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凶手与我(短篇小说)
2023-11-27埃娜·露西亚·波尔特拉翟延平乔宗玉
[古巴]埃娜·露西亚·波尔特拉? 翟延平?乔宗玉?译
夜晚老旧的阳台上,风儿轻轻地吹拂着他那张曾经俊美的臉庞。那张脸仍旧很美,尽管岁月在肌肤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他很孤独。他如此之孤独,他朝着街上望去时,似乎成为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我悄悄地,如蛇一般,滑到他的身边。他用眼角余光注视着我,也许是不想与我太靠近,不想自己的气场被穿破……我明白,与蛇相处的最好方式,是保持距离。
你可能不曾在意,他时常念叨,在他这个年纪,几乎什么都不重要了——知道还是不知道,喝香槟还是拜访朋友,什么都不重要……他对自己这个年龄的思考很多,有时似乎沉迷其间,常常自嘲。哈瓦那和以前不一样了,汽车、酒吧、气味、服装款式——对哈瓦那的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想做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想在扶手椅上摇晃。真正的朋友都已经过世了。
没有人盼着他生活在过去。我无法走进他的过去,那是他统治的辖区,在那里我并不存在。我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去寻找所谓的“过去”,却徒劳……他说起话来,总是“你们这一代怎样,我这一代怎样……”我觉得,他的自嘲俨然是一种修辞练习,或许为了防止任何人超越他,是吟唱仪式,是咒语……他说出他想象中别人可能会说的话,夸大其词,让人别无选择,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我走近他。阳台很小,衬衫袖子里包裏着我那男人赤条条的身体。他比我高,高个儿,即便光着身子,也仿佛是穿着西装出生的人。我一直喜欢那些穿西装的男人——政治家、金融家、著名作家、族长、英雄、某项事业的创始人。当几个这样的精英人士聚在一起,对于我,似乎进入了一个进行重要抉择的地方,好比制宪会议现场。
空气在我与他之间移动着微小的碎片。空气里闻上去有一股薰衣草的气息,那是来自远方的味道。年复一年,雪花飘落、黄叶凋零,犹似凄清异国,空气里弥漫着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沉闷和肃穆。那半个世纪并不属于我。因为据他说,他的时代是墙倒下前的年代;我的,是此后的年代。我二十一岁之前写的一切,都将是青春的作品。往后,我们拭目以待……我认为这是一种奇特的说法,我们被一堵墙隔开着。
你家有阳台吗?
没有,只有一个露台,上面有许多仙人掌,每个仙人掌都装在绘着图案的陶罐和瓷盆中。就此而言,没什么大区别。我不喜欢仙人掌,但它们生命力旺盛,在空地和干燥的沙地间、在我那迷你版的俄克拉荷马沙漠中铺天盖地地繁殖……有些开着花,有些如绒毛般野蛮肆意地生长。那是我所知道的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这是我从它们身上得出的结论。
“没有,只有一个露台。”我若一开始就和他说我的仙人掌,他可能会没等我说完,就走开了。
好在他没有走开,上苍保佑。但我知道,以他的本性,他会走开的。换句话说,他原要自行走开的。他并不粗鲁——他在教会学校接受的教育,至今举止优雅,引人注目,此外,他还很懦弱……他把那种粗鲁和霸道,作为他特有的东西,让我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让我摸不清头脑。起码,目前如此……
事情就是这样,恐怕我会让他厌烦。事实上,我感觉,我正让他感到厌倦。我能跟他说些什么呢,我才初出茅庐?“古巴文学的年轻未来”?这是荒谬的。“我见过那么多事情,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历史变迁!”他常常这么说道,一眼望去,他仿佛身披一件令中世纪骑士向往的珍贵古董盔甲……我怕发生误会,我担心会在最好的那一刻发生误会……我为此而恐惧。每次我看到他,我都充满了恐惧,禁不住浑身颤抖,但我总是情不自禁走近他。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很荒谬,我也很荒谬。我就像一个轻浮的人,在这位老者身边飘来飘去。
像往常一样,房子里有很多人。他们来回走动,发表评论,喃喃自语,喝着朗姆酒。那看起来就像海底的场景——鱼缸里,软体动物做着慢动作。
有时,下午和夜晚比现在还要更热闹。他们讨论文学,谈论国外的人,互相打断,充满激情。那老者讥讽众人,尖叫,嘶哑,心悸……
然后是失眠,白色的天花板。他跟自己保证过,不再这么激动和兴奋。写作不是依靠理论造就的,他今天跟我说道。我不同意,我认为理论不能用完就扔,一个人可以凭着任何感受、以任何方式来写作。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那样的叫嚷声,那种嚷嚷,会让外国人感到不安——“他们并不是在吵架,他们古巴人说话就这样。”一个墨西哥人告诉另一个墨西哥人。身边总有人耐心地向我解释,当下发生着的事儿……真是谢天谢地,我心想。
在我面前,他们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声音柔和,一板一眼,带着某种刻意,比法国“新小说”和安东尼奥尼导演的电影中的对话更平淡无奇。无奇的言语,褪色的句式,平淡的交流。老者就像一个普通游客那样,平淡地讲述着他的旅程。他不止一次环游世界,显然,世界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乏味。他谈到了他看到的墓志铭,谈到了他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墓志铭。他故意混淆着细节——他甚至不相信埃斯库罗斯参加了查罗尼亚战役。任何开创性的新观点,即便是基于大量学术成果的新观点,总会之后被证明其实没什么新奇的,有时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多长时间来证明。听不到他们说谁的名字,哪怕是已逝者的名字,比如埃斯库罗斯、拜伦、“阿拉伯的劳伦斯”或其他类似名人,也听不到轻松的话题……他们有时退缩,有时联盟,有时相互攻击。有时,我故意挑衅,说某人的坏话,说在世的某个熟人的坏话,引发大家争先恐后为他辩护。“你误解他了。”他们会对我说,或者他们会变沉默。没有办法,这就像在一张合影中,每个人都想表现得完美。
碰巧,我的名声不好。最糟糕的是,我基本承担着心理咨询师或倾听别人忏悔的神父的角色。我善于利用生存危机、孤独、愤怒,利用人们无法控制的一切——至少在当前白热化态势下无法控制的一切,为人们提供信心、支持和信念,我从不警告我的对话者,他说的话往往容易授人以柄,被人攻击;我失去了不少亲密朋友,开始我与他们无话不谈,后来又变得无话可谈。是呀,就因为这样,我的好朋友很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我也不想告诉别人,我甚至想忘记这事儿。我的世界并非永远充满阳光。
我会坚持说,让我们歇一歇,打住!跟我讲讲你的童年吧,你父亲专制吗?暴虐吗?他打过你吗?这很残忍,对吧?他是怎么打的?……来吧,跟我说说你内心的阴暗面,你想杀死谁?你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想杀死谁?……梦里呢?你是怎么做的?当然,人们会接茬,他们也喜欢说自己的事儿。他们发泄,他们释放,他们向我倾诉负罪感。然后,我赦免他们,告诉他们,他们其实并不坏,让他们与自己和解,帮助他们恢复内心的平静。
正如预期的那样,他们并没有在想有所改善的方面,取得真正的解脱。他们只是痴迷于我,痴迷于我无限的宽容。和我在一起,你多么幸运,可以说任何事情。我懂得如何去倾听,我不会打断你的话,也不会去谴责你。被关注是一种毒品。他们忘记了,我其实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咨询师或者神父。我正让他们渐渐患上一种危险的健忘症,这症状投射在他们对我的态度上。对我来说,他们越多愁善感,人生的隐秘就越会暴露在阳光下。它们越是来自心灵更深处,就越引人入胜,有朝一日公之于众,就越令闻者颤抖。
就在那一刻,在那些个人隐私以及其他像图腾崇拜般精确的细节和神秘元素出现时,我便开始写书。写故事,写短篇小说,写长篇小说,写虚构的世界。也许我想写戏剧,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相信那些與主人公同时涉入不同甚至对立场景的剧作家。我已经习惯了小说叙述的方式。我努力写作,审核和修改每个句子、每个词。我重新构思,再现,模拟别人的语言特点……我仿佛身处一个皮影剧院里,把皮影从一侧移向另一侧,蜡烛前的二十只手构建出一只公鸡的形象……我把一些真实故事的轮廓模糊化,改变名字和日期。即便如此,人物原型在我笔下那些传奇故事中,总能认出自己的形象……虽然对当事人有些不敬,但我眼里,他们都是神圣的。
他天真得令人吃惊。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以自认为理所当然的方式吵吵嚷嚷,给我创作的小说,带来了不可或缺的可信度。
“坏事传千里”,人人就喜欢猎奇丑闻。他们明白,一百年后,那些读我书的读者(希望那时还有人读我的书),不会认出他们这些人物原型来。如果读者认出来了,那也是他们或多或少的一点点荣耀。我不是说他们应该为此心存感念;我并不是说美第奇家族的面孔就是米开朗基罗雕刻的,而不是其他的样子。事实上,这听起来太傲慢了——我能想到的那些事情,我却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
文学圈外的读者——那是我最喜欢的读者——他们对我泛滥而堕落的想象,感到惊讶。怎么能创造出这么多各色各样的怪物?它们从何而来?要是能知道就好了……我想,已经有人在研究这些了。
对于我的争议,沸沸扬扬。那些学者指责我既是正派,在许多事情上又是反派;由于他们倾向于一切按照个人喜恶上纲上线,他们把我既归为极左,又归为极右。因为一些对于人类的独特看法,我遭到文学理论界的批判……我甚至都不太了解理论家们的观点,因为我通常不会从那么高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比起关注整个人类,我对个体的人更感兴趣,尤其是对我周围的人感兴趣。他们指责我缺乏创造力,言辞间充满怨毒和嫉妒;他们试图阻断我的创作事业,他们时不时也会获得成功,在“强大的读者”面前,哪怕我简单说错了几句话,都可能会有毁灭性的后果——我收到电话恐吓;我在出版社会收到匿名信,会受到签名为“铲子”和“他抓住的手”的人的侮辱。他们向我施以各种巫术,简而言之,这已成家常便饭。我对人物原型进行“采访”时,从未使用过录音机(这类问题,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一直可以记得多年来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迄今为止,我的人物原型从未以书面形式对我表达异议。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也没关系,我的版本会变得更可信,诚如马基雅维利的格言“你若错了,那你就是对的”。值得一提的是,没有人敢起诉我,因为那些故事中最可怕、最阴暗的地方,我都不写,我也不跟进,我把那些留下来,来当作底牌,就像弹夹中的最后一颗子弹。这就是所谓的勒索,往往总是管用的。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被谋杀,有时我想知道谁会谋杀我,我最后见到的面孔将是什么样的。
今晚很特别。我不追究那些隐藏的罪行,不细究那些让人跌破眼镜的欺诈、背叛和满地鸡毛的烂事,这些臭名昭著的行为充斥着世界史。我不招惹这些。我休息。老者惴惴不安向我靠近,让我感到莫名高兴。我能觉察到,他的情人一定注视着我的背,这让我更兴奋。我本以为事情将会不寻常,不料现在落了俗套。男孩今天无法再安心地喝朗姆酒,也听不进其他人神经兮兮的谈话。
“喝下第二瓶,你就会灵魂出窍。”老者说。
从阳台上可以看到一条安静的小巷。狭窄,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它的肮脏,人行道两侧,到处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水坑。仿佛刚下达宵禁令一般,今日四邻不同寻常的安静。房子后面,传来波莱罗舞曲和水晶轻轻碰撞的声音,火柴噼里啪啦地亮起来,栖息着蜗牛的大海窃窃私语,仿若葬礼上不合时宜的“咯咯”笑声。猫在老者身上蹭来蹭去,在他的脚下蜷曲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老者低下头,发现那只是一只猫,就没搭理它。
凉爽的夜晚将我从九月烈焰的愤怒中解救出来,浓郁撩人的朗姆酒爱抚着我的内心。我想起了阿米莉亚。每个星期五,从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在复式楼工作室那充满神圣氛围的上层房间里,她几乎不说话,她说,说话让她头疼,反正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她懒洋洋地笑了。静默中,我想我喜欢她。
房间里,飘荡着一个低沉的声音,与其他声音比起来几乎毫无个性,“你还记得,那个灰色的下午,在阳台上,我遇见你的地方……”可能是刚播放的那首波莱罗曲,也可以是即将播放的波莱罗,我整晚都在听同一首歌……
我感觉,男孩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好像他必须找回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需要找回。他提高了嗓门。他疯狂了,因为那个老者而发疯,事情就是这样。我和老者本可以更亲近的,但没有。
“他说你和他调了情,”他皱着眉头警告我,表情好像在笑和愤怒之间犹豫不决,说,“注意点儿。”
“你觉得呢?”我焦急地问,“你喜欢这样吗?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他突然喊道,“我不知道!”
“你觉得呢?”我温柔而坚持地问道,“你比我更了解他。好吧,我根本不认识他。你觉得呢?”
“我什么都不相信,”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充满了忧郁,说,“你疯了,疯话连篇,有你难受的一天……”
“就跟你一样?”
他又盯着我看了看,灰色的双眼就像两把钢刀。
他沉吟低语:“他们是锤子,是锤子?他们是锤子……”
我抚摸着他多毛的脸颊,从太阳穴滑到下巴,他脸上有个坑,就像柯克·道格拉斯一样……我手指所及之处,自然而然地模仿着远古希腊陶器上的人物形象。在原始容器上,就像画册书页里一样真实,出现了两个女孩,红色背景,黑色轮廓,其中一人以同样的方式抚摸另一个人的脸颊,雕刻的文字表明这是典型的非寻常爱恋的姿态。瞧,瞧呀……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没有任何抗拒。他甚至纹丝不动,他怒火中烧。
“你这婊子。”
有趣的是,他把我当成竞争对手,我觉得,他若拒绝我只是出于这种原因……那倒可以理解。正如柏拉图所说,世界属于人,更属于某些人。属于女人?呸。
看着老者的脸时,我想到了阿米莉亚,老者一直在缓慢而轻浮地谈论阳台和露台对于人们生活的重要性……“你还记得,月亮探出头来/幸福地看着我们的爱恋场景……”两幅图景并格,老者的和阿米莉亚的。他们忽而交叉在一起,忽而无缝融合在一起,就像著名的电脑游戏《女神异闻录》中比比·安德森和丽芙·乌尔曼的半身特写。也许欲望会将人从无形的身份束缚中解放出来,眼前的老者就如阿米莉亚一样令人倾心,相比之下,朗姆酒和夜晚氛围的魅力反而不及。
就像那次我在办公室看到的那样。他站在走廊里,像往常一样对人说狠话,发脾气。他说,他这个年纪批评别人,似乎并不太好;我想,他还是无法抵挡以伤及他人自尊获得自身优越感的诱惑,想要戒除这种旧习惯一定不容易。许多人害怕他,这是非常有意思的现象。他听说过关于我的新闻。什么,我只是个女孩而已,寻常女孩。但在很久以前,我的钱包里总是放着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他的照片——一张肖像照,他三十年前的照片,打字机前的英俊青年。阿米莉亚觉得这很庸俗,平平无奇一男子而已,这只能说明,她对男人一无所知。
那天,我就坐在椅子上,暗自观察,品析他的长相特点和他种种自命不凡之处。滑稽的短鼻子,鼻根起起伏伏;嘴唇饱满,性感,狂野任性;梦幻般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浓浓的白发……这是一张对任何人或事情都多疑和猜忌的愤世嫉俗老者的脸吗?在十九世纪,人们认为,脸是灵魂的镜子……
老者转身离开阳台,他在那里呆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以至于让我感到,是不是谁的不贞刺激了他?仿佛我就是那夜晚的凉意……想必发生了一些事情,例如,对我来说,甚至不必告诉自己,喝完第二瓶酒,我就会灵魂出窍。没关系,我也不需要用酒精帮我灵魂出窍——那是我的职业。另一方面,男孩不喝酒时,还相当不错。
老者身上的高冷,有时会让我屈服,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让我难过,尤其当我忘记不特意去关注某人,其实就是在特意关注的时候。忽视你的人能做到忽视你,那是因为他每时每刻都确切地知道你在哪里。我想,是的,因为我真的不记得曾经忽视过任何人。我们怎么能装作若无其事呢?除非把自我作为世界的中心?具有思维魔性?我不知道,但我还是不禁跟着老者到了沙发旁,坐了下来。
男孩的目光含着惊讶、好奇、恐惧……也不禁跟随着我。与老者的高冷完全相反,男孩的眼神情感饱满,不放过任何罅隙,它环绕着我,炙烤着我,刺穿着我。这种眼神,我内心隐隐约约懂得的——我已经在探寻谁是杀死我的凶手,但我还没有找到他。那没关系。仍然可能是他。你知道,因为杀人犯不一定非得长成杀人犯的样子。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会杀人,而他们已经杀过人了。当情绪的暗流从你的手指间溜走时,人们就像受害者一样,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真相。
老者心满意足地在扶手椅上摇晃着。房子属于男孩,但扶手椅是老者自己买的——这种细节,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总会有人会告诉你。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来这里,喜欢来回摇晃一下。“在我这个年纪还能做什么?”他总这么说。阿米莉亚曾微笑着形容自己是个害羞的小东西,藉此描绘自己至死不变的害羞天性。他就像阿米莉亚那样微笑着。
我坐在他面前的一张扶手椅上,一直观察着……我的倔强并没有使他吃惊。他看我的眼光,也不像看那些穿着奇装异服或多愁善感的人。我惊讶地注意到,他没有丝毫的忧虑。他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荒谬的事情也会有和谐的一面……
我们最近都讀了的《平凡生活》(西蒙与舒斯特出版集团1994年版)的八卦情节,作者大卫·拉斯金倾心讲述了“虐心”作家卡森·麦卡勒斯长期以来爱而不得的悲凉爱情。
在凯瑟琳·安妮·波特眼中,卡森·麦卡勒斯就是那个孤独猎者身旁长着金色双眸、喝着苦咖啡的小女孩,她从一见钟情,到异于常人地对爱慕对象强势、公开、难以罢手、疯狂围追堵截……或许卡森·麦卡勒斯感到仙人掌扎心般的伤痛,她带有自虐色彩的爱恋追求遭遇无情的打击,换来的只有蔑视和驱逐。我认为那简直是种莫名的恨,那种恨同那莫名的爱一样刻骨铭心。
“没什么莫名的,”老者说,“卡森·麦卡勒斯对她死缠烂打,惹恼了她,没人非得对这种事一忍再忍。”
是的,当然是这样,特别是当你正处于更年期的热潮中,没男人爱,债台高筑,自己所写的书又没有达到预期中成功……最重要的是,你可能还害怕百合之恋,你会懂得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故事。
我坐在地板上,望着对面坐在扶手椅上的他,思考着……我觉得,老者不喜欢那些沉浸于爱情幻梦中,不顾及对方感受,便贸然展开热烈、强势、不合时宜、狂轰滥炸追求行为的人。一位作家不愿被描述成为另一位作家的欲望对象,哪怕字里行间夹带着钦佩的情绪,充满理想化的描述……“放纵的欲望可能会无疾而终。”这是那位“抛弃卡森·麦卡勒斯”的可悲女人凯瑟琳·安妮的格言,作为作家,凯瑟琳·安妮更渴望自己独立存在。
我不禁叹息,老者到底对我施加了什么样的魔力,才能把我送入卡森·麦卡勒斯般的极端狂野恋情之中。每个角落里都是痛苦的脸庞,“落水狗”般的脸庞。我每天给他打次电话,给他打过三、四次了,每次一接通,我都没听出他的声音……他中气十足,语气严肃,让我想起放自己钱包里那张照片上的男青年……他总是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我打电话给他,并不仅仅因为我认识他,而是为了约会。我们不谈时光、雅格鲁马斯或其他高贵的品味,我们都想保持高贵冷艳矜持,我们就这样。不,我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他,我想他了。告诉他,我想自杀,一切都是你的错。唱片机前双双戴着耳机,“我看着你/在狂热的亲吻中/你和我将爱献给彼此……”逼迫他换电话号码,搜寻他的新号码,给他打电话,给他寄信……坚持,坚持到头昏目眩。一路追到他家,呻吟着,疯狂地砸着门,就像在亚多塔中那样大声呼喊:“凯瑟琳·安妮,我爱你,开门!”整夜躺在疯狂之中,直到他出来,跨过我的身体……我想,我不介意这样去做。他呢?如果我这样做,他会在乎吗?谁知道呢。
我还没到那一步。
我正释放自己,没有丝毫想法,去压抑那种想要跟随他、注视他,缠着他这个驯蛇者的冲动。驯蛇者,谈论他最喜欢的雅格鲁马树时挥动双手,这充满了隐喻——仿佛在指挥交响乐团。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做出过同样的缓慢手势,我以为那是上镜的技巧。我认识节目导演,一直想请她偷偷允许我复制一下那个视频——当然,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被拒绝。
我对他的关注,不会打扰到他。我懂。不如说,我觉得我懂了。一个驯蛇者怎么会因为被蛇关注而受到困扰?
我很谨慎,我不做疯狂的事情。我在公开场合保持谨慎:我们周围的每个人都已经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你不必太敏锐就能意识到,那位老者,为人严厉、咄咄逼人、翻脸不认人——正如我所说的,当他想要毁掉一个人时,他嘴里会说出尖酸刻薄的话来——但他今晚表现得像个绅士——稳重、优雅、自制。他时而打开、时而合上他那巨大的黑色扇子,仿若一位流淌着贵族血统的端庄的侯爵夫人。那个人,那个讲着调侃黑人笑话,面带轻松微笑的人,那个移开椅子给我让路的人,那个和蔼可亲上甜点的人(餐桌上,我们总是面对面坐着,我几乎吃不下饭),眼下,可真是太好了。这些明面儿上的事,其实不重要。这位老者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伪君子,一个比魔鬼更懂得保护自己免受土匪劫掠的教徒,这是我在他的另一张面孔上读到的,这让我暗自得意。
“我不做疯狂的事情”,意味着我不会把自己的焦虑变成秘密。事实上,即使我想做,也做不到,我尽量在人前展示出非常自信的印象,一个不被别人的意见和评论所左右的人。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我的公众形象前所未有的糟糕。此时此刻,我只关心老者对我的承认和认可。
我感到有些热,解开了第一颗纽扣,从脸上拂去头发,交叉着双腿,撩高裙角。我坐在老者面前,再次想起阿米莉亚,她即将帶着高等美术学院两年的奖学金前往巴黎,她带着她活泼的天性、灿烂而自带光芒的天性……我的裙子是红色的,短小简洁。在这种社交场合,我想我永远不会懂得,如何给自己安上一个贵族头衔,就像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笔下,一个人物向另一个人物建议的那样,自称“汉密尔顿夫人”……我骨子里,藏着一个卡巴莱塔咏叹调般的活泼灵魂。我的衬衫是灰色的,与那双在痴迷与阴郁间注视着我的眼睛同色……不是对我痴迷,而是对整件事情痴迷,对老者和我。
我非常愿意说,老者和我。
“你到底想和他,还是和我在一起?”试图和解的男孩问我。
“不想和你,”我轻声回答,“只想和他在一起。”
“永远不可能,”他烦躁地说,“想知道为什么吗?”
“你真的想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不想,最好不要了。”
老者和我聊了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似乎交谈了起来。我问他一些关于他的一本书的事——一本关于他已逝朋友的传记,一本真实的书,一本好书,书中老者巧妙地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儿。为了营造更好的叙事风格?出于内心的恐惧?还是为了通过审查?我想以狗仔队或检察官的风格询问他,以苏格拉底的风格,用他自己的绳子缠绕住他,使他陷入自我矛盾……我希望看到他躲避,看到他克服所有障碍并陆续反攻。我想挑战自己,爱抚他的白发,同时把一只赤脚放在他的膝上,我知道这不合时宜……永远不合时宜,他不是跟我说过吗?在这种沙龙式对话中,我被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吸引着……
“没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老者哀叹一声,似乎自己也不为世人理解,说,“没有。”
弦外之音,老者谈的不是作家间的友情,也不是引用蒙田的格言,而是说过去,那个属于他的王国。
男孩的母亲给我们端来蓝色瓷杯装着的咖啡,杯子配有蓝色的小碟子。所有的一切,都很贴心,安排得就像一家人一样。老者对我微笑。我也对他笑了笑。老者以一种机械的、自我陶醉的姿态接过杯子。也许他仍然想着逝者,一个让在座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黯然失色的逝者。就我而言,我也赶不上他,一点也赶不上。这合乎逻辑,但这让我感到不快。我想起了男孩的母亲诺米塔,她是名优秀的厨师,男孩和我磨磨蹭蹭剥土豆皮或淘米时,她往往会催促我们,大体上来说她是个好女人。她是个寡妇,住在内地的一个村庄,独自一人住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现在她来这里住几个星期——对这个男孩来说,她的存在是种欣慰。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喊她诺米塔而不是叫妈妈——但她很快就要离开了,因为她不忍远离自己家,不忍远离哈瓦那那个世外桃源。
我和诺米塔发现,我们之间构建了一种特殊的亲和力。她给我讲儿子童年的趣事,这让他感到有点尴尬。她笑着对我说:“把我写进你的小说里吧!”说着,又大笑起来。“我不会写的,诺米塔!”我说道。她是天蝎座,跟我一样。她说人们对天蝎座有很多偏见,实际上,我们内心深处十分良善。我不以为然,她能认为我人有多好?她要是能挑不出我毛病来,那她这辈子就挑不出任何人毛病来。但有人对你说这种话,总是令人欣慰的。是的,我知道的!
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或者过一段时间去她家玩。我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在她看来,我过于痴迷新鲜空气。我可能会去的。周五下午五点钟至晚上七点钟之间,经过阿米莉亚所居住的街区,看到关闭的工作室,我大概心里会不舒服。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等着看吧。相识很多年,差不多从十几岁开始,阿米莉亚对我了如指掌……突然间,是的,我也离开了。很快我就离开了,去确定最后一本书的版权。我向出版社申请度假,跟他们叮嘱,寄给我的匿名信可以存下来,或许将来有用处……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诺米塔,无限期地定居在内陆的一个村庄里。我的仙人掌和我的人物原型们可以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生活。我不认为他们有多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我可以写一本完全虚构的书吗?这样的书能存世吗?我不知道。也许,这对于每个人来说,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老者一直和我絮絮叨叨,说,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安静地躺在床上该有多么惬意。解开这个世界捆绑在我们身上的纽带,将自己放飞在我们已经接受的孤独之中。
男孩手里拿着杯永远喝不完的朗姆酒走近我们。老者露出不悦的眼神,男孩挑衅地看着他。我感觉,这个男孩随时可能做出孤注一掷的事,像他顽固坚持的沉默一样孤注一掷,像他得知实情后无言的愤怒一样孤注一掷……
闲聊间,我脑海里的图像此起彼伏,交叉、交织在一起,视觉的,听觉的,嗅觉的,来自书籍、电影和音乐以及那些通常被称为“生活真实”的无界渐变的“相”(如蒙娜丽莎背后的光影)交替变幻……生活,有时并非一成不变,不仅仅是旅行,不仅仅是在飞机上发现曼哈顿摩天大楼高耸入云时不可言状的感受,不仅仅是第一次飞越大西洋或安第斯山脉白色山峰时的无比惊叹。生活,也会像自由女神和里约基督像那样,涵盖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生活,充满热情与蔑视,充满无以言表的突然激情,但就是这样,沉浸在虚构中、寓言中。
我想,因为我的内心世界浑浊而直白,几乎可以触摸到,只有那些讨厌我的人才会说我没心没肺。
我不提那些事儿,以免打扰老者,他理解并接受,甚至参与了我的漂泊感。毕竟,恨我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与他们有着共同的韬略、审美和人生经历,他对他们做过承诺……就是那帮人,他们阻止他推介我的第一部小说,我对他们笑了笑——这超过了他们超级敏感的心理承受能力!我这是多么可怕的罪行啊,哈哈!我伸出舌头对他们眨眨眼!我知道,对老者来说,他们远不如逝者,没有人能与逝者相提并论,没有!我不是也这么说过吗?……我知道,老者很孤独,逝者犹在心中,同时,他又有些担心,毕竟之前对同道有过承诺。出于这个原因,而不是出于男孩弗洛伊德式暗示的那个原因,我和老者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来得太晚了,我们之间有一堵墙。
我现在不想碰触那些带刺的问题,除了争吵和胡说八道之外,我们那些关于漫无边际的事的漫无边际的对话,如此和谐地流动着。
“你们,既然你们如此愤世嫉俗,如此风趣,就应该辩论……你们为什么不辩论一下呢?”男孩建议说,老者充耳不闻。
“我们正在辩论,思想的侏儒,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我答道。老者微笑。
嘿,老人家!我想告诉你,我也喜欢您的那个“逝者”——也许没您那么喜好,我更喜欢奥尼尔的戏剧,他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是独一无二的,非常伟大,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无与伦比的。您的那位逝者朋友应该知道奥尼尔的价值,他不应该傲慢地认为关于奥尼尔的赞美言过其实。对不起,老人家,“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想告诉您,我最喜欢您在书中描述的那种您二位——老者与逝者——双方过去和现在的那种关系,这让我着迷,我羡慕您二位,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
正说话间,男孩急匆匆打断我,说我们并不相信那些漫无边际的话,我们持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观念,与性或类似东西有关。我一脸懵。他说那话时情不自已,仿佛那些话是在一股压力作用下,从他嘴里喷出来似的。我着实想不通他为何那样,他太过分了,并且具有一定的暴力倾向。老者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道:“你换个地方,去继续你的胡言乱语吧,别打扰我们的谈话。”他语气平静。
“我们的”?您是说“我们的”吗?我和老者之间有什么可以被描述为“我们的”呢,即便我和他只是两个孤独而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也许他这么说,是为了羞辱他爱的人,也许只是为了把那爱管闲事的人推到一边,哪怕几毫米外。我觉得,他们必须习惯于彼此间(像阿米莉亚和我)必要的、重要的、不可避免的矛盾。你能看出来,老者在利用我。但我并不在乎这些,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男孩告诉我,在一个非常安静的下午,一个适宜打盹或闲逛的下午,老者激動地手里握着我的第一本小说,出现在现在的这幢房子里。他把书展开给男孩看,说,找到那页,读,读出声来。男孩问,你不喝茶吗,为什么不坐下呢?老者一个劲儿说,读呀,来呀,读呀,仿佛他请人掐自己,以便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样。男孩朗读了,大约十页。
男孩还告诉我,老者当时既愤怒又振奋,踱来踱去,心烦意乱,然后大笑,沉默,又大笑,放声大笑,捶胸顿足,嚷嚷着要喝水。看上去像情绪紊乱,心理混乱。你看到没,这女人真坏?不,这样可不好。最糟糕的是,这一切——男孩指着敞开的书,仿佛那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鸟儿,仿佛那是芥川龙之介描述的魔鬼——都是真的。虽然恶毒,却不作态……更过分的是,书中甚至写明了真实姓氏和所有不能见光的……不,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些个,说这话的时候,老者语速很慢,推敲着措辞。最糟糕的是什么?最糟糕的是,这本臭名昭著的小书写得很好!瞧瞧,人物矛盾让她刻画得栩栩如生。最糟糕的是,我喜欢这本书,还非常高兴这个不着调的女人居然喜欢我……我不禁想象,老者用浑厚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低语“不着调的女人,不着调的女人,不着调的女人”,我不禁嘟囔……是的,我也喜欢她,但我发誓,我不并想让自己处于书中人物那样的境遇。如此私密的事,她都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是不是完全就是这样子的。以上,只是一个潦草的、悲喜剧式的情境素描。事实上,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我相信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子的。因为我与老者之前几乎不存在任何关系,但从那以后,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交往上的连续空格,仿若在凡尔赛宫中一排排关闭或半开的门内的错落格子,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也是这样的。现在,当他用那种排他性的语气说“我们的”时,就把我也包括了进去,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我不知道我的感受真实与否。描述这位老者并不容易——我将在诺米塔家写我的下一本书,题目就可以叫《老者》。写前言时——盎格鲁-撒克逊式使用手册般的前言,我会在刚有框架时就拿给您看,我们可以商量细节,以免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在这样的示爱方式面前,突发心脏病——我感觉我们的距离拉近了。有时候,即便他不说话,我和他也已经走近了。他要是想利用我来激怒男孩,我又何必在乎呢?
我们三人保持沉默。诺米塔和其他人说着话,喝咖啡,抽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个人的大脑在翻江倒海,只有我自己,进入到那个场景中,和人讨论、假设,编造人与人之间的故事……作为一个专业的纠缠者,我每天都在寻找新的敌人。
我看着老者,他看着我;我对他微笑,他也对我微笑,任何人都会说我们是一对白痴。他仿佛能听到我大脑在想什么,他站起来,用最自然的语气说,他要走了。我的脸上露出恳求的表情,当然,我在自己的书中不需要写这些,但我也确实在镜子前练过这种表情,以防万一出现不可预见的情况,恰巧现在就用上了……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仿佛我还是个小孩子,他的语气似乎竭力向我解释:已经很晚了,我们呆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他是个老人,不能熬夜,他这把年纪过度熬夜是危险的。
我突然想到,在书中,他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老爱躲在幕后,喜欢像影剧里最迷人的女主人公躲在巨大的黑扇子后面一样,神秘兮兮。他矜持,年轻的我也不该着急。但年龄并不能保证谁会先离这世界而去,意想不到的事件,会让我们的生命突然变得无比脆弱,我从不会忘记这一点。就像一个六旬老者,我想得到这个世界,我现在就想得到整個世界……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面对他的,尽管他疲惫不堪,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又回到了青春的梦中……他靠近我时,又变成了我钱包里照片上那个年轻人,年轻的他、老年的他和现在的他,从未用花瓣或脱了刺的仙人掌碰过我,也许他曾经梦见,虫子在挠我的脸——他坐立不安,笨拙地做了个鬼脸,俯身吻着我的嘴。好吧,或许在某个角落里,刚才可能说得不准确,有点儿轻微出入。他吻着我,仿佛在与我告别,并想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他仿佛一个执着的痴迷于调情的男人,撩动着单相思女人的激情,那感觉太好了,就像彼得·潘和温蒂在一起,这是最后的完美童话故事了。
我感觉,我现在消失,是明智的。
不知道男孩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微妙变化,但注没注意也没啥区别。他们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也不在意。我木讷起来,变成一座雕像,用于窥视不属于我的过去,只有当老者离开时,我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跑到阳台上,目送他离开。他下楼梯花了些时间,楼梯非常陡,台阶大小不一,真让人抓狂……我终于在阳台下方看到他的一头白发,我记不清,我有没有叫他,有没有喊他的名字,有没有把手里还拿着的蓝色瓷杯掉在他身上……你会回来的,我的心说,因为我会等你,我的心在焦急中颤抖……
我什么都没做,也许是因为我再次感觉到一道灰色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侵略性,落在我背上,但也没必要做什么……到达拐角处时,老者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下转身。他又成为那位耀眼的明星,毫无疑问。他朝我挥了挥手,仿若拉赫玛尼诺夫,执着而充满戏剧性的律动,指挥交响乐团演奏《帕格尼尼的主题狂想曲》。我没太看得清他的脸,他还是照片中的那个年轻人,他消失在光影之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对我说“再见”,有没有叫我的名字。我宁愿相信他叫了我的名字,如果是这样,他会等我的。我走近里屋,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起钱包,看见那个混沌的诺米塔——我没让她吻我,现在没有人可以碰我的脸……穿越乱哄哄的人群,我走出门,离开。男孩从我身后出来。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急促的呼吸声,他在楼梯拐角处追上了我,抓住我的胳膊。
“离他远点儿!”——我想他是这么说的,我没大听清楚。
“放开我!”我试图挣脱,但徒劳,他比我强壮。
“不行,”他捏得更紧了,说,“今晚你得在这儿睡。”
“我让你放开我。”
很奇怪,我俩谁都没尖叫,一切发生在低声中,在噩梦般的楼梯旁,阴暗的灯光下。显然这是不好公开的事,是我们之间要解决的问题。
“婊子,你想怎样?”
我被震撼了。我试图挣脱,但无法摆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尖叫。必须得有人来。我们生活在一个文明的世界,不是吗?不能违背人们的意愿,来限制人身自由。如果他尖叫了会怎样?楼上有诺米塔和其他人,有跳舞的波莱罗人……在那个角落,老者在等着我,而我……我无论如何必须先甩掉这个疯子,但我没尖叫。
我们生活在一个文明的世界,对吧?老者在角落里……“你的爱如昨日般赤诚”歌曲宛如耳边……我用手打了男孩一巴掌。他眨了眨眼,那一刻,他灰色的双眼充满呆滞,尔后是愤怒,就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们为什么非得要在这儿这样?他松开了我,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人抽嘴巴。这一嘴巴子,力道如此之重,以至于我失去了平衡。伴着最后一句话,我的手从扶手上滑了下来,底下是冰冷的大理石……我的脚下腾空,他想把我推下去,但那一瞬间他后悔了,至少看起来是后悔了……他喊出我的名字,而不是“婊子”。我听到他喊道“哦,天哪!”他的声音轰鸣呼啸,越来越大,旋即化作碎片,自遥远的地方而来……击打,无数的,无数的碎片和裂痕,到处都是……背上,有东西冻上了;头上,怎么会这么痛,接着什么都没有了……结束了,游戏结束了,就这么简单!从那一秒钟起,跌下楼梯的不再是我,而只是我的身体。我听不见声音,感觉自己在漂浮,世界慢了下来,然后看到深渊,光芒。我想起了阿米莉亚。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