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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鸦

2023-11-29邹超颖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奶奶爸爸妈妈

邹超颖

狂野的风在山岗中呼啸,群山一夜间就凉了。

大雪来临,茫茫森林还没来得及厘清秋日的果实,就任由雪把它变成了单一的白。冻僵的石头、裸露在外的藤蔓和野草,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山巅之上,一炉火塘溫暖了整间木屋。火塘是用几块石头砌成的,底下有一个坑,房梁上拴了一个活动的吊钩,可以向上缩短,也可以朝下拉长。吊钩上的铁锅已经取下来了。火光摇曳中,男孩儿小桦的脸颊被烤得通红,黑漆漆的眼睛睁得溜圆。此刻,他正央求一旁烤火的爸爸再为他讲个故事。

爸爸添了些断枝进火塘,幽幽的火苗往上蹿起,不一会儿,噼噼啪啪的声音接连响起。妈妈端着簸箕,里面有几个红薯、洋芋和板栗,她蹲在地上,用火钳将它们一一放进火塘,埋在灰下。

“虽是寒冬,但这天阳光明媚,一群毛冠鹿站在岩顶上晒太阳,蓄积热量,脊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时刻保持着警惕,长时间地凝视山下的溪谷和周边的环境。可是,一瞬间,就连目击者也没看清,在一阵嘶鸣声中,碎石滚落,一头似狼似驴的怪物突然来袭,无处可逃的毛冠鹿被撕咬得丢了性命。躲在丛林里的目击者吓得几乎要晕厥,他是扶着打战的双腿下的山。回到村庄里,他苍白的脸色和惊惧的眼神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来问,他却一言不发,任何人都无法撬开他的嘴。目击者的妈妈忧心,请来当地的医生,可医生什么也没瞧出。就这样过了整整七个月。一天夜晚,明月高悬,山野四周响起狼群的嚎叫声。那目击者本在睡觉,突然从床上跳起,朝山里跑去了。他妈妈追出门,只见院落里的鹅掌楸树冠中飞出一只白鸦。月光下,白鸦通体洁白如玉,展开的羽翅不含一丝杂色。它无声地从目击者妈妈的头顶掠过,飞进深山中了。”爸爸夹出几个板栗,因为烫,板栗在他厚实的手掌间来回跳跃。

“后来呢?”小桦从爸爸手里拿走一个板栗,放在嘴唇下吹凉。板栗上的灰沾到了下巴上。

爸爸刚要开口,木屋窗口闪过一个人影,他警觉地站起身,喊道:“谁?”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

爸爸追出门去,没看到人。冰冷的空气灌进了他的脖颈,他不禁咳嗽两声。小桦钻出门,挤在爸爸身后,怯怯地问:“有人吗?”

虽没有人,但蓬松皎白的雪地上赫然留下了一串脚印。

小桦跳进雪地里,想拉着爸爸去追。爸爸的嘴里吐出白汽,说:“现在雪大,危险。”

低吼般的轰鸣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如同远雷横亘在森林上空。大雪照亮的天空上,受到惊吓的群鸟黑压压地腾飞,像把天空撕开一道裂口。爸爸紧皱着眉头,望向群鸟飞窜的方向,但除了白炽的雪光,他看不到任何异样。

“我得去看看。”爸爸说。

“爸爸,那声音好可怕。”小桦说。

“你待在家里吧。”爸爸转身,戴上斗笠,拿起立在墙角的斧头,出了门。

没走几步,小桦便从后面追上了他。小桦握着手电筒,得意地朝爸爸摇了摇,将光束投向前方的路。

爸爸搂过小桦的肩,两个人并行在森林小径上。积雪漫过了脚踝,估摸明早会齐腰了。大雪封山的夜,怎么还会有人呢?爸爸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是千禧年的年末。爸爸带着小桦和妈妈踏上了神农架林区两千五百多米海拔的大山,开始了他守林人的职业生涯。以前,他们住在县城里。爸爸是一名高中生物老师,酷爱研究稀缺植物和动物,早有去森林里居住的想法。那日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守林人的消息,他就开始动摇了。于是,他办理了离职手续,带着全家人住进了守林人木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小桦今年十一岁了,但性格怯懦,常被同龄孩子欺负。爸爸想,寒假快两个月的时间,带小桦来原始森林里生活一阵,能锻炼得更勇敢些。昨天,他们坐了两个小时的车,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到达此地。小桦爸爸从一个叔叔手中接过山顶木屋的钥匙,守林人的生活便正式开始了。那位叔叔话不多,因此小桦对他临走前说的话印象深刻——“注意安全,这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密集的雪花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堵白墙。手电筒的光线穿过这道墙,照向的是另一堵白墙。小桦有些睁不开眼,他的头发、眉毛、睫毛甚至嘴唇,都结上了一层白霜。

前面深浅不一的脚印消失了。

父子俩一下没了方向。

眼看狂风卷着暴雪在森林中肆虐厮杀,爸爸说:“回去吧,明早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爸爸,那儿有条狗。”小桦晃动着手电筒说道。

在两棵穗花杉间,一只垂着短尾,竖着尖耳,眼眸发着绿光的灰褐色动物,正目光阴戾地盯着他们。

后背就像滑进了一块冰,爸爸心口一紧,小声说:“那不是狗,是狼!”

小桦吃惊地张大了嘴,他赶紧移开手电筒,那只狼立刻陷入黑暗。但是,雪光中,它那散发着绿光的眼眸依旧咄咄逼人。

爸爸一手拿着斧头,此时故意加大了摆动的幅度,并示意小桦不要回头。

狼尾随着小桦父子俩,但总保持着两三百米的距离。

不能原路返回,只得另寻他路了。爸爸没想到,初来此地,大山就给他来了这么个下马威,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知道,但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都会被身后的狼察觉。他的鼻腔不断吸入着来自狼身上的那股浓郁的腥臊味。小桦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望向狼,在他这个年纪,好奇远大于恐惧。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和父子俩较量。

被雪压断的树枝,在风的助力下散了一地。父子二人静静地走着,忽然,小桦一个趔趄,被埋在雪地里的藤枝绊倒,膝盖撞到了石头上。疼痛像潮水般蔓延全身,小桦不禁“哎哟”了一声。

蓄谋已久的狼知道捕猎的时机到了,就在爸爸弯腰去拉小桦时,恶狠狠地扑了过来。万物噤声。

“咻——咻——咻——”

“咻——咻——咻——”

嘹亮的口哨响彻夜空。那狼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嗖”地夹着尾巴跑开了。大地又恢复了平稳的心跳。

小桦揉揉受伤的膝盖,问爸爸:“狼走了吗?”

刚回过神的爸爸抬头望向四周,雪小了,雪地上清晰地保留着狼的梅花脚印。

“你听到口哨声了吗?”爸爸问。

“听到了,像从天上传来的。”

“那口哨声救了我们。”爸爸说。

“难道有人吗?”小桦难以置信地问。

爸爸不再言语。他扶着小桦,匆匆赶回了木屋。

第二天清晨,小桦起床后四处找爸爸,妈妈说他一早就去巡山了。小桦想起昨夜的遭遇,蹲在妈妈身边给她讲。妈妈正在做火烧粑,这是小桦最爱吃的早餐。做火烧粑得先用冷水和好苞谷面,捏成圆圆的粑粑丢进火塘,在燃过后的柴火灰里埋好,再添柴火烧上一段时间,最后从灰里刨出,拍去上面的灰尘,露出焦黄锃亮的皮来,就可以吃了。妈妈还在耙中包了荠菜腊肉馅儿,还添了些甜豆泥和臭咸菜。

“你爸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遇到狼这么大的事,他一句也没跟我提!一大早饭都没吃就跑出去了。”妈妈将几块火烧粑夹到盘子里,拿给小桦。

小桦吹吹火烧粑上的浮灰,一口咬了下去。这火烧粑又香又脆,玉米面香混着馅料的鲜香,小桦一口气吃了三个。中午已过,爸爸还没回来。窗外的雪停了,太阳留在山岗上,泛着金灿灿的光。

母子俩守在木屋中,焦急地等着爸爸回来。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渐渐从屋子的中央划到边角,已经是傍晚六点了。

“你爸怎么还不回来?他不会遇到什么事儿了吧?”妈妈有些慌张,在充斥着火烧粑香气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小桦也觉得不对劲儿,他想起昨夜的口哨声,说:“我们去找找爸爸吧。”

母子俩出了门,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大雪漫过小腿,还好没有及腰。小桦冻得不断地吸着鼻涕,但不忘查看雪地上的脚印。爸爸穿着四十五码的黑皮靴,脚印应该是大大的,很深。黄昏时刻的山林,披上了别样的色彩。针叶树像只奓毛的白狮,高耸入云的连香树、香柏、穗花杉、水青树、杜仲、虎皮楠、马醉木摆着各自的姿势,时间与温度似乎点了它们的穴,等待春风来为它们解开。暖橘、雾蓝、黛绿、深咖……山林中的色彩随着太阳升落而不断变化,最后,一同潜入墨黑。

小桦和妈妈没料到,才出门十多分钟,森林里就黑洞洞的了。妈妈不断喊着爸爸的名字,可没有回应,只有几只鸟扑腾着翅膀飞过的声音。出门时还亮堂堂的,所以小桦他们没有拿手电筒,现在连路都看不太清了。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小桦牵着妈媽的手摸索前行时,妈妈突然大喊一声,倒在了雪地上。

“妈妈!您怎么了?”小桦急得扑在妈妈身上。

妈妈扶着腿痛苦地说:“什么东西夹住了我的脚。”

月亮挂上了树梢。依稀间,小桦看到一个浅灰色的捕兽夹卡住了妈妈的右脚,上面的齿翅扎穿了妈妈的鞋子,已经有血浸到雪地上。小桦瞬间慌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妈妈!妈妈!”

“小桦别怕,妈妈没事。你现在能找到回家的路吗?”妈妈强装镇定。

“我……”小桦朝后望了望,依稀中,好像能看到木屋屋顶透出的光,“我怕……”

“别怕!你赶快回家,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报警。警察会救妈妈的,也会帮我们找到爸爸。”妈妈面色铁青,忍着疼说。

小桦看了一眼妈妈的脚,有些迟疑。恍惚间,他的耳畔传来同学们调侃的话,“我们是男子汉大丈夫,小桦是男子汉大豆腐!”“大豆腐大豆腐!”“红烧还是凉拌?”“小桦适合凉拌!和皮蛋一起凉拌,不对,是笨蛋!”

那些刺耳尖锐的嘲笑声穿越了森林上空,朝着他的耳畔直射而来。

小桦对妈妈说:“我、我能回去!”

妈妈欣慰地挤出一点笑容,目送着小桦离开。

大雪覆盖下的树和野草,散发着清甜幽深的味道。小桦朝家的方向走去。看着不远,可在黑暗的树林间穿梭,就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远方的树好像长了脚,向他挥舞着走来。小桦害怕起来,想到失踪的爸爸,受伤的妈妈,昨晚磕伤的膝盖正隐隐作痛,无助感使他忍不住哭泣起来。他越哭越伤心,哭声在山岭间回荡。这时,天上传来了昨夜的哨声:

“咻——咻——咻——”

“咻——咻——咻——”

小桦停止了哭泣。他迷蒙着一双泪眼,寻找哨声的方向。那声音不远,好像就在自己的头顶。小桦仰起头,月亮被树冠遮蔽,只能看到一个团状的黑影。

不一会儿,黑影沿着树干滑落,落在了小桦面前。是一个长着黑毛的怪物!看清样子后,小桦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大喊道:“黑猴子!”

“谁是黑猴子!我是白鸦!”黑毛怪物说话了。

“白鸦?”小桦想起爸爸给他讲过的故事,“白鸦……那你会飞?”

“什么啊!我说我的名字叫白鸦!”黑毛怪物说。

小桦仔细地打量起白鸦来。白鸦的个头儿比自己高一点,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模样,头发不长,但脸上的毛发特别旺盛,黑漆漆一片,就像只还没完全进化好的猩猩。眉眼倒是与正常孩子一样。他到底是人还是动物?小桦纳闷了,他想:没准儿白鸦是个野人。之前他就在电视上看过关于野人的新闻。

确定白鸦不是怪物后,小桦的心渐渐放下了。为了帮助妈妈,也为了躲开这个奇怪的人,小桦加快脚步朝木屋走去。

“喂喂!”白鸦拉住小桦,“你陪我玩会儿吧!”

“我不叫喂喂,我叫小桦。”小桦看到白鸦拉住他胳膊的手背上也长满了黑毛,说道,“我得回去了。”

“干吗着急回去啊?你家又没人。”白鸦说。

走了几步的小桦忽然回头:“你怎么知道我家没人?”

“想知道,跟我来呀!”白鸦一扭身,像弹弓一样弹了出去。

小桦不想追,他心里记挂着妈妈。

白鸦见他没追来,觉得没意思,又弹射了回来,问:“小桦,你是不是想救你妈妈?”

“是啊,所以我得赶紧回去打电话给警察叔叔。”小桦说。

“我能救你妈妈。”白鸦说。

“我不信。”

“哼,你不记得昨夜我救了你和你爸爸?”

“那哨声是你……”

白鸦骄傲地环着胳膊点头,把脸侧向一边。

如果哨声真的是白鸦吹的,那他一定也能救妈妈。最终,小桦还是把白鸦带到了妈妈身边。

妈妈初见白鸦时,也吓了一跳,但听到白鸦说话,也就放松了。

“等着,我马上过来。”白鸦看了看小桦妈妈的脚,又钻进了背后的森林里。

小桦蹲在妈妈身边,问:“妈妈,您见过像白鸦那样的人没有?”

“你是说他脸上长满了黑毛?”妈妈问。

“他看上去像野人。我听说神农架林区真的有野人。”小桦说。

“别乱说话,那孩子听到会伤心的。我以前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是东北有个地方发现了‘毛孩儿,一出生就浑身长满黑毛,这是一种返祖现象。对孩子来说,挺可怜的。”妈妈说。

“这么说,我们的祖先真的是大猩猩?”小桦问。

还没等妈妈回答,白鸦跑来了。他找了一根杯口粗的木棍,让小桦妈妈挪动身体,将脚放在硬石上,然后自己一只脚踩稳夹子的平底半环,另一只脚猛踩环扣。踩开些后,一边将木棍放进去,一边用力活动夹子。夹口逐渐张大,白鸦指挥小桦先松开妈妈的鞋带,拔出脚,再拔出鞋。

妈妈得救了。

两个孩子扶着一瘸一拐的妈妈回到了木屋。妈妈准备报警找小桦爸爸,白鸦按住了妈妈拨电话的手,说:“阿姨,我看到他爸爸了。”

“在哪里?”小桦焦急地问。

“他们……”白鸦有些为难地皱皱眉。

“你快说啊!他们是谁?”妈妈拉住白鸦的手说。

“我带小桦去找他爸爸。”白鸦甩开了小桦妈妈的手,就往门外跑去。

妈妈有点儿担心,但小桦坚持要跟去,她拗不过,也就依了小桦。临走前,妈妈让小桦把家里的火烧粑带上,还让他灌了一瓶加了盐的热水。

“你爸爸一天没吃东西了。”妈妈担心地说。

路上,白鸦闻到一阵阵香气,馋得直咽口水。他说:“小桦,我给你讲个故事,你给我吃一个火烧粑呗。”

“什么故事?”

“关于我的。”

小桦迟疑了一会儿,但他想到白鸦刚刚救了妈妈,就从怀里拿出一块火烧粑递给了白鸦。

“真香!”白鸦用力地咬了一口,然后說,“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白鸦吗?”

小桦摇摇头。

“这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她说咱们神农架有个叫阴峪河的地方,里面有许多白色动物。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小桦疑惑地盯着白鸦长满毛发的脸。

白鸦继续说:“奶奶告诉我,阴峪河里盛产一种石头叫鸡血梅花玉,好多外地人花大价钱来买。我妈妈为了贴补家用,就去阴峪河捡石头,结果,就把我生在阴峪河岸上了。当时没人在旁边,我妈妈因大出血丢了性命。后来,奶奶来找妈妈,这才把我抱了回去。你别看我脸上长着黑毛,奶奶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浑身雪白雪白的,所以我奶奶给我取名白鸦。可能是平时晒了不少太阳吧,脸上的毛发才变黑的。你知道吗?阴峪河那儿啊,因为常年缺少阳光,有许多白金丝猴、白熊、白麂、白蛇、白猫头鹰、白龟、白乌鸦……白乌鸦很罕见,传说白乌鸦是圣洁灵魂的代表,是成了精的乌鸦褪下黑羽换装变成的。白乌鸦来了,能消病除灾,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自己夸自己,不害臊。”小桦说。

“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信。”

不一会儿,两个人走到了山腰的斜坡。这里的树林没有那么繁密,月亮也升到了头顶。

白鸦停下了脚步,说:“小桦,你妈妈做的火烧粑真好吃。但是,你们还是走吧,别让你爸爸当守林人。”

“为什么?”小桦问。

月光下,白鸦指着一团雾气萦绕的森林,说:“你爸爸在那片林子里,如果不是当地人,根本走不出来。”

“我爸爸怎么会在那里面?”

白鸦没有回答小桦这个问题,而是严肃地说:“这次,我可以带你爸爸出来。但是你要答应我,劝你爸爸别当守林人,离开我们这里。”

小桦不解,只好说:“你先救我爸爸出来吧。”

白鸦用鞋尖摩挲着地上的雪,将最后一口火烧粑塞进口中。他牵起了小桦的手,鼓着腮帮说:“跟紧我,千万别松手。”

从山腰上下来,山风在松林中穿梭,发出猛兽哀嚎般的声音。这里几乎没有积雪,树林密得遮天蔽日。藤本植物勒紧了高耸入云的乔木,野蘑菇和蕨类植物遍地都是,腐烂的叶片和树根混合着泥土,调制出摄人心魂的瘴气。

“我爸爸是在这里迷路了吗?”小桦害怕地缩着身体,手脚冰冷。眼前的场景在噩梦中出现过,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地狱般的陷阱。

“他们是故意的。”白鸦说。

小桦甩开白鸦的手:“他们是谁?”

“见到你爸爸就知道了。”白鸦说。

“不,你现在告诉我!”小桦不依不饶,朝面前的槭树踹了一脚。一群金丝猴忽然钻出,在树巅上龇牙咧嘴,发出“吱吱呲呲”嘈杂的声响。有一只猴子砸了颗果子下来,落在不远处的地上。这片土壤可非比寻常,它是成百上千年的落叶堆积、发酵、腐烂而形成的泥塘,那颗果实落下后,立刻升腾起了一股黑色烟雾。白鸦立刻让小桦捂住鼻口,拉着他跑开。

“千万别惹森林,森林是有脾气的!”到了一处安全的空地,白鸦说。

“刚才那是什么?”小桦问。

“那叫老烟泡,有毒。要是不小心陷进去,转眼间烂泥就能齐腰,谁来了也救不出来,不一会儿就要给大树当肥料了。”白鸦说。

好邪啊!在没来神农架的大山林之前,小桦怎么也想不到,现代社会竟还会有这样神秘、古老、原始的地方。小桦望着无际的林海想:爸爸一定也没料到吧!

他更加担心爸爸,不由得冲着林子大喊:“爸爸!您在哪里?”

声音传入密林没多远就被吸得干干净净。

小桦望向白鸦。白鸦从地上拾起几颗石子,在手中掂来倒去地玩儿。小桦急了,叫道:“我爸爸到底在哪里?天已经黑透了!”

白鸦不急,将一颗石子放进小桦手心,然后对着空中吹起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这时,一群鸟呼啦呼啦地飞过。天太暗,小桦根本看不清头顶是什么,但长期生活在森林中的白鸦却看得真真的。

“跟着短嘴金丝燕飞去的方向走。”白鸦说。

“那是什么?”小桦问。

“一种神出鬼没的鸟,无论是在高空还是在黑暗的溶洞,它们都飞得很快。它们的视力特别好,还有声波定位技能。这种声波定位和蝙蝠的超声波定位可不一样,它们是靠鸣叫的回声获得定位信息的。最最重要的是,它们是我的朋友。”每当白鸦得意时,总把脸扬得高高的。

“昨晚的狼也是你的朋友?”小桦问。

“它叫月亮,是在月亮又大又圆的夜晚出生的。可它太弱小,被妈妈抛弃了。我救了它,用羊奶将它喂大。下大雪的天气,它很难找到食物,我就偷偷把村里大人们之前打来的野兔野鸡喂给它吃。”白鸦说。

原来是这样啊!小桦终于明白狼为什么一听哨声就跑走了。

跟着短嘴金丝燕走了一段,白鸦停下脚步,指着一块蛇形巨石说:“你爸爸在那儿。”

果然,小樺见到了爸爸。爸爸靠在一块巨石边,似乎昏迷了。小桦刚要跑近,白鸦拉住他:“你爸爸被蛇困住了。”

小桦不信,哪里有蛇?可他刚跑几步,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小蛇探头探脑地将爸爸围住。

小桦吓得一激灵,差点儿瘫倒在地。他朝爸爸喊了喊,又挥了挥手,爸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眼前的蛇形巨岩上忽然掉下了一条蛇,吐着鲜红的芯子,一转眼,便碎成了无数条小蛇,像冰柱般四处飞溅。

小桦脸色煞白,不一会儿,便看到那群小蛇竟重新聚到一起,奇迹般地凝结起来,又成了一条大蛇。

白鸦从口袋里拿出石子,朝上面吐了口唾沫,朝大蛇扔去。神奇的是,大蛇扭身钻进茂密的草丛了。

见大蛇溜了,呆滞的小桦才回过神儿,准备去喊爸爸。

“等等!”白鸦叫住了他。

白鸦从腰间解下一条藤绳,在空中挥舞几下,套到了巨石上。不一会儿,那些围在小桦爸爸身边的小蛇自动散开了。

“爸爸!”小桦冲到爸爸跟前,摇着爸爸的手臂。看到他慢慢地睁开眼,小桦赶紧将热盐水拿给他喝。喝过热盐水,吃了几块火烧粑,歇息了好一阵,爸爸才缓过劲儿来。

由白鸦带路,小桦和爸爸回到了守林人木屋。妈妈见到他们三个人平安归来,不顾脚伤,起身做饭。她往火塘里添了些木枝,屋子里更暖和了。

走进木屋,白鸦反倒害羞起来。他扭扭捏捏地站在门边,眼睛只敢朝小桦看。

妈妈在一边做晚餐,小桦便拉着白鸦坐在自己的床上玩儿积木。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搭出了一座小房子。

“我以前没有朋友。”小桦说。

白鸦并没有多吃惊,他说:“我也是。”

“他们都嫌我胆儿小。”小桦说。

“他们都嫌我脸上长毛。”白鸦说。

说完,两个人笑成一团,把刚搭起来的积木小房子也撞倒了。

“别玩儿了,洗手吃饭吧。”妈妈喊他们,将最后一道腊鸭酸萝卜汤端上了桌。

白鸦跑到餐桌前,眼睛瞪得溜圆,说:“这么多菜!比我过年时吃得还丰盛!”

“冷水鱼炖豆腐、蕨菜炒肉丝、油炸野菜花、香炸小酥鱼、凉拌黄瓜……”爸爸报着菜名,示意白鸦坐下来。

“爸爸,您为什么会去那片森林呢?”这个问题,小桦问了爸爸好几遍,但爸爸说要等吃饭的时候再讲。

爸爸看了一眼白鸦,夹了一条小酥鱼放在他的碗中。

“今天一大早,我顺着昨晚的路一直走,没多久,就闻到一股香甜的气味。顺着香气找去,看到了一棵被砍伐不久的树,剩下的树干上还冒着白汁,香气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我能肯定这棵被砍伐的树是连香树。”爸爸皱了皱眉,惋惜地摆了摆头,“连香树是濒危树种,一年中,连香树叶会从紫红色变成翠绿,再由绿变青,由青变成橙黄,深秋时是深红色。往往一棵树上有五六种颜色,非常漂亮。更好玩儿的是,如果摇晃树干,就会散发出棉花糖般的甜香味,越摇越香,百米之遥都能闻到。可惜啊!昨夜我们听到的巨响,应该就是它倒塌的声音!”

小桦问:“后来呢?您找到砍连香树的人没有?”

“我先回去了。”爸爸讲话时,一旁的白鸦也不吃饭了,脸红一阵白一阵。

“再吃点啊!”妈妈还没来得及喊住白鸦,白鸦跳起身就跑了。

“树不会是白鸦砍的吧?”小桦突然问。

“不是。”爸爸吃了口菜,接着说,“这地方确实没那么简单。我顺着雪地上的拖痕找去,走到了一个山洞中,那山洞寒气逼人,我感觉骨头都快被冻裂了。再往深处走,岩壁上的蝙蝠和不知名的鸟突然一股脑飞起,翅膀从我脸边扑腾划过,现在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我当时想打道回府,却看到了一条河。”

“山洞里有条河?”小桦放下筷子,盯着爸爸问。

“是一条暗河。按理说,这个季节河水早就结冰了,洞中明明也冷,但水却在不断流动。沿着那条河,我走出了山洞,原来,盗木者是沿着这条河将木头送下山的。我顺着暗河走出了山洞,发现了一个小村庄,房屋不多,零零散散有七八户人家吧。正当我想去村里探个究竟时,几个村民出现在树林里,他们一见到我就跑。我想,他们一定是心虚了,于是便追了过去……”

“他们把您带进了那片森林?”小桦急问。

“我钻进密林后,他们一下就没影儿了。可这时,空中却传来了口哨声,就是昨夜救我们的口哨。我是跟着口哨声进了那片森林的。”小桦爸爸说完,长吁一口气。

小桦皱紧了眉头。

几天后,小桦和爸爸一起巡山。爸爸拿着一个本子,记录树种和数量,包括在路上遇到的动物。他们还遇到一个上山挖草药的老大爷。老大爷的背篓里装了不少当归、黄连,爸爸跟他说这些不能挖。老大爷却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几代人都是这样过的,你凭什么说草药不能挖?”

爸爸说:“不仅有药不能挖,有树不能砍,有荒也不能垦。现在不同以往了,要爱护好这大山的一草一木啊。”

“你这个外来的,说话文绉绉的,哪里懂我们山里的事。我劝你少管闲事……”老大爷不服气地说。

爸爸和老大爷争执不下,小桦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望见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一个人,仔细辨认,原来是白鸦。小桦走到树下,问:“你怎么在这儿?”

白鸦没有下树的意思,悠闲地晃着腿,说:“整座山都是我的家,我不在这儿在哪儿!有本事,你上来玩儿啊!”

别说小桦从没爬过树,就连小时候游乐场里那种高一点的滑梯,他都不敢爬。小桦摆摆手,准备回到爸爸身边。

白鸦见他要走,顺着树干滑下来:“我带你去吃个好东西。”

“什么?”小桦问。

“你跟我来!”白鸦在前面蹦跳着。

没走多远,白鸦拍了拍大雪覆盖下的灌木丛,树干露了出来,枝头上结着一颗颗红豆大小的红色果实,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格外鲜红。白鸦摘了几颗,捧在手心里,递给小桦:“你尝嘗,这个好吃。”

小桦拿起一颗放在嘴里。冰凉的果实在舌尖爆破,一股清甜的香气立刻突袭了整个口腔,沁人心脾的甜蜜如同蜂蜜。小桦惊喜地喊:“真好吃!这是什么啊?”

“这个叫红子果。这样,你去那边摘,我在这儿摘,看谁摘得多。你可以带回去给你爸妈吃!”白鸦说。

小桦去了白鸦指给他的地方,他学着白鸦的样子,掸掉树枝上的雪,鲜红的果子露出了真容。他一颗颗地摘,装满了衣裤的口袋。这时,爸爸喊小桦回家,他告别了白鸦,带着鼓鼓囊囊的几口袋红子果跟爸爸回去了。

一到家,小桦就将红子果装盘,端上了餐桌。他告诉爸妈,这个果子美味极了,并让爸妈抓一把放进口中,这样更能品尝到红子果的风味。

“怎么样?”小桦期待地望着爸妈。

“呕……”爸妈像得到统一指令,跑到水池边呕吐。

小桦疑惑,也抓了一把。他摘的这红子果又酸、又涩、又苦,跟刚刚吃的完全不一样!小桦知道自己上当了,在心里暗暗骂起白鸦来。

这天天朗气清,爸爸要到村里去找村民们聊聊天。妈妈做了一些火烧粑,让他带给村民们吃。这一周来,爸爸巡山时总能发现有人偷挖草药、砍柴,打些野兔野鸡什么的。与村民沟通时,他们多半敷衍,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因此,爸爸想把村民们聚在一起,谈一谈。

虽说是个小村庄,但房屋分散,像是哪儿有空地,就在哪儿盖一处房子。这些房子多半是土木结构,还有些是石头屋。

“不上山砍柴,我家拿什么烧火?”爸爸见到昨天上山砍柴的老大爷,规劝时,那位老大爷不耐烦地说。

“可以捡一些断了的树枝,不能砍伐树木。”爸爸说。

“哪儿有那么多断了的树枝?大雪天里,不烧柴,你想冻死我全家?”老大爷的嗓门儿很大。

小桦不想待在他们中间,便跟爸爸说要去村里转转。他之前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厚实的黏土中混合着稻草,房顶上铺着干草,一根根木头梁柱支撑着整间屋子。门口栅栏上,挂着金灿灿的玉米棒,门廊地上晒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小桦正沿着村中小路闲逛,忽然听到一阵敲击声。小桦朝声音处走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院子里,手上拿着一只铁勺,膝盖间夹着一口倒扣的锅,正用铁勺不断敲击着锅底。背对着小桦的是一个男孩儿,他正摇晃着身体,跳着怪模怪样的舞蹈。

“白鸦?”小桦走近一看,男孩儿正是白鸦。

白鸦瞥了他一眼,继续跳着奇怪的舞蹈,一旁的奶奶满脸堆着笑。

等奶奶停下手,白鸦才粗粗地喘了口气,问:“我跳得好吧?”

“好!好!”奶奶鼓起掌。小桦跟着奶奶一起鼓掌。

“这是我们神农架的梆鼓舞,我奶奶最喜欢看。她说,梆鼓是咱们神农架的山民们在守夜时用来驱赶野兽、保护庄稼的一种响器。我家没有,奶奶就敲锅。”白鸦跟小桦解释。

小桦嘻嘻笑起来,说:“我也想敲锅。奶奶,您能不能教我敲?”

奶奶笑着站起身,说:“来,你坐,奶奶来教你。”

奶奶握住小桦的右手敲击锅底,嘴里发出“咚哒哒,咚哒哒”的鼓点声。白鸦在一旁跳起来,他性子本来就野,听到小桦将锅底敲出了雷霆之声,他捂着耳朵蹿上了院子里的树。

奶奶苍老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白鸦,别总爬树。下来,下来。”

玩儿了一阵,奶奶说自己有些乏,便进屋休息去了。

落日西沉,霞光熨平了山峰。

白鸦和小桦坐在门口的泥巴台阶上。小桦说:“上次你让我摘的红子果,又酸又苦,你真是个捣蛋鬼!”

“你跟我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开个小玩笑嘛,别生气,嘿嘿。”白鸦傻笑着用食指戳戳小桦的胳膊。

“为什么你摘的是甜的,可我摘的又酸又涩呢?”小桦问。

“我摘的是朝阳的红子果,你摘的是背阴的红子果。”白鸦说。

太阳落到了山峦后,月亮渐渐照亮了大地,银辉包裹了两个孩子和身后的小屋。

白鸦捡来几块石子,在泥巴地上划出一些方格子,下起棋来。小桦见了,问:“你怎么自己跟自己下?带我玩儿一个呗。”

白鸦愣了愣神,说:“哦,我习惯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小桦总能捕捉到白鸦眼中的落寞和忧伤,虽然白鸦很爱笑,但他的忧伤就像棉花糖,一丝一缕飘荡在空气中,不能轻易瞧见,但一直存在。小桦不知道自己眼中有没有,但他能体会到白鸦的感受——空洞的孤独感。那种感觉就像拔开暖水壶的木塞,在寂寥的空气中发出“砰”的响声;也像是冬夜开门时,吞下的第一口冷风。

下石头棋累了,小桦把脑袋靠在木栅栏上休息。白鸦从屋里拿出几根胡萝卜,分给小桦一根。两个人吃得正欢,白鸦突然站起身,将剩下的胡萝卜朝大山的方向扔去。小桦惊讶地问:“这么好的胡萝卜,干吗要扔?”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白鸦神秘地说。

两个人坐在门前继续啃着胡萝卜。村庄里炊烟升起,带着柴草的香气,可以想象,锅灶中的米粒正慢慢膨胀。小狗们也开始四处串门,翕动着鼻子,寻找香气的来源。运气好的话,可以叼回一两根挂着肉屑的骨头。

他们背后屋子的灯亮了,奶奶开始生火做饭。昏暗的光线中,小桦看见屋内简陋的陈设,一张木桌、三把椅子、两张小床、一只樟木箱。

月亮在云卷云舒间圆了。白鸦站起身,竖起耳朵听着山那边的动静,小声说:“它来了。”

“谁?”

白鸦没答话,对着空中吹起了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一只暗褐色的毛冠鹿钻了出来。它的耳尖和尾巴是白色的,腹部也夹杂着白毛。漆黑的眼睛盯着白鸦,嘴角上扬,像在对他微笑。

“这是……”小桦吃惊地指着毛冠鹿。

白鸦上前一步,抚摸着毛冠鹿的头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毛毛。”

毛毛用脑袋蹭了蹭白鸦的肚子,似乎在撒娇。白鸦捡起地上的胡萝卜,喂给毛毛,说:“毛毛,这是我的朋友小桦,以后你们也是朋友了。”

毛毛咀嚼着胡萝卜,对小桦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白鸦的话。小桦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毛毛的脑袋,它的毛很硬,却很光滑。毛毛歪过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小桦的手心。湿润的舌头,舔得手心痒痒的,小桦“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天之后,小桦敢独自从守林人木屋到村子里来找白鸦玩儿,因为他的新朋友——毛冠鹿毛毛,常常能陪他走很长一段路。

白鸦的奶奶年纪大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小桦和白鸦在院子里刨雪时,奶奶拄着拐杖走过来,说:“我的头发好臭,想要洗头发。”

“奶奶,昨天我才给您洗了的。”白鸦说。

“哪里哟,我都一年没洗头发了。”奶奶不高兴地用拐杖杵杵地。

白鸦只得去烧热水。小桦打来了半盆凉水,和开水混在一起,不烫不凉的。

两个孩子让奶奶坐在院子里,勾下脑袋。奶奶的满头银发被水打湿后,好似一团白雪融进了水里。白鸦拿起一块香皂,在奶奶头上搓啊揉啊,像用橡皮擦擦掉错字一般。不一会儿,奶奶的头顶便闪出五光十色的泡沫。白鸦将泡沫挤到自己的手上,吹远,泡泡在空中飘了很远。小桦一直端着脸盆,此时他的手臂又酸又痛,干脆放下盆子,也开始搓洗奶奶头上的泡沫。奶奶的头上好像顶着一棵巨大的泡沫蘑菇。两个孩子把泡沫挤到自己手上,对着阳光,看泡泡上印着的他们的脸。风一吹,泡泡飞得更远了,他们去追,有的泡泡挂在了树梢上,有的掉落在泥巴地上。两个孩子又有了新玩儿法,他们将泡沫抹到对方脸上,疯啊闹啊,直到听见奶奶轻轻打起了呼噜,他们才停下来。小桦跑到奶奶跟前,端起脸盆,白鸦赶紧用毛巾洗去了奶奶头顶的泡沫。

奶奶醒来了,她的脸上漾着笑:“白鸦,我梦见你爸爸了。”

“我爸爸在哪儿?”白鸦问。

“你爸爸啊……”奶奶抬起滴水的头发,朝面前的大山望去,“他骑在一头驴头狼身上咧,威风得很!”

“驴头狼?山里真的有驴头狼吗?”小桦问。

奶奶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鼓起嘴,做出狰狞的表情,说:“驴头狼!”

每天與爸爸一起巡山,小桦都渴望能遇到驴头狼。如果见到驴头狼,他一定会跟踪它,看看是否能找到白鸦的爸爸——天真的小桦将奶奶的梦当真了。

这一天,小桦起床晚了,爸爸已经出门巡山了。

清晨,山林的空气潮湿而清冽,就像口腔里含着一块薄荷糖。阳光透过厚重的树冠,在雪地上画出金色的图案。小桦跑出门,沿着爸爸巡山的老路走着,没多久,就听到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响声。树上的雪花被震碎,在眼前形成一道白色幕帘,浑身长满箭毛的野猪忽然现身,迎面狂奔而来。它们双眼血红,龇着獠牙,疯癫般逃亡。

雪地似乎都要被掀翻了。

野猪东奔西突。小桦被吓得愣在原地,躲闪不及,瞬间跌倒在地。待他回过神,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难道野猪遇到驴头狼了?

小桦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朝着前方走去。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帮白鸦找到爸爸。

然而,野猪的队伍越来越大,它们奔跑时踏起的雪花眯了小桦的眼。它们巨大的吼声吓得小桦浑身打战,情急之下,小桦只好掉转头,与野猪一同奔逃。

也不知跑了多久,小桦忽然脚底一滑,摔下了山坡。幸运的是,他挂在了一棵冷杉树上。

大山重又陷入静谧。小桦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僵硬的背舒服一点。他慢慢从惊慌中缓过神,打量起这棵树来。如果不是从山坡上掉下来,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上树。几年前,七岁的小桦和一群男孩儿在公园里玩儿卡片,一只风筝卡在了他们身旁的梧桐树上。男孩子们自告奋勇地爬上树,帮忙捡风筝。坐在粗树枝上的男孩儿们,怂恿小桦也上来。可小桦的手刚触碰到树干时,腿就软了。最后,只能在一片嘲笑声中落荒而逃。

原来,在树上的感觉是这样的。粗壮杂乱的树干好似森林小道,有的指向地面,有的通往蓝天。那是昆虫的世界,是藤蔓植物毕生攀爬的目标。浓密交错的树枝封闭了光线,让小桦仰头时,没有碰到直射的阳光。他依旧不敢朝下望,这会令他双腿发抖,手扶不稳,头脑眩晕,跌下树去。

到底过了多久,小桦不知道,他仿佛一座冰雕定在了树上,只感到寒冷和饥饿。忽然,小桦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那声音由远及近,好像穿过重重叶片而来。可他的嗓子怎么喊不出声音来了?就像在梦境里,用力喊却发不出声音。冰冷的空气冻住了他的喉咙,饥饿感像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这儿。”白鸦仰头望见小桦,雪花落进眼里,他没理会。

小桦难以置信地望着白鸦,就像看一个天外来客。在树上待久了,小桦把地面上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捋着脸上毛发的白鸦,依旧说不出一句话。

“小桦,顺着树干爬下来。你现在的样子可傻了,像一只熊宝宝。”白鸦拍拍树干说。

小桦紧抱着树杈不松手。他的睫毛挂满了白霜,视线有些模糊。

“快点儿,爬下来。”白鸦急了。

小桦不敢,将树枝抱得更紧了。

“你不会是害怕了吧?”白鸦问。

小桦闭上了眼睛。

白鸦见状,对着空中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几分钟后,毛冠鹿毛毛从树林中窜了出来。它用脑袋蹭蹭白鸦,显出亲昵的态度。白鸦从包里掏出半截胡萝卜喂给它吃。

“树上的朋友不敢下树,你去接他一下。”白鸦把毛毛带到树下说。

毛毛甩甩脑袋,将脖子伸得老长,还眨巴着大眼睛望小桦。

“你顺着毛毛的脖子爬下来吧。”白鸦说。

小桦试探性地往下挪了挪腿,这才发现两条腿已经被冻麻了。

白鸦只好爬上树,扶着小桦挪动到另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一边是树干一边是白鸦,挤在中间的小桦不害怕了。两个人不着急下树,坐着聊起天来。

“你的口哨声为什么可以呼唤森林里的动物?”小桦看着树下的毛毛问。

“哈哈哈!”白鸦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调皮地眨眨眼说,“你想偷师啊?”

见小桦将目光转到他的脸上,他这才缓缓说道:“小时候,我看到村里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我就哭着找奶奶要爸爸、要妈妈。奶奶说我的妈妈去世了,爸爸钻进森林里不见了。村里的孩子没人愿意跟我玩儿,所以,从我五岁开始,除了吃饭时回家,其他时间我都待在森林里,因为要去找爸爸。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还有森林里的动物。”

“小狼月亮、毛冠鹿毛毛、短嘴金丝燕都听得懂你的口哨?”小桦问。

“不止它们,现在连冬眠的老熊也能听懂。我最开始用口哨声呼唤它们,给它们喂食物,后来它们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我来了。”白鸦得意起来,他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嘴唇间,用力一吹,树叶在唇间震动,发出动听的声响。远方的一群鸟儿应声飞起。

小桦看呆了。他缓缓地闭上眼,在叶片流淌的声音中,感觉自己好像也能飞起来。

“明年我就十三岁了,我要出门把爸爸找回来。”白鸦说。

“你去哪里找?”小桦睁开眼睛。

“这片森林我已经找遍了,里面没有什么驴头狼,爸爸不在这里。我要带着奶奶,一起去城里找。”白鸦毛茸茸的手背蹭到小桦的手上,痒痒的。

“哪个城市?”小桦又问。

“全国都要去。我已经攒了两百多块钱,准备给奶奶买辆电动三轮车,这样奶奶就不会走不动路了。”

“那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小桦问。

“你找不到我的时候,就在这棵冷杉树下给我留记号吧,我一定会看到的。”

小桦碰到白鸦上衣的口袋,里面鼓鼓的,问:“你是不是带了吃的来?”

白鸦捂住口袋,紧张地说:“哪儿有什么吃的。”

小桦没再问。晚上回到家,爸爸说他的护林记录本丢了,这可是他一个多月来的心血。他回忆了一下,今天在山上只碰到了白鸦一个人。小桦想起白鸦捂住的口袋,心中有些不快。

吃晚餐时,小桦见爸爸心情不好,也埋头吃饭不说话。忽然,他看到垫在餐桌下的一张报纸,有篇文章的标题是《守林人张某某,二十年坚守换满目青山》。小桦来了兴趣,抽出报纸读起来。那是贵州的一个山区,二十年前,村里的人乱砍乱伐,捕猎采药,严重地影响了当地生态。后来,去了一个守林人,村民们对他种种刁难,让他几次想放弃。但守林人还是坚持下来,最终换得了村民的理解。小桦想,爸爸是不是想当这样的人?

“爸爸,您看。”小桦把报纸递给爸爸。

爸爸很快地扫了一遍新闻内容,叹了一口气,说:“他们保护森林的意识早,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神农架今年才颁布‘禁砍‘禁捕的法令,村民们的观念还没转变过来,难啊!”爸爸还准备接着读报,忽然停电了。木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窗外透出些微弱的雪光。

趁爸爸找人修电线的空隙,小桦下山去找白鸦玩儿。

村子里也停电了。

刚到村口,小桦便看到白鸦正和一个大伯说话。那个大伯把一包玉米粑塞给了白鸦。见到小桦,白鸦打了一个激灵,把玉米粑背在了身后。那个大伯走后,白鸦有些心神不宁,不停地用手挠脸上的毛发。

来到白鸦家,小桦问:“你们这里经常停电吗?”

“有时候会停电,不过我们都有煤油灯。”白鸦指着餐桌上的煤油灯说。

小桦没见过煤油灯,拿起来一瞧,沾了一手煤油。

白鸦说:“我给你做一个,你等着。”

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玻璃瓶、铁片、碎布,蹲在屋门口专心做起来。先在铁片上打一个圆孔,再剪下细长的铁皮,团成小筒,撕下一条又细又长的碎布,从小筒中间穿过,两头都留出一截。白鸦又倒了些煤油在玻璃瓶里,盖上铁皮盖,等碎布条吸饱了煤油,划一根火柴,火苗就被点燃了。

小桦欢喜极了,捧着煤油灯爱不释手:“谢谢你,白鸦!”

白鸦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小桦的肩,说:“好哥们儿!”

小桦捧着煤油灯进了屋,微光中,他看见白鸦床边好像写着什么字。刚走近,就被白鸦一把拉住,还用被子将墙面挡住了。

“這是我的秘密,不许看。”白鸦说。

“是什么呀?”小桦好奇地歪头去瞧。

“没什么,走,咱们去树林里玩儿。”说着白鸦就将小桦拽出了屋。

这天半夜,小桦和爸爸被妈妈痛苦的呻吟声惊起。爸爸拧开灯,发现小桦妈妈的面颊通红,一摸额头,滚烫如同烙铁。他赶紧将毛巾浸在冷水里,放在小桦妈妈的额头上。

小桦焦急地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眯着双眼,颤抖着嘴唇,说:“我的脚好疼……”

掀开盖在妈妈脚上的被子,小桦惊呆了。妈妈的脚背发黑,上次受伤的地方流着脓血。

爸爸说:“你妈妈的脚好像感染了,得赶紧打电话喊救护人员来。”

很快,妈妈陷入了昏迷。

“快!打电话!”爸爸冲小桦喊。

小桦坐在床边哭,爸爸只好自己去打电话。他刚一拨号,发现了不对劲,电话线呢?!

“电话线被谁拔了?”爸爸吼道。

小桦依旧哭,他用力地摇摇头。

在这深山老林中,手机根本没有信号。座机的电话线就是救命线啊!爸爸变成了一头暴躁的狮子,他的脸胀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他一把将妈妈驮上背,对着小桦喊:“把棉袄给你妈妈披上!你哪儿都别去,在家守着!”

孤星冷月,暴雪铺天盖地。爸爸背着妈妈下山了。

小桦光着脚,冲出木屋,他跑进雪地里,望着爸爸的背影哭喊。

爸爸扭头斥责他,让他回屋。

惨淡的月光下,雪花在寒风中旋转。山林空荡,小桦脸上挂着泪,可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珠。

小桦呆呆地站着,直到看不见爸妈的身影,才转身回到木屋。脚丫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他钻进被窝,被子里还残留着一些温暖。小桦的床正对着木屋的天窗,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大雪将天窗全部覆盖了。他忽然想起几天前白鸦来找他玩儿,走的时候,包里露出一小截电线。当时小桦并未在意,现在回想才明白,白鸦假装跟他做朋友,其实是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赶他们走!想到这儿,钻心的痛像蜈蚣一样啃咬着心尖儿。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

妈妈昏迷了,爸爸背着妈妈走山路也不知会遭遇什么。

整座大山之中,只剩小桦一个人孤零零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用被子蒙住脑袋,希望能得到些许安慰。

第二天清晨,小桦还没起床,敲门声就响了。小桦以为爸爸回来了,赶紧跳下床去开门。

竟然是白鸦。

白鸦脸色惨白,和黑色毛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似乎知道了小桦家的事,低着头将手上提着的红子果递过来,说:“小桦,这个给你。”

小桦憋了一肚子的气,接过红子果后将它们全部倒进了雪地里。散落一地的鲜红像雪地裂开的伤口。

“你算什么朋友!你为什么要把我爸爸带进那片走不出来的森林?为什么要偷走我爸爸的护林记录本?为什么要扯断电话线?害得我妈妈快没命了!你……”小桦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儿。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疼爱自己的爸妈!我奶奶说,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就死了,爸爸也没了踪影,我长这么大,全是靠村里的爷爷奶奶、大姑大婶帮助,我能干对不起他们的事吗?不能!我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他们想赶走你们,我就得帮他们赶走你们!虽然……虽然我也不想!小桦,我们根本不可能做朋友!”

这是小桦第一次看到白鸦泪水横流。

说完,白鸦似山林中的风一般,消失在小桦的视野中。小桦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将会永远失去白鸦。

小桦盯着地上的红子果,然后慢慢地走进雪地里,拾起一颗,放进嘴里。香甜的气味混着雪粒的清爽在舌尖绽放,心中的怨恨也在渐渐消散。

就在这时,从山下走来一位叔叔,黑色的大毡帽上沾满了雪花。他来到小桦跟前,抖了抖身子,雪花纷纷落下。他提着两包东西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小桦记起来了,这位叔叔是上一任的守林人,刚来的那天就是他把小屋钥匙交给爸爸的。

叔叔打开塑料袋,里面是给小桦带的早餐。还有一包,是电话线。

“别担心,昨天晚上你爸爸把你妈妈送进了医院,现在你妈妈已经醒了。只是再晚点,就有生命危险了。”叔叔看了一眼小桦,示意他坐下,把早餐移到他的面前,“以后不能再调皮了,电话线不是小孩儿应该玩的。我知道这里条件艰苦,不比在镇上,什么好玩儿的都有。但是……”

“叔叔,我没有玩儿电话线。”小桦辩解着。

“好了,今天我来不是要批评你的。我把电话线安上,你可以跟你爸妈通话。”叔叔提着电话线蹲在地上装起来。

“叔叔,您认识白鸦吗?”小桦问。

那位叔叔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说:“白鸦?你说的是村里的那个毛孩子吧?”

小桦轻声地“嗯”了一声。

“那孩子挺可怜的。因为浑身长满黑毛,被亲生父母抛弃在阴峪河附近。是他现在的奶奶从阴峪河把他捡回来的。村里的孩子都不跟他玩兒,说他是野人。不过,村里的大人还是挺照顾他的,有好吃的总给他送点儿。”

“白鸦是……捡回来的?不是说他的妈妈生他时去世了,爸爸失踪了吗?”小桦惊得提高了声调。

“他哪儿来的爸妈?白鸦的奶奶是个孤寡老人,把他捡回来时,她老人家已经是独身一人了。那些话,是他奶奶骗他的。”

小桦惊呆了。这么说来,白鸦找爸爸岂不是一场空?

那天夜晚,山岗刮了好大好大的风。风吹断了树枝,也快把小木屋吹散架了,噼里啪啦的。躺在床上的小桦,陷入了黑洞般的孤独里,他熟悉这种感觉,在学校被排挤时,无助下,他会啃教室的墙皮。孤独是什么滋味?是墙皮的石灰味。而现在,这里没有墙皮,他咬着被角,牙齿在用力地摩擦。

白鸦,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真的就这样失去了吗?

连续几天,小桦躲在守林人木屋不愿出门。爸爸喊他一块儿巡山,小桦也不愿意去。他坐在窗口发呆,连饭也不想吃。爸爸以为他担心妈妈,说:“如果你想妈妈了,我可以把你送回县城,你每天都可以去医院看妈妈。”

“爸爸,我们回家吧。您不要做守林人了。”小桦说。

“小桦,这是爸爸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你就让爸爸做吧。”爸爸说。

“可是……村民们都希望您走,希望我们走。”小桦说。

“你知道吗?大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当植物受伤时,它们会发出尖叫声,但因为声音的频率在二十到一千赫兹,人类听不到,可机器能听到。爸爸来这儿有一个半月,我已经和那些草木很亲密了。爸爸想保护好它们,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好吗?”

“爸爸,可我没有朋友了。”小桦难过地垂着头。

爸爸将小桦搂在怀里,说:“其实白鸦也是不得已。他是村里的孩子,不是有意要伤害我们的。”

寒假就要结束了,小桦要回到县城上学。

一个晴朗的午后,小桦鼓起勇气,用桐子叶包了几块火烧粑,去村里找白鸦。正是午休时间,小村庄静寂得无边际,像块蜜糖色的琥珀,在暖意中均匀地呼吸。小桦一路追着自己的影子,来到了白鸦家门前。

院门半敞着。北风吹得木门吱呀吱呀响,小桦走进去,朝门里一望,萧索冷清,整个屋子悄声静气的,没有一丝声响。小桦不禁疑惑起来。

他站在院子里等了一阵,脑海中浮现出和白鸦一块儿给奶奶洗头发的情景。风一起,院子里的鹅掌楸哗啦啦地响,几片孤零零的马鞍状叶片飘落下来,还裹挟着几粒翅果。

小桦再次走进白鸦的屋子。屋内冷火冷灶,灰暗沉寂。桌面上已经生出浮灰,屋角的蜘蛛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的。他在屋里逛了一圈儿,刚要出门,余光突然瞥到白鸦的床边——用铅笔在墙壁上写的字。小桦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移开了被子遮挡的部分,逐字逐句地读起来:

2000年11月17日

山顶守林人木屋里的张叔叔走了,又新来了一个叔叔,还带着一个男孩儿。看样子,我的任务又要来了。夜晚,我偷偷地去看他们,被他们发现后,我跑了。

2000年11月18日

罗爹爹跟我说,新来的叔叔发现他们昨夜砍树了,让我把那个叔叔带进密林去。外地人进了密林,肯定是出不来的。我照罗爹爹说的做了。可是那个男孩儿一直在找他的爸爸,他妈妈的脚还受伤了,我不忍心,就带着男孩儿去找了。对了,那个男孩儿叫小桦。

2000年11月21日

我今天带小桦吃了红子果,还让他摘了背阴的红子果给他爸妈吃,哈哈哈,现在,他们一定在狂吐,我看能不能赶走他们!

2000年11月29日

我们一起给奶奶洗头发了。我发现我好喜欢跟小桦做朋友。他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我,浑身都是黑毛。唉!如果我也是白白净净的该多好啊!晚上罗爹爹又来找我了,他说要赶紧把守林人赶走,我好难过啊!

2000年12月3日

我一直跟踪小桦和他爸爸,一下子没见着小桦,不知道他怎么挂在了树上,样子可搞笑了,还好我把他救了下来。我已经救过他两次了!我偷走了他爸爸的护林记录本,就当他们报答我了。

2000年12月5日

罗爹爹说,把电话线给他们拔了,这样他们肯定会走!我照做了。

2000年12月7号

小桦的妈妈突然病了!小桦很生气,他要跟我绝交!

2000年12月12号

小桦真的不理我了,他连门都不出。也许,他们真的要走了……

2000年12月26号

奶奶!奶奶!奶奶!

看完这些记录,小桦走出院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向村里人打聽白鸦去了哪里,村民对他爱搭不理的。在小桦一个劲儿地追问下,村民说白鸦的奶奶前些天去世了。小桦一惊,心口狂跳,泪水在眼眶中滚动。村民们又说,自从老人家去世了,他们就再没见着白鸦。也有村民说,白鸦好像跑进大山里没再出来。

小桦转身往山上跑。头顶松蓬蓬的云朵与他赛跑,林中一簇簇的树枝,在眼角的余光中不断伸展。

从前山翻到后山,太阳仍挂在头顶,雪地被晒得金灿灿。寻遍了,也没有见着白鸦的影子。小桦来到冷杉树下,将火烧粑放好。这时,一群金丝燕扑动着翅膀,啾啾啼叫着从头顶飞过。

小桦仰头望去,恍惚间,他看见白鸦坐在树杈上,晃着腿,吹着熟悉的口哨。

“咻——咻——咻——”

“咻——咻——咻——”

黄昏就要降临。天边的一团云彩擦过山垭口,向森林深处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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