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记(短篇小说)
2023-11-27黎小鸣
黎小鸣
我曾经暗自思量,一本书用什么方式才能是无限的?
——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
八月的上午,太阳已经毒辣,年轻的捕风者行走在芭茅山深处的乡间小路上。这是一个小小的平坝,坐落着几个村子。一条干涸的小河从北向南横贯了坝子,河道想必也是通向金沙江的。小路就沿河岸在庄稼地里向前延伸。路边的包谷一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片,焦渴地等待着一场雨的到来。
捕风作为一种古老而隐秘的职业,知道的人本来不多,在经历了捕风门的变故之后,捕风者差不多要在这个世界上绝迹了。这位年轻的捕风者中等个子,一头长发,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虽然有点旧,但洗得很干净,人也精神。他手持一根高过头顶的拐杖。拐杖头是精心雕刻的兽头,看不出是什么动物,雕得狰狞,也许是威风,兽头与杖杆的结头处有个铜箍,一端长一端短地系着一根黑白相间的长飘带。铜箍虽被长飘带的结遮挡,但太阳下也隐隐可见一抹反光。如果有风,飘带长的一端会高高飞舞,短的一端也会起起落落地扬起伴随。
知道的人都知道,那就是捕风者的标识。
河两岸是大片的包谷地,中间零散地夹杂着一些稻田。有个女人站在路边的稻田里扫视着。这是芭茅山人种植稻谷的一道必要工序:最后一次拔除稗草。虽然在薅秧时已经拣择过两遍,但依然有稗草混杂其间。女人背对捕风者,双脚轻轻挪动,像是害怕惊动了稗草。
捕风者有些好奇,伫足问道,大嫂,你这是在干什么?
女人在扭头瞅了一眼的同时晃了晃手里的稗子,嘴里说着“捡稗子啊”,随即又“啊”地轻轻叫了一声,急回头盯着捕风者手中的拐杖,满脸惊讶之色。女人前一次看见这根拐杖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三十年过去,世事急剧变迁,她早就变成了一个为人妇为人母的中年女人,捕风者也早就不见了踪影,她甚至都没再听人说起过。还以为这门技艺早就没人传承了。没想到今天又看见一位,还这么年轻。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爷爷和捕风者那天走进家门时,她正挑着水桶出门,正巧就迎面碰上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衣着破旧却很干净,稀疏的白发在后脑勺上长长地飘着,像极了一蓬迎风零乱的山茅草,脸上却是一副不卑不亢神秘莫测的表情,看上去似笑非笑,简直不像个好人。老倌的头发怎么留那么长?不伦不类的,都可以扎羊尾巴了。她不敢多看一眼,就横过水桶低头让路。至今令她难忘的是,这老人还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连连说,可惜,可惜……本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错过了……
然后他随手一挥,她的手腕上就多了一个缠了红毛线的橡皮筋。她用这个橡皮筋扎了很长时间的羊尾巴。橡皮筋越来越老化,最后终于断了。那天,她莫名地伤感了好一阵。
那天,爷爷对捕风者毕恭毕敬,又是沏茶递烟,又是杀鸡煮肉,殷勤备至,就是想请捕风者大施法事,改变风水,祈求好运。夜很深了,爷爷、父亲依然陪坐在院子里,靠塑料桶里的包谷酒和一大碗花生米聊得热火朝天。他们说的话,她似懂非懂,听得直打瞌睡。她伏在窗台上,强撑着眼皮,想看老头做法事。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只好爬到床上睡了。第二天,看着家人的满脸喜色,知道他们做过法事了。再后来,自己嫁到了这个村子,两个弟弟考上了大学。爷爷到死都在一直念叨,多亏那个捕风者,帮我家转了风水。
女人收起惊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问道,您是捕风者?
年轻人笑道,你认得捕风者?
她看着捕风者手中的拐杖说,我认得这根拐杖。然后满脸犹疑地看着捕风者,最后终于满脸急切地恳求道,师父,您不会急着走吧?在我们这里耽搁一天吧,我想请您帮我家做做法事。
捕风者说,好啊!我就是出来云游的。
女人啊地轻轻叫了一声,转身就朝田埂走。尽管脚下在小心翼翼地避让,一株稻禾还是被踩歪了,她只好回身弯腰扶正。捕风者一直好奇地看着女人手里捏着那把稗子,他问道,这个会影响水稻生长吗?
女人看一眼稗子说,这些稗子会混杂进米里,筛不干净的。您稍等一下啊,我穿穿鞋……女人提起放置在田埂上的鞋子,走到田头的水沟边匆匆洗脚,又抬头问道,你們那里不种稻谷吗?你是城里人?我没出过远门,见识少,看不出你是不是城里人。
捕风者笑道,我不在农村生活,也不在城市生活。我从来没做过农活,不知道稻谷种植。
女人穿好鞋,走向摆放在田角的竹篮,一把捞起竹篮上的背绳甩到背上,迈过路边的沟渠,走到路上来。捕风者伸手向女人要稗子。女人递给他。捕风者伸着两个手指搓了搓稗子,还没包浆的稗子被捻碎了。捕风者举手闻了闻,说,嗯,稗子原来是青草的味道。这个也应该是老天赐予的粮食,应该很好吃的。太浪费了,浪费就违背天意了。
女人笑道,没人吃稗子的,再说也没那么多稗子可吃。今年天干,也不知能有多少收成。您看这些包谷,叶子都卷起来了。再不下雨,地里都要起火了。
捕风者继续捻着稗子沉吟着说,这么好的东西,你们竟然糟蹋了。
女人跺了跺脚,她的鞋底上粘着些稀泥。她扭头说,稗子,其实也不多的,我小半天才找到这么几棵。照你这么说,那我就任它生长,留着做种籽。明年专门种一亩稗子。我从来没栽过稗子,栽秧一样栽种吗?
捕风者说,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这根拐杖?捕风者仿佛才回过神来,突然转换了话题。
女人说,早了,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刚刚失学。家里穷,供不起我读书,就回家帮着干活了。我爷爷碰见捕风人,就请他到我家帮做法事。他的拐杖跟您的这个拐杖一模一样。他还给了我一个扎头发的橡皮筋。接着女人把她的所见简单地说了说。
捕风者想了想说,那时候,我才几岁呢。他应该是我师祖或者师叔祖。
俩人走到村口,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响,看见远处一条布扎的黄龙,张着血色大嘴,在舞龙人的卖力舞动下,正沿着村中大路朝这边过来。路两边看热闹的孩子嬉笑着你推我搡,紧紧跟随。女人说,咋会有这么多娃娃,今天是星期天吗?前几天就听说他们准备求雨。今天终于把龙舞起来了。
舞龙的人群越走越近,俩人靠墙立着避让。因为动作不整齐,那黄龙没有翻滚着向前,倒像是一路在打呵欠伸懒腰。捕风者饶有兴味地看着这群人。女人笑道,这些人,动作一点都不整齐。龙都舞不圆,纯粹像懒龙过街,这雨,咋会求得来。
黄龙经过身旁时,捕风者看到掌龙头的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盯着他手中的拐杖看了好几眼。掌龙头的人这一走神,整条龙就又变得起的起落的落,弯腰驼背,全不像在云中翻腾。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女人笑道,简直乱了套了……然后扭头看着捕风者又说,哎,师父,您应该会求雨的吧?
捕风者向她嘬口嘘声的同时,伸出食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女人就噤了声。是了,就算他会求,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求。她回过头,看着那重新舞动起来的黄龙和看热闹的人群从身前走过。
捕风者对女人说,这些舞龙求雨的人,嘻嘻哈哈的,没有虔诚心,这样是求不来雨的。心不诚,龙王爷肯定眼睛都懒得睁。
在女人听来,这很像是某种暗示,也像是在警示自己。她看了捕风者一眼,收起散乱的心情,带着捕风者朝家里走去。
女人迈着碎步抬出一张小桌子支在龙眼树下,几次出进厨房,就摆好凳子,摆上碗筷,抬出了饭菜然后微笑着请捕风者入座吃饭。
女人做饭的时候,捕风者已经围着院子转了几圈,远眺四周山形走势沟壑分布,近看村落自然形成的房屋布局,揣度一年四季的风向风势,然后站在围墙根下向北方山际一阵闭目冥想,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看着女人问道,你想做的是什么样的法事?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命运就像她勤俭的习惯和平和的心态一样,会随时如风一般变动。这时候她的命运还像蜻蜓的幼虫蛰伏在泥土里,即便有什么想法也都是些世俗的愿望,但只要等时间一到,幼虫就会长出翅膀,在阳光下舒展开迎风飞舞一世。不出捕风者所料,女人停下手里的筷子,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想做我爷爷做过的那种法事。我家的两个娃娃,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能像两个舅舅一样,别再像他们的父母。
捕风者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法事两个字。他看着女人的眼睛说,那不是做法事。和尚道士才做法事,我们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那是给你家捕风。比如说,你家的,或者人身上的哪一股风滞涩了,失调了,我们都会帮你调整,补一补,顺一顺……这么说吧,凡是带风的物事,风物。风情。风气。风湿。风势。门风。学风。东西南北风……我们都可以帮你做些调理。
女人惊讶地说,这样啊,我还一直以为是做法事求神保佑呢。这么说,女人继续沉吟道,你们做的事就像中医给人看病,气弱就补补气,热重就泻泻火?
捕风者说,差不多这个意思吧。不同的是,中医是用中草药,我们是捕风。
女人想了想又说,这么说,你们是可以改变一个家的,当然也改变一个人。不对,是先改变一个人才改变一个家。那就是帮人改命了?
捕风者笑道,你真的很聪明。小时候没机会读书,真的是可惜了。
女人幽幽地道,我猜,你师祖或者你师叔祖对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捕风者说,改风就是改命,改命就是改正自己,包括改正你身体的寒热、呼吸……很多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命是自己造出来的,动不动就想赖给别人。别人当然也是不会承认的。结果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了一团乱麻,失去了进步的动力,命运还是不会向好。人都是这样子的,你赖我,我赖你,即便是亲人之间也是这样,然后就你恨我,我恨你……闹到最后,大家的命都不好。有些人呢,晓得要改命,又晓不得方法,只好占卜摇签,求神拜佛,目的还是盼着睡一觉起来就有人帮忙解决了大难题,就可以一辈子事事顺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啊……
女人静静地听着,忘了吃饭。她意识到捕风者肯定有寻常人不知道的方式,实施了,就可以将她那久不见起色的命运重新调整到幸福的正轨上,从此可以无忧无虑,无灾无难,无坎无坷。女人眉宇间便显出更多的敬畏和庆幸。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那一代一代的老古人,都不知多少代了,他们肯定想出了不少好办法,只是我们晓不得而已。
她正想听捕风者继续朝下讲,门外忽然有人喊,秦妹子……
女人朝捕风者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娘家姓秦,秦朝的秦,秦翠莲。她忙放下碗筷,起身迎了出去。
老奎就是那个掌龙头的男人。他接过女人递给他的小凳子在捕风者一侧坐下,恭敬地给捕风者让了一支烟,对方不抽,就自己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捕风者。捕风者朝他笑笑,他忙跟着笑。老奎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道,这位小师父,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应该就是位捕风者。
捕风者客气地看着他,没肯定也没否定。老奎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抓住捕风者的胳膊摇晃着说,捕风者,我是听说过的。这么说,我终于有救了,这下我终于有救了……上午一看见你,我就晓得我有救了……说着,双眼竟流下泪来。
女人奇怪地看着老奎,没想到老奎也听说过捕风者,更没想到他开口就要捕风者救他。老奎随后要向捕风者倾诉的事,肯定会涉及他的个人隐私。女人觉得听下去不好,但就这样走开好像也不对,捕风者都还不知道老奎姓甚名谁呢,一时间满脸窘色地站到一旁,下意识搓了搓双手。
捕风者放下碗筷,对老奎说,你慢慢说,慢慢说。
老奎放开捕风者的胳膊,擦了一把眼睛说,哎,你别看我好像没灾没病的,其实我已经是绝症缠身了。那个医生说,照我这种情况,最多还有三五个月阳寿。还要我想吃什么吃一点,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玩,别留什么遗憾。如果真的没命了,我怎么能不遗憾?我还这么年轻,我的事业也正在热火朝天呢。
怎么看老奎也不像是病入膏肓的人哪,女人惊讶着忍不住道,你上午不是还在掌龙头么?咋会这么严重?
女人看看老奎,又看看捕风者。捕风者只是专心听着,脸上平静如水。这不动声色的功夫让女人很佩服:是因为事不关己,还是从来处变不惊?
老奎说,问题就在这里。毫无症状,镇医院的那些检验、检查仪器都用过一遍了,所有指标也都正常,但我还是觉得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看來真的是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啊。想去想来,还是因为那个果园。这些年我又在龙眼树上种了些石斛,只好一年四季都住在那果园里。秦妹子晓得,那果园本是片荒地,里面还有好多坟。我连续投入了七八年,终于成个规模了。我也不敢动人家的坟呐。有一天晚上半睡半醒的,就听见张二杆他爹清清白白地凑在我耳朵边跟我讲,你一天到晚在这里挖去挖来,让我不得安宁,还坏了我家风水。你要再不修复好,我就叫你搬来跟我住。那个瞎老倌,半辈子都没出过门,年岁小些的都怕没见过他,我也不当回事。结果从那天以后,我就像掉了半条命,三魂怕也只剩一魂半了。这里面,一点活生生的气息都没有了,老奎拍拍胸膛,痛心疾首地摇了一会头,又继续道,我原想,这些年我挣了点钱么活人肯定会眼红,会不断给我出难题。反正我也不怕。哪晓得死人眼红比活人更狠……小师父,你要救救我啊……
老奎一副又伤心又气愤的样子,眼巴巴看着捕风者。
捕风者静静地听他讲完,微微笑了笑,说,这样子啊,好啊,好啊,我晓得了。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
又说了一阵,老奎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地告辞去了。
女人看一眼捕风者,想说什么忍住了。又看一眼,终于忍不住撇了撇嘴说,听他净瞎说些光面子话。他承包那些荒地种果树多年,这两年不知又搞了些什么名堂,说是为了采光好,他要把果树栽得正着看也成行,斜着看也成行。我看纯粹就是为了好看。他说那些坟堆影响他栽树了,就一家给两千块钱,硬是叫人家把坟迁走。张二杆家不迁,他就把人家坟头都平了,栽的那棵树还占了人家半个坟头。张二杆人穷志不短,那几天在这村里闹出多大的动静来。村里人都说他舞龙要掌龙头,吃席都要吃头席。这也没几天哪,晓不得他到底吃了些什么苦头,说得这么惨巴巴的,难道真的不久于人世了?
捕风者不时抬眼看看女人说,看得到的,看得到的。
女人也不知捕风者是说他已经从老奎身上看到了,还是等明天去他家就能看清楚。她看出来了,捕风者不想在另一个人面前议论别人。自己图一时痛快,口没遮拦地说了一大篇,不禁有些后悔。
吃完饭,捕风者仰头看着东边天际的一团沉云说,今天有龙过路了。看这样子,三天内就会下大雨。如果你有要赶在下雨之前做的事,最好赶快去做了。
女人仰头看去,那团沉云一点也不像龙,云团中也不见龙的踪影。她看了一眼捕风者,匆匆把碗里剩下的那口饭扒进嘴里,收拾碗筷去了。
女人家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尽管有些黯淡,堂屋里的电灯亮光一直照射到大门外,直到那女孩进门。女孩在门口高喊了一声“婶……”,人刚迈进门槛反手就关上了大门。穿过院子时,她停住脚步打量着端坐在龙眼树下的捕风者,说,你就是捕风者啊,整个村子都在议论你。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捕风者看看她说,我没见过姑娘。你可能记错了。
女孩看一眼向他们走来的女人,又说,我才不会记错。说不定就是在梦里。让我想想……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我被一只狗熊追赶的梦里。狗熊在后面追,我在前面逃。跑啊跑,熊爪子都伸到我脸上来了,幸好脚边就是一棵树,我爬上树脱下鞋子击打着也想上树的兄脑袋。我看见旁边一群看热闹的人,其中就有你。不过,那梦里还是你大吼了一声,吓走了老熊,救了我。
捕风者说,那倒是有可能。
女人怕女孩继续胡扯,急忙说,这是我的侄女燕子。我男人在外面打工,晚上都是她来跟我作伴。只是她也过得不顺畅,年纪轻轻的,被她个人感情上的事情折騰去折腾来。我也想请师父一并帮她解解。
捕风者看着燕子,燕子也挑衅似的看着他。女人想,当年他师祖或者叔师祖也是这样打量我的。她没想到捕风者随口就拒绝了。他说,姑娘的事,我不便多说。凡事总是会有个结果的。等事情过了,你再来找我吧。
燕子却不肯放过,她嘟了嘟嘴巴说,等你走了,我上哪儿找你去?再说了,事情都过了,找你还有什么用?我要被他们烦死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得了。我跟他是同学,毕业后不想在外面找工作,就一起回村里来了。从念职业学院算起,我们也恋爱了好几年了,我爹妈却坚决不同意。人家两次来提亲,我爹两次把礼物退了回去。我们是自由恋爱,又不碍着他们什么。唉,我也晓不得咋办好了。我婶婶说你是高人,就请你给我指点指点得了。
捕风者笑道,好事多磨。磨几回你就知道怎么办了。也许,你爹妈那么做也有他们的道理。
燕子白了他一眼,说,尽说废话。他们说的有什么道理?我爹妈是嫌他爹名声不好。他爹名声不好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会一辈子跟他爹住一起,他爹名声好不好,也不会影响我们过日子。我妈说,从小看着长大的,就跟他爹一个德性,将来肯定靠不住。她咋晓得将来就靠不住……算了,不说了,想起来就烦人。婶,我帮你做点什么事吧。
女人说,你还是请师父多开导开导吧,我没什么事要你做。我要是你啊,趁早远远地嫁了,省得这些折腾。
女孩急切地说,这里有什么不好?就算是不想在这村里生活,去城里打工就是了。再说了,我一个女人,嫁到哪里不一样啊?算了,不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打算帮我。我睡觉去。我去跟周公说好了。
捕风者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孩产生了好感,倒是想帮帮她。可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与这个男孩并无姻缘,无从帮起。
夜已经很深了。他沉思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瞬间只觉得这世界满是陷阱。他走进这个村庄,也是踏进了一个幽深的陷阱。他当然不怕什么陷阱。照他师门的传教,捕风者的使命就是将任何陷阱填平,好让这世界一望无际,一马平川。至于这个女孩,可以这些日子开心一些。看这个坝子,五行属水。只是北边有那座山峦连绵阻挡,水势减弱;南边则无遮无挡通畅无阻,致使火势蔓延。水弱火大,所以坝子河道干涸,常年缺水。若是大家能户纳巽风,必能因靠近东方震位龙动,一改村落旧貌,雨顺风调。再看这女人家在村里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在建造前请高人看过,已然暗合阳宅必要。我便助她一臂之力,也可圆她切切向往,报她丝丝热情……
捕风者沉思着漫步,无意中在院子里走出了一个无形的太极图。就在他不停地沿着太极图的分隔线行走时,本来斜靠在廊檐墙壁上的拐杖忽然颤动起来,得得得地自己敲打着墙壁。捕风者急忙转身,一伸手,那拐杖就到了他手里,也没看清是他拿过去的,还是那拐杖自己飞到他手中的。捕风者持杖在手,疾步快走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太极图,在太极图的阳鱼眼位置站了一会,又在阴鱼眼位置站了一会,然后手执拐杖围着无形太极图的外圈行走。
不一会,院子里开始起风。捕风者继续急速行走,他手中拐杖上的长飘带渐渐飘起来。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快,风也越来越大,还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卷起了院里的草屑鸡毛。漩涡风围着捕风者不停地旋转,他手里拐杖上的长飘带已然飘直,像是要随捕风者一起随风而去。
女人惊奇地看着在院子里转圈的捕风者,一动也不敢动。隐约间,她听清了捕风者正喃喃说“有利巽风入户……坎水南行……”别的都没听清。
这个捕风者虽然年纪不大,果然也不是个寻常之人。
风慢慢停歇。女人再看时,捕风者已经盘腿坐在太极图上,一头长发也像他祖师爷一样变成了一蓬乱草,一只手平行伸直,杵着他的拐杖,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女人不禁看得呆了。当年我要是熬得住瞌睡,看到的也许就是这样一幕。难怪一早起来,爷爷、父亲和叔叔都是一脸喜色。
一阵鸡叫声惊醒了女人。她看看旁边还在沉睡的燕子,穿衣出门。天已经放亮。院子里静悄悄的,既没有捕风者,地上也没有太极图,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可那历历在目的一切,分明是真实发生过的。才记得捕风者盘腿坐在太极图上,一睁眼就已经在床上睡了一夜,还是被鸡叫醒的。难道我一晚上都在做梦?
女人狐疑着开始洗漱,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梦境。
老奎这些年忽然长胖了不少。其实长胖了也很好的,至少让人看起来觉得他脸大心大。尽管事实上不是這样。老奎有非常小气的地方,容不得别人对他稍有不敬,谁要表现出一丝不屑,他会恨死这个人。
所以当老奎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捕风者身后出现在大路上时,真是让村里人惊掉了下巴:他什么时候对人变得这么恭敬了?这个三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走过村中的杂货铺时,捕风者看看老奎,忽然笑道,跟你一起走过村子,我在这里一下就变得很知名了。
老奎不清楚捕风者是不是在讽刺他,只好尴尬地笑笑,然后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老奎晚上失眠的毛病很久以前就有了,经常会通宵睡不着。失眠有助于思考问题,他常这样安抚自己。后来发现失眠也是有害于身体的,特别像这种不该打哈欠的时候,忽然就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这让他觉得很丢面子。前一天晚上他又失眠了,毕竟是性命攸关的紧要事情,至今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呢。他一忽儿想这个捕风者到底会不会帮自己,一忽儿又想这个年轻人到底行不行,甚至怀疑秦翠莲会不会在捕风者面前多嘴多舌,影响捕风者的心情……翻来覆去,结果折腾得一宿没睡。吃过午饭,他就跑到秦翠莲家,纠缠着捕风者要跟他出来走走,其实是要把他们隔开。
捕风者说,风是可以调理一个人的内心的。道家为什么要调息?调息么,一呼一吸,不也是有风在过?你要多做深呼吸,特别是大清早做深呼吸……对了,你不是住在果园里吗?对着果树深呼吸效果最佳。
老奎急忙点头称是。
老奎确实不像个农民,他一家已经很多年不种田了。他不但把田地都用来种了果树,还承包了好多荒地。他跟水果罐头厂签订了合同,水果成熟,大部分就直接卖给罐头厂。他一直在拼命种果树,要扩大规模,把养老钱挣来摆在家里。否则他还是会忐忑不安,而只要一感到不安就会哈欠连天。
老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这样跟着我走走,会挣到很多钱的。
捕风者看看他笑道,我从来不收钱的,有饭吃有衣穿,要钱做什么?
老奎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捕风者,喉头动了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额头上汗水慢慢地渗出来,不一会就集成汗珠挂在了胖脸上。于是举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掩饰地咧了咧嘴说,今天真的很热。
捕风者笑道,这流动的空气中,到处都是别人欢喜、忧伤、说话、吵架、生闷气的信息,都可以加以利用。心不正的人,是不能做捕风者的。你不用屏住呼吸,不呼吸也没用,风会带过来的。我们在前面要碰到的这个人,气息与你完全相似,应该是你儿子了。你不用扭头找。拐过这个房角就见到了。
拐过房角,果然前面有个小伙子正在哭泣。老奎一看顿生怒气,压低了声音吼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在这里哭什么丧?
小伙子回头瞪了一眼,并不理会老奎,继续抽泣着。老奎就露出些于心不忍的样子,走上前拢住儿子的肩膀说,走,跟我们到果园去。
捕风者也没理会这个年轻人,只微笑着朝前走,最后终于听到年轻人停止了哭泣。但还是一路无话。
这里果然是个规模很大的果园,还用围墙圈起来了,一直到山脚下。捕风者站在一棵龙眼树下,看着老奎说,风是种很奇怪的媒介,它会把你缺乏的带来给你。但前提是你不能死死抓住不放,要放开,让风把你不需要的从你身上带走。只要你从心底下承认,你是抓不住风带来的任何东西的。随风来随风去,不要滞留,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但如果哪一天风聚集得很多,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那就危险了。你知道,风是会掀起巨浪,摧枯拉朽,大树也会拦腰折断的。
捕风者继续朝果园深处走。他越朝前走,老奎越感到浑身不自在,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捕风者在一棵只七零八落地结了几个果子的橘子树前站住了。他看了一眼橘子树梢,回头看着老奎说,这里就是你说的张二杆他爹的坟吧?你不能制造怨气。怨气成了风就不好了。捕风者对正在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老奎招了招手,说,来吧,给老人家赔个罪,道个歉。过后么,该补救的还是要补救。
一阵微风吹来,周围的树枝叶一律在沙沙摇动。老奎满头大汗,颤颤巍巍地朝前迈了几步,脚上仿佛拖着个石磨。
那天深夜,老奎家传出一阵风声,动静很大。那风声响遍了村子,被惊醒的人很多,最后朝果园吹去了。有人说风声中夹杂着老奎的惨叫声,也有人说夹杂的是老奎的笑声,不过比哭还难听。大家各说各的,莫衷一是。但都认同的一点是,老奎那晚上不知受的什么罪,很惨就是了。
一个长脚长手的男人走进女人家院子,喊了一声秦二嫂。
女人连忙应了一声迎出来,招呼他在龙眼树下坐下。男人满脸狐疑地看看女人,又看看捕风者,忍住了要打的哈欠,哒吧了几下嘴巴说,昨晚上没睡好,一晚上只听见漩涡风从这头吹到那头,在村里转。那风还大。爬起来看,除了满天星星,什么也没看见。我今天才听说,是你家请了个做法事的师父。昨晚上还帮老奎家做了。那风声咋会就像在我耳朵边一样呢?让我听得清清明明,也让我睡不着觉。好生奇怪!
女人轻轻地纠正他说,是捕风者。捕风者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不做法事。这是张二杆张兄弟,说着看一眼捕风者。
这个男人手脚那么长,难怪村里人会喊他张二杆。张二杆看看捕风者,突然低沉着声音没头没脑地说,我家的事,我自己是没法化解了。我一直想,一直想,想得头都疼了,还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想出来的一招倒是肯定有用,我又还有很多事拦绊着,不能去做。我真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想请这位师父帮帮忙,也像在秦妹子家一样,让漩涡风在我家院子里转几圈,说不定就把这些倒霉事给吹跑了。唉,说起来都是伤心事。
随后,张二杆把老奎如何欺负他的事讲了一遍。
对照起来,他讲的情节跟老奎讲的,以及女人补充的大致相同,但细节则完全各异。捕风者说,你这事啊,最好还是走法律程序,经公解决。
张二杆说,我找过好多人了。他们说话的口吻都一致,说这屁大点事,经什么公?晓不晓得你这是在浪费国家公共资源?叫他多赔你几个钱,你把坟迁走就行了嘛!你们那里,村前村后尽是荒山野岭,埋在哪里不行?你要实在不想迁坟,就叫他让一棵树的位置。让一棵树的位置,他会死啊?为这么点事纠缠不休,简直不可理喻。然后就叫我走。你也不想想,如果这个人是个依商量的人的话,哪里还会有这些烂事。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张二杆说着,满脸忧戚地叹了一声。这时候,几只麻雀飞来藏进了龙眼树枝叶间,跳去跳来叽叽喳喳。张二杆抬头看看挂满枝头的龙眼,像是在寻找树上的麻雀,说,你看,连麻雀都在为我鸣不平了。
捕风者安慰道,你别这样想。其实,人心都是一样的,有的人做错了事,到后来也会良心发现,是会改正的。只是时候不到而已。你没听说过那句老话么?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张二杆突然拉住捕风者的手臂激动地说,小师父啊,你说我咋能坐等着这一天到来?我必须做些什么,否则我也太无用了。不过,我真的很无用……师父啊,不管你有多忙,都请您帮帮我的忙,帮我讨回一个公道。
捕风者说,会的,会的。我一定帮你的忙。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今晚就到你家看看。
张二杆这才松开了抓着捕风者的手臂。
瞎二爷是下午独自摸来的。他其实并不瞎。只是双眼长了白内障,又不愿意去做手术,走起路来就只能抖抖索索地去辨识那模模糊糊的道路,人称瞎二爷。他一坐下就翘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辨认着女人的模糊身影说,听说你家来了个小师父。这个坝子,多年没有捕风者光临了。还以为捕风者都失传了,没想到如今又有传人出现。我听老人说,捕风者非佛非道,非儒非法,非阴阳非岐黄,就是从一风一味,一寒一暖,一颦一笑中帮助别人。原本以为是人云亦云的传说,想不到,想不到……我老頭子这是三生有幸哪……
女人笑道,这么说,二爷你是早就听说过了?她心里不免得意地想,我比你可幸运多了,三十年前就见过,现在还有一个捕风者客居在家里。
捕风者笑道,老人家,这些多半都是以讹传讹的传说。这就叫命运不绝,猜测不止。
瞎二爷也笑起来,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女人说,二爷啊,你儿孙满堂,个个出息,莫非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瞎二爷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秦家妹子啊,我个人是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事情了,我这么大岁数,还求个什么呢?只是活了这么些年岁,想去想来,还是觉得我们这个坝子啊,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文风不盛。我是想请这位师父啊,帮我们这个坝子捕些文风,让后辈子孙多些文气,至少晓得要知书达礼。
女人抿了抿嘴唇,赧然道,原来二爷是为大伙着想呢。还是二爷大度,想得周全,想得长远。
瞎二爷说,这村里啊,你家算得上这个了……老人朝女人竖了下大拇指接着说,连我都看出来了,假以时日,你家必有才男才女兴旺门户。联想起来,我才来凑凑这个热闹。冒昧请这位师父,帮老朽了了这个心愿。顺便也到我家坐坐。
正说着,大门口又有人在探头张望。见院子里已经有人坐着,便装作过路的一晃而过。女人想,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可能再对谁保密,有这样的好事,家家都会请他的。
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各家都有各家的隐秘目的,但消息总是会透露出来的。知道了某件事的缘由,总是会让人把这件事与别的事联系起来,让三两个心无隔阂的人聚在一起,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中恍然大悟。聚的人多了,所有秘密也就都不再是秘密。
女人感觉到了,捕风者像一阵漩涡风,突然就将村里人在几十年里埋藏在心底的各种欲望,横亘在各家各户之间,人与人之间的那些七七八八的恩怨,翻垃圾一样一齐翻卷了出来,像大路上的鸡毛草屑碰上了大风,漫天飞舞。
女人想,人心都被搅动了。村里人被吓着了。现在,大家都被这些在心底隐秘地飞舞的垃圾草屑眯了眼。
村里的大路上,有人失落地走过,有人高兴着走过,有人沉默着走过,有人咬牙切齿地走过,也有的人则面无表情地走过。面无表情地走过的这些人,多半是不相信的。他们不相信那个年轻人与风从村里吹过有什么联系,不相信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背后有一个冷冷地涌动着种类繁多,目的各异的气流的空间。他们只相信手上的膂力和脚上的脚力,遇到的事情都用自己的方法处理,何必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只是冷冷看着别人热闹,自己绝不动心。
村子现在已经变得迷离沉寂,一股暗流正在背后悄然涌动。女人走过村子里的时候,她已经明显从一些人身上感受到了敌意。这些人既不相信别人会由此好起来,但也担心别人真的由此好起来,否则他们何至于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女人很担心会由此生出什么事来,因为捕风者是她请进村来的。如果真有事,至少在村里的那些人口中,她就很难脱得了干系。她想,我本来只想做做法事,酬谢酬谢,捕风者也就悄然离去,自己也绝不会在村里声张。谁知道老奎会认出他是个捕风者,瞎二爷听说过捕风者呢。
女人深感忧虑。
让她奇怪的是,两三天过去了,这些恩怨、欲望被翻卷出来后,并没有人站出来公开认领,更没有谁沿着这些恩怨、欲望的线索,去追寻更深背后的缘由。其实大家都害怕,这些恩怨完全有可能继续演化成新的恩怨,女人想,所以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当然更不会承认这些欲望就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翻出来的,那多丢人啊。脸面总是要要的。至于每个人下一步的打算,他们只会悄悄去做,才不会傻傻地公之于众,让别人把自己当攀比对象,当成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在这个坝子里,掩藏才是最大的美德。女人稍稍心安:如此这般,那是再好不过了,否则我会两头不讨好,左右不是人。尽管这些事本与我无涉,但女人很是怀疑有的人肯定会借机造谣生事。女人想,捕风者是我请来的,本来我谁也不会告诉。我可没叫你们上我家来请。
女人每天晚上都与燕子一起坐在堂屋里看电视,等着捕风者进门。
这天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汇集到屋顶的瓦沟里,屋檐流淌得像瀑布一样。天亮时分,这一夜的雨才渐渐停了。她想起捕风者所说的“这两天有龙经过”的话,只不知这雨是不是村里人求来的。说不定就是捕风者求来的,看他让我别说话的样子,不过是不想被人误会罢了。
女人一大早出门查看,整个坝子被雨水冲洗过一遍,田野里的包谷叶片已经舒展开,小河里涨水了,稻田也已经满灌。大雨过后,到处泥泞不堪,也没法去田地里干活,女人只好在家拾掇家务,她发现有一对蝴蝶扇动着大翅膀在院子里翩翩飞舞。她没在意。她做了一阵活计,坐在堂屋前的坎子上看着东边的连绵山峦歇息,忽然发现那一对蝴蝶还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正想起身去看个究竟,那蝴蝶竟缓缓向她飞来。女人不动。蝴蝶便一左一右落在她的双肩上。蝴蝶偶尔开合一下翅膀,并没有要飞走的意思。女人清晰地感受到了蝴蝶翅膀扇动带来的微风,凉丝丝的,虽然微弱但让她感到舒服。这应该是补不足的风。看来捕风者是在用各种方式帮我……老奎这样的人肯定得给他泻泻火,难怪他会鬼哭狼嚎……
女人想着,静静地陪蝴蝶坐着。
这天晚上,十点多了,捕风者才摇摇晃晃地走进大门。女人还以为他喝醉了,忙起身要去扶他。燕子也紧随其后。女人近前,发现捕风者身上并没有酒味。没喝酒,他怎么会行走踉跄,东倒西歪呢?
见女人走近要扶自己,捕风者笑着伸直一只手,竖着手掌不让女人靠近,嘴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是被桂花醉的。我没注意那桂花到底开没开。没想到不管开不开,桂花都这么醉人。说着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燕子说,桂花开了么?这么早?瞎二爷家那棵最大,说不定已经开了。你看看,路都走不稳,站都站不直了。瞎二爷家昨天不是去过了吗?
女人说,瞎二爷好说话,老窦家跟他换日子了。
燕子说,也不知道瞎二爷家发生了些什么事,醉成这样。
女人说,哪个晓得,他家人是不会说的。你想想,他瞎二爷是要为这个坝子求文风。这肯定很难的。来,把他扶到床上去吧。
燕子说,等明天早上醒来问问他。
女人说,他什么都不会说的,嘴巴紧得很。
燕子说,他不说,难道我就晓不得?我听我男朋……他说,他爹已经打电话给张二杆了,叫张二杆别闹了,等清明节一到,就去买些水泥空心砖来,把坟重新砌好。钱由他家出。那棵侵占了坟头的树,张二杆想挖就挖掉好了。他说,张二杆已经同意了,坟砌好,留好上坟的路就不再找他家的麻烦。他爹说,一年不就是清明去上上坟,春节去压压纸,从大门过不就行了?留什么上坟的路?不过他爹还是让张二杆考虑考虑,能避让开就尽量避开,不要碰着他的果树。他爹还对张二杆说,事情不要做得太绝,否则,他那些果树既不成排又不成行,采光不好,既影响了水果的味道,肯定也就影响了水果的卖价,走在果园里,看上去也实在太难瞧了。
女人说,这是什么道理?那片是人家上百年的祖坟好不好?还要人家事情不要做得太绝。他早就把事情做绝在前了。这个人真是无可救药了,真还得让他再鬼哭狼嚎几回。我看你还是不要嫁给他家的好。否则,有这么两个公公婆婆的,将来有的是苦头吃。
嫁不嫁,那也说不上了,燕子忽然幽幽地说,婶,我们吵架了。这一次吵得可厉害了,跟以往都不同。他说他爹为了我们的婚事,已经仁至义尽了,还在这村里丢尽了脸面。他说,他们家高攀不上我们家,也不想再高攀了。他还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燕子的眼泪已经簌簌淌下来,估计俩人这回是彻底闹翻了。虽然是全家人都期盼着他们分手,女人也生气,但看燕子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蓦然变得心软。她伸手拥着满心酸楚的燕子,自己也怔怔地落下泪来。燕子扭头看着女人说,婶,我明天要走了。我哥给我找了个出纳的工作,要我明天就去那个超市报到。你不用担心,我去了芭茅山古城,这些事就会慢慢忘掉的。
女人说,婶不担心你。你也别让你爹妈担心。
夜里,女人被燕子的哭泣声惊醒。正要推她,才发现她是梦哭。算了,叫醒她估计哭得更厉害,还是让她独自在梦里哭。话说回来了,谁一辈子还不会偷偷在梦里哭几回呢?哭几回,也就长大了。
捕风者第二天起来不见燕子,就问道,燕子呢?
女人说,燕子已经走了,她要去镇里赶第一班去古城的客车。她说她不会再回这里了。如果哪一天再在村里见到她,那一定是回娘家。她昨晚说了好多话,嘿,反正都是小孩子的赌气话……她还气嘟嘟地说呢,一定要问问你,咋会被桂花醉成那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捕风者低头笑道,这是迟早的事。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本来我还想帮她把心里那个不切实际的风球拿掉,再帮她调理调理。这么说,我只能等有缘去芭茅山古城的时候再找找她了。
捕风者回想了一阵,抬眼对女人说,昨晚我醉得很厉害,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睡觉的了。惭愧,惭愧!多谢你们照顾我。桂花在我捕风门中,一直都是种高贵的存在,特别是在它将开未开,酝酿花期的时候,香味最纯正最浓郁。我多吸了几口就醉了。你们喊的瞎二爷其实是个胸有大志的隐居者。跟他聊天很有意思的。我猜想,他的好多想法也是五十岁之后才形成的,又独自冥思苦想了二三十年,肯定是成熟了。只是他这一辈子也来不及去实施了。可惜,可惜……要不是碰上我,他可能都懒得把那些想法说出来。只是他跟我说了那么多想法也没什么用。可惜,可惜……你尽管放心,在他家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我们尽坐着聊天来着……只是燕子走了,我也要走了。
女人惊訝地说,你真的今天就走吗?难道你不管老奎、张二杆家的事了吗?
捕风者说,我在这里盘桓好多天了,不能再耽搁了。前天晚上的那场大雨,已经将这个坝子清洗了一遍,我的事也就告一段落了。老奎家的事跟张二杆家的本来就是一回事。心顺了,风也就顺了。等明年春风吹起的时候,他们两家就会变得像从来没发生过那些事一样。只是这世间的人啊,别人是无法改变他的。这些事,要他从心底下认同,自己改正。改一点不行,只改正别人看得见的那一小点更不行。要脱胎换骨才行。可惜世间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彻底改变。过三年五年,他们两家也许还是会沉渣泛起,又变得水火不容。
你有所不知,真正让我费尽周折的是你们村子南端的老夏家。他们家一直吹着寒风,连院子里的果树花草都停止了生长。
女人回想着老夏家,心下有些怀疑,他家有这么严重?平日里看上去也很正常啊。难怪他家人经常要比别人多穿一件衣服:别人穿一件衬衣,他家人要加一件外衣;别人加一件马甲,他家人就要穿上各种颜色的羽绒服。
捕风者继续说,那個风口还很难确定。四处漏风的未必就是屋宇,还有可能是他家人的气息。非常难办。我跟他家人一个一个地谈,好话坏话正面反面地说了一大堆,真的很费事。特别是他那个老伴,说着说着竟然伏在饭桌上睡着了。幸好也都处理好了。他家把围墙砌那么高,厨房外面的下水道也不通畅,致使寒气回旋,历久不散。这些都是教训。
捕风者说完,走向他的拐杖。现在无风,拐杖上的长飘带一直垂到他握着拐杖的手上来。脸上那淡漠的神色,跟他进村时别无二致。
女人看到捕风者真的要走,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捕风者,有些羞赧地说,师父,您在这里忙了这么多天,我也没什么东西感谢你的。这个红包请您一定收下。
捕风者笑道,你看我这么多天,收别人什么东西了?我是来云游的,哪里都是家都是家人,怎么会没饭吃没衣穿呢?再说了,这些天我一直住在你家,承蒙你照顾,我还要感谢你呢。说着朝女人深深一揖。女人嘴里说着不敢当,当不起,变得手足无措,只是有些伤感地看着捕风者。
这样吧,我再送你一样东西,表我谢意。捕风者说着,将右手里的拐杖换到左手,右手向虚空一捞,用两个指头捻起长飘带的一端,在女人脸上从上到下拂过几次,又围着女人慢慢绕了三圈。尽管是在夏天的太阳下,女人只觉得脸上凉爽爽的,皮肤好像迅速舒展开了,是起床后刚洗过脸的那种清爽感觉。过一会又变成了发烧发烫的感觉。再过一会,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像有细小的水柱在朝脸上喷射,又像是水柱在脸庞不停地游走,非常舒服。
一个陌生的词语忽然从女人心底冒出来:驻颜术?
女人背着竹篮,把捕风者送到河边。一路说了很多感激的话,然后站在自家的稻田边,目送着捕风者离去。捕风者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了,回身摇了摇手中的拐杖说,风是一种寻常的物事,总是要和风细雨才好。别老想着一口就吃成个胖子。他抡起拐杖指着河对面的那蓬竹子说,等到那些竹子开花的时候,我会再来看看。我随风而来,亦将随风而去。所有捕风人都是风来风去,不留痕迹,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捕风者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女人看着捕风者的背影,不禁有些不舍。这个传说中的人,让她忽然像开了另一个窍门似的。老辈人都说竹子开花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谁知道那时候又是怎么回事呢。很多村里人都只求自己当前的事,目光也太短浅了。我还是应该像我爷爷一样,看长远一些。即使我老了,也会应在儿孙身上。老就老吧。如果儿孙们的命都改了,我的命不也就跟着改了么?谁又能说没应在我身上呢?当然还有更无私心的人,比如瞎二爷。想起瞎二爷,女人不免有些羞愧,看来这些年我看错了这个人。幸好他还活得精神,还有补救的机会。
在后来的传说里,捕风者是跟随着一阵风走的,也许是那阵风跟着捕风者离开了村子。上午十点多钟,刚经过一场大雨,坝子里清爽得很。河水还没退去,稻田里的水依然是满的。因为无风,包谷林静悄悄的。他们说,秦翠莲送他到河边,捕风者转眼就不见了,只有那拐杖上黑白相间的飘带一直在河边的小路上迎风飞舞。还有一种说法是秦翠莲看着他踩着河水走的。走在河面上,鞋子都没湿,吓得秦翠莲目瞪口呆,直到捕风者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回过神来,懒洋洋地去田头拣稗子。他们还说,她家那小块田,她独自拣了两天。这哪是拣稗子,只怕是在一颗一颗地数稗籽籽喔……
这是插曲,也是后话。
田野里的包谷一夜间忽然齐放天花,遮蔽了进村的大路。女人走进自家稻田寻找稗草。她是要看看到底还剩多少稗草,好在成熟时候先收割了,留到来年做种。如果明年把这块田都栽成了稗子,收成会好吗?吃,肯定是不好吃的,煮酒?那也太少了。喂鸡?喂包谷那不更好吗?
女人实在想不出种一亩稗子出来到底能有什么用,有些后悔忘了向捕风者问清楚。也许到时候就晓得了,女人坚信捕风者不会骗她。
她慢慢挪动脚步,清点着稻田里剩下的稗草。抬头望去,坝子还是坝子,村落还是村落,包谷还是包谷,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捕风者,更没请他到家里做过什么法事。捕风者没从这里捕走了什么风,也没给谁补充过什么风。这一切就没发生过。
恍惚间,女人只觉得这几天一直在梦中。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