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萨特(短篇小说)
2023-11-27赵卡
赵卡
电管所的老高,别看长了两条小短腿儿,平时勤快着呢,就这个月,他已是第三次来我们厂催电费了。没办法,我说了一箩筐好话又外加两袋牛肉干才把他打发走。老高是个好人,催电费是他的分内之事,不过这次临走前,他还是给我下了最后的通牒,尽快准备好钱,少废话,否则掐电。我明白,拖欠电费这种事,他也没法替我们扛了。
真的,连我都没想到,我们厂子竟惨到这个地步,别说电费,就是吃饭的钱都快掏不出来了。哥三个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唉声叹气,都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搞这个厂子,搞起来拉了一屁股饥荒不说,隔三差五还饿肚子。后悔药肯定没地儿去买,我不得不再一次给哥几个鼓劲儿,让他们和我一样,不要怕,要有耐心等待生意好转的那一天。
我们这个厂子是做牛肉干的,实话实说,建厂时我预算没做好,建成后费用又超了两倍,没办法,几个股东弟兄只能从外面借钱(当然那钱都是吃大头利的),好歹投了产;谁知投产时赶上了牛肉大涨价,涨得太可怕了,无奈之下只能停产。那段时间,即便以任何标准衡量,我们都是失败者,怕被别人笑话,没事时我们几个坐在我的办公室里磨牙,美名其曰开会。知道内情的朋友都嘲讽我们,但凡兜里有两个钱,也不会装得这么难看。
薛平给我打电话那天上午,我们哥几个正分别给各自的关系打电话,电话内容不用说,除了借钱还是借钱,我们的策略就像鸭子一样,凡是能下嘴咬的地方,连部位也不分。我问薛平啥事,他让我等他一会儿,到了再细说,绝对有好事。
“但凡身边有个女人,哥几个也不会闲成这怂样儿。”薛平进了我的办公室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这么刺耳。薛平年纪轻轻体态就有点佝偻了,但人还是精神得很,他一面说,一面從他的兜里掏出烟,给我们每人散了一支。
“说吧,别兜圈子,啥事?”我点着烟,吸了一口后问薛平。
“我不兜圈子。”薛平一屁股坐在仿皮沙发上,失声大笑起来。“几个哥,我不是扰你们,来了一笔好买卖,真的,不要本钱,你们看能不能做?”
薛平这人,咋说呢,你要信他,他一天到晚说的全是鬼话;你要不信他,他又是村里最有能耐的一个人,方圆十里八村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扰子”,这是村里人很慷慨地赠送给他的一个外号,不接受都不行。
“直接说啥事,别兜圈子,行不行?”坐在薛平对面的薛树有点不耐烦了。
薛平掐死了烟头,开始说——他有一个朋友,叫李天宝,是县上水务局局长张文亮的司机,去年防凌汛时,李天宝认识了河头村的一个小媳妇儿,那小媳妇儿叫二花眼,长得不赖,他们村要是开妓院,她绝对能当头牌;一来二去,他就和她混上了。二花眼的男人,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没用货,在外头包点小工程,挣点钱也是要不回来,他家的光景一直过得拮据,二花眼在吃喝和穿戴上也就没法和别人比了。李天宝手头有点小钱,满足二花眼这点虚荣心那是不在话下的,所以,他没咋费劲儿就给二花眼的男人戴了一顶邮电局帽子,很绿的那种。
“河头村的二花眼……”薛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问薛平:“他男人是不是叫……杨七?”
“对呀,就是杨七。”薛平说。
薛树笑了起来,笑完后他让薛平接着往下说。薛平就接着往下说——每年的凌汛期,是县水务局最忙的时候,李天宝是局长张文亮的司机,局长忙他肯定轻松不了,但凌汛期一过他们就轻松了。张文亮是个有名的酒篓子,每次喝大后总要找个地方睡一觉醒酒,李天宝说他们局长睡觉醒酒时谁也不能打扰,除非天塌下来。昨天晚上,张文亮检查完防洪堤坝的河头村工段后又喝大了,李天宝就把他送到宾馆歇息,然后自己开车跑到二花眼家干那勾当;二花眼的男人在城里揽工,一连好几天不回家,机会难得呀,他俩就锁起院门挂起窗帘,像夫妻一样在二花眼家过了夜。
“等等,”我打断了正眉飞色舞的薛平。“你到底有啥事,不是专门过来给我们哥几个讲黄色故事吧?”
薛平一愣,随即龇牙笑了笑。“卡哥,你听兄弟说呀,我过来就是叫哥几个帮忙的,不白帮,有好处呢……”
“能不能不兜圈子,李天宝和二花眼后来咋啦,不是被捂在炕上了吧?”薛树不耐烦起来,狠狠地瞪了薛平一眼。“哎呀——薛平你麻不麻烦,真是个扰子。”
薛平又龇牙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说:“李天宝和二花眼干完好事后,扔下几个钱,穿起衣服要走,一出门,你们猜他看见啥了?”
“看见啥了?”我问。薛树和一直在旁边听故事的赵德也把脑袋凑过来了。
“看见他停在院门口的车——”薛平用手比划着说,“四个轱辘……嘿嘿……一个不剩,全没了。”
薛树和赵德也哈哈笑了起来,都说这下好看了,嫖头没腿了,这都是经验教训,以后最好不要到村里上嫖。
讲了半天,就讲了一个姘头偷情把车轱辘丢了的故事,我不得不说薛平太无聊了。在乡下,别说丢车轱辘了,就是真丢条腿也没见谁觉得有多稀罕,都见惯了。我不知道薛平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想干嘛,他说的要我们帮忙,到底要帮啥忙没说,总不会让我们帮忙把车轱辘给他朋友找回来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薛平就不止是无聊了,我们就算再闲,也没那闲工夫给他帮这个忙,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啥车呀?”我又问。
“说是帕……帕萨特,高配版的那种。”薛平说。
“哦,”我点了一颗烟,夸了一句,“这车在咱们这儿也不算低级。”
“那是他们领导的专车,就这么给扣在村里头,李天宝还想不想干了?所以,一早起来,他先给张文亮撒谎说巡视河堤工地时把车底盘蹭了,油箱漏油,送修理厂了,不过不误当天下午用,最晚……”薛平发现他的烟盒里没烟后,就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颗烟,点了后继续说,“必须在今天晚上六点钟前把车弄回来,带四个轱辘的,李天宝说了,只要能完完整整地把车要回来,他愿出一万块钱答谢帮忙的人。”
“哦,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多大点事,你那朋友李天宝呢,他现在哪?”薛树问薛平。
“他跑回城了。不跑的话,别说车轱辘了,两条腿也会被打断的。”薛平说着咳嗽起来,又把烟头掐死了。“这事,河头村已经炒红了,二花眼给他打电话说,杨七和他的叔伯兄弟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他回去寻车呢!”
“这多简单,报警啊?”我往地下啐了一口说。
“好我的卡哥呀!”薛平站起身,两手一摊尖声叫了起来,“真要有报警这么简单,事倒好办了。”
这事有趣,我们都听明白了,薛平的朋友李天宝去河头村上嫖,应该是被算计了;他开的是的公车,是局长的司机,如果要不回车,他的饭碗肯定端不住了。警是不能报的,报了,惹出来的麻烦更大,人们会以为县水务局局长张文亮上嫖被发现后让他的司机顶包呢。我把这事稍稍捋了一下,张文亮的名声当然是不能随便坏掉的,人家是局长,李天宝只是他的一个小喽啰,局长肯定不缺小喽啰,那么,李天宝的饭碗分分钟就能砸了;眼下的情形是,既然薛平求上门来了,薛平是我们的朋友,薛平的朋友有难,朋友这边的朋友就得帮朋友那边的朋友一把,不然要朋友干嘛?
“你那个朋友李天宝……能出多少钱?”我问。
“一万块。”薛平不假思索地说。
“好,我知道了。”我站起身,拍了一把薛平的肩膀头子说,“肚子饿了,还是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议这个事。”
我们去了乡政府附近的一家小馆子吃饭。这家馆子的红葱炖羊肉忒地道,我们是常客,有时吃饭身上没钱了还能挂账。天气溽热,馆子里弥漫着一股股浓重的羊膻气,闻一鼻子就能让人精神焕发。
“来啦,赵老板!”体态肥软的老板娘满脸喜色地跟我打招呼。
我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了,哥几个也跟着坐下了。这张桌子油腻腻的,我揪了几张餐巾纸,摞起来擦了擦我胸前这块地方。“喏,油成啥了?”我一面说,一面给老板娘举起擦脏了的餐巾纸团儿。老板娘和我熟,她见怪不怪地瞥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问我吃啥,我看了一眼薛平,薛平说,“一个炖羊肉,一个烩菜炖羊肉,五个蒸饼……你这儿有啥酒呢?”
老板娘指了指吧台,吧台上满是花里胡哨的光瓶酒。
“酒就不喝了,一会儿还有正经事要办。”我阻止了薛平。
我们不喝酒,老板娘多少有点失望,转身到厨房下菜去了。
这时馆子里又进来两个五十多岁的人,一看就是附近的村民,和老板娘也熟,坐下来后要了一个炸花生米和一个烩菜炖羊肉,还要了一瓶杂牌儿白酒。炸花生米是现成的,一上桌,那两人就开始频频碰杯,话匣子也没遮没拦地打开了,聊得热火朝天,又是新农村建设又是扶贫政策什么的,总之,他们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对老百姓是最好的,家家水泥路,出门不湿鞋,不愁吃不愁穿,生了病还有合作医疗。
“你那个朋友咋还不过来?”我有点不大高兴地问薛平。
“我给他说这个地方了呀……”薛平似乎也有点生气,抓起他的電话拨了出去,“现在最着急的是他……哟,通了!”他看着我说道。
山寨机的音量一般都大,薛平的朋友李天宝在电话里喘着气说他到门口了。果然,我在馆子的窗外看见了一个人,他正从电动车上往下卸电池呢。我们这一桌人都笑了起来,仿佛那辆电动车就是卸了四个车轱辘的帕萨特。
“天宝,快点快点!”薛平对手里拎着电池的李天宝招呼道,“坐这儿,我给你介绍——”
李天宝眼睛不大,头脸上趴了一堆粉刺疙瘩,他先是扫视了一遍我们这桌人,才焦虑不安地龇牙笑了笑,然后把拎在手里的电池靠住长条凳腿,坐了下来。薛平把我和薛树、赵德一一介绍给了他,并吹牛说我们在这方圆二十公里地界儿内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没有我们办不了的事。
“那兄弟我就放心了!”李天宝说,他的神色也比进门时好看了些。
加了红葱炖出来的羊肉太香,我差点吃出一嘴骚娘们儿的味道。李天宝又讲了一遍他上嫖时帕萨特的四个车轱辘不翼而飞的故事,跟薛平给我们讲过的大同小异,只是他的语气更急切,希望我们帮他尽快找杨七商量,拿回四个车轱辘,否则,到晚上他就没法给他的领导张文亮解释这事了。我笑了笑,随口夸他这事干得漂亮,但没答应他当晚就能把这事给解决了,我知道后面他会有话表示的。
“我出点钱,”李天宝看了薛平一眼,然后对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说,“赵哥,你看一万块……够不?”
我嘴巴里刚塞进一块羊肉,正嚼着,没法回答他。
“肯定不够,”薛树替我答复了李天宝。“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干那种事,还传遍了全村,来,你自个儿说,一万块……够不?”
李天宝从脸到脖子唰地红了,脑袋垂得像傍晚的向日葵。
邻桌那两个喝酒的老家伙已经喝高了,站起身来又要到另一个摊子上喝,出馆子门时还把进来的一个人粗鲁地推了一把,那人差点撞到薛树身上。要是平时,薛树肯定会骂一顿那两个老家伙,但我们这头的事很重要,没必要节外生枝,他忍住了。
“赵哥,你看……得多少钱?”李天宝听懂了薛树的话,仰起脸来问我。
“就说你能拿出多少吧?”薛树不客气地对他说。
薛平看了李天宝一眼,李天宝更明白了,他要是只出这点血,他这个麻烦事还真没人能给他摆平。这个时候,我就不便出声了,心想反正是敲竹杠,最近我们手头紧,敲得越多越好。
“赵哥,那就两万块,你看……够不?”李天宝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像个可怜的女人随时能哭一鼻子出来。“我最多能拿出这么多钱了,真的。”
一分钟后,我就定了,两万块钱给李天宝摆平这件事。见我定了这事,李天宝松了一口气,也焕发出了精神,压在心头的恐惧仿佛一瞬间不见了。
既然收了人的钱财,那就要替人消灾。我给哥几个分了下工,薛平跟李天宝去银行取钱,薛树给杨七打电话,我给徐强强打电话。徐强强是我同学,也是河头村的村主任,他家在河头村是大户,从他爷爷那辈儿起,说话办事就一直很占地方,一般人得罪不起。
天热得专横,能闻到空气里蒸锅的气息,人快成了狗,都张着嘴喘息。
三点钟的时候,我们的车来到了河头村的村口,村口有个五亩地大的烂水泊子,五六个孩子在跟前玩耍。除了李天宝,我们几个寻到了村口不远处杨七家的院门前,院墙上爬出几绺叫不上名儿来的攀緣植物。那台黑色的帕萨特像头待挨宰的大肥猪架在四摞一尺高的砖头上,果然不见四个车轱辘,我们都笑了起来。杨七家的院子不算大,还是个烂院,房子一共三间,看上去很旧,东把边儿的这间歪得厉害,椽檩骨架都赤裸裸地露出来了,要不是有根牛腿粗的杠子顶着,说不定哪天就坍塌掉了。杨七常年包工程,住的却是这般房子,真应了那句老话,包工头的房子随时倒,鞋匠的老婆赤脚跑。
“哎呀老赵,你这人叫我咋说呢?”徐强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一见我就不住地埋怨,“不早说,来兄弟的地盘儿喝酒呀,就是杀个羊也没啥了不起的……”
我把徐强强拉到一边,简单给他说了一下李天宝上嫖丢了四个车轱辘的事,让他以村主任的身份从中协调一下,必要时说些卑辞,别闹大了就行;说完,我没忘提其中的好处,就是会给徐强强一千块钱的酬劳。
“老赵,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徐强强用手挠了挠后脑勺,似有为难地说,“这种不光彩的勾当,要是你干下的,我卑辞厚礼都无所谓,就是动刀子也要解决,谁让咱俩是老同学呢!可是……人家杨七吃了这么大的亏,满村人都在传,光凭我一张嘴恐怕……”
“我知道,”我直白地对徐强强说,“你看五千块能摆平杨七不?”
徐强强扭头望了望杨七家的土墙头,给我捏出一个三指出来,意思是七个数。
“七千?行,七千就七千。”我痛快地答应了他。
徐强强把七十张票子分成两叠,一叠五十张,另一叠二十张,分别塞入两个兜里。
杨七家的院门是用破铁皮做的,就是个样子,有点力气的人一拳能砸出一个窟窿来。薛树上前用力拍了两下,院里没人应,只有一声狗叫传出来。薛树又用力拍了两下,院里还是没人应,传出来的狗叫声有点凶了。
“没人?”薛树回头对我说。
“有呢,不可能没人。”徐强强在众目睽睽之下,边说边伸出腿,一脚踹开了那扇破铁皮做的院门。
院里站着三个人,站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阵势,两男一女;不用问,女的肯定是这起事件的中心人物二花眼。方才还叫个不停的那条土狗不见了,估计是被我们这几个坏人似的家伙吓回了狗窝;这年头,狗也变得越来越聪明,怕落入坏人手里给炖着吃了。
“杨七,在家呢!”薛树先喊了一声。
三角形阵势散架了,顶在前头的矮个子男人惊愕地望着我们,想说话,但舌头却像不听他使唤似的,话含在嘴里就是说不出来。
“杨七,咋跟没睡醒似的?”徐强强过去拍了一把那个男人,无疑,他就是杨七了。
“强叔,”杨七叫了徐强强一声叔,然后不知所措地说道,“你这……你们……”
徐强强煞有介事地用手臂勾住杨七的头说:“有事找你,咱们回屋再说。”我跟在他俩的后面进了屋,屋子有点小,有股潮气,地下靠墙摆放的家具都掉漆了,最显眼的电器也就一台二十九英寸的TCL电视机,挨着电视机的是一尊半尺高的全身财神像,但没有供物;炕上的被褥歪着,还堆了两团中指粗的烂麻绳。
薛平、薛树和赵德在院当间儿站成了一个三角形,院里堆放了很多破烂的东西,有没法使用的农具,也有散了架的脚手架。徐强强扫了眼窗户外的五个人,神色很严厉地对杨七说,“你们哥俩把人家二花眼软禁了?我告你啊,别看那是你老婆,你们这么做已经违法了。”
杨七满脸不高兴,他矢口否认和他的兄弟软禁了他老婆。
“门口那台车咋回事,咋把车轱辘给卸了?肯定是杨巴特干的,我告你啊,他这么做也违法了。”徐强强的口气,从进门后就一直虚张着声势。我猜他是利用自己的村主任身份吓唬懦弱的杨七。
果然,过了一会儿,杨七开口了,气愤归气愤,但在他们村的一把手面前,声音低得像植物在开花。“我老婆平白无故地被人睡了……你说咋办?”
“还能咋办?事已经出了,咱们就说咋办这事吧!”徐强强对只能干瞪着眼却没胆量咆哮的杨七说。
杨七默默地低倒头,半句话也不说了。
一头绿色的蛆苍蝇满屋乱飞,每次撞到窗玻璃上,都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
“说个痛快话吧,多少钱能了了这事?”我开了口。
“不是钱的问题。”杨七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非常气愤地对徐强强说,“你知道,他们这样的……简直活人眼里戳指头,太欺负人了!”说完,杨七很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又说,“我宁愿当杀人犯,也不做泥头。”
我清楚,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应该猜到我们是干嘛来了。
徐强强先是不耐烦地瞅了一眼前言不搭后语的杨七,然后却给杨七递了一颗烟,用下巴指了指我对杨七说道,“要不是赵总不想把事情闹大,派出所的就过来了,你知道么?”见杨七满脸疑惧,徐强强又乘机吓唬他,“你坐下我给你说啊——你们扣了防洪工程上的车,一旦影响了防洪堤坝的修浚,那可是坐班房的,到那时,别说我和赵总了,就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你们。”
杨七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估计是被徐强强这番话吓住了。
“杨七,我看你家东房的椽檩都露出来了,还是修葺一下好。”徐强强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二十张票子,强按在了杨七的手里,杨七眼睛里的怒气眨眼间就散了。“二花眼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嘿嘿——”徐强强拍了拍杨七的后背,龇牙笑着说,“干得好!”
一直磨到下午四点钟,徐强强终于软硬兼施搞定了杨七,关键是杨七拿到了两千元,他表示不再追究李天宝嫖狎他老婆的事;但帕萨特的四个车轱辘是他叔伯兄弟杨巴特卸的,不是他卸的,当时他接了杨巴特的电话,气得正从城里往回赶,等他回来时,那台车就趴在四摞砖头上了。杨巴特在城里的一间汽车修理部学过一阵徒,卸个车轱辘还是手法娴熟的,至于卸下的四个车轱辘藏到哪了,杨七表示他不知道,得问他兄弟杨巴特。
杨巴特长了一对细长的眼睛,嘴唇挺薄,给人的印象属于不讨人喜欢的那种。
“巴特,把车轱辘拿过来吧!”徐强强一出屋就吆喝起了杨巴特。
“拿啥……”杨巴特瞪了一眼杨七,问徐强强。
“兄弟,把车轱辘给拿回来吧,徐主任说那是防洪工程上的车,误了正事咱们担当不起。”杨七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朝上了天,天上悬着几块云,有一块云很像一个人影举着一个镶花边儿的夜壶。
就在这时,刘天宝给薛平打来电话,问事儿办得咋样了,薛平回他说快办妥了。
“哥,你快点儿哇!”杨巴特突然像一只斗鸡似的张大了眼睛,歪头冲杨七吼喊了起来,“还误了正事……误了谁的正事?咋呀,真的活人眼里戳指头呀?”
杨七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沉默起来。
“杨巴特,你这是又长本事了哇?”徐强强说着用力推了一把杨巴特的后背,“放心,我让兽医周八戒给你看看,保准就能找到你发病的原因。”
天上悬着的那几块云已经变了形状,很像人举夜壶的那块云也不见了,从村口烂水泊子里飞来的蚊子像细沙一样直往人的脸上和手腿上落,院里不时响起噼噼啪啪的拍打声。
“让你把车轱辘给拿回来你就赶紧拿回来,废啥话?误了咱们村这段的河堤工程,你能负起责了?再说了,这事和你有啥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徐强强端起了村干部的架子,把杨巴特训得一时钳口结舌。
其实,就算徐强强不训斥杨巴特,杨巴特心里也明白,二花眼是杨七的老婆,被人睡了,只要杨七不追究这档子事,他算老几?他只是杨七的一个叔伯兄弟,尽管杨七平时窝鸡疙囊,但人家才是正宗的两口子,既然苦主都不追究了,他一个小叔子还能没完没了?
“算了,麻他妈的烦,他们还不怕旁人说三道四,这事……我不管了!”杨巴特瞅了两眼一直在旁边扭腰摆臀的二花眼,嘴里像含了个萝卜,嘟嘟囔囔地表了态。
虽说相貌歧视不应该,但此人此时的猥琐样儿像极了斗得掉光毛的公鸡,在徐强强面前,杨巴特和杨七加起来前后没走上三个回合就缴械了。这说明,一开始我找徐强强算是找对人了,村干部嘛,再加上人也不是善茬,脑瓜子多少好使的人没必要和他作对。
接下来就是拿回帕萨特的四个车轱辘了,杨巴特尽管不情愿也没办法,照徐强强的说法,咋卸下去的再咋装上去,否则有他好看。薛平跟着杨巴特去他家取车轱辘,我们在院里等着;自始至终,二花眼除了对我们翻过两次白眼外,一直没和她面前的人说一句话,哪怕吭一声,好像这事和她没多大关系。
不大一会儿工夫,薛平、杨巴特和一个半大小子滚着三个车轱辘回来了,像端来了丰盛的晚饭。徐强强得意地问我:“老同学,咋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头子说,“我也是帮朋友的忙,这事多亏你了,要不还真是个麻烦事……”我话还没说完,麻烦事果真来了,薛平指着平躺在地上的三个车轱辘对我说,“卡哥,你看咋办?”
我低头看了看那三个车轱辘,没瘪胎也没掉色,都很正常。“啥咋办?”我对薛平说,“往车上装啊,这还用问?”
薛平站着没动,非常恼怒地瞥了一眼杨巴特身旁的那个半大小子;那个半大小子看上去也就十岁的样子,光肚皮,穿着一条土黄色的半腿裤,个头有站立的狼狗那么高。徐强强看出问题来了,他问杨巴特:“咋就三个轱辘,还有一个呢?”
徐强强话音未落,杨巴特就劈头扇了那个半大小子一个掴刷,半大小子抬起赤膊,用手抹着眼泪、鼻涕泡哭了起来。“这个小疙泡,”杨巴特恶狠狠地骂道,“一会儿把你也填了烂水泊子,和车轱辘去做伴儿吧!”
不用再问,我听明白了,缺下的那只轮胎肯定被杨巴特的儿子滚着玩儿,滚到村口的那个烂水泊子里了。徐强强不瞎心,一问,果然如此,他暴跳如雷地问杨巴特为啥不打捞出来;杨巴特这时有点发慌,他说烂水泊子里的水有点深,一时半会儿肯定捞不上来,不如先给车装上这三只轮胎,然后他再找人下水去捞。
“算了算了,另想办法吧,我们来之前他下过水了,水很深,别再把人淹死,那就真闹出大麻烦了。”薛平无奈地望了一眼趴在四摞砖头上的帕萨特,吐了口气说:“只能用备胎了。”
太阳快掉到庄稼地里时,天凉快下来了,蚊子也越来越多了,一团团鸣叫着向人和牲口的头脸扑过来,给人一种身临险境的感觉。杨七点燃了一捆臭蒿草熏蚊子,烟气又浓又呛人,但作用不大,蚊子还是成群结团像沙尘似的袭来。杨巴特特别卖力,缩着头,和薛平终于把四个轮胎装车上了。“啐!”薛平往空中唾了一口,提高声音说,“蚊子都进嘴了……啊……总算完事了!”
帕萨特由薛平开着去给李天宝交车,我和薛树、赵德坐在我们的车上回厂子,我盘算了一下,这笔买卖刨去给徐强强的七千元,还净赚一万三千元, 这比卖牛肉干轻松多了。我们厂子总共欠了四个月的电费,不到五千元,缴完后剩下的钱够我们四个人平分了。
天渐渐昏暗下来,河头村的潮气和蚊虫被我们甩出八里地,但途中还有许多飞虫疯狂地扑向车灯,结果都被撞成了残废。
“你那同學现在成了村干部,说话就是管用,也没狮子大开口,还算仗义。”赵德边说边给我递了一颗烟,“我瞅那杨七就是个窝囊废,你看他老婆,嘿嘿……那股骚气,别说李天宝了,就是李天宝的领导也扛不住。”
我点着烟吐了一口,拧回头对薛树说,“二花眼是不赖,可那杨七果然是个窝囊废,不保以后还会……”
“窝囊废?”薛树摇摇头,意味深长地撇嘴一笑说,“哥,我看是个圈套,你觉得呢?”
薛树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是这么回事了。“既然是个圈套,那他为啥不多敲诈点钱呢?”我不解地说,“毕竟李天宝在道义上亏缺啊!”
“咳,这你就不知道了,”薛树往车窗外啐了一口说,“我和杨七聊了一阵儿,他提到了防洪工程河头村工段,我估计呀——他耍了个小手段,想包点活儿干呢!”
昏黑下来的暮色摇晃着道路,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尘土的气味,仿佛在给我们吃闭门羹。
“你问一下薛平,他走哪了,晚上找个馆子喝点不?”快回到厂子时,我对薛树说。
薛树正要给薛平打电话,没想到薛平的电话给我打过来了。“卡哥,你们走哪了?”薛平在电话里急吼吼地问,我听见他的语气有点诡异。
“快到厂子了,咋了,你那头还顺利吧?”我问。
“哎咳呀我的卡哥,”薛平在电话里喘着大气说道,“事态严重了,李天宝刚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领导——县水务局局长张文亮,在宾馆里睡得干脆没醒过来,说是猝死……”
这时,我们的车到了我们厂子的门口,厂院里一片漆黑,电管所还是把我们的电给掐了。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