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连章寓言的结构形式
2023-11-29马知远
马知远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24)
《庄子》是先秦道家哲学的代表性著作之一,也以其浪漫主义色彩与恣肆磅礴的文学特质为人称道。《庄子》文学成就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是其大量的寓言。《庄子》书中自谓其“寓言十九”[1]729,可见其中寓言数量之多、地位之重。这些寓言故事既创造了独特的文学样式,也蕴含着精深的哲学思想。闻一多认为“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2]15。在最受历代学者重视的内篇七章中,同样出现大量连章寓言,如《养生主》《应帝王》等篇章几乎全篇都由寓言故事连缀而成。“或成串成群地运用,甚至有的篇章通篇都是寓言故事,形成蔚为壮观的寓言群落。”[3]34这种文章样式要求阅读者和研究者必须厘清连章寓言间的结构关系,否则《庄子》将被肢解为零碎的寓言故事,其思想将失去完整性。
一、相似题材寓言连缀
《庄子》内篇中最简单的连章寓言形式是多则相似题材寓言的连缀。这类结构连续使用类似题材的寓言,既可以反复表现某一主题,又可以使论述逐步深入,形成递进结构。例如《德充符》一篇中,开篇即连续出现“鲁有兀者王骀”“兀者申徒嘉”“鲁有兀者叔山无趾”三则、“兀者”寓言。三则寓言的“兀者”或正面出场,或受人评论,但都以形体上虽有残疾但仍追求“德”的形象或正或反地寄托忘记形骸躯壳、追求内心道德思想,将德充盈于形体之中,契合这一章“德充符”的主题。
《大宗师》中同样连续出现“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颜回问丧仲尼”三则死生寓言。这三则寓言不仅通过探讨死生与自然、道的关系,主张人应以自然之道为师,而且又有明显的递进关系。第一则寓言中作者提出“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198的死生一体的观念,认为死亡是自然之事,应淡然面对死亡。第二则寓言中则借孔子之口提出“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1]202。这里死生已经超越自然现象,与更加高深玄妙而不可捉摸的“道术”相联系,相比前一则寓言更加靠近本章宗“大道”为师的主题。第三则寓言中则借助孔子教导颜回提出人应顺应死亡,“安排而去化”[1]207,才可能“入于寥天一”[1]207,使精神超越躯体的死亡,与“道术”合而为一。这是在上一则寓言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如何追求道术。三则寓言依次从死生一体到死生合于道术,再到超越躯体死亡,精神与道术合一。三则寓言连章排列不仅反复探讨死生与自然道术的关系,而且三则寓言之间层层递进,使说理生动清晰又有层次。
这类同题材寓言连章排列的结构看似简单,结构并不复杂,但实际上既形成了连篇敷陈的磅礴文势,又构造了层层递进的精妙说理结构,是《庄子》一书文学性和哲理性在文章结构中的最基本体现。这种基本的连章寓言结构,也成为《庄子》连章寓言复合结构的基本单位。
二、相同要素前后勾连
除简单的题材相似外,更有连续感的一类连章寓言结构是以相同要素勾连前后寓言,使多则寓言环环相扣,形成连续顺畅的寓言群。这种结构不仅使寓言间关联清晰、自然流畅,而且提升了阅读的趣味性,体现了《庄子》寓言高超的文学技巧。
《人世间》一章通篇寓言,在开篇三则请教题材寓言后,作者又连续敷衍“匠石之齐”“南郭子綦游乎商之丘”和“支离疏”三则前后勾连的寓言故事。在第一则故事“匠石之齐”中,一方面指出栎树因其无用而能够得享天年、不受砍伐,另一方面又借“匠石”之口点明栎树仍然生长在人类社会,要借助“社树”的名头才能够保全自己,这尚未到达庄子的哲学体系中的“无名”境界。第二则寓言“南郭子綦游乎商之丘”以无用之木的元素与前一则寓言勾连,“南郭子綦”在商之丘见到真正无用的巨木,以此免于“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1]142,两则寓言之间以无用之木为勾连,但又由有名的社树递进为真正无名无用之木,进一步靠近无用的主旨。第三则寓言则由树转向人,指出只有如“支离疏”一样的无用之人才能够避免受到当权者的利用得以永享天年。三则寓言故事分别以“树”和“无用”的元素前后勾连,既形成了连续的寓言群,使得单则寓言的文意相互连接,构成完整的哲学论述,又实现了生动、清晰的哲学说理,使文意层层递进,文章结构严谨又不呆板。
《庄子》行文恣肆潇洒、不拘一格,所作寓言又多浪漫瑰丽的想象,这使其寓言常常缺少前后因果,其中哲理意味也颇难琢磨。但在前后勾连的寓言群中理解寓言,几则连章寓言便可以形成完整的论证链条,使其中哲理清晰有层次。
《齐物论》一章在大篇幅的说理之后,以“尧问于舜”“啮缺问乎王倪”“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三则寓言再次阐明这一章摒弃争论、万物为一的观点。第一则寓言以十日并出、阳光普照来比喻万物齐一的至德。第二则寓言开篇即提问“子知物之所同是乎”[1]86,接续上一则寓言中万物齐一的观点。寓言结尾处提出圣人能够超越仁义是非的标准,以“圣人”这一元素与第三则寓言中讨论的圣人“无谓有谓,有谓无谓”[1]91的品德相勾连。如果不将三则寓言前后关联,第二则寓言“物之所同是乎”的提问与第三则寓言中对圣人品质的讨论都稍显突兀,甚至令人费解。
相同要素前后勾连的连章寓言结构并不明显,需要细致地观察才能厘清其前后联系。但明晰其前后关联后,不仅连章寓言的结构更加完整,单篇寓言的意义也更加清晰明白。这种巧妙的勾连方式既展现了《庄子》一书独特的文学技巧,也体现了其哲学说理的完整严谨。
三、引线串珠式结构
《庄子》中最容易理解的连章寓言结构是引线串珠式寓言结构,即在寓言前后点明主题,以明确的主题贯串多则寓言,形成主题明确、结构完整的寓言群。[4]这类寓言结构清晰易现,能够将多则寓言形成详细严谨的说理与论证,是《庄子》一书中常见的连章寓言结构。
《庄子》各章的主题明确,因此以鲜明的主题串联多则寓言的结构形式,便于组织整章的长篇幅连章寓言。这类结构的典型代表是《养生主》。《养生主》开篇先以一段议论阐发主旨,提出保身全生、养亲尽年的主题。随后以“庖丁解牛”“公文轩见右师”“泽雉”“秦失吊老聃”四则寓言故事从不同方面详细阐述全生保性的养生之道。第一则寓言以庖丁解牛为喻,点明了“依乎天理”的养生关键,随后三则寓言则分别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继续阐发养生之道。“公文轩见右师”指出人的外貌形体是自然所给予,并非人为。“泽雉”通过水泽中野鸡的逍遥自在比喻人的精神心境在自然状态中才真正自得,而被世俗束缚的人则同笼中雉鸡一般“神虽王,不善也”[1]108。“秦失吊老聃”则提出人的生死也是顺应天时,不应过分悲伤,要做到“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1]109。这三则寓言分别从形体的自然、精神的自然、生死的自然来阐发第一则寓言提出的顺应天理自然的养生方法,三则寓言之间结构清晰、层层递进,且主旨鲜明,生动地阐述了庄子的养生之道。通观《养生主》全文,作者首先提出保身全生的问题,再以“庖丁解牛”阐明基本的养生之道,随后三则寓言从不同层次阐发顺应天理的养生之道,四则寓言由养生之道的主题贯穿,形成完整的说理结构。
引线串珠式结构灵活,能够将多则寓言组织成为中心明确、逻辑严密的论证寓言群。在《庄子》全书中,这类结构不仅仅被用来组织整篇文章,而且常见于文章中局部连章寓言的组织,能够成为整篇文章中连接前后的重要段落。
在全书的首章《逍遥游》中,作者在著名的“鲲鹏”寓言后,铺展了一段“小大之辩”的寓言说理。作者首先以“朝菌”“蟪蛄”与“冥灵”“春秋”的对比突出小、大的分别。随后借用汤和棘的对话强调“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的“大”。其中嵌套的鲲鹏与斥 鸟安的寓言则再次强调小与大的对比。这段连章寓言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逻辑结构关系,但主题明确,寓言前后都明确点出“小大之辩”的主题,使此段寓言群联系紧密。其既关联上一则“鲲鹏”寓言所构建的极致广阔的逍遥世界,又联系下文“无己”“无功”“无名”的至人境界,成为全章论述中不可缺少的一环。随后的“尧让天下于许由”“肩吾问于连叔”“宋人适越”三则寓言也以类似的引线串珠结构阐发“无己”“无功”“无名”的至人理想。
引线串珠式结构形式简单又能够突出主题,适合于《庄子》中以寓言寄托哲思说理的行文方式,也能够兼顾寓言的文学性与论述的严谨性。把握其中主题鲜明的“线”和串联一体的“珠”是体会《庄子》恣肆的文学趣味与精深的哲理思辨的关键之一。
四、连章寓言的复合结构
《庄子》一书,常常出现几种连章寓言结构形式复合交错构成的复杂且完整的复合寓言结构。
《人世间》一章通篇寓言,且不同寓言之间相互关联结构复杂。开篇三则相同题材的请教寓言展现“人世间”的艰难处境,一步步提出庄子摒弃世俗名利,提倡顺应自然的主张。随后是“匠石之齐”“南郭子綦游乎商之丘”和“支离疏”三则前后勾连的寓言,由树到人,提出无用者才能够避免“夭于斧斤”,保生全性。这一组连章寓言是在前文的基础上提出“无用”的处世方法,是对顺任自然主张的补充和发展。篇末借用“楚狂接舆”唱出乱世景象,再申处世之难。结尾处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再次申明本章所强调的“无用为用”的处世之道,是全篇的主旨与线索。通观全篇,作者以“无用”的处世之道为主题贯穿全篇,又分别用同题材的三则连章寓言与前后勾连的三则连章寓言阐明“人世间”的处世之难与“无用”的处世之道。《人世间》一章以三种连章寓言结构相互连接,构成了完善的复合结构,既保障了全篇主题“人世间”鲜明突出,又实现了单章寓言的自然组合,形成了完善的连章寓言结构。
连章寓言的复合结构并非简单的几种结构相加相叠,有时某一连章寓言结构可以成为另一结构的组成部分,两种结构相互嵌套,形成几组连章寓言相互引领、相互阐发的复杂结构。《大宗师》一章中,在三则请教寓言阐明宗自然大道为师的核心观点后,作者以此核心主张为线索,串联“意而子见许由”“颜回坐忘”“子舆与子桑”三则寓言。第一则寓言从反面批驳儒家的仁义道德,后两则寓言在宗师大道的核心主张基础上阐发“坐忘”和“安命”的理念。在《大宗师》的连章寓言结构中,三则请教寓言所提出的主张成为线索,串联另外三则寓言。这种相互嵌套的复合寓言结构使寓言之间相互引领,寓言所寄托的哲思相互解释、相互阐发,形成了连章寓言中文学与哲理的复合互动。
此外,要注意对于连章寓言的结构分类只是相对的,有些情况下连章寓言的结构类型是交错、模糊的。例如相似题材的连章寓言,通常也有着相同的主题,以或隐或显的核心主张贯穿几则寓言。《齐物论》中“尧问于舜”“啮缺问乎王倪”“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三则寓言,一方面前后勾连,另一方面也属于三则询问对话寓言的连用。连章寓言结构的分析与分类只是相对的,是方式而非目的,因此不能使结构分析影响对文本本身文学价值和哲学意义的理解。
对于连章寓言的结构进行细致探析的根本目的是探究《庄子》寓言的行文方式及其寄托的哲思,既以此体会庄子的叙事技巧,也借此理解庄子层层铺垫的说理逻辑。因此不可简单地以几种结构分类肢解《庄子》中的寓言,要看到全文中庄子组织寓言的复合文章结构,尽可能全面地理解庄子寓言。
五、附论:单篇寓言与卮言
本文着重讨论《庄子》内篇中的连章寓言间的结构关系。所谓连章寓言,应指至少两则以上的寓言相连构成的寓言群。但《庄子》内篇中也存在不与其他寓言相连的单篇寓言,这些单篇寓言通常穿插在《庄子》书中所谓“卮言”之间。这些单篇寓言结构作用丰富,有时作为论述说理的补充,有时在开头或结尾点明本章主题,因此分析单篇寓言不能局限在寓言间的结构关系,还要看到其与“卮言”及整篇文章的关系。
《齐物论》开篇的三“籁”寓言,提出了破除成见的“吾丧我”境界。冯友兰认为这则寓言与随后“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段议论分别用形象化的语言描写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1]47《大宗师》中,作者在大段议论中穿插“相濡以沫”的寓言,形象化地说明人应摒弃是非的标准而融入“大道”之中。
虽然《庄子》书中“寓言十九”,但单纯关注寓言并不能真正领会书中哲理思辨。书中所谓“卮言”常常是《庄子》哲学的直接体现,结合“卮言”的思辨与寓言的形象,注意寓言与议论说理之间的意义关系与结构关系,是理解庄子哲学的重要途径。
六、结语
《庄子》作为先秦诸子经典与道家哲学精华,其哲学价值与文学价值不容置疑。而《庄子》的寓言是文学性与哲理性的精华。要理解《庄子》就不能不理解其寓言艺术,对寓言的理解也不能局限在寓言故事的层面,更要看到其中连章寓言的结构关系与相互作用。在寓言与寓言的关系、寓言与全文的关系中理解寓言的哲理与结构作用,不仅能够体会到寓言的哲思,更能够理解《庄子》哲学的精深与寓言叙事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