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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行旅杂记

2023-11-29人邻

当代人 2023年11期
关键词:丰子恺

1

有一起同行者,不曾见过面,约了,说是在车站见。到了候车地方,电话联系,同行者已经准备检票进站了。

上车,以为我的座位在外侧,于是安心坐下。稍许,有人站在我身边,看着我,不语,眼神里有点不满甚至是不屑的样子,遂知道,我的座位是靠着窗子的。

车开了,正是午后,有点饱食后的倦意,于是睡着了。一会儿,有人轻轻碰碰我,醒来,是同行的人从另一个车廂过来。说,哎呀!不好换座位。是呀!我说。我们隔着一个车厢。待他走了,心想,第一次见面,若坐在一起,八个小时,总得说些什么,可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惯来不喜欢跟人长久聊天,几句必要的话说完,时常是再不知道说些什么的。

看看窗子外面,高速的列车,巨大犀利的刀子一样切开了田野。为了安全,两边用隔离带隔开,近在咫尺,人也是过不去的。铁道两边,原本有着不少人家。偶尔一家,似乎还居住着,可也只是似乎,看过去,院子里没有人,静悄悄的,说不好。一些房子,倾圮,荒凉了,没有人了。该是因为铁道的隔开,因为噪音,去了靠近山的一边。可这边到那边,非要过去的话,怎么办呢?这边人家跟那边的人家,本来乡里乡亲的,怎么往来?一个男孩子,喜欢了那边的女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高铁的快,已经习惯了。人们会习惯一切。有意思的是对面的高铁轰然过来,列车错过的一瞬,空气给瞬间挤压,车厢轰的一抖,似乎人的精神连同肉体也给忽然挤压。那种冲过空气的力量,进入隧道时更明显,巨大而迅疾的金属车体和隧道坚固的水泥之间,瞬间给空气蛮横地冲击,被迫收缩,僵硬起来。

路基两边,地界渐渐宽阔,出现少许房屋,一会儿,是一条大江。

大桥过江,房屋渐多,该是快到一座城市了。一处半坡下的平缓地带,是铁路上的车库,四五列绿色的老式客车停在那里休整。古人旅行到这里,远远看见,会惊讶,以为是长蛇阵。

旅途寂寥,带了古籍版的《日记四种》《游居柿录》《入蜀记》《宜州家乘》和《甲行日注》。可读的还是《宜州家乘》和《甲行日注》。初读时就觉得惊讶,黄庭坚写得真好。平实的日记,琐碎,简略,看似无味的,怎么就能写到叫人放不下。也不仅仅是写一个人的逆旅,是他的心境,坦然,淡然。“三日壬申,阴,微寒。食罢,元明、次公对棋,予独步至安化门,得黄雀数十。”看似无味,而有至味。

叶天廖在《甲行日注》里则有:“二十七日,丙午。雨。晓起理装。家人辈至庵中拜别,余曰:此行也,若幸中兴有期,则归来相见亦有日。不然,从此永诀矣。”此间恓惶凄怆,非有此经历者不能有切肤之感。

车到长沙,时间还是天亮,但封闭的站台,与人暮色一样感觉。袁中道笔下的沙市,该在这一带吧。万历三十六年冬,中道有“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的文字。

下车的人下车去了,上车的人上来,人们交错而过,想起台湾诗人郑愁予的两句诗:

车站,码头,机场,地铁站台

每天人来人往交换着流浪的方向

长沙上来的人,地方口音很重,且高声大调。中道尝在沙市与福建友人姚百雉同乘小舟江游,饮酒间,两边如何语言,互相听得懂吗?也许,两人都大约通晓当时的官话,也就是江淮话,可以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夹杂着自己的土语对话。酒酣之际,官话也忘了,或是转换不及,两人对酒当歌一样,各自急切,不顾对方,说着自己的土语,半解不解的,那场景该是颇有些意思。

想想,不同省份的人,不仅是言语,面相的不同亦是明显的,因由遗传还是一方水土的养就?而各地的麻雀,却似乎不能一一分辨。

2

水塘,有钓鱼的人。一晃而过,很快看不见了。知道那钓者静默以待,隔着水面猜测,弈棋那样。尤其被钓过一次,又挣扎脱了钩的鱼,会对鱼饵小心试探,看谁的耐心更久。钓和被钓者,表象的静默,内里其实惊心动魄。

一闪而过的水塘,中间有茅亭,未设置小桥。主人有心,要小舟渡过才有意思。雨水的反复浸透,阳光的暴晒,茅亭的木头和顶上覆盖的草,是旧了的黑黄,可是有味,耐看。因着亭子,想起一幅水墨画《大雨倾盆酒正酣》,亭子里席地而坐,划拳饮酒酣战的两个人,因用力的喊叫,裸露着的大脚趾头,也助战一样,翘了起来。

又是山野,远远的山野。喜欢山里的房子,隔着很远,不太远的远处,是又一户人家,男耕女织,男婚女嫁,似在尘世,也似乎与世隔绝,隔而不绝,生老病死,自在安然。

南昌过了,天色渐暗,远近山林的绿,微妙丰富起来。元以后的绘画,因文人的切入,绘画以水墨为主,并非是不懂得色彩,而是觉得墨分五色,以一当十,无限的水墨层次,更是有而无,无而有,足够了。当下的画家,静心揣摩自然界的殊少,所谓的写生,不过是匆匆忙忙,哪里懂得自然的微妙。

路边,稍稍远一些地方有密布的林带,树种的不同,那绿色深浅便不同,让人想起东山魁夷的画,许多只是近乎单一的色彩,却有着含义微妙的深浅和光影变化。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是有道理的。现代对于色彩的研究,大约多是用于装饰。绘画所用,必然要减去一些繁杂颜色,原色,以及不多的调和色,才是万物的本真。但凡强烈的,俱是假象。

有人发来西北的沙尘暴,反差太大,这里的绿,水气氤氲。但这些却是在同一个国度。

拿起手机,想拍点什么,给谁发去。眼睛里看到的暮色,似乎暗了,但是在手机的镜头里,天还奇怪地亮着。想起燕园教授电影的一个老师说的话,镜头是残忍的。镜头残忍地捕捉了一切。

列车行进,由西南往东北方向,这个时间是相反于太阳西落的。记得自己写过火车和夕阳,是把火车比作一根火柴,追着夕阳,要擦燃那样。这车的反向,似乎是在逃离,而不是追逐着落日。

毕竟是暮色时分,所过之处,渐渐没了灯火,暗了,黑了。一会儿,临近哪个城市,才有了灯火,远远的,密集的,疏疏的,星点的。

暮色里似乎有着食物的气息。合上书,该吃点什么了。书里有一张纸条,我临时当作书签的。老伴儿什么时候写下:老张的帽子、围巾、手套。本是放在一个塑料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夹在了这本书里。想想,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

是夜晚了。城市的夜是不睡的。没有夜晚的。夜晚,只是在山里。星月也都在山里。

目的地到了,一路八个小时,几次方便和购买食物,不得不请外侧的人让开。我站起来,他即知道了,不满意地起身让在一边。直到最后一次,因为马上要到站了,我说了一句谢谢,声音很小,不愿意给他听见一样。

3

去石湾镇丰子恺故居。多年前,看过他的文字,也有他和弘一法师合作的《护生画集》。“我敬仰我的老师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一个像人的人。”丰子恺这样形容他的老师。1927年,二十九岁的丰子恺皈依佛门,为弘一法师的在家弟子。那一年,他们一起酝酿《护生画集》。

弘一法师致信丰子恺说:“朽人六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二集,共六十幅;七十岁时,作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丰子恺承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遵老师嘱托,此后丰子恺每十年作一集。1973年,预感将不久于世的丰子恺,提前完成了第六集。两年后,丰子恺去世。这本画集前后创作过程长达四十六年之久。我自然是恭敬丰子恺先生的,可平心而论,《护生画集》真正好的是在前三册,不知为何,后面几册也许是时间的紧迫,画得有几分仓促。

丰家的故居,已荡然无存,于今的故居不过是在原址上的新造,焚烧坍塌后的遗存,只余两扇烧焦了的原本雕了花的门。临近了看,八十多年过去,木头的焦糊气息,雨水反复浸透没有消弭的焦糊气息依旧扑面而来。斑驳的焦黑里,有深浅裂开的细碎木纹,似乎文字,要说出些什么慈悲的话。

那些旧的桌椅,床榻,油灯,木头的梯子,染了尘埃的,不过是旧年代的存物,跟丰子恺并无干系。收集到的豐子恺的东西,有几十件,一把小椅子,煤油灯,皮箱,木头偶人,砚台,调色盒,派克金笔,眼镜和眼镜盒,剃须刀片,《英日词典》。丰子恺亦是抽烟的,收集到的还有他的打火机,烟嘴,烟盒。第一次见他翻译的《源氏物语》第一回“桐壶”的手稿,蓝墨水写了,红墨水修订的字迹。蓝色很旧了,近乎黯黑,红色的,却还有着几分醒目。另有一个黄釉的酒杯,这酒杯据说跟了他二十七年。

难得的是弘一大师的一块坐垫,褪色的朱红和白色相间的图案。想象弘一法师坐在上面,闭着眼睛沉思的样子。时间那么久了,也许是未曾全然褪去的朱红色,也许是弘一的力量,叫人感觉到那里有着大师的温热。

出去看看,院子外面是一条小河,很久以前就有的。丰子恺小时候以至成年,是在这小河里乘船出门,再回来的。离开时候,想,丰家的故居,不若不新造,那些余物,可以在残颓的空地上一一置一小坑埋下,上面一块玻璃,灰尘蒙了,也有落叶,要看的人,轻轻抹去灰尘,附身看看,想想这个人就是。

经过的小巷,来时没注意,返回时候看到,闭着的几扇黑漆小门,也许几日都没有人出入了。门外铁丝上的竹夹子上夹着褪了色的蓝布帽子。另一个小门有灰白条纹的门帘,门帘一角,两个夹子上,夹着已经干了的袜子。

巷子里的人家,都安安静静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或也都在家里,听得外面有人,不出来打扰,听听嘈杂的脚步声就是。可小巷还是要有几个孩子跑来跑去,停下,接着又跑了,才好。也许是这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有孩子的也带着孩子出去了。想起丰子恺笔下的孩子,瞻瞻、阿宝们并不安静,静中取闹,闹中取静,他是喜欢这样的吧。

如许的安静,叫人想起我的来处,乱糟糟的小街。一家卖鸡蛋的小店,无人,一只猫守着。一个路边水果摊,黝黑的桑葚,新鲜的湿润且晶亮的黑。桑葚画出来是好看的,白色的碟子,几片绿叶衬着。还有枇杷,天生入画。黄的枇杷,黑墨一点,好看的叫人无语。也有牛蛙,在塑料网线的兜子里,一拱一拱,愚蠢地拱着。牛蛙自然是看见了外面,以为可以拱了出去,却因着愚蠢的用力,给结实而细的网线死死勒住它的皮肤,一格一格地鼓起来。想想,许多时候,人也是这样的。也有一些蜷曲的草黄色的什么植物,真的,跟荒草一样,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人整理了,枯干而干净,没有一丝尘土气息。也想起那个尖下巴,眼睛很黑,似乎有些对眼的男人,给我偷偷装了几个坏果子的。再见到他,我只是瞥他一眼,就走了过去。可倒过来想想,那些不好的水果,卖不出去,怎么办呢?养家糊口的他总不能带回家吧。

走出小巷,回头看看,有点不舍得就这么走了。

4

去勺园。勺园并不小,甚至颇大。谓之“勺”,是它像一把伸向南湖的勺子。比起古人用词用字,我们是近乎愚蠢的。明代的勺园,早已消亡殆尽,如今留着的不过是到处的残石。一路过去,残碑断匾,不时可见。有模糊而可以略略辨认的文字,我即停下来,“慎记工界”“心堂张”,因有我的姓氏,看了一会儿这个带有魏碑风致的张字。也有不知名的植物,细细枝条连着花叶穿过太湖石,从那些小孔里长出来。一座屋子,门口有浅浅的石槽,生满了青草,叫人想起“池塘生春草”。这些草也许就是从那个年代繁衍至今不绝的。靠墙边是围拢的竹子,细细的竹子映着白墙,似乎写着细密干净的小字,要叫人趋近了读读。其实,换个意思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在的,没有任何东西会消失。消失的只是时间。勺园也是一直在的,因这样的残颓,反而是更固执的存在。

转过一处,穿大红色古装婚服的一对年轻人在拍结婚照。女子前面急匆匆走着,男子后面提着女子的裙裾,快步跟着。两个人步履快,焦急,看不到喜悦美满,亦看不到女子的羞涩。因此二人,想起曾在这里养病的柳如是,想起钱谦益,想起陈寅恪先生说的:“勺园一地,乃钱柳姻缘得以成就之枢纽。”可到底是钱谦益辜负了柳如是。想想,似乎自古以来,多是男子辜负,女子痴情。为何?一日,忽然想,于是对一女子说,男子是动物,女子是植物。男子是到处跑的,女子守着。那女子说,有意思,说得有道理。

勺园,多有小道。沿一条湖边小道,拾阶上去,有当地的老人蹲踞着,土里挖着什么。古人“多识草木之名”,如今,除了乡间老人,遍地野物,人多不辨识。老人挖掘什么?想趋近看看,问问,担心搅扰了人家,还是悄悄过去的好。

过一家琴社,进去看看,设置清雅,书画茶台,惜无琴声。倒过来想,没有更好,琴音本就不是随意给人听的。有人在里面,见我进来,点点头,不语。我亦是。走远了,背后似有隐隐琴音,若有若无。侧耳细听,似乎又没有的。也许,只是那人偶尔过去,随意抚弄一下。

离开这里,是午后,还有时间,转去月河老街看看。纵横的老街是连着的若干老房子。不惬意的是,到处是旅游的气息,要往背后的小巷走走,无人的,有些衰败未经修缮的,还存有一点可人的寂静。

几条僻静小巷走过去,推开那些闭着的半开着的门,小小的天井,围绕着的屋子,仰脸可以看到的二楼,自然是无人的,可总觉得安心看看,总会有人从哪里出来,要问我一句什么。喜欢的还有,是从一家的后门出去,石头的台阶下去,是长长的水巷。过去家家都有小船的,要去哪里,解开绳缆,顺起船桨,“哗”一声,悄然就出去了。划到哪里,有点什么事情,或是买点什么,回来的时候,依旧是悄无声息,只是一些“哗哗”的清凉水声。

(人邻,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李清照》《江文湛评传》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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