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记
2023-11-27甲乙
甲乙
河流成冰
起初,夜晚能听到河流结冰的声音,一如巨大弓弦拉响。
我为找到形容冰河音响的象声词费了不少心思,想到过嘣嘣、梆梆、呯呯等词,都觉不太准确,最后选定“泂泂”。泂读作jiǒng,释义为清澈、深邃、悠远。
而在最初十天半月后,冰层结构趋于稳定,泂泂声听不见了。时序渐近数九隆冬,天地沉寂,冰河静如处子,罩着梦一般的幽蓝。
整条河道变成一块巨大的冰玻璃。受不同作用力,河冰表面的裂纹纵横交错,如一道道冰上闪电。
夜晚的冰河星光闪烁,有神秘的幽邃感。这是远方与诗。而在白天,阳光照耀冰河,折射的光斑炸裂两岸,碎片绽放天地。冰河凶猛,我无法和它对视。
这两年,我住在北京顺义的减河边。减河环绕半部城垣,一年四季总有居民在河边逗留,鱼钓游憩,歌吟和笑语。这河那么有趣,系连了人们的目光和魂性。
为了拍摄冰河日出,黎明时我来到河边。河面晨曦微亮,对岸的树林升腾一缕霜白,天际映出大杨树上的鸟窝。等到日出,一个红绒球从杨树根部拱起,光影随即簌落河面,似有千百只火鸟跳跃。
立于河岸上,我感受到一河凛冰对两岸事物的强大影响力。这是冷兵器时代的象征。冰河有钢锭的颜色,也有俯仰的威势。
仍有许多居民沿河行走。有人看着河冰手痒,想试试臂力,就把砖头石块往冰面上砸,但冰河纹丝不动。某位大力士掷下一块上百斤大石,也只是砸出个白印。
冬季特别晴朗,碧蓝的天空将冰河映衬得白玉无瑕。再加上桥梁的投影反射天光,似蓝绸带掠过冰河。这种蓝能够透澈心扉,我称之为“冰蓝”。这是世界上最爽的蓝。
桥底下
从减河到潮白河,河上有十多道桥,分别是公路桥、铁道桥和步行桥, 还有一道桥闸。新俸伯桥二百多米长,算是跨度最大的桥。
跨河大桥在隆冬冰河上,看似冷面无言,但凶险莫测隐藏于桥下的昏暗。在那里,冰层和流水互搏凌侵,展示了冬季到来,冰封过程的诡谲和芜杂。这是冰河轮回演变的原始草图之一。
随着河冰越来越厚,桥下的冰由各种外力挤压而犬齿交错。这些外力,一是由桥上日夜驶过的各种车辆,使得桥体不停震颤,传导到桥下,影响坚冰的合成。第二则是地形使然,桥洞里小气候一般稍暖于别处,结冰要素不均衡,局部的水就仍在流动。如果有人贸然上冰,会有沉溺的危险。
白天还好,但当寒夜降临,桥下的冰层幽暗而诡异,冰与水逐日上演空间争夺战。为了占据有利位置和释放凝冰产生的张力,不免相互倾轧、折叠。一时间冰壑危悬,撕裂拱起又凭空折断。还有围绕着桥墩,冰如火舌一样旋升攀爬。这些痕迹白天清晰可见,让人心凛。
我最喜欢观察的,是桥下有几分抽象的冰层。冗浑的暗褐色流冰,給桥上方挤进的阳光鞭出一条条波纹,近乎幻影般无尽流淌。
快乐的水禽
精灵古怪的禽鸟逍遥于河上,给凛寒世界带来欢欣,也给冰河释出一丝灵性。
一个冬日,河面微冻,我在旧俸伯桥上看河中水禽。它们周身黑色羽毛,头顶有个白骨朵。一位老者告诉我这是白骨顶鸡。它们常年生活在河上,乍一看和家鸡近似,只是嘴巴扁平,脚蹼不像鸡爪那样张开——这和常年划水有关。能够短距离低空飞翔,飞起时翅膀拍打河面,激起一连串水珠儿。它们平素以小鱼虾为食。冬天河流上冰,缺少食物,会遛进附近树林子啄食霜粒和草籽。一般生息在潮白河一带,偶与黑水鸡、绿头鸭为伴。
据我观察,入冬后的白骨顶鸡,主要分布在新旧俸伯桥之间的一块水面。因为两座桥离上游泄水闸很近,寒冬时这里有一片不冻水湾,成为水禽的冬日乐园。
冬日上午,白骨顶鸡喜欢聚集在新俸伯桥北侧水面,而在黄昏,它们大都回到旧桥这边的芦苇丛,似是从游览地回到住所。
相互追逐戏闹是它们基本的生活内容,这也是精神层面的群体意识。它们拥有潜水技能,一抖身子消逝在水中,水面留下一个漩涡。不大一会,在稍远处,又潜弹直射般冒出水面。起初我以为这也是嬉戏,后来发现它们每次起水,大多叼起一条银色小鱼,同类正待上前抢夺,它已把小鱼囫囵呑肚了。这是真正的捕鱼高手。
白骨顶鸡喜欢伫立临水冰岸。黄昏降临,它们安静得犹如一排黑衣教士。冰岸半融于水,有一道赤亮的边际线,逶迤飘弋,几如幻美的云形波纹。一眼看去,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古典寒禽图。
去冬降了两场雪。雪覆冰河,一时间肃穆洁白,柔滑如毡。十几只白骨顶鸡排成一列,单腿独立于冰雪上。黑色羽身在冰原衬托下,成为一幅精美的剪影。
大寒次日,又一场暴雪漫天洒落,冰河成了宽广雪原,自近而远一览皆白。旧俸伯桥下,白骨顶鸡嬉闹雪洲,洲的岬角延伸致远,柔美恬静。白雪皑皑,由河及岸,竟无一丝杂质。一时间天地无语。
冰河最有神采的时辰,是早晨和黄昏,白骨顶鸡在晕红金赤的冰波水幕中,拉出一道道耀斑亮线。它们的羽毛金镶银饰,霞珠灿亮,一时宝光灼灼。河上越冬的蒲草,一簇棕红,花穗摇曳。
春天到来,日光渐渐回暖。嬉戏在水中的数百只白骨顶鸡,一团喧嚷。冰河则镜光雀跃,云影倏忽飘过。至此,生命挣脱冰寒禁锢,世界有了回春气息。
随着河冰日夜消融,水禽化整为零,追随融冰春水,不问波流远近,去到庇连的减河、潮白河、怀河、小中河各处,觅食嬉游,繁衍生息。最远的会到达潮白河与大运河交汇口。那是梦一般的去处。
下一个冬季,它们还会回来。
冰上人
时而看到在冰河上行走的人。我对他们很好奇。
一次午后,我信步走向减河上游,一直来到减河和小中河的交界处,看见一个人,从芜漫空旷的冰河上走来。一开始,只是一个小黑点,缓缓移动,离得越来越近,直到我看清他的脸面五官。
这是个身体壮实的男子,年纪四十岁上下。他拉着装钓具、折叠椅的小轮车,在河湾停下,拿出一把钢锥,开始凿冰,很快凿出一个冰窟窿。他往里撒食打窝,再拉伸钓竿,把线钩沉入水中。然后钓竿入怀,静等鱼儿上钩。
我走出多远,他还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整条冰河他是那么惹眼,像一枚度量世界的黑色砝码。
钓者是隆冬冰河的一部分。他们大多聚在彩虹桥、草桥附近的河冰上,每个人守着一个冰窟窿静待鱼获。寒风扫过河面,冰冷刺骨。他们仍然长时间厮守。
一次,我带着孙子在河岸边敲打裂冰,一位老男人带着一条黑犬,从冰河对岸款款而来。这人真够可以,也不怕摔一跤起不来。男人和黑犬从远而近,横过冰河。我和他攀谈,得知他是本地居民,六十七岁。他几乎每到严冬季节都走一趟冰河。他说,这谈不上什么危险。因为他清楚冰层厚薄,跨冰路径。在冰上走动,他心里敞亮。
两河口
深冬,在金牛山公园东南,我和孙子合力登一座陡峭山峰,发现远方两条宽阔的大河,在平畴寒林间比肩伸延,一派冰封雪罩,壮丽无匹。不由为之惊叹。
几天后,我寻到两条大河交汇处。这里地处牛栏山引水大桥。从桥上俯瞰,视界中两河环抱,雪原茫茫,岸冰如翼。询问一位本地老汉,始知左为怀河,右为潮白河。怀河自怀柔流来,而潮白河出自密云。它们凛白两道,在河口各自顶雪而出,堆裹隆起如长云垂野,白练闪烁,其瑰美难以形容。
两河之间有一梭形洲岛,其上尽高树,林隙亭台绰约。随两河相汇,洲岛亦不再伸延,三者相互揖让,河面遂宽展如海,邈远旷然。
我在大桥走了一个来回。桥分左右二桥,桥西为下坡屯地域,桥东属榆林屯村。桥长近千米,这也可见出两河汇流的总体宽度。
从牛栏山大桥往北三四公里,是史家口桥。桥址在史家口村东,桥头间置水泥方墩,仅留小型车进出通道。桥下是怀河,河道比下游牛栏山引水大桥汇口处要窄。岸边白冰如阵,冰豁处可见流水波纹。
我向对岸张望,那和怀河并流的潮白河呢?视野中只有寒林村舍,见不到潮白河一点踪影。
过史家口桥,往东去寻找潮白河。经过一段乡村公路,入怀柔境内。看到左侧低地有一串湖泊。湖面结冰,原本栖身水中的树木,从冰面探出半截枝冠,形如诗画。
我猜想这是潮白河外延水系。去秋雨水多,上游水库泄洪,水量充沛,流域面积扩展不少。水位上升,低地淹浸,遂延绵成湖。
我继续向东。约半个时辰后,一条大河现于眼底。这就是潮白河。
河沿大块浮冰拱起,张扬迭荡,嵯峨如峰,呈洪荒之像。河道从东北方向蜿蜒而来,又逶迤远去,开阔敞亮,势力勃然。
我向下游瞩望,冰河茫茫。注视良久,内心涌出许多向往。
融冰漾波
寒冬过去,二月到来,冰河有了消融迹象。走在河岸上,不经意间,冰河又响起泂泂声。和早期冰封不同,现在是河流解冻的音响,听上去有一丝舒缓柔和。
先说一场春雪。这是冰和水之外,一个美妙的第三方。雪让冰河蒙上一层雪毡,遮盖了冰的反光,人或鸟走过,留下清晰的印迹。
白天日光照耀,冰层表面的雪开始融化,尤其北岸贴靠堰堤处,消融的雪水像丝线一样缭绕,雪原现出沙浪般的图案。
春雪是为序曲,冰河终始消融。这是造化的大戏之一。冰层在分解裂變中回归河流,春水日趋丰盈。绿蓝抽曳的万千水波,抒发从禁锢复出的欢欣与奔放,不停地抽打残冰。这是春天的乐章。
冰水相缘处,冰层呈现消融的百般形状,图示错综复杂的断层褶叠。这里有冰河最初的纹理成像,也有若干气泡残留的球状冰斑,还有大小不一的冰砬子,以及榫接其间的裂隙线。
日夜间的变化也了然于目。白日的柔柔春水,夜间又冻出一层薄冰。而新一天来临,阳光线束美妙地透冰而过,于水底摆动光影,犹如水禽掠过。冰缝里游窜的黑色水滴,入夜后被冻结成冰珠子,早上成了一串串冰葡萄。
局部的精彩最让人叹为观止。白昼里被水流淘空的冰层底部,上部的冰盖仍存留着,成了神气活现的洁白冰帽,恰招来一只喜鹊栖息其上,东张西望,若有所寻,趾蹼羽翅倒映水中。
复兴大桥下的一大片河冰,其边界被水波不断消解,豁现出三层断面,第一层冰给水蚀刻出锯齿形花边,下面悬空处挂着一排小小冰溜子。第二层仿佛细浪牵引,逶迤在冰的断层上。第三层冰的折痕隐约可见,类似荷叶皱褶。
在另一处,可以看到水在冰面慢慢漾出一条裂缝,进而形成穿透冰层的圆圆水涡。水涡一鼓一收,动中有静,犹如冰河在呼吸。这情景让人说不出的心动。
牛栏山大桥下,怀河和潮白河汇口处,河冰演化为流水。而净水的橡胶坝最是春意喧腾。湍湍之水从坝顶翻越,沉落低处,激起束束水花。阳光烁烁其上,更增添强烈动感,似万千金鱼摆尾荡波。
春来河水绿如蓝。雪融的水特别清澈。此刻即使有风,也是温暖着河流的春风。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