,对鸽子耿耿于怀。过了一会儿,她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扯下白手套并用纸巾轻轻抹嘴,动作优雅。她有一张白皙而精致的面孔,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声音似有若无,她将手伸进放在旁边的挎包里翻找,竟先掏出一本书放在桌面,书名很亮眼——《十三封自杀告别信》。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来电号码,果断地掐断。

“你喜欢看这类书?”我看着她问,半是惊讶半是无话找话。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自杀就那样了不起吗,这本书你看过?”她语气咄咄逼人,接着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书面上。

“这是德国女作家科斯汀·吉尔写的长篇小说。主人公歌莉是个年近三十的单身女,失业又失恋,还有令她难以招架的家人和一堆不靠谱的朋友。她感到人生一片灰色,生活没有意义,她不甘在生活里沉沦,就寄出十三封自杀告别信,最后她自杀未遂。”我如背书般说出一大串,内容来自我牢记的该书简介,连我自己都觉得有卖弄之嫌。然而正是这些话,吸引她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

“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她好奇地问,语气缓和了很多。

“一个文字工作者。”我言简意赅。

“你是办公室文秘?枪手?或是作家?”她扬了扬眉梢,看似认真又像漫不经心。

我模棱两可地笑笑。

“不瞒你说,我的人生与女主人公歌莉太相像了,一片灰色地带,越活越沮丧。我想改变自己,就暗暗立了一个目标,希望通过司法考试当律师。但是离开校门这么多年了,重新捧起书本,不是昏昏沉沉就是头痛加剧,每天都恨不得在自己身上练习杀戮,做个无名英雄。”她心直口快,萍水相逢让她不用设防。

“我要告诉你,我俩有共同之处,我正在灰色地带里寻找金子,而你准备在那里培植一名律师,其实你我都不容易。比如你,如果考律师太容易了,啥啥都是律师,你还会将律师当奋斗目标吗?”我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着幽默话,感觉将亲切感升格了。

她露出了笑容,嘴唇轻微地抖动。

女服务员将我加点的一瓶啤酒拿了过来,顺手将她吃空了的碗碟收走。碗碟碰撞声中,这一回,我与她四目相遇,她的眼睛里有种讓我无法探视的深不见底,一个潜藏着激情和颓废的深渊。但我得承认,这双眼睛让我感觉出魅力,萌发一种探险的欲望。

“你一定看过很多书,给我介绍一本呗。”她边说边伸手将一绺头发撩往身后,露出了一只耀眼的金属大耳环。

“我正在看美国作家詹姆斯·索特的《一场游戏一次消遣》,这是一本教人如何理解生命中的相聚和分离的书,你可以找来看看。”我非常喜欢这本书,所以郑重其事地向她推荐。

“《古兰经》中有一句话:请记住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游戏,一次消遣。书名应该出自这里吧?”她偏着头,眨着眼睛问,我暗暗惊讶这个女孩对知识涉猎之广。

“大概是这样吧,想不到你懂的东西真多。”我由衷地表扬了她。

“你过奖了,是我碰巧记得这句话。”她伸手抚弄着米黄色的挎包带,似乎马上要走了。

“如果可以,我们互留电话吧。”我试探着提议,我想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她,不像那些一路擦肩而过的人,带走身影以及自己的世界。

“在鸽子店里留电话,可能以后谁都不好意思放谁的鸽子了。但是,说不准某天,你也会收到我十三封自杀告别信。”

我愣了一下,愉快地附和着她的幽默:“在这个摇摆不定的世界,寄信太慢,若发手机信息告别又不够庄严,你难道会令自己左右为难?”

她笑了起来,一脸灿烂,微眯着的眼睛又亮又媚。我盯着她看,想将她刻进脑海,虽然许多人在那里,没有将来。

秋色日深,天空更多时候变得阴沉,我居住小区的花草上和凉风飕飕的夜空里,已呈现深秋的景象。果然,我们没有将来——不久后我给她打电话,却是一个令我难以置信的空号。这是女孩用矜持保护自己,将一切的可能扼杀在萌芽状态,是一份献给自己的心意。后来,在我情绪无处安放的时候,我去过几次那家鸽子店,潜意识里想再见到她,冥冥中赴她的无约之约。我想,我是个生性胆怯的人,能不由自主地做出这些,行动如一张被风鼓动的帆,确实是对自己的一场革命。

离场

一早起来,我惺忪的睡眼还没有舒展,头重脚轻的感觉,窗帘也没有及时打开,手机便收到一条信息:莫兄弟,求赞助,我要给猫动手术。我笑笑,这个恶作剧太弱智,便将手机丢在床头,进了洗漱间。铜色龙头里的水流让我清醒,这个早晨和许多个早晨一样,在露水中开始,在阳光中结束,我常被早晨威胁和驱赶。

临近中午的时候,这条信息又发过来,重发好像是为了申辩这不是恶作剧,是真心求助,是江湖救急,我不得不重视起信息的主人。这位仁兄姓周,父母希望他堂堂正正做人,名取单个“正”字。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了,我俩的友谊和踪迹可以追溯到大学时代,壮怀激烈的年纪和多情多梦的校园,我俩曾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难忘岁月。他父亲原是海口一位公务员,说话细声细气,着装异常朴素。本来他一直养尊处优,朋友成群,吆吆喝喝,将生活过得有声有色。五年前,父亲因车祸亡故,从此一蹶不振的情绪渐渐掏空了他,导致他脸上的自命不凡换成了一种遥想远方的神情——双眉紧蹙、嘴唇微张、眼神空茫。人有旦夕祸福,这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我忙打电话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拿猫说事并不高明,人生海海,谁又能在意别人的一只猫。电话那头他不做任何铺垫,回答简单明了:养了一只母猫,刚生了四只猫崽,这只功不可没的母猫如今生病了,不吃不喝,拍一下耳朵才回应一声,病恹恹让人于心不忍,给母猫动手术成了当务之急。只是家里的钱早就归妻子管,那个女人将钱袋捂得滴水不漏,实在指望不上。而他的大笔资金别人正欠着,一时手头周转不灵,只能求助兄弟了。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许多年前他就染上赌博的恶习,经常舍身鏖战不分昼夜。父亲在世的时候,麻将桌上他如神助,叼煙的嘴角笑意浮动,十赌九赢;父亲离世后,他几乎逢赌必输,每次都免不了与牌友来一阵心有不甘的吵吵嚷嚷。在我看来,父亲的离场,使附在他身上的许多东西也纷纷离场,一块磁铁突然磁性尽失。

跟他交往过的人都知道,他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我不想驳他的面子,午饭后立即从手机上给他转去五百元,并附上祝他的爱猫早日康复的话语。转完后我斜躺沙发打了个盹,醒来便后悔了,竟然有种预感,这五百元会成就他在牌桌前的一夜雄风。窗外是晌午炽烈的阳光,时序已进入九月,看来海口的炎热并不为立秋的莅临所动。

前些日子我遭遇了人生瓶颈,常陷入往事的深渊,怀旧往往令我叹惜岁月不居。忽一天脑海里浮动着他的面孔,不是一张,而是不同时期的许多张。许多张面孔拼出了一张人生无常图,看似无序却又暗含因果,将岁月的痕迹和命运的暗示镌刻。他是比我高一届的中文系师兄,傍晚的夕辉里,我和他常在宽阔的大学操场散步,晚风轻扬我们的头发,将快乐的时光存储,夕阳将两个风华正茂的身影当成杰作投射草地。他张口皮兰德娄,闭口福克纳,常常骇得我噤声,对他仰视。那时我们都狂热地爱着文学,将挖掘文学这座富矿当使命,努力做一个不怕流汗不怕头昏脑胀的挖矿人。他的阅读量大,视野宽,满怀雄心壮志,时不时说出一些我陌生的文学流派。大学毕业那年夏天,他挎着旅行包从西藏回到海口家里,一份好工作正等着他驾驭。当我骑着单车灰头土脸在海口穿街串巷的时候,他已开上了小轿车,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的避光墨镜,喜欢时不时按响嘹亮的喇叭。

大学刚毕业那几年,他曾开车接我去吃过几次饭,每次都粗声大气抢着买单,他动作夸张,我心情微妙。那时我们仍谈论着文学,在冷漠而喧嚣的尘世,我如蝼蚁般存在,渺小而灰暗,恰好文学于我是一种慰藉,是一抹足以让我追逐的光芒。但后来,某天他说正在专心研究炒股,发现了书中的黄金屋,那绝对是一条快速实现人生财富的捷径。听后我便祝愿他,从那天起我怕他将炒股作为见面话题,炫耀他的股票涨幅和胸有成竹的技能,便有意避着他,日复一日。

三个月前,在海口一个会议上,我与他不期而遇。他鼻梁上依然架着一副墨镜,脸庞比原来苍白瘦削,我看出他的惊讶表情——他当然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碰见我。他夸张地张大嘴巴,没有发出声音,我与他握手时刻意使了劲,表达我的激动,我与他快五年不见了。会后已是中午,炎热加速了人的疲倦和肌肠辘辘,他为主办方没有安排午餐而忿忿不平,我忙说这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请他吃午饭,附近就有一家不错的饭店。

我俩碰杯,再碰杯,啤酒泡沫不时溅落桌面。话题自然是东拉西扯,互相试探,互相设防。哪怕他歪头用手努力扯着一只鸡腿,还是没有将一抖一抖的墨镜摘下来,似乎不愿意让我看到现在的面目。我劝他以后少打麻将,一旦将娱乐变成赌博,便是将家庭和生活全押在牌桌上了。他顺手抽出一张纸巾擦擦油腻的嘴唇,摇了摇头说,早就戒了,妻子管财政,银根紧缩政策早就被她淋漓尽致地应用到他身上。说完,他不禁为自己的幽默先笑了起来,声音听起来虚假而奇怪。

快五年不见,许多事都变得风马牛不相及,我与他都不清楚彼此身上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正当我费心思找话题的时候,他却一脸严肃地说,自己不愿再做个游手好闲的人,想重拾文学梦,不知是否来得及。此话颇令我惊讶,虽然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猜得出此时他正望着我,不似戏谑之言。我忙以切身经历直言相告,写作是一项漫长的苦役,黄卷青灯,长夜孤坐,这种苦役就显得更加清苦,你既然离场了就不必再回头,不必再找罪受。他大概是对我的回答很失望,竟怔怔地坐在饭桌前一言不发,脸上的肌肉倏时变得僵硬,仿佛我掐灭了他前路的光亮。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他又是好长时间没有联系。因为看多了人世沉浮,过眼云烟,我的生活越来越不需要太多人参与,热热闹闹粉墨登场成了别人的事,那是一个离我渐远的世界。如果人生没有捆绑,我愿意自己以一种决然姿态,卸下生命中那些热闹嘈杂,不断地让自己一一离场,以期少一些生活在别处的感觉,多一些独自与长夜相峙的时刻。

(莫晓鸣,海口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海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散文》《天涯》《作品》《文艺报》等。出版《风中的青春》《海南青年作家三人选》等作品集。)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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