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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上)

2023-11-29纳金

西藏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爸爸

纳金

一段生命即将结束,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充盈。安心,是生命本色的高贵,是灵魂深处的领悟。每一个生命,无论长短,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尽管终究都会因为能量不再而滑向宇宙黑洞。曾经烟火寻常里存在的记忆,春夏秋冬里的喜悲感触,都会变成虚幻的尘土,洒落在这作为个体舞台的人间。所有人,都在尽力着,让别人放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他人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所有爱,都在融化着梦想,让它柔顺成为溪水,让生命之光可以自由行走其上。

我从医学院毕业有20年了,说的是博士毕业,如果从本科或者硕士算起,那时间就更久了。在医学院的最初几年里,我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高中毕业时的选择,以我的高考分数,上一个更好的大学好一点的专业是没有问题的,可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学医呢?

学医太苦了,太累了,我有过退缩,有过想撤离,但,你越走近它,越觉得它崇高;你越了解它,它越是神圣。

之前我一直做着心血管外科的主刀,那是有点光环的岗位,但同时有着无边的压力。48岁时,我申请换岗,因为我感觉已经不能驾驭自己的生命。院长是共事多年的大学同学,他为难着,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就这样,我从这家三甲医院的心血管外科调到了临终关怀科,当然,对于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而言,它叫“安宁护理中心”,这个名字可能会温馨一点,顺耳也顺眼一点。在这里,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让自己处于安静状态,可以认真地思考一些不仅仅是作为医生,更是每一个人都得面对的问题,譬如死亡。我开始思考什么是好的死亡,什么是坏的死亡等等。当然,一般人可能不屑于去想这个问题:死亡怎么会有好有坏呢?无疑,死亡一定伴随着悲伤、不舍、不愿,世界上怎么会有好的死亡呢?

但在这里,渐渐地,我的意识里一步步清晰地呈现出死亡的二分,死亡真的有好有坏。好的死亡过程可以帮助人们,无论是西行者还是留下的人们去追忆生命里那些曾经的美好与甜蜜,抓住最后的机会去创造更多的让彼此留恋的温暖,享受那些用爱和情细细编织出的普通到不用花钱就能拥有的明月清风,感受生命平常里的高贵和神圣……这些美好,将会是留下的人永远的念想,是西去的人下一程旅行的盘缠和行囊。而坏的死亡,则充满痛苦和创伤,西行的人恨恨而去,留下的则会有摆脱不掉的内疚、愤怒和伤痛……

在这里,我接触到一个个病人。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中,他们的生命不再旺盛,不再有力,不再鲜活,已若游丝,纤细柔弱卑微到如同空气中的尘埃,但,他们却都曾经充满理想和激情,都曾经蓬勃有力,都是高贵得令我敬畏的生命。每天,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迎来他们,又送走他们,忙忙碌碌,工作的结果却只能有一种,那就是陪伴他们终结今生。

我曾经默默地流泪,也曾和我的同事们抱头痛哭,为那一个个逝去的生命……作为一名从业20年的心血管科专业大夫,我几乎放下了自己的专业,不再专注于去研究我的病人生病的原因,不再推测他们患病的机理,不再搜寻那些大药厂的新产品信息,不再关心人世间是不是有了一种什么更好的药物或医疗器械可以帮助到我的患者,我只需要和我的病人相视而笑,静静地聆听他们轻飘飘地诉说自己陈香的人生往事;只需要心怀真诚和敬畏,却笨拙地配合家属去做一些表演,只为赢得我的病人的一丝微笑和一份心安……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这里的工作不需要多少技术,吃止痛药,打止痛针,说说宽慰的话,如此而已,但亲历了我才知道,这背后需要爱的支撑。安宁护理中心只占据这么大一座楼的一个小角落,6间病房,20个床位,两间治疗室,一间医生诊室,实在有限的空间,但在我的眼里,它却是那么的不同寻常。

这个特殊的病区坐落在城市的南边,经济开发区再向南向西的地方,我们的新院区。坐在办公室就可以清楚地看见西山。我经常会打开飘窗,凝望算不上雄伟但却神秘的西山。医院在山的东边,我的眼睛看不见山的西边,西山的西边是什么样子呢?我有点好奇。

助手曾经要开车带我去看山的那边,被我拒绝。我只愿在空旷的院子里慢慢地往西走,当夕阳还没有被西山揽到怀里,她还可以温暖我裸露的双手和脸,来自更北方的春风和春沙一阵又一阵涩涩地迎面扑来,我的白大褂在身后被卷起老高来。

只要有时间,我就愿意那样走,向着西,但每一秒钟我都可以无比真切地感觉着生命和健康。

老大不小地来到这里,从零起步,做一个新手,我想着写一点日记,记录一点生命里匆匆的不容复制的东西,也留下自己的一点思考。我的心里总还有着一丝幻想:我的所作所为是否不仅仅只是陪伴他们终结今生,我和他们一起游丝着有限的生命,我们彼此的陪伴,是不是还可以温暖、鼓励和成就我们彼此的来世呢?有今生,究竟有没有来世?我的工作是不是还有着陪伴我的患者朋友们开启下一段旅程的意义呢?

依稀还记得大学时的公共哲学课。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认为,火是世界的本原,世界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按一定尺度燃烧,一定尺度熄灭,火与万物可以相互转化。如果真的是这样,像我这样的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否有着更为积极的护送火种传递的新生意义呢?

我一直在想,记录下来,它们构成我的生命。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不见他,已有26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离散。才知道以前的20多年里,全是想当然。

这是我来安宁护理中心的第一个正式的班,一早,查房。今天上午,想和我的每一个病人见见面简单聊聊,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想看看他们的眼睛,听听他们说话。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要放松,思想上不必高度紧张,没有高难度的手术在前面等着我和我的病人。相對于其他科室工作的高度不确定性和太多的未知,这里的工作也许可以算得上所谓轻松吧,来我们这里住院的患者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只有一个期待:希望少一点痛苦,生理和心理都能够平静一点走向死亡。于他们而言,人间已经没有力量可以再帮他们回天,绝大部分家属都签了“如果有病危,放弃一切抢救手段”的协议。合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的眼里却只有两个字:绝望。

正式上岗之前的一周里,我调阅研究了本科室病房目前在院所有病人的病历材料,世界就是那么荒诞搞笑,卷宗里我没有遇见他,但在病房里我们却四目相对。

6号病房,我查房的最后一站,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部瘦骨嶙峋,白中见黄,他的身体脱形了,我看见他的被子显得那么空旷。

他是我一辈子不能说的伤。

为什么在这里让我遇见?就在我想着开启人生下一段的这个时候。

顾理是我大学阶段的恋人,初恋,我们爱了5年,却在毕业时分手。他坚持去了高原,践行他作为医者的理念,我则选择继续留在大城市里读研究生。

听说他的姥爷牺牲在西藏阿里地区,是一位军医。顾理本科时就去过一次西藏,但只到了拉萨,他的目的地是阿里。迄今,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他的那首小诗:夜的阿里——

阿里的夜空满是星星

姥姥看着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轻轻地说在我的幼年里

很少出远门的姥姥哪里有去过阿里

她从哪里知道这天际的信息

童年的我曾经夜读在刊物拐角的小诗里

姥姥和少年的我曾在夏夜的小院闲聊

她熠熠的目光会从没有星星的落寞天空

下沉到那时我还有点亮的眼眸里

姥姥只上过三天的私塾

她一生都在后悔没有坚持读书

她喜欢母亲和她讲的

出生在贝加尔湖畔的李白

也时常沉浸在波罗的海边的童话里

姥姥精通女红

太阳,月亮和星星经常升起在她的作品

青年的我和姥姥说过德令哈

希望她把自己绣在春暖花开里

姥姥的嘴角总是带着微笑

她大多沉默不语

童年未解的问题

被我遗忘在了姥姥的生命里

姥姥喜欢站在南窗边,窗外蜿蜒着

青年姥爷离家去革命的小径

她凝望着西南说,有五彩夜的地方

只有西藏的阿里

姥姥和母亲都不曾到访高原

今夜,只有我在拉萨河谷

阿里还在很远的远方,我想去看看

去看五彩光怀抱中夜的阿里……

此刻,他躺在安宁护理病房,我是他的主治医生!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

我的眼睛开始游离,从隔壁的病床,到病房的天花板,到助手的脸,最后停滞在自己手里的听诊器上。

“李主任好!”我听见陌生里有着一丝熟悉的微弱的声音。

“哦,你好,你好!”我终于把眼睛抬起来,再次看向他。

顾理。床头贴着他的名字。

他仍然微笑着。

我却有点眩晕,眼睛发黑,手不自觉地探向我的助理的肩。

“老师,老师,您怎么了?”

“快,快,扶住她!”恍惚间,我听见他的声音。

“好的,你注意休息,下次查房再聊。”我故作镇静地叨咕了一句,看也没有看他,转身离开病房。

我遇事特别紧张时会有眩晕。尽管我主刀心外手术那么久,做过那么多次的训练以克服这个毛病,原以为老毛病已经被自己刻意的训练制服,但,没有想到,老毛病还是复发在和他26年后的相遇时。

啊,这个人,原来以为只会存在梦境里,为什么,为什么他也会在这里?

“给我的名单里为什么没有顾理?”转身回到办公室,喝了口水,我问助理小马。

“这个顾理好像是昨天夜里临时加进来的,我也不知道。抱歉,老师。”小伙子有点紧张。

“尽快把他的病历资料整理好放我桌子上。”我起身去洗手间,“我休息一会儿,你现在就去收集整理他的资料,认真研读,回头和我说说你的看法。”

其实,我也知道,在这里,可能不需要像我在心外那样周密系统地去计划和论证那么复杂的治疗方案了,临终患者往往只需要以消炎止痛为主的姑息治疗,但我不甘.如果说昨晚我还在问自己是不是又有点想当然,是不是又有点自以为是,但从我看到顾理的第一眼起,我知道,我实践自己空想的机会可能来了。

第二天到了医院,科室里几个小年轻交头接耳的,好像在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

我有点蒙,直到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才发现自己的短发有点搞笑,爆炸头,一早忘记梳头就出了门……

“老师,上午院长要过来,要找您谈顾理老师的事情。”小马总是很细心,他是能干的南方小伙子。

“院长秘書电话里透露了一点,说顾理老师是您的……您的大学同学。”他小心翼翼地接着说。

他是我多年的助手了,本科就是我带的,很棒的小伙子。我们之间太熟悉了,彼此不会隐瞒什么,总是有话直说。

“没错,大学同学,我们还谈过恋爱。以后请你多关照他。”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摊开双手。

“他是什么病?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小马。

他以前身体非常好,这我是知道的,否则,他也去不了高原。分手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从大学同学那里打听他的消息,听说他一直很顺利,在当地做得很好。我曾经犹豫过,悄悄买过汽车票和火车票,我想是不是还可以和他继续一起的梦想,但那一次的痴心妄想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真的铁路公路多式联运着自己想去高原找他,结果,我晕倒在接近唐古拉山口的地方。

“他是胃癌晚期,自己制定的治疗方案……他现在有些时候已经无法正常呼吸了,需要呼吸机帮助。”一直低着头,手里不停地搓着材料袋的那个拐角。

“既然已如此,那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的眼睛望向窗外,山那边暗着,这边有阳光。

“听说他一直想着在高原试验开展安宁疗护项目,还没有腾出手。敬业的老前辈啊,总感觉自己绝不能浪费时间,听说半年前他就一直在请求上级主管部门帮他协调来我们这里的临终关怀科,他想和我们一起摸索开展这项业务。听说他已经签了协议书。”小马的眼里有泪。

“协议?什么协议?为什么一定要来我们医院?”我坐在椅子上,望向西山。

“遗体捐赠协议,他想要成为我们医院的大体老师,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回报一点母校。我都是听小苏说的。我们怎么才能帮到顾老师一点呢?”他哽咽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不容易。

如今我所在的这个三甲医院隶属于我和顾理的母校,是医科大学的第一附属医院。我从学校博士毕业就直接来到了这里工作。

说到这里,我有点不舒服。

“李大主任,我来看看你!”院长来了。他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嗓门还是那么大,他本科时就是我们的学生会主席,我们班的班长,总乐意为大家跑前跑后地服务。

“坐。”我起身,讓出自己的椅子,自己打开靠墙的折叠椅坐下来。

“你出去吧,多和顾理聊聊,他想法多,注意记笔记。”我的助手是聪明的,顾理是我们那一届的佼佼者。

“怎么样啊?还适应吗?”院长看着我。

“挺好的,放心。”

“我知道你一定没有问题,注意心理适应,干我们这行的哪里有好活呢,是不是?我其实是有私心的,总惦记做好这个科室,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把你安排到这里了。那天回去我们老姜狠狠臭骂了我一顿。”他笑着,不停地摇着头。

老姜是他的老婆,是另外一家医院心外科的护士长。

“没什么。我自愿的,你已经很关照我了,老同学。”我说的是实话。

看着对面的院长,我又陷入了回忆,记得第一次见大体老师,我是那么的不争气,竟晕了过去。幸亏后排的顾理反应快,是他扶住了我。我晕他扶,如此一来,我们从没有说过话的同学逐渐发展成为相知相恋的人儿。

那一天的午饭,我们永生难忘。

其实我们是有准备的,专业老师和辅导员都交代过我们,那是作为医科生必须要经历的第一道门槛,否则又怎么能学医呢?

那天上午,我们第一次集体认识了我们的第一个大体老师,听说他是个部级干部。如今的我才知道部级是个什么概念,当时哪里知道那么多呢,只知道是个很高级别的干部。

那天短暂眩晕之后,我仍然坚守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上完了大体老师的第一节课。当然,顾理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准确地说是拽着我的手腕,一直到下课。

“感谢大体爷爷,你不晕怎么会有我们的恋爱?”顾理后来一直和我开玩笑。

是的,感谢大体爷爷!在心里,我一直珍藏着对他的尊敬。

大体爷爷生前大概有一米八,我能想象出他在战场上的英姿。

读书时每次上他的课我都会静静地看他。

毕业以后,我经常也会静静地想他,在认识他的这么多年里,从没有忘记。

……

我静坐在那里。院长站着说话,一边还客气地拿出自己的零食和我分享。他的胃动过手术,他每次只能吃一丁点,所以总得进食。忙于工作的人都顾不上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老实说,我的胃也不是很好,妈妈生前总是交待我要好好吃饭。

“您吃吧,我不饿,坐这慢慢吃。”我站起身,示意他坐下。

“唉,老顾这个人啊,你是了解的,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认真到极致,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工作。我想了又想,他毕竟不一样,医生出身,可能会把很多感受描述得更准确一些,和医生交流配合起来肯定更好一些,他的真实感受非常有利于我们对于临终关怀服务内容、服务方式和服务方法等很多内容的摸索吧。国家层面已经有了很多考虑,还需要进一步总结地方经验,之后再推广落实。本市目前在这方面是走在全国前列的,我们医院也不能落后,得在实践的基础上摸索一些经验,大家一起努力推动这个事情更快更好地发展。当然,也不能急,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吧。”院长一边吃着,一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

“是的,我尽全力配合好,这项服务需求量太大了,得抓紧做。”我点了点头。

但其实我很茫然,说实话,我没有什么思路和想法,从医这么久了,一直都专注于怎么去帮助患者重拾健康,没有真正考虑过如何陪伴病人走向死亡。

“我们一起努力,看看怎么在现行体制框架内把临终关怀服务做起来,哪怕就是做一点探索呢。今天来也是想当面和你道个歉,事前我和你们俩都没有充分沟通,你不知道他要来,他也不知道你在这里,他以为你还在心外呢,协调这个事情的时候他还特意问过一嘴。”院长站了起来,背对着我,看着远处的西山。

“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他看似不经意地问起你,我心里明白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想应该也没有什么了,老顾如今也已经是这个状态了,我们是同学、朋友、同事,我们更是共同战斗的战友。过去的20多年里,你一直是我们医院的骄傲,是我最重要的战友之一,眼下,我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我。”院长的口才一直很棒,在医科生里尤其突出。

我没有说话。

“你不会介意吧?老姜也特意要我来问问你。她说我不懂你们女人的心,我确实也是糊涂的,应该和你提前说一下,但我想我是了解你的,我只是觉得你来这里很合适,以你的态度和能力,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科做起来,做好。院里正准备申报国家级重大科研课题,我想把这个作为第一个项目优先进行申报。”他站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

我看看他,又低下头。

“有什么呢?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顾理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还会有什么呢?”我开始是在笑,但突然又哽咽了。

“老顾他爱人已经走了,如今只有他和女儿相依为命。他女儿在四环那里的西藏班上学,今年初一。他主动申请来我们医院,也是想着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多陪一陪女儿,那也是我的女儿,我们弟兄俩说好了,我们老姜也特喜欢那孩子。”

“走了?怎么会?他爱人那么年轻!”

“意外,人生就是这样吧,你永远想不到,它会有何种结果。她出诊去村子里给藏胞看病,路上遇见了熊。本来她就要回成都了,不需要去上班的,老顾也下定决心让她好好生个老二,顺便也能把身体好好养养。”

顾理的爱人也从医,原来是部队的卫生员,据说也是自己申请留在高原。听说她比顾理小12岁,整整一轮;听说她是倔强又活泼的姑娘,倒追的顾理,非要嫁给他,最终,她如愿以偿。

“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会儿卫健委王司长过来看老顾,我今天正好也有时间,难得不开会,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看老顾,当面沟通一下,以后我就把老顾和这个科室交给你了,有事情,特别是老顾的事情你就直接找我,不用再经过小苏。做好思想准备,可能越往后,他的很多事情都得我俩给他做主了,他爸妈早走了,妻子也走了,孩子还小,谁替他做主呢?”他伸出胳膊,看了看表。

“我……我还想多说一句,如果不合适,你能不能不要怪我?”他起身,凑到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

“什么?只管說吧。”我一般是不会和他生气的。

“毕竟,毕竟你俩曾经是……那就相当于亲人啊,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在他的孩子即将成为孤儿的时候,他能信得过谁呢?他想向谁托孤呢?”他顿了顿,“在谈孩子的问题前,他问了三遍你还在不在这个医院,你说他有什么想法呢?我知道他是向我们俩托孤啊,只是碍于你现在有家庭,他不好直接说……”

“托孤?”我怔在那里。

“他的费用问题我会专门和财务沟通,一会儿也和王司长沟通,得特事特办。不要听他自己的,他那点钱就留给孩子吧,不能动。差不多了,王司长估计快到了,我下楼去接他,你简单整理下情绪,对不住了,妹子,咱们都要坚强起来!”他快步向门口走去。

他的腿一瘸一拐的,但却走得很快,他是渐冻症前期患者。

“哎……”我突然想再问他。

“有什么回头电话里说啊,我先过去。”他已经出门奔着电梯去了。秘书小苏紧跟着他,边走边和他说着什么。

本来,我是想问问他的身体和老姜的情况的。老姜是乳腺癌,双乳都切除了。但她还在工作,她已经不能亲自动手了,但仍坚持上她们科里的每一台手术,听说她全程就那么一直紧盯着,盯着她年轻的同事和学生们的每一个动作。

我知道,心外手术过程中的护理是一门艺术,那需要用心去体会力度和方向的,和我的手术刀是一样的。

老姜一直没有生孩子。她和院长两个人都那么专注事业,太忙了吧,哪里有时间去生孩子和养孩子呢?

医院的办公大楼里,一年到头都是明亮的,如果你不凑近窗户去看外边,不知是日是夜。

生生死死这里都有,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坚强活着的信心,向死的怯弱,为了活得更好一点的世故……阴阳世界里的逻辑和故事,这里都有。

阴间,阳间,于我们这样的人,可能都见识过,没有新鲜的……

“李主任,这是王司长。”院长回来了,没有进屋,站在离我办公室3米外的楼道里向我招手,他示意我出去。

我抓起笔记本,小跑着出了门。

“李主任,忙不忙啊?”王司长边走边和我说话。

“还行。”我想着热情一点接待领导,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主任和我都是老顾的大学同学,交给我俩放心不?”院长笑着看向司长。

“老顾的费用问题很棘手,但组织上会帮助想办法的,司里的文件已经报上去了,在等着上主任办公会。”司长说着神情严肃起来。

“好的,您放心吧。我们也有考虑,实在不行我们大学同学会鼎力支持,昨天我们一个同学就来电话了,他早早下海了,赚了点钱,他主动要求资助老顾,包括以后老顾女儿的生活。”我听出了院长说的是谁,那个总穿白西服的家伙,老丁,我们一届的同学,制药企业的董事长。

打心眼里我是服他的,在西药方面,我们确实需要搞一搞进口替代。我记得毕业前写论文时他和我聊过,那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一点。

老丁是厉害的,他有眼光,明明是和我们一起学临床的,毕业后在公立医院只待了半年多,总之是不到一年就跑去搞药去了。

他外语不好,想去跨国公司在国内的药厂工作有点难,“周末陪我练练英语口语吧,不学不行啊。”我读硕士时他就总给我打电话,总去学校缠我一起对练口语。

他的东北方言英语时不时会让我大笑不已。那时的我也需要笑,我还没有走出对顾理的思念。

他进步很快,我博士还没有毕业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琢磨怎么自己独立建药厂了,“你有空去听点金融课,如今是信用经济时代了,干什么都离不开和银行打交道。”他那会在忙着和银行,和几个老板谈合作,说什么各占多少股份啊,盈利了怎么分红啊,反正都是我不喜欢也不感兴趣的事情。

他得空的时候还是会跑回学校找我,有机会就会给我上课,教育我要学点这学点那,时不时还会抄点诗句给我。

当时的我只是专注在自己的专业学习里,一篇博士学位论文已经快把我整趴下了,哪里顾得上理会老丁的这些情调,再则,他的字也确实不好看,诗是好诗,但字却难看,惹得我很不高兴:我觉得他的字糟蹋了那么好的诗。

哎,今天想想,如果老丁的字能潇洒点,哪怕就像他那个人一样呢,不帅倒也不难看,可能我们俩也就凑合在一起了。

我是受穷受累的命。

老丁的字有点丑,可并不妨碍他扩张自己制药的事业版图。

“你们到我这里来玩啊,我这山清水秀的,空气里负氧离子浓度绝对高出你们城里好几倍。”过了好几年,他又给我打来电话,那时候,我已经和丈夫在谈婚论嫁了,“来吧,我真心替你高兴,终于走出来了。”

从班长那里我间接地知道后来老丁和顾理联系密切,那个家伙脑子活,不仅在自己老家带动乡亲们种植中草药,还通过顾理在西藏联系了好几个地方作为他的中草药来源地。

“老丁干的是对的,原料的质量必须严格把关,否则那些中药的效果就大打折扣,无论是中草药,还是中成药,都是这样。那家伙野心勃勃,如果搞成了真的是造福于患者啊,进口药实在是太贵了!”

但后来的几年老丁却消停了,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老丁的药厂怎么样了,怎么也不来找我了?”一次开会遇见班长,我主动问。

“别提了,他这几年有点麻烦。”

好在不久后老丁的药厂终于起死回生,有一次,他到我们医院来了,中午我俩在食堂吃饭。

“班长太忙了,今天恐怕是见不到他了,也没事,今天也只是来看看你们,让你们看看我还活蹦乱跳的,就不用担心了。”他还是那样,有点嬉皮笑脸。

说也奇怪啊,这本科同学和硕士博士阶段的同学关系就是不一样,随意,毕业再久,年龄再大,彼此间总惦记着,一人有难,其他人总放心不下。老丁说得对,看见他好好的,我特别开心。

“他忙啊,现在是一院之长了,啥啥都得操心,很少能在办公室抓到他。”好几次我去办公室直接找他都碰了壁。

“你多提醒他。我其实有时也担心他的身体,他从小家境差,长身体时都吃不饱,身体不扛造的。对了,他们到底怎么想啊,究竟要不要孩子了?再不要可是要不到了。”

“不要了,也不能要了。”我低下头。

“为什么?什么意思?”

“老姜是乳腺癌,确诊了的,还是保自己的身体吧。”

“我怎么不知道?怎么都不跟我说?!”

我埋头,筷子在盘子里挑来挑去,就是进不到嘴里。

“好了,我赶紧回去了,都得注意身体,我回去找找那几个老中医,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果有中药可以用,我自己去趟西藏,在那里给老姜整一块专门的药材基地,保证她用药的质量,那里环境好,药材质量高,顾理还可以帮着打理打理。”不知为什么他顿了一下,“老顾的女儿也不小了,很漂亮,你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使劲瞪他。

“嗨,都是亲兄弟姐妹,我知道你们都彼此放心不下的,你有啥好消息我都会悄悄告诉他,他的嗓门立马会大起来。我把我和你家教授的合影给他看了,他连着说帅,真帅,他说你满意就好,他也就放心了。”

老丁回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他也佝偻了。

“老丁的药厂起死回生了。”班长高兴地和我说,“谢谢你们啊,老姜现在用着那个药感觉挺好的,顾理隔一段时间就会寄过来或者请人帮忙捎过来。”

不知道老丁还佝偻不,如果一切顺利了,他的腰是不是该掰直了呢?

他说得对,我们彼此之间还是放心不下。

他嘱我吃上灵芝粉和三七粉,说是对我的身体有好处。

“都是西藏当地的药材,老丁让专人给打成粉再寄过来的,可以活血化瘀。每天一点点就行。”老姜知道我有甲状腺结节和子宫肌瘤。

老姜是含蓄的,我知道她说的“专人”是谁。

“我们相互监督啊,一定保护身体,这样就都放心了。”她给我发微信。

“有些费用可以从科研的角度想办法,譬如这个床位费,给他开个单间,从科研办公费用里走啊。我们老顾来这里也不是白待着,人家既是养病,更是工作。”

“是,是,我们大家都了解他,要不是想在高原试验进行临终关怀项目,我们八抬大轿也抬不来老顾的,他不会因为自己的病下高原的,只是……只是……这……这个……”

“怎么了?”司长站住了。

“单间的事情我们暂时没有做到,一是因为我们医院确实房间紧张,二是老顾也不同意,他说那样反而限制了他的作用,他说和其他人同一个病房可以给他提供好多机会去了解患者需求和实践研究内容。”

“唉,他这个人啊,总是想着工作。”司长继续向前走。

“他还自己买了眼控仪,想着在很多时候能方便点,这两天我们就着手给他装上。”

“眼控仪?”

“说白了就是用眼球可以操控的电脑。霍金,那个物理学家,就是靠眼控仪完成那么多科学巨著的。很多患者,特别是中后期身体完全不能活动的、不能说话的患者都可以用。渐冻症患者,像我这样的,还有中风失语症啊,脊高位柱损伤者呀,哎,说白了,就是那些已经不能说话,四肢已经完全不能动,只有大脑和眼球可以动的人会需要的家伙。”

“前些年我了解过,那时还是新产品,功能还不够强大。这好几年过去了,一定是有了不少改进。我们的高科技啊,确实要服务于生产和生活。”

“嗨,基本原理也很简单,眼控仪发射红外线,通过人眼虹膜的反射,获取信号,通过电脑就转化成鼠标和键盘的功能。干我们这行的啊,既希望这个产品越来越好,又不希望它多,不希望很多人需要它。”院长说着垂下了头。

我看了看他,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我知道他这会的心理,他的腿脚已经明显不利索了。曾经跑得那么快的他,如今走起路来都是费劲的,两条腿向外拐,两只臂很费力地配合。

“我们得做好这项事业。我会尽力的。”看着他,我想起两年前的那次会上,院长歪头悄声和我透露了他的病情,我至今记得他满脸的淡然。

记得那天散会后我没有回家,我没有打招呼就把老姜从班上“绑架”去喝茶了,一直到夜里11点。在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包间里,我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你有宝贝儿子给你养老,笑一笑!”

“你有志同道合的丈夫和你一起写人生,笑一笑!”

我们彼此说着对方最爱听的,其实,不仅我知道了院长的渐冻症,她也知道了我已经和我的文学副教授分居很久了。

那一晚,我好像知道了什么叫作生命的支撑。

那个夜晚我没有睡着,我一直在想天下究竟有多少个医生和护士,这些学医的是不是得亲自尝遍天下所有的疾病呢?既然让我们成为医者,又为何让我们也生病呢?继而,自己又明白了,不生病,不亲历病痛的折磨又怎么能体会到患者的痛苦,又怎么会想着尽一切可能去改进治疗技术和手段呢?

出了電梯,右拐,还要走个两分钟,6号病房是最大的那间,把着西头的拐。

“老师,正要去找您呢,17床,17床的王大爷可能不行了,怎么办?”小马满脸紧张地跑过来。

“别慌,让我看一下,应该不用做什么了,赶紧通知家属。”我知道王大爷的情况,前几天就已经不好了,他的女儿早早签了协议的,不需要抢救。

“他老伴在这里,给他女儿打电话了,开始一直打不通,打通了也不接。”

他女儿不在?我前几天在电话里和她说的,让她最近务必要留心医院电话的,老爷子不会挺太久了,我和她说了好几遍的。

“我这不是忙么,尽量吧,唉……”她电话里一直在叹气。

“我知道,知道你忙,但尽量啊,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终生遗憾的。”我提醒过她。

我跑了起来。

王大爷静静地躺在那里。老太太身体前倾俯在他的床边,双手抱着丈夫的右手,一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快步走过去,没有声音。我早已经抛弃了带跟的皮鞋,穿上软底皮鞋或者布鞋,只为走路时能轻点,再轻点,不要吵到我的病人。

我从被子里轻拉出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中间。

“爸爸,爸爸。”我轻轻地唤他。我见过他的女儿,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

他的手轻轻的,就那么轻轻地动了一下!我能感受到他的回应,毕竟,我是一个主刀的大夫,我的手比一般人还是要敏感……

瞬间,我的泪铺满脸膛,一个即将远行的父亲,给了我一个宝贵的人间机会还能再喊上一句“爸爸”,可是,我代喊的这一声“爸爸”,能不能让这个弥留之际的父亲感受到女儿的不舍与感恩呢?

我是不幸的,35年前,我没有机会这样去送别自己的爸爸,我见到的是已经完全睡熟了的爸爸:他和平时一样,还是穿着那身绿色的警服,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和姐姐疯狂地喊着:“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听不见了,他再不能睁开眼笑眯眯地看我们了,那罪恶的子弹打中了他的左心房。

爸爸的同事们过来了,叔叔们要抱走我们,被姥姥攔住了,“让她们哭吧,让她们最后一次当面喊声爸爸吧。”

姥姥的手里拿着她的小毛巾,她用它给爸爸擦了脸,还有爸爸的两只大手,粗糙的大手,“孩子,你走了,也没和妈打声招呼啊,我还在呢,我还没走呢。你先走吧,放心走吧,家里还有我,还有我陪着她们娘仨呢。”姥姥一直说着话。

妈妈没有哭,整个葬礼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爸爸,在别人要推走爸爸的时候,她在一瞬间甩开了架着她的两个叔叔的胳膊,她拼命地跑向爸爸,伸出手去拽爸爸睡着的那张床。

只是,妈妈的胳膊不够长,妈妈的速度也不够快,我看见,妈妈只是扑倒在了地上,爸爸还是走了,睡在那张床上走了。

那张床,从上到下,全是白色,我没有看见它的轮子,也没有看见那些叔叔们抬着它,他们只是簇拥着它,但那张床,一直向前走着,没有停留,没有耽搁,悬浮在地面之上,它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向走了,直到我看不见。

若干年之后,我在手术台主刀,它们一般是绿色的,我也是绿色的,我和它们绿为一体。手术时,我的病人们都暂时睡着了,他们被麻醉了,在我说“开始”之前,我会先转到他们的头部,看一眼他们,那时,他们长着和我爸爸一样的脸,我会笑一笑,对着他们。

“我要让他们睁开眼笑着看我。”每次拿起手术刀之前,我都会和自己说这句话。我想让他们睁开眼笑着看我,就像13岁那年,我多么想爸爸能再睁开眼笑着看我一样。

每台手术后,我都会瘫坐在那里,不吃不喝半个小时,抑或更久的时间。当年妈妈就这样坐着,姥姥不让我们去打扰她,妈妈经常就这样长时间坐着,不吃不喝。

“李大夫,他醒了,睁开眼笑着看我了!”小马,也可能是我的其他小同事,会从病房跑回来告诉我。

他们会围到我的身边,我们会一起笑,有时候也会有泪。大大小小的手术让我们经历那么多,颠簸过那么多的起死回生。一般人不会知道,只有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长年站在手术台边的人,才有机会体验什么叫活过来。

我是不幸的,在我13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但我又是幸运的,在我刚到这个科室的日子里,我代替别人,没有经过别人的允许就喊了本来只属于她的“爸爸”,帮她送她的爸爸远行,我已经那么久那么久没有机会喊“爸爸”了……

床那边,老太太抬起头,她看着我,干瘪的嘴巴动了动,我没有听见她的声音,隔着床,我们彼此看了一眼,我们的目光又都不约而同地移向床头:他黄黄的,干枯着,但他的脸上好像有着那么一点笑意,那浅浅的,淡淡的,也许别人看不出来的,只有我看出来那一丝笑意。

老太太扭头看我,她笑着看我:“闺女,你爸爸听见了,你看他笑了。”

我抬头,勉强笑着看她。

他笑着走了。又一个爸爸,走了。

监测屏幕上,那条波折着的曲线慢慢地,慢慢地成为一条直线。

岁月,终于拉直了王大爷生命的曲线……

我看向西山,透过迷离七彩的眼睛,我好像看见了王大爷站在云端,他走了,和当年我的爸爸一样。

“祝你踏过千重浪,还能依偎在爱人身旁;祝你历经沧桑,还能不忘少年样……”房间里开始有轻轻的歌声。

老太太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声响:“老头子,你记住了啊,我的右耳根有颗痣,灰不溜秋的,特别容易认;我也会找你的,回家我每天都会给你做醋溜西红柿,记得每天都回家陪我啊。来世要嫁人,我一定还要嫁爱吃醋溜西红柿的,你娶老婆一定记得找右耳根有痣的姑娘,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啊!”

那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我们都了解,老太太每天都会做这个菜带到医院来,一片片依然红红的西红柿,伴着淡淡的陈醋香,听说王大爷一辈子钟情这道菜。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那些岁月的褶皱在轻轻地颤抖,它们就像那机械波,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而振源好像就是她不停颤动的单薄的双唇。

“老头子,闺女也来送你了,她不怨你了,她还是咱闺女啊,她来送你了,你放心了吧?”她的闺女在外企做高管,来过两次,我们面对面谈过话。

“该治疗的都治疗了,我该做的都做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她戴着口罩,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有点冷漠的眼睛。

“是的,有时间多来陪陪老爷子就好,他的时间不多了。”我叮嘱她,我认真地看她的眼睛。

“我工作很忙,没有太多时间。”她转身走了。

“她怨她爸爸啊,她心里放不下。年轻时谈对象,她和那个男孩子挺好的,可是男孩子个子比她低,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她爸爸就不同意,怕她结婚以后受罪,可是,哪里知道呢,后来,后来她就谁也看不上了。你们也不要怪她,她有心结。”老太太忙着老伴所有的生前身后事情,有时候会主动和我说说。

“她也怨我,都是女人我能理解她,我这个当娘的不合格,没有能理解闺女的心事,让她这辈子落了单。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啊,我这辈子有美满的婚姻,可是她没有,她没有啊。但她爸爸也不是故意这样的,哪个爸爸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呢?”她总是小声说着,时不时会停下来抹眼泪。

不善言谈的人是不是都容易赢得别人的信任呢?他们主动说给我听,我总是沉默着,有时候会想起来给阿姨递纸巾,但大多数时候是想不起来的,只是愣愣地站在她的身后,轻轻抚摸她颤抖的肩膀,就像当年我抚摸自己的母亲一样。

母亲大前年走的,在姐姐一家生活的那个城市。

母亲是乳腺癌,发现时就已经是不可手术的晚期。

“要不要做手术?你是医生,听你的。”电梯里,姐姐问我,自从姥姥走后母亲一直和姐姐一家生活在一起。

“不用了,已经全面转移了,手术有什么用呢,只能加重她的痛苦。”我面无表情。

面对母亲的病,我是木的。面对患者,我还有着理性,我会急急地去找资料,去备课,去尽可能快地拿出治疗方案,但当我看见母亲的CT报告时却迷糊了。

那一天,在地铁的车厢里,我一直坐着,人们上上下下,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终点站,我被撵下车厢,月台上,我又上了车,但还是不知道去何方。

是丈夫和儿子把我带回家的。那一天,我把4号线地铁来回坐了3圈,从起点到终点,把终点变成起点后再到终点。

“我们正发愁怎么和她交流一下呢?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来回3趟了,看样子是有些不太正常。”我深夜没有回家,电话也不接,丈夫和儿子找到了我的科室,找到了地铁,又打了110,最后他们和4号线地铁总调度说上了话。总调度室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屏幕上发现了那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迷糊的身影。

我确实没有听见电话。

母亲的CT报告我没有看第二眼,一眼望去,几乎整副骨架图都是黑的,肩胛骨、脊椎、肋骨、耻骨……

“正常情况下,一般人到这个地步,差不多疼都能疼死了,她怎么不说呢?这个病要是早发现完全是可以手术治疗的啊!”旁边的小马嘟哝着。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怎么替母亲解释,怎么替自己解释身为医者能这样疏忽自己母亲的疾病。

上大学以后很少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只是抽空给她电话。其实,很多时候我是怕给母亲打电话的。

“你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呀?”母亲总是会问。

“吃饭了,吃饭了。妈妈,以后能不能别问我这个问题啊,问得我烦,我是医生,我能不懂吃饭的重要性么,不吃饭,我不想活了么?”我说的是实话。

很多时候心力交瘁,抽空打电话的目的只有一个,听听她的声音知道她很好,让她听听我的声音让她知道我很好,两个人就都放心了,至于有没有吃饭,吃的是什么,在我看来一点都不重要。

“妈妈,以后不要问我这个问题,问点别的,好不好?”我的恳求是真诚的,这个简单的问题会问得我很烦,有几次,我朝母亲发火,在电话里朝她发火,那一次,我更是挂掉了母亲的电话。

结束6个小时的手术,看见姐姐发来微信说母亲发烧了,我洗完手,顾不上上厕所,抓起手机给姐姐打电话。

姐姐还没有来得及说病情,母亲就抢过手机:“你要记得吃饭啊,不能一忙就不吃饭,时间长了胃会坏掉的。”

我没有说话,却使劲按掉了手机屏幕上那个红红的圆圈。

铃声再次响起,是姐姐的电话,可是,我却不想接。

“妈妈说保证再也不和你啰嗦吃不吃饭了,知道你忙,知道你累,很多时候心情不好。”那天深夜,姐姐给我发来微信,“不要怪她,妈妈不容易,她整天不说话,但心里装着儿孙们的人生。”

第二天,我鼓起勇气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妈妈,对不起,我做得不对,不该挂断电话,太不应该了,请您原谅我。”我确实因为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而愧疚而懊悔,我只能和她说这些没用的话。

“没,没什么,妈妈知道你忙,就是放心不下……我老了,也不懂别的,我说点什么能让你开心一点呢?”电话那头,母亲啜泣起来。

母亲隐瞒了她乳房里的疼痛,沉默着走完她的人生。她终老在自己的床上,她隐忍着人世间的一切伤痛永远地老去了,在那个灰色的冬天的下午。

如今,她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正享受着父亲和母亲共同疼爱的幸福的小姑娘呢?我时常在想。

那一次的休假,我去姐姐家照顾母亲几天。

她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脸朝向南窗。睡觉,她只向南,从不面北,哪怕因此而压疼或者压麻了那一侧的身体。至多平躺一会,她还会继续南向。

“我可能要走了,你们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妈妈走了好放心啊。”她声音微弱。

“不会,你只是老毛病犯了,吃点药就好了。”我看着她,习惯性地回答。

是啊,习惯了,多年来,母亲很少有好过的日子,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她习惯隐忍着生活。

母亲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母亲和姥姥相依为命,她习惯了隐忍一切的苦痛。

“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宝贝。我去找你爸爸和她们的爸爸了,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放心。”那是姥姥留给母亲最后的话,她面向南窗走了。

“南窗外,美的人们和她们美的人生,正错综成为一天的云锦。”知道姥姥走的那一天,姐姐给我写了信。其时,我们在两个城市里读着各自的大学。我一直保留着那封信,如今,它已经发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我在南窗边坐下来,一直坐到晨曦来临,看着一个圆形的光明从东方慢慢升起,一圈圈地点亮周围的黑暗,在它的强势里,黑暗渐进着后退,没有曲折地直线向西,进入远处的西山的怀抱,西山在氤氲着清晨的薄雾里沉默不语,但却依然蜿蜒前行,一直伸向,天尽头。

护士姑娘们过来了,静静地推走王大爷的床。我看着它,和我爸爸的床一样,它悬浮在那里自己向前移动着,不需要借助任何的外力,我想它依靠的是生命力。

小马搀着老太太跟在后面,“慢点,慢点,老头子,慢点,等等我。一定记得啊,我右耳根有颗痣,灰不溜秋的。”她的身子好像是飘在那里,在空中,依附在小马的身上,小马佝偻着腰,头使劲向前伸,我知道他在那么努力地想带上老太太跟上老爷子的那张床,就像当年,当年我的妈妈那样,她也是那么努力地想追上我爸爸的床……

就这样看着他远行……

我安静地看着,我又一次体会到失去爸爸的悲伤,我还想再听听他说话,还想他能注意到我的眼袋,就像当年我的爸爸风含情水含笑般地看着我的脸:“哈哈,闺女长大了,你看这里,闺女这里长了一个雀斑,青春的雀斑……”

可是,我的爸爸终究没有见到真正青春的我,只是让我记住了他永远青春的脸庞。

他们一定也放心不下我们,但只能这样,他们这一程的列车到站了,而我们还要继续……

每一程的死亡都是下一程全新的开始。在我的职业里,病人的死亡是一种事件,一个个无法完全预知的突然出现,和它有关联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已地紧张、不安,而后来呢,有一天,它终究不再是一种事件,它成为另一种延续:于它自己,他成为了另一种生命,尽管他是哪一种形式,在哪一个空间,以哪一种味道,带着哪一种表情,我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它于我们这些还留在这个世界的人而言,都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种呆滞的、沉闷的、不能被任何语言叙述的延续。

而我的使命是什么呢?我想去帮助那些生命在有限的共存过程中可以产生更多的融合与相互穿越,当有一天不得不说再见时,在有一天新的生命已经启航以后,我又想缩短那些还没有更新生命的人随后会有的无援无助和无奈的延续。我想无论生命以何种形态,它都应当是一种有意义的存在,为此,我愿意摆渡在生死两岸之间。

“李主任,谢谢你,今天一来就给我上了一堂精彩的课啊,我们摸索建立这项新的服务就是为了一份温暖,心灵至上的温暖。谢谢!我真的很感动!”王司长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他有着真诚,没有我不喜欢的那种神态。原来,院长一直陪着他站在6号病房的门口。

“李主任还是那样,和年轻时一样,聪明,善良。”我听见有弱弱的声音。

是顾理,他坐在床头,眼睛一直看着我们。

我忘记了这个病房里还有他。

“老顾啊,司长专门来看你了。”院长向前一步,他走到顾理的床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突然,他低下头,把脸埋在了顾理的怀里。

“张院长!”王司长从后面拍了拍院长。

“坚强一点,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顾理轻轻地说。

院长站直了身体,把脸转向窗户,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表情。我走到顾理的床头柜前面,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

“好好的,我们都得好好的,现在想来那是6年前了吧,我们一起去过那个林卡,对吧?如今,6年过去了,我们不是还都活着!”王司长笑着说,他环顾着病房,用眼神和其他患者及家属们打着招呼,“不管做什么工作,对职业的忠贞不渝总是让人敬重。白衣天使们是艰难的。我们大伙一起珍惜今天的、这会儿的幸福,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是不是?”

林卡?他们也去了林卡?

如果没有去过西藏,很难知道什么叫作林卡吧?

确实,它是藏语词汇,如果译为汉语,大概就是园林,譬如北京的頤和园、圆明园。

我不知道司长、院长,还有顾理他们一起去过哪个林卡,我去过一个,在和丈夫刚接触时,我明确和他说了还没有接受他的感情,我想一起去趟西藏,也许在那里我可以给他答案。那时,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顾理这个人,还不知道我的梦境里永远只有顾理。

他陪着我,再一次的火车汽车联运,那时候还没有青藏铁路。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认真做个决定。

在那样一个空气通透到极致的日子里,我有机会在达东林卡坐上一坐。

为什么会去达东?本来是想去看相思树。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医院组织的一次参观活动中看过一幅画,名曰“相思树”,画作内容简朴,线条简洁,但看后却让人不能忘却,那棵树,那个人,那段深情……

尽管那个人早已不在,但据说那棵树还生长在达东村,人们都还记得他说过:“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慕名来到达东村,前后村庄和山谷寻找,逢人便问,但终未见相思树,我们只有悻悻漫步于山谷的溪水边。

蓝天,白云,碧绿的山谷,一棵棵大柳树在秋风里含情舞蹈,片片黄叶落入溪流,溪水顺势而下,带着雪山的颜色淙淙远行,永不回头。

我微笑着看他,那时他还算不上是我的男朋友。

他笑,他是文学专业毕业。

我们笑着,摇头,没有说话,但闻流水鸣溅。

不见相思树,却见无字溪。

前后打听,始终不得她的芳名,只能称她作“无字溪”。

无字溪边,他明净的眼睛透过大柳树飘摇的枝条望着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依然沉默着,但却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不,是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是在蓝天白云的见证下,在碧绿的山谷里由隐藏着而逐渐显性并成长起来的依恋,是一个没有了爸爸的女孩在生命长途跋涉之后渴望休息和停泊的港湾。

无字溪边,我答应了丈夫,同意他做我的男友,我觉得溪水带走了我的过去。

“是啊,老张,哭什么,还记得我们在达东的那张合影吗?”

他们去的也是达东!

“照相时你也是哭了,当时我刚刚确诊,我说活6年没问题,这不是兑现了?到现在还没死,我这好着呢。”顾理笑着。

“哎,老顾,我怎么越老越脆弱了,是不行了,老姜现在也总笑话我。”

“你太难了。”我捅了捅院长,朝他皱了皱鼻子。我年轻时就这么表达对他的嘲笑,嘲笑他苍蝇拄拐棍都爬不上去的油膜头,嘲笑他曾经对我的下铺同学动的单相思,嘲笑他那条挂着兔子窝的破牛仔裤……

顾理也朝他皱鼻子。

王司长也朝他皱了皱鼻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们的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属,也都在笑着向我们的院长大人皱鼻子!

他愣了愣,突然,他抱着王司长的肩膀大哭了起来。

我的老同学,我们这个著名大学第一附属三甲级别医院的院长,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在病房里放声大哭……

“王大爷走了,我们每个人都得走,我们是医生,见惯了死亡,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不介意死亡,越敬畏生命,我们越在意死亡,但很多时候却无能为力。身为医护,我们尽了全力也不能帮助别人和自己避免死亡,但我想,我们总该想办法去争取从容地,在幸福和留恋的感受中走向死亡,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每一个生命在恐惧中痛苦地死亡。”他边哭边说着。

我把纸巾塞到他的手上。

“是啊,院长说得多好啊!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但能不能拥有一份好的死亡,这里面需要我们医务工作者更多的努力,也需要社会各界给予我们更多的理解和支持。在生命即将枯竭时,患者真正需要什么呢,需要像我们这样的人做些什么呢?”王司长拍着院长的后背,一边缓缓地说。

“我是院长的同学,是这里的一名患者,曾经也是一名医生,以后我们要经常打交道了。”顾理环顾着整个病房,微微笑着说。

是啊,有什么呢?生如此,死亦不过如此,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呢?

护工们开始动手收拾王大爷的东西,他的衣服、鞋子、各种盆……

“大妈说我们要是不嫌弃就都可以拿走。”

“我不要。”

“你不要我要,有什么呢?出生的时候一样,死了之后不也都一样?我不嫌弃,我要,大爷是个好人,他要是坏人我就不要他的东西了。”

两个护工边商量边收拾着。

是的,王大爷是个好人。

新院区有着很大的院子,毕竟,这里不再像城里那样寸土寸金,一切都才刚刚开始,院子里长满了野草,后勤部门还没有能腾出手来收拾。夕阳西下的时候,很留恋地照在草丛里,温柔地和大地告别,草儿轻轻地摇摆,好像也在表达着不舍。

院子的拐角处还保留着工棚,大概是盖这大楼时工友们休息生活的地方,工棚四周长着密密麻麻的蒲公英和狗尾巴草,工棚的屋顶生了锈,烟囱半歪半斜,门前台阶已经朽坏,偶尔还会有几个小水洼,其余的地方只剩下些斑驳的铁锈残迹。

工棚的后墻朝着田野,工棚和田野之间由一排带钉子的院墙隔开,钉子尖头朝上,给人一种特别不舒服的感觉。在这个荒郊野岭的地方,带着钉子的围墙用来防谁呢?更何况,这里是医院,一个不断流逝生命的地方,这围墙,这钉子,是用来抑制生命的外流呢,还是防止生命的回流呢?有时候会和患者的家属在院子里走着交流,看着野草、工棚,还有钉头朝上的围墙,我时不时会胡思乱想,完全忘记了提前准备好的需要给家属们的交代。

医院,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呢?读书那会儿,我是有后悔,为什么不选择师范大学呢,可以去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校园里上班,和孩子们一起再过一次童年或者少年,或者选择管理类也可以啊,可以去高档的办公大楼或者写字楼里度日……

为什么要来医院上班呢,这样的救死扶伤的神圣地方,我们这样的人苦苦煎熬着自己的心灵,用尽全身力气能换来什么呢?

若不是生命有着渴望的眼睛,若不是一份救赎心情,我也早隐居到沙漠里。

……

从来没有刻意过,但我观察了如今的自己,就像仔细观察我的病人那样,我发现自己自觉不自觉地,每次写日记前都会刷牙,沐浴更衣,并且,自写日记以来晚饭越吃越少,夜深人静坐在电脑前的时候,素面朝天,饥肠辘辘,这样,我感觉自己于世界相当坦白了。

文学是不是一个人的宗教?

我有点感觉是。

我对人生的思考,如今对于顾理的感觉……这些我是不愿意和别人,任何一个除我之外的人分享的,即使是我的文学副教授,还有儿子,我也不愿意分享。

那又怎么办呢?不写?不行!每每写出来的那一夜我都是睡得很好,写得越长睡得越香,有几次被不得已的事情耽误了,没有写日记,那晚就没有睡好。

那天我和文学教授通电话说孩子的事情的时候怎么就提及日记的事情。他问我写的什么,我说就是自己班上的一些事情,还有心里的一点鸡零狗碎的东西。

电话那头,他好像很是如释重负:“文学会是一剂良药,于任何疾病和伤痛。放心了。”

“什么意思?你放心什么?”

“放心了我的老婆,你不会有大问题了。哦,对不起,不介意吧,如今我们还是夫妻,是不是,老婆?不管我多么平庸,但对你的爱总是很美。”

我没有接话。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我们都没有说话。

“好了,有事再联系。哦,哦,没事也联系。睡吧,好不好?”他总是等我挂断电话,无论什么时候,文学教授都是儒雅的。

点击手机屏幕上的那个红圈,通话结束。

深夜里,我没有看见自己的面容,但我知道自己的眼圈在那一刻的颜色。

黑暗里,我想理理清楚,我和他究竟怎么了,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会分居,为什么倾向于离婚呢?那一晚,我睡得很差,很差。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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