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在对岸
2023-11-27加拉巫沙
加拉巫沙
一
我耳朵里曾经住过一条河。它以声音的形式,从左耳流向右耳,抑或从右耳流向左耳,哗啦啦喧腾。我那时年少,以为歪斜脑袋,可将河流的声音导出,像泼一瓢水,或像撒一泡尿,必须泼洒出去。我几乎每天都在倾倒声音——脑袋进水了,少年无奈啊。双耳被我轮流着拍,拍得生痛,拍一下,嗡一声,极像逮住了鸣蝉,不小心逃了;又拍,还是逃;再拍,逃逸的嗡嗡声黐黏在一起。我都怀疑自己是万千只蝉的母体,又或我是只天大地大的蝉。这下,水声和蝉鸣交织,密密实实的,怎一个“扰”字了得。现在想来,我因歪斜着脑袋,那段时光是歪斜的;因受声音搅扰,那段时光还是聒噪的。
川流不息于我头部的河叫瓦岩河。真正的它流淌在越西县的瓦岩大地上。头枕阳糯雪山主峰铧头尖的瓦岩,与瓦片和岩石扯不上边。三山夹两谷,坐西朝东,倒算平缓,乃宜居之地。中间的那匹山没走多远,忽然低下头,拱手作揖,将争夺让给了逶迤的左山和右山。远看,这中间的山恰似另两座山的舌,伸出来,缩不回去了;近观,山势虽没了霸气,但险峻依然,峥嵘而崔嵬。两条河绕着山脚咆哮,最终合二为一,配合着左山和右山,完全似一个慢慢打开胸襟的人,先褊狭,后豁达,一路浩荡,冲积出宽宽的河滩。鹅卵石闪着明晃晃的亮,想与太阳比光亮,真是自不量力。
住在瓦岩村三组的我三姨爹说,地名可能跟萝卜和菁蔓有关。这里的白萝卜跟人的手臂长且粗壮,白白净净,胖胖乎乎,叫人心生欲念;菁蔓则大如厚实的荞麦饼,皮薄,肉厚,甘冽着呢。彝人将萝卜和菁蔓统称为“瓦”,至于“岩”,有“适宜”之义。串联起来,不难理解,意为“菜蔬之地”。另还有种说法:一百多年前,这里的原住民是尔苏藏人,他们自称“井莫”、“甘扎”、“瓦岩”、“阿泊”、“马嘉”、“阿古”等等。相当于姓氏,其中“瓦岩”部的实力最为庞大和强悍。我三姨爹猜测,沿用至今的地名不排除与这也有关联……
地名之源,我不关心。即便还有第三四种说法,都让它纷争去吧。我在乎的是,弄个什么办法,将瓦岩河从我的耳朵里倾泻出去。
由铧头尖向下欢腾的河流,汇聚了整山沟沟岔岔里的流浪之溪,经过三姨爹莫色说补家时,俨然是一条汹涌的河了。村庄被河流经年累月地劈开,河床很宽,接近百米,南高北低,烟火人家和肥沃土地大都在河的南岸。按理有小桥流水人家意境的。可眼前何来诗意,有的是满目沧桑和苍凉。河是浑浊的。石是古怪的。桥是虚无的。去南岸,得站在巨石上蛙一般向前跳,连跳十几个巨石,方能到达。河流早从人的胯下滚滚逝去。走老远了,河的轰鸣声尚在,只是稀稀的,像悄悄落下的春雨。
那个暑假,如果我不来北岸的三姨爹家,那么,瓦岩河给我的印象不至于如此桀骜、粗暴或凶悍。雨浇透了天地、昼夜和人的心情。大致下四五天了。有时暴风骤雨,有时斜风细雨,轮流着,未曾断。村庄暂无欢歌。汉子们去了河畔,有的抱捆结实的绳索,顶端系着两头尖尖的爪钉;有的扛着钉耙,木棒是临时楔入钉耙眼的,越长越好捞。举起来,由于不平衡,人跟着趔趄;也有无所事事者,披件蓑衣看壮汉捞木。这是我离洪水最近的一次。之前供我们跳往南岸的巨石不见了,是被淹没了,还是被冲散了,哪个晓得呢。前几日循规蹈矩的河,因涨水变成了魔鬼样的洪流,携带着折断的树木、砍伐后尚未搬运的原木、大大小小的石头如万马般奔腾,那轰轰隆隆的气势鼓捣人心,感觉地动山摇,世界末日驾到。咆哮声和眩晕感紧紧裹挟着我,让我一寸寸地胸闷气短,骨寒毛竖,恐怖之至。假如瘫下去,恐怕再也立不起来。三姨爹有无胆量,我不知道。只见他扔掉蓑衣,一遍遍地劝说捞木的壮汉要多加注意,免得像木头一样被冲走。他是村支书,有义务说这些正确却不起作用的话。壮汉中的少数人截获了原木——盯着浮浮沉沉的木头,将扒钉或钉耙甩出去。一旦着力点合适,顺着水流方向边跑边拉,边拉边跑。这木头就慢慢漂向岸边,属于他的私人财产了。但很多壮汉白毬拉拉,费半天劲,啥也没捞着,眼睁睁直喊可惜。
晚餐有腊肉,是三姨娘勤俭持家的代名词。去年秋末杀的过年猪,将近一年了还能吃到,足也明证三姨娘将日子匀得多么精细。当然,我要是不来走亲戚,今晚的三姨娘家绝对不会吃肉。这块肉还得等着诸如我一样的至亲的到来,才会隆重出场。三姨爹嗜酒,自个儿闷两口,说今黄昏谁谁谁差点被水冲走。三姨娘白他一眼,咋不把你冲走呢,也没见你捞一根木头回来。
三姨爹说,冲走了,你就没男人了。
三姨娘怼一句,不稀罕。
三姨爹思维跳跃,说雨又下大了。果真,屋顶上哒哒响,似有千军万马奔跑腾跃。洪流的咆哮声和狂风的啸叫声跟着呜呜地传来,从窗口里,从门缝里,从瓦片衔接瓦片的罅隙里。无孔不入。见孔就钻。三姨娘催促我们快些吃。她好像有所担忧,不知今夜将是一个什么样子。三姨爹匆匆吃过,披件带流苏的瓦拿,冲了出去。我喊,姨爹你去哪?他没回应,倒是姨娘帮着答:他去看涨水,好应急。我这时才想起,连日来的夜晚,三姨爹都没和我们围着火塘摆龙门阵,一定忧心忡忡地去看涨水了。我和堂弟堂妹些——乌加嫫、木甲惹、木果惹、牛牛嫫、阿妞嫫说说笑笑的时候,三姨娘慈眉善目,母爱的光芒辉映着我们。我们都是她和他的儿女。今晚,三姨娘不允许我们继续火塘夜话,而是安排我们早早睡去。我和俩堂弟共睡一张床。床摆放在门后的侧边,用竹篱笆隔着。刚躺下,停电了。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很快,听见三姨娘开门出去。关门前,风咋咋呼呼,卷着雨水,飘洒在我仨脸上。也很快,三姨娘几乎夺门而进,并大声吆喝儿女全部起床,到村后的山坡上去避险。黑暗中,三姨娘扒拉开火塘。我们全靠这火的光亮,寻到了各自的瓦拿,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向风雨中的黑夜。
我多次来过三姨娘家。但屋后的山路从未去过,一切浑然不觉。尽管我身上披着瓦拿,可我自己晓得,成落汤鸡了。路很滑,不是走,是手脚并用地爬,向着未知和神秘惊恐万分地爬去。我们的前面和后面都是人,有电筒的亮光一照一照的。想必手持电筒的人家有多么富裕。我们爬呀爬,爬至一棵核桃树下歇息。这里聚合了很多人,基本上是妇孺老幼。女人们专攻一件事,取下各自的盖式头帕边诅咒边拍打。如此这般,据说可以逼退肆虐的洪魔,让它有所收敛,别摧毁了坡下的村庄。咒语没几句,大抵是打鸡给你、打狗给你之类的。她们的身旁没鸡和狗。真有的话,绝不吝啬,绝不手软,绝不拖沓。咋样的鸡狗都得挨打,打给猖獗的洪流。我知道,她们的这套没用。但那时候,我多么希望瓦岩河敬畏于魔咒,降伏于包括我三姨娘在内的集体女巫般的儀式。
这夜,我们在树下煎熬。
黑夜把黑天摸地给了眼睛。声音把江翻海沸给了耳朵。想象把惊悸不安给了心灵。
那晚是庆幸的。洪魔的最高水位泡到了北岸临水人家的墙脚。除连日来捞到岸边的木料全被冲走外,还有两家人的羊和羊圈被卷走。也算是整体无恙吧。此外,还庆幸夜间无雷。雷极少出现在暑假期间。否则,雷霹雳下来,核桃树下的我们将悉数完蛋。当时,我没完蛋,完蛋的是我耳朵。黑暗中的瓦岩河跑进了我耳朵里,以声音的形式,或大轰大鸣,或小轰小鸣,根本停不下来。
我背负着一条河流,兵戈扰攘,苦不堪言。
二
三十多年后,我跟随一个采风团再次来到瓦岩村。刚进入南岸的村庄,车停了下来。前车一堵,后面的车动弹不得。我停车的村道左边有人围聚,站者有之,蹲者有之,看两三人哐哐地砍肉。我以为遇到了乡下的白事,便用彝语委婉着问:有人老去了么?一个小伙子用汉语抢着答:哪里哦,我们过节。啥子节?烧狗节!没听说有这节啊。我们这里有,年年过的。我着实未将烧狗与节庆联想起来。彝语里的“克启”直译成“烧狗”,且添加“节”字进去,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不失为小伙子的智慧。乡间多智者,是矣。
继续问,烧狗何意?祭祀风暴、冰雹和瓦岩河,祈求少横祸,多鸿福。
看来,瓦岩河折磨我的事小,困扰瓦岩人的事大。大道至简。简化到这十来号人就操纵了所谓的一个节。他们将猪肉分装好,一户一袋,喊人来领。至于烧狗,那是命相很硬的人的事情,择那么几人,全权代表瓦岩人行使祭和祈的权力,将全村每户凑份子钱买来的一条狗焚烧于野地。彝人不吃狗肉,熊熊的烈焰必将吞噬狗的血肉之躯。
人群里,有人转过身子。我一眼认出,他是三姨爹。归来,我已中年。他却是我记忆里的模样:身板正,寸头,露齿,挂着浅浅的微笑,好似吃着一颗蜜甜的糖;无论穿啥衣裳,胸前插一只钢笔,在衣兜上的笔帽锃亮锃亮的。仔细看,他的脸上多了些皱纹,但不显老。他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喝了过半的一瓶啤酒。太惊讶了,他做梦都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他面前。三十多年如梦似烟。寒暄是必然的。他一句,我一句。可我们是集体活动,不允许一直聊下去。我硬塞给三姨爹一千元钱,跟他约定,半月后定来拜望。
这天,感觉日头短暂。采风团真像紧裹着的一团风,吹到这,刮到那。先瓦岩,次中所,后县城。累得舒坦,乐得惬意。我的思绪却没离开瓦岩,那条河怎么消瘦了呢?北庄咋就没影了呢?三姨爹何时搬的家?一切皆谜题,一切皆待解。
确确实实,我看见的河流没了当年的雄姿。河床宽阔地铺在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裸露着,沐浴晚春的和煦阳光。河呢,像股不起眼的溪水,在沟的深处潺潺地流。若将河床譬喻成巨无霸的床,那溪流顶多是幼儿滋的尿。修建的鱼鳞坝有四处,叠式推进,是人抗争河流的注脚。每遇枯水期,鱼鳞坝起蓄水之用;遇到洪水期,起缓冲之效,减少洪水对堤坝的冲刷,也缓冲洪水的流速。
有人告知,即便是洪水期,瓦岩河也没法泛滥了。何故?答曰:从源头引了流。地方一老板砸金掘洞,从铧头尖山下开掘,刚好贯通了三山夹两谷中间的那匹山。山下是一个电站,没日没夜地发电。多余的滥觞之流到了瓦岩村三组上面,又有老板截流,制一款与铧头尖同名的水,桶装的,瓶装的,一车车呜啊呜地拉出去卖。瓦岩河赚钱哩。
既然瓦岩河像金水般被开发了,瓦岩人心头的水患不是消除了么?他们为何还烧狗?我想,此乃一种民俗依赖或文化依赖。每年春末,类似于殉教的狗多么悲壮,以它们的死换得瓦岩河的风调雨顺。这民俗附着于瓦岩人的思想观念或是精神理念上了。要知道,创制它不容易,毁灭它更不容易。很多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和意味在里面,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去废止。
刚好半月,我如约而至。三姨爹专门喊回了在县城带孙的三姨娘。二老开心,张罗着杀猪。我说不必,杀鸡最好。恰巧已成家二十多年的长女乌加嫫和幺妹阿妞嫫也来探望,这任务交给了她俩。
三姨爹上身穿着传统彝装,胸前佩戴着党徽,精气神特足。遗憾的是,由于没衣兜,钢笔撇不上去。为图方便,他趿拉着一双拖鞋,吧唧吧唧响。三姨娘瘦瘦矮矮的,老了,不讲究,裹着一件黑披毡。她的话多,笑声也多。二老和我顺着硬化的村道,慢慢悠悠地往铧头尖方向散步。我关心的每个问题,他和她都抢着回答。
南庄之前住着姓蒋、刘、王、丁和童的汉人,计六十四户。后来,农村政策逐步放开。他们陆续搬离,把家安在了省内的德阳、乐山和宜宾等地。汉人每搬出一户,北庄的彝人就搬入一户。风水宝地啊。北莊彝姓为赫、丁、莫色、曲觉、阿尔、阿说、海来的人家窥察着南庄,说是土地租赁,实乃一锤子买卖。每年清明,总有汉人来扫墓。彝汉见面,热泪盈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兄弟友谊,生死情结。故土是一个聊不完的人生话题。
北庄人家的整体搬迁,得益于伟大的脱贫攻坚战。三姨爹家就是易地移民的一个鲜活案例。迁至南庄后,将大儿子木甲惹分户出去,几下建了两套房。
望北岸,不仅三姨爹和三姨娘伤感,我也跟着感伤。李白有诗句: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我不敢攀附和附庸风雅。可北岸的村庄一定是送别的故园了。我提议,我仨去那里走走看看。三姨娘说,使不得。老屋有灵魂的,怕把我们的魂勾了去。我问三姨爹,真有这说法?他哈哈笑,不回答。三姨娘生气,对着我说,你是我儿,不准去,就是不准去。我只好作罢。
通过二老的讲解,我少年时走亲戚的诸多情节浮现在了眼前。那里是我们整夜躲避水患的地方,高高大大的核桃树还在;那里是三姨娘和我一起挖洋芋的地方,如今承包给别人,种上了绿油油的桤木树;那里是三姨爹带我剪苹果树枝的地方,统统退耕还林了……将无数的那里穿插起来,便是一个少年的复活。他奔跑着,奔跑着,最终变成了站在南岸的今天的我。
眼前尽是逝水流年。
三
石古,一个雄性十足的名字。却是女性。省作协派她来当瓦岩村第一书记。小女子精明能干,锤炼自己,美化村庄。她果真把瓦岩村三组临公路的一面,当作绣花布来妆点。高低错落的粉墙上,誊录着描写美丽乡村的唐诗宋词。空地上,这儿植树,那儿栽花。公路的另一面满是野生树木,夹杂其间的水麻、茅莓和刺槐正在花开花香,特别是刺槐的白花一嘟噜一嘟噜的,芬芳四溢,抑制了其它的花香。忽觉,这里是一个充盈着古诗词气息和花朵芳香的村庄。
但这不够。未来的瓦岩什么样?
第一书记自有打算:将瓦岩打造成集现代种养殖、农产品初加工、休闲农业、观光娱乐和主题民宿为一体的特色彝寨。
三姨爹的家背着公路,在规划好的特色彝寨的核心区里。屋后是片肥沃的良田,延展到左边的山脚下。这山多光秃秃的悬崖,大树稀缺,靠灌木、藤蔓和杂草点缀着。山上有巉立的岩石,颇有状貌,姿势像个爬坡的人。彝称“阿柒博都尔”,意为“爬山姑娘”变的“岩石”。汉人记不住,绕口,干脆喊“蛮婆娘”。一个“蛮”字,把汉彝双方既歧视又亲密的情感纠葛活生生地扯出来。当地彝人听着,当笑话而已,不怨,不恼,也不恨。
“爬山姑娘”有登高望远和向往美好的寓意。遗憾的是,她未能翻过顶。在接近山顶的某处幻化成了石头。生活就像爬坡或爬山,高不可攀。但必须得攀。像我三姨爹全家,享了精准扶贫的政策,不是攀至南岸了么?三姨爹的祖上可没这福分。三姨爹说,他曾祖父和曾祖母、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都活于北庄,死于北庄。包括他在内的无数亲人受尽了瓦岩河的折腾。与其说,他的祖上是老死的;倒不如说,是被水患吓死的。他父亲去世前几天,瓦岩河涨水,死时,告丧的消息报不出去。再加上家贫如洗,恳请邻居抬到后山火化了事。按理要弄丧饭的,可粮食不够。到房前屋后采疯长的荨麻,和着玉米糊糊煮一大锅,对付着吃。跟豬没两样。“饿”则思变,没办法。
三姨爹担心,他爹的阴魂被瓦岩河钳制,到不了极乐世界。他想过多次,要给爹祭祀什么的。但他的身份不准许,一个老党员、老支书咋信鬼神呢。三姨爹说,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望着星空呢喃,把瓦岩的佳音悄悄送了出去。但愿他老人家听见了,释怀了,安然了。
从三姨爹祖上始,把家安到南庄去,是他们怀揣的梦想。结果,到三姨爹的晚年实现了这一夙愿。北庄消失了。南庄茁壮了。南北两庄的直线距离不过百多米,却需要数代人的期许方才兑现。这不,一些人家又像下跳棋,从南庄跳到了瓦岩河下游的马车河坝。省道二零八贯穿那里。车辆如织,去越西县城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方便着哩。更有来自州内金阳、昭觉和布拖县的一些人家将跳棋跳得吓人,翻过山,越过岭,把家安置在了南庄。一下子,南庄多了诸如曲比、吉克、麻卡、阿尼、阿克、阿西、巴觉、沙马、果基和毛洛等的彝姓。语言天南地北。习俗千差万别。大一统的唯有像“爬山姑娘”般的心,向着生活的目标使劲儿地攀爬。
当下的这里,浓缩着中国乡村的流变和巨变。村庄本不流动,因人的流动而动了起来,或活泛,或沉闷,或衰落。村庄流动的背后,是村庄的巨变。是人之变,物之变,情之变。是故园的死亡。是新居的诞生。
南庄有一树,高千丈,绿盖叠翠。几人合围不拢的根部刚好挡住了水泥公路。在旧社会,树的侧边建有寺庙,轻烟袅袅,香火旺盛。树再高,也矮于青烟,祷告过的烟子直抵天空。庙的基脚勉强能看出,破烂不堪了。南庄里的人计划把树砍掉,让位给宽宽的公路。但不知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搬迁至德阳、乐山和宜宾等地的派代表陆续回到南庄,给树上香和磕头,给人散烟和敬酒,万语千言,千言万语,不允砍伐。它是故乡的神树啊!
南庄的旧人和新人,都是南庄人。他们没有裸袖揎拳,而是达成默契,共同来保护这棵神树。旁边的路修窄点,无所谓,车挤着过就是了。
我用手机里的形色软件仰拍树木,以求识别。第一张叫美洲朴。第二张叫望天树。又拍,网络卡顿。终究不知树的学名。瓦岩人不屑,说,识别个啥,彝汉都叫塔儿。发音时舌头要弹要卷要响。到了秋天,结枣红色的小果子,酸酸爽爽的。挂着的鸟雀吃,落下的小孩吃。喊一嗓子,好家伙,躲藏着的乌鹊扑扑惊飞。
彝人爱驱鬼,草扎的象征物多半送至树旁边的寺庙基脚处。导向鲜明,让神树管住草偶,间接地就管住了彝家的妖魔鬼怪。保全一棵树,要上升到一个民族的原始宗教领域,不妨算桩好事。我倒想起第一书记石古的特色彝寨规划,这树大有利用价值。届时,善男信女可朝拜、可观赏、可留影。再说,对远方的南庄人而言,塔儿将是他们永恒的乡愁树、神一般的树。
对故园的怀想,浓也罢,淡也罢,统统叫乡愁。面对北庄,我三姨爹心有千千结,小小的乡愁着。他家庭院深邃的门框上,钉着一块铝皮制作的卡,上面写着户主的信息。冒尖的一钉子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钥匙。那是打开北庄老屋的钥匙。老屋今安在?早夷为平地,成了草木的天下。那把锁可能埋在哪草哪木的低下,木门应该腐朽了。钥匙和锁都孤独,孤独得起了锈。即使碰面,形同陌路,打不开的。
故园在对岸。
但对岸荒芜了。故园转身跑进了三姨爹的心。
那把即使找到了锁也打不开锁的钥匙,能打开他的心锁么?可能会打开,也可能打不开。且让它以锈迹迹的样儿吊着吧。
我离开南庄时,与他们依依惜别。恍惚间,竟是三十多年间的两场离别:前场,我带走了一条河的轰鸣;这场,我带走了对一个小山村的感慨万端。
它是流动中的中国乡村,是流动中的乡村中国。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