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归途
2023-11-29王朝群
王朝群
夜色如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虽是仲秋时节却凉意袭人。周遭寂静,村道上,两把伞,两个人,一前一后开始了归家的最后行程。
我家在一个小村里,沿着这条水泥路要走七八里。雨下了一个星期,仍在继续,密密匝匝的雨丝中,人得睁大眼睛才看得见路的轮廓——一条模糊的黑灰带子,向黑夜深处延伸着,看不到尽头。路两边村庄里的灯光闪闪烁烁,缥缈而虚幻。雨丝不轻不重地打在伞面上,簌簌作响,不知疲累。人的脚步带水,一声又一声,循环往复。
身后那条东西走向的公路早已被黑夜吞噬。十几分钟前,我和父亲才从长途汽车上下来。长途车似雨夜爬行的虫子,把我们送到站,又沿着公路继续向西爬去。
国庆节放长假,正好赶上秋收时节。在省城打工的父亲捎话说,要和在省城上学、训练的我一起回家。想想有两个多月没见父亲,便谢绝了队友们邀请我坐顺风车回家的好意,等父亲一起回家。
父亲忙到了下午快三点,才赶来汽车站和我会合。我从上午十点多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此时已饥肠辘辘。看着一车车乘客满怀假日的期待离开,我的心里也像爬了条毛毛虫似的,变得焦躁不安。
父亲出现在购票大厅时,一只手抓了把还在滴水的雨伞,背上背着个彩条布大包,身上的藏蓝色工服宽大而显眼。他老远就笑盈盈地唤我小名,另一只手向前伸着,要递给我一大袋面包。我则躲过他的手,愤怒地转过身去,狠狠地一跺脚,让所有不满化成一个决绝的背影。
父亲只是讪笑着,又忙着去买车票。还好有最后一趟班车可坐,再晚就要等到明天了。等我们上车后坐下,才发现车破旧不堪,车身漆皮斑斑驳驳,座椅大多歪歪扭扭,就连座位下的地板上都有裂开和破损的痕迹。但即便是这样的旧车,也已经满员。
班车轰鸣,急切地启动了,拉着一车盼归的人。谁知出了省城,车就出了问题,一直打不着火,乘客们着急埋怨也无济于事。
被大家催急了,司机只好交底说:“车的确是辆旧车,长假乘客多,车不够用,是临时调来运送乘客的……”
这话一出,乘客们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叹气自认倒霉,也有人立即指挥大家冒雨推车。几位乘客试着一推,果然启动了,但车不争气,走不久又会熄火,只好反反复复地推,让人焦急又无奈。
推完车在车上休息的时候,父亲特意又拿出面包给我。我是真饿了,抓起面包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着我,父亲很高兴,问了我训练和学习的情况,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不满还在心里。
时间在熄火和启动中飞逝着,归途也显得越来越漫长。巴巴地盼着,终于到站了。我和父亲下车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雨还在下。
父亲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木匠,割家具、造寿枋都是好手艺。虽说近几年人们大都改买成品家具了,但盖房子时安个门窗、装个楼梯扶手,或者上个楼板什么的,还是离不了木匠。父亲也就被朋友推荐到省城建筑工地打工。
我是父亲的长子,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个子就飞速蹿高,初一那年就和父亲一般高了,现在更是超过了父亲。我喜欢打篮球,上课之余总要跑到操场上打球。我先是被学校选拔,参加县里的篮球赛,接着代表县里,参加地区篮球赛,又被地区篮球队选中,代表地区参加省里比赛。没过多久,省体校的篮球教练也看中了我,说我身体素质全面、球性好。就这样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一路凯歌,幸运地进了省体校少年篮球队。
父亲很为我自豪,逢人就夸他有个儿子在省队打球。我进省队不久,父亲也来省城打工了。父亲是很想看我打球的,借着来送生活费的机会找过我两次。可惜时机不巧,我们不是在打对抗赛,就是在上文化课,不让进。而父亲在工地也很忙,不能久待,只好分别托门卫和伍教练把钱转交给我,两次我们都没有见面。伍教练和父亲年纪相当,他捏着那些不多的钱递给我,嘱咐说:“好小子,加油,你父亲不容易呀!”
作为新队员,我在训练时勤奋刻苦,运球、投篮、抢断和篮板球技術进步都很快,常受到教练表扬。学习中我也很用功,得到了文化课老师们的肯定。
队友们大都来自省城和地市,生活条件优渥,讲吃、讲穿、讲名牌。我是队里唯一的农村孩子,平时非常节俭,身上穿着队里发的训练服,脚上穿着地市比赛发的、已经起了皮的篮球鞋。生活中,队友们的阔绰更是和我的节俭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结伴买名牌、吃大餐时,我就以各种理由推辞,或者干脆以看书为由躲进图书馆,借此躲避各种花钱的活动。即便如此,父亲给的那点生活费也只是勉强够用。
我想方设法省着花钱,也因此被队友们孤立。有外出活动时不通知我也就罢了,平时和我的关系也微妙起来,不太有人愿意和我亲近。我似乎没有真正的朋友,敏感和自卑像野草一样,在我的心里不断生长。
伍教练发现我不合群后,和我谈过几次话。他没有批评我,只是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小子,把学习和训练抓紧就好,不要在物质上攀比,你父亲供你不容易,知道吗?他始终以你为荣。”
但那个年纪的我,把面子看得很贵重,伍教练的话没能让我真正释然,自卑还是悄然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常常羡慕城里的队友,羡慕他们因经济条件好而与生俱来的那份洒脱。当然,我也打心底里埋怨父亲的无能。我甚至暗下决心:将来要出人头地,给我的儿子创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绝不像父亲一样拮据,让儿子吃亏。
“鑫儿,你说训练中扭伤过脚,好些了吗?”走在我前面的父亲问。
他的话打破夜的沉默,也打断了我的思绪,将我拉回到水泥路上来。我知道父亲担心我,迟疑片刻,仍懒洋洋地回答说:“好了。”
“最近训练还好吧?”父亲又问。
“好。”我又敷衍着答道。
“钱够花吗?”父亲接着问。
这问题正戳中了我的痛处,我头一歪心一横,不想回答了。
“不够花,爸下个月多给你100元,大小伙子正长身体,还要训练,得多吃些……”
父亲见我不答话,带水声的脚步在我前面停住了。
我听着那些话,在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心想:多给100元又能怎樣,人家都是名牌衣服、名牌装备,一双篮球鞋动辄上千,咱两个月的生活费还不够人家买双鞋穿呢!真是越想越丧气。这样想着,我又不耐烦地越过父亲,自顾自快步往前走去。
父亲本已觉察出我的不快,还一直讨好似的和我说话。现在看我情绪不对,更是轻声细语,喋喋不休地跟我聊了很多家常。一会儿,说他的工友和朋友们都羡慕他有个省队打篮球的儿子;一会儿说,哪个工友有个高个子儿子也爱打篮球,让我瞅个时间给伍教练推荐推荐;一会儿又说,我们伍教练和学校门房的人都很不错……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直不想回应。我心想,说那么多话有用吗?买啥不需要钱呢?我都十四岁了,连六岁的弟弟都不容易糊弄,何况我呢!父亲真是自说自话!
雨夜空寂,村道上没有其他人,父亲的话不想听都不行。我心里的烦闷无法排遣,于是故意放慢脚步,想躲到父亲后面去。父亲发现了,在我落下一段路后就站住等我。待我跟上来,还得听他唠叨。
记忆里那个木工活做得奇好,总是不声不响的父亲,现在似乎一下老了不少,变成了爷爷那样爱唠叨的老人。
伴着雨声、脚步声和父亲的话,我们俩一起向家的方向移动着。这段路要经过三个村庄。不知不觉间,第一个村庄已被我们留在了身后。第二个村庄里的灯光点点如豆,又出现在前方,眨眼之间,雨丝竟将它们晕染成了一团团融融的橙色。
我过年时还和父亲来过这个村,父亲的一个表叔就住在这里,我叫老人家爷爷。我正想着,父亲的声音又传来。
“鑫儿,停下,不要往前走!”父亲站住了,声音虽不大,却很有力道。
虽觉出了异样,但我心里有气,不想听父亲的话,还是闷头向前走着。才走了几步,就被父亲挡在了身后。
“别走,有狗,不止一只。”父亲又沉下声说。
我这才定睛细看,雨中那几个在路上来回跑动的黑灰色身影,不是狗又是什么?一只、两只、三只,是三只狗,挡在了本也不宽的水泥路上。
在村子里,狗常在街头巷尾跑动,本来就是村庄的一分子,没什么稀奇的。它们看见熟人若无其事,看见生人则会吠叫,不时也有追咬的事发生。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有人举家进城,把不能进城的狗丢在老家,一来二去,村里的流浪狗就多了起来。过年走亲戚时,我曾听说这个村子的流浪狗咬伤过村里的男孩儿。父亲母亲还特意教育我和弟弟,经过这个村时,一定要远离流浪狗。
可眼下我们竟遇上了三只狗。三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就在离我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打量着我们。即使是雨夜,家狗也要看家护院,不会乱跑的,这三条狗在村道上徘徊,极有可能是流浪狗。流浪狗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饿肚子时会不会袭击人呢?我这么想,父亲肯定也会这么想,要不然不会如此紧张。
我睁大眼睛,想看看狗的大小,却发现父亲已经试探着往前走了。走了两步,父亲又停住,冲狗喊着:“嘿,走开,走开!”
可那些狗怎么能听话,依旧在原地逡巡,没有走的意思。
“也许它们只是路过,我们试试用伞驱走吧。”我猜测着,就收了伞准备行动。
“别过来。”父亲厉声道。
雨还在下,我只好又撑起伞站在原地。父亲收了他的伞,拿在手里一步步靠近狗,嘴里喊着:“狗子,走开,走开!”
那三只狗见父亲逼近,就往后退去,但有一只狗显然很不满意,示威般叫了几声,其他两只狗一听,也附和着叫了起来。那狞厉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似乎在警告我们,想从这里过,要付出些代价。
“不能惹它们,小心被咬伤。”我害怕地说,伸手打算拉父亲回来。
“不要过来,我来对付。”父亲甩掉我的手,挡在我前面。
那只领头的狗又叫了,其他两只也跟着助威,“汪汪”的声音比之前更具底气,似乎在向我们宣示它们的力量。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不要激怒它。”我被狗的叫声震慑,小声对父亲说。
“好吧,你站远点,万一狗扑上来会伤人的。”父亲横着双臂,伞收了攥在手里,随时准备防卫。
我在父亲身后两三米的地方,狗在父亲前面五六米的地方。归家的两个人和挡道的三只狗对峙了好一会儿。
渐渐地,雨小了些,漏下一些天光来。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想给淋雨的父亲打伞,刚迈出步子,就听见父亲的呵斥声。
“回去,不要过来!”
这时再看,那三只狗的模样也清晰起来。它们虽瘦骨伶仃,皮毛紧贴在身上,眼睛却都警觉而明亮,又开始在原地跑动,似乎在思考什么。父亲则不急不躁,半弓着腰,双手攥着伞,盯着狗。
领头的狗又对着父亲叫了起来,其他两只也站定身子,仰着头瞪着父亲。狗叫声一声盖过一声,叫得我心发慌。但父亲没有动,我也不敢动,怕激怒狗子们。村里人流传着不少骇人听闻的流浪狗伤人的故事,被咬的人凄惨异常,我早就被吓破了胆。
这样想着,我突然意识到,父亲挡在我前面,不只为了驱狗,也是为了保护我。我十四岁了,比父亲还要高,篮球场上以敢打敢拼闻名,难道还要父亲保护我吗?我突然惭愧起来,又忍不住往前走。这回,在狗的狂吠中,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向后推来,把我推了个趔趄。
哎,怕我被狗咬,父亲就不怕吗?我可是又高又壮的运动员呢!我简直不能理解父亲。但看到父亲态度坚决,也只好站在原地。
雨越下越小了,狗子们挑衅似的狂吠几轮后,父亲仍石头般坚定地站着。狗子们又开始来回跑动,嘴里不时呜呜呜地叫,像在商量对策。
又过了一会儿,领头的那只狗转过头,往岔路方向去了。其他两只狗草草地看了我和父亲一眼,尾巴一沉,也跟了上去。
“好,走了!”父亲慢慢直起腰,略显疲惫地说。
“总算走了,也不下雨了。”我高兴起来,看向父亲时,才意识到父亲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连忙伸手去接。我的手触到父亲上衣,湿漉漉的衣服透着凉意,背包也几乎湿透了。
“不下雨了好呀,明天大太阳晒晒,后天就可以掰玉米棒子了,赶在假期结束前,最好也把地种了。”父亲没有拒绝,把包让我背着,活动着两只胳膊,轻快地说。
“鑫儿,你说说狗为什么没有攻击我们,自己跑了?”父亲问。
“我们两个都是高个子,爸您1.81米,我有1.83米呢,狗也害怕了。”我说。
“不单单是这样。首先,我们不主动惹它;其次,我们也不怕它。它们几次三番对着我们狂吠,要是我们真怕了它,或者打它,它们就会攻击我们的。”父亲活动着胳膊,边走边说,能听出他语调里的轻松感。
“嗯嗯。”我点着头,却觉得这包真是重呀,父亲背了一路,还背着它挡狗,我应该早点背上才对。我又想,父亲横着胳膊坚持了那么久,一定很累,身上穿着湿衣服,也一定很难受。
“今天回家晚,路上也不顺利,你别怪爸爸。我出工地也就十点半左右,咱家井里的小水泵坏了,我去市场买水泵了。我货比三家,要物美价廉的,耽误了些时间。另外还要给弟弟买个带超人的文具盒,他想要很久了。好在赶上了三点的最后一趟车,只是让你久等了。”走在前面的父亲慢下脚步,侧脸看着我说。
哦,原来如此。我早就不生气了,在父亲挡在恶狗和我之间的时候,我就不生气了。
“水泵和弟弟的笔盒,一定都在包里喽!”我指指包,问父亲。
“是呀,还有我提前买好的你爷爷的降压药,你奶奶的毛衣马甲,你弟弟的钙片,你妈要的油烟一洗净……幸好都用塑料袋裹紧了,淋雨也不害怕。”父亲有些庆幸地说。
“这么多东西,难怪这么沉。”我又用手托着包底颠了颠。
“比爸爸还高的大小伙子,背个包不算啥,爸相信你。要是能早早赶回来,让乡亲们都看见大儿子帮我背着包,还能让他们羡慕呢!”父亲又得意起来。
我尴尬地笑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竟有些发烫。这个大包里,装的都是家里爷爷、奶奶、妈妈、弟弟需要的东西。我几乎能想象打开包的一瞬间,一家人开心的面容,于是也不觉得重了,脚下也有了劲儿。
“鑫儿,你的篮球鞋破了,长假后返校,要给你买双新的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竟然注意到了我脚上的篮球鞋。
“爸,您脚上的绿胶鞋也破了个口呢,也该换了。”我其实也注意到了父亲的鞋,是干活人常穿的那种绿胶鞋,左脚背处磨出了一个口子。
“我不需要,这鞋底子还好好的,等回到家,让你明亮叔给补补,还能接着穿。你要训练,没个好鞋不行。听伍教练说,你们十月底有个省级比赛,到时候穿着烂鞋上场,可就委屈我娃啰!”父亲又提高了嗓门。
“那好吧。”我答应着,不由得低下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进省队,实际上给家里添了负担,比弟弟费钱多了。父亲进城打工,也是为了手头能宽裕些,而他自己却一直节俭,日子过得十分寒酸。联想起自己今天的表现,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不快和烦闷早就退去了,只剩下迟来的悔悟。
“大小伙子,精神点!别垂头丧气的。”父亲笑着说,“别人都羡慕我有个进省队打篮球的儿子,我高兴着呢!我儿子比他老爸强。我娃好好学习,好好打球,我等着你得冠军!”
父亲的笑声爽朗,听得我也格外开心。我暗下决心,今后一定加倍努力,要在学习和训练中都出好成绩,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说话间,第三个村子也落在了我们身后。爬上最后一个缓坡,我们在坡顶上就看到了熟悉的村庄。
“鑫儿,快看,村子西头亮着灯。门口有电杆的,就是咱家了!”父亲指给我看。
我也湊上前去,觉得正像父亲说的那样,我们已经看见了家里的灯光。那一刻,我心里不由得升起阵阵暖意,很快传遍全身。
不知不觉间,我和父亲也加快了脚步。一路上都在赶路的两个人,现在终于并排走在一起,朝着家的方向张望着。
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心情,同样的喜悦。
那些抵触、烦闷和心底的不快,似乎都被黑夜带走了。我思忖着,想说点什么,一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默然地笑了。
“父亲,我虽然不想成为您,但我会努力学着体谅您。”我在心里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