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琨和我们(短篇小说)
2023-11-27田宁
田宁
马琨出现在我们当中,成为我们中的老二,是1999年10月。当时我们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圈子,玩沙龙,已经集会好几次。时间多是周五晚上,地点一般选在老三的单人宿舍。有时集会结束,一伙人会沿广昌南路走一段,吹着高原的夜风,继续聊上一会。偶尔也去天桥下那间酒馆。酒馆兼做烧烤,烤肉和烤茄子,都外焦里嫩,味道还可以,关键价钱不贵。老板新疆人,戴一顶白色的圆帽,嘴唇上留有一撮小胡子,见着我们,边忙着烤串边招呼,有浓重的新疆口音。集会每周一次,没谁组织,也没固定话题,文学音乐足球都可能涉及,主要还是文学。集会的人数不定,除了我们六人,有时旁边大学的朋友会加入进来,朋友又带来朋友,一来二去,名声渐渐传开,在城北高校的文学圈里有了一点影响。
那天周五,我去得比平时晚。宿舍里睡上下铺的两人起了冲突,上铺的河南人最近谈了女朋友,正是图新鲜的时候,天天黏一块儿,常把人带回宿舍过夜,两人钻进蚊帐,整出的动静不大,已算克制,但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这让睡下铺的东北人产生巨大的困扰,盯着上铺的床板,整宿合不上眼。这天正吃饭时,两人因为啥事吵起来,开始还只是拌嘴,后来一句顶一句,谁也不让,争吵中东北人突然起身,把一盆汤菜扣到河南人头上,大伙一下都蒙了,两人扔开饭盆,撞翻桌凳扭在一起,东北人身高有优势,几个来回就把河南人的头摁死在地上。大伙赶紧将两人拉开,趁机向河南人摊牌,要么从宿舍搬出去,去附近的苏家塘租个房子,你俩爱咋捣鼓都行,要么把那女人蹬了。你说一个女人,能当着七个男人和你干那事,哪怕隔着蚊帐,你不觉得磕碜?每次看那女人撩起裙子,撅着屁股上下床,大伙都替你害臊。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在这种事上能不要脸,女人也能?动动你那脑子。河南人喘着气说,自己熬到这会,好不容易处个女朋友,却被你们这帮逼嫉恨,凭啥我搬出去?我俩就这样了,怎么着吧,要滚你们滚。大伙其实也心虚,觉得自己的裤裆闲着,的确不该管人鸟事。理工科大学除了外语系女生多,别的系女生都少,我们这专业全班二十九人,就一个女生,性别分配严重不均,男生普遍急眼,河南人不到一米七,一脸的粉刺,身高模样都不占优,处个女朋友确实不易。几个人换位一思考,也就理解,摊牌最终不了了之。
七点过后,我赶到老三宿舍时,固定的几个人都已到齐,外加三张生面孔,男的是个瘦高个,短头发,表情有点阴。俩女的披着头发,胸都挺小,有点小清新。老三介绍说,来的是隔壁师大的朋友,男的写小说,俩女的写诗。有人坐凳子,有人坐桌上,有人坐床,没座的背靠在墙上,都抽上烟,烟雾在宿舍里缭绕。俩女的开始说不抽,老大极力怂恿,两人没架住,各自点烟抽上,吞吐之间动作娴熟,手托着下巴,透过烟雾观察这群人。铁架床的上铺堆着书,书脊上印着各种外国人名,名字都长。下铺睡人,床上的床单起皱,在日光灯下呈暗黑色,被子掀在一边,枕头上粘着数根长头发,明显不是出自老三那颗光头。我们拈出头发,在灯下研究,从头发的性别说起,到文体的性别,到语言的色泽和密度,到当时所有人都知道的博尔赫斯,再到维特根斯坦。大家手指夹着烟,皱起深刻的眉头,随时准备抢过别人的话头,跑题往往很远。现在来看,说的全是皮毛,本质上都属于无知。老四带来两瓶白酒,酒瓶在每人手里传递,轮到自己吹上一口,喝光就扔到墙角,和别的空瓶碰撞,发出哐当的脆响。几张新面孔开始显得拘谨,坐着看这帮人言语往来,后来渐渐舒展,在适当的时候插入话题。老大和老六分别和两名女生搭上话。老大辽宁人,和我同在一个系,在我们几人当中长得最有模样,吐字舌头很卷;老六安徽人,说话发音很成问题,你永远不清楚他说的是读书还是托须,却有强烈的表达欲,尤其面对女人。瘦高个带来他的小说手稿,估计有万把来字,写在挺厚的一沓纸上,语言一看就很牛逼,我们立刻觉察来者不善。手稿在众人手里传递。老三靠在铁架床头,身下垫着枕头和被子,两根手指拈着烟,眯着眼睛,和老五就某个诗歌问题展开辩论,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习惯性变成争吵。两人都写诗,在城北高校文学圈里算小有名气,互相看不顺眼,常常互相挤兑,无论写诗还是打牌,到最后都能吵起来,我们见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老三针对老五的诗打了个粗俗的比方,涉及身体某个隐私部位,几乎等于脏话。两名女生低下头,轻声笑起来。老五迅速回击。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敲门声,争吵声立刻停止,大家互相看了一眼。会是谁?老三从床上一挺身坐直,把烟扔到地上,伸出脚踩灭,说,操,是宿管会的人?老大说,瞧你这点出息吧,宿管会都能把你吓成这熊样儿。老三说,我这不是那啥。话没说完,老大起身说,我去看一下。说完把烟弹到墙角,弄了一下夹克的衣领,走去开门。一阵拨弄吉他弦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接着有个声音说,这儿有人听摇滚不?声音听着嘶哑,像把嗓子用废了。老大把门拉开,说,这儿刚好有人听摇滚,兄弟进来说话。
老大说有人听摇滚,指的是老五。老五手头有六七十盒卡带,全是摇滚,郑钧窦唯黑豹们在他铁架床靠墙一侧一字排开,表情基本一个样,目光深沉,都绷着脸。老五没事喜欢哼几句《假行僧》,一头长发经常多日不洗,据同宿室人反映,一块头屑在老五头上同一位置能保留五六天。外语系女生多,她们没法忍受老五身上散发的气味,因此上课时都主动远离老五,他常坐的位置靠窗,周围会留出成片的空座,视野变得十分辽阔,这为他在高原暖和的阳光下睡觉或支起头观察女生,都提供了合适的距离。辅导员了解情况后,多次对老五提出警告,警告的结果是,老五干脆翘课,骑辆单车到城郊山上,坐下来看山下的湖泊,这样能看一整天,回来躺到床上,用被子蒙头睡上几小时,然后爬起来写诗,老五那些在城北文学圈里小范围传诵的诗,就是这样写出来。老五唱摇滚,但嗓子确实不行,每次唱歌,都是对音乐的一次严重冒犯,但他自己不这样看,他对我们说,唱歌不图自己高兴,还图你们高兴啊?你们这帮鳖,不懂别瞎咧咧,操。
进来这人就是马琨。看上去个儿不高,顶多一米七,當时剃着板寸,左边太阳穴上有块黑印,胸前抱一把吉他。我注意到他右手腕上缠着纱布。老三递上烟,马琨接过点上,吸了一口,才看着烟说,牌子挺硬啊。老六让出凳子,马琨坐下来说,各位都在这聊啥呢。按照惯例,老大向每个新加入的人简单介绍一遍我们这圈子。马琨听明白,从老四手里接过小说手稿,说,这会讨论这个?老三笑了下说,讨论啥,都瞎看,你要不先看看?马琨说,这得不少字吧,看着好大几千,谁写的?大家都笑,没说谁写的。马琨说,行吧,我先看,话说在前头,我就一唱歌的,看这个不一定懂。大家又笑。马琨吸了口烟,吐出一嘴烟气,把烟扔到地上,往后挪了下凳子,稍微远离众人,把吉他靠到墙上,翻了几页手稿,就着灯光看起来。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继续各聊各的,但声音放小,老三和老五没再吵下去,像是马琨的出现突然让他俩变得文明起来。一名女生站起身,看向铁架床上铺的书,说,你这里都有什么书,能摸不?老三眯着眼睛说,可以啊,随便摸。女生踮起脚,找了一会,抽出其中一本翻看起来。老三说,喜欢辛波斯卡?不错啊,啥时有空,咱俩交流交流。老三脸上浮出惯常的笑意,这代表他对那女生有了某种想法。我们熟悉老三这套伎俩,没人搭理他,都担心起那名女生。瘦高个儿靠在桌子上,不时看向马琨。
大约二十分钟后,马琨把翻乱的手稿重新规整,把凳子往前挪,对老大说,刚来,不懂你们这圈的规矩,该咋说?老大说,你随意,想咋说咋说,大伙都听。马琨说,不是,不知道东西谁写的,怕说不好得罪人,好话谁都爱听,没意思啊。老三说,你甭管谁写的,咱们平常也都闲扯,说哪是哪。大家都附和,也都有点想看热闹的意思,马琨的出现,确实出乎意料。马琨说,那我就说了,这篇东西吧,我个人比较喜欢,表面说的是爱情,其实说的是阶层的不公,这就有意思,格局还可以。好的就不说了吧,提一点意见,里面的对话不管谁都一个调性,这就有点装,跟人的身份性格啥的没关系,能不能调整一下。另外一点,模仿的痕迹还是很明显,学的是那谁,一下忘了名字,总之自己的东西多一点会更好。就说这么多吧,说的不对别见怪。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马,叫马琨,王字旁,加个昆明的昆,叫马儿也行,来这栋楼纯粹是瞎转,没想到撞你们这儿来了,刚说谁听摇滚?
马琨说完了,宿舍一下变得很安静,这回没人抢着说话,只有烟雾在室内缭绕。老大把手按在马琨肩上,拍了两拍。还是瘦高个先反应过来,把手向马琨伸过去,握紧马琨缠有纱布那只手,说,谢谢兄弟,这趟没白来,遇上懂行的了,东西我写的,兄弟你是真懂,说的全在点上,我回去一定好好消化,谢谢,太谢谢了。气氛一下变得缓和。大家回头细一想马琨说的那些,多数还是场面话,已经很顾面子,算不上拆台。那天大家继续东拉西扯,谈兴浓烈,直到十一点宿舍楼熄灯,才离开老三宿室。师大那三人走后,老五留住马琨,大伙也想多聊会儿,一伙人去天桥下吃烧烤。那天酒馆人多,男的女的坐满五六桌,喝啤的喝白的都有,基本是旁边大学的学生,我们在一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有桌位空出来,一群人喝光十几瓶白龙潭,都有点醉,马琨被我们鼓动,另一方面自己也来了兴致,抱起吉他弹唱了几首歌,歌声在凌晨两点的街道传出很远。我们凑钱结账时,宿舍楼大门早就关闭,只好翻墙回去。说话间知道,刚入大学那会,马琨也跟一伙人玩文学,玩得挺疯,跨学校联动,结果一年不到,内外环境都发生变化,大学生都去琢磨怎么赚钱,毕竟不包分配了,毕业得混口饭吃。文学迅速退潮,人多的地方,一群人凑在一块儿,如果还谈文学,哪怕很小声,都会觉得羞耻,旁边人也觉得这帮人神经病,因此人就散了。他自己改玩音乐,组建了一个临时乐队,平时各玩各的,有演出一块上,但设备还是缺,正为这个发愁。没想到临毕业,还能遇上我们这圈人,一下觉得特亲,仿佛重回过去的年月,那时大家说话,都挑狠的说,谁也不留面子,大伙也都接受,因此一时间没把控好分寸,说了之前那些话,事后一想,还是不应该,可能伤着人了,现在只唱歌,喜欢民谣摇滚,也挺小众的。
马琨就这样进入我们的圈子,按年龄排下来,是老二。开始来过几次集会,后面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来一次,坐上一会,抽根烟,左右观望,说声有事先走,具体啥事,马琨自己不说,我们也不好多问,都习惯了。一群人里,马琨还是游离。我的感觉是,马琨比我们更明白沙龙里空谈多于现实,一群人轱辘话翻来覆去说,次数多了,是真觉得腻。但这话不好明说。我那时正试着写小说,不太明白是为了啥,只觉得必须要写,哪怕没几个人看,事实也是这样。小说往往开个头就卡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在沙龙里感受氛围,反而能受启发。有一段大家热衷于聊大学里的碟仙,说得神叨叨的,女生楼里熄灯后都在玩。老四则和我们说起另一个粗辫子的鬼故事,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我把这些都记下来,想着没准以后能用上。那时已是12月初,天气突然变冷,但大学里迎接千禧年的气氛还是变浓,去食堂路上的布告栏里常有些活动通告,鼓动大学生在新千年到来之时,一块儿跑趟马拉松,组团露营,一块儿看日出,相约脱单,等等,一出接一出,总之都特矫情,好像一个本该来的时间点一到,一切都能改变。我那天捧着饭缸,边吃边走回宿舍,经过公告栏时,抬头看见千禧年摇滚音乐会的通告,下面联系人的名字是马琨,明白是他整的方案。算一下,距离上次见他,已快一个月,看来这段时间他都在忙活这个。
这时发生几件事。一是老四被人坑了。老四在我们这群人中,比较有商业头脑,看问题会分析,算是务实派。喜欢徐志摩,头发往两边梳,戴副圆框眼镜,也看余秋雨,会写点有关历史的东西,用词讲究,但主要兴趣还是赚钱。大三开始练摊儿,出租影碟,卖花,倒卖洗发水,涉足多个领域,应该赚了点钱。大三暑假过后,老四与人合伙倒腾酒,那人自动化系的,江苏人,我们都认识,特能说,对谁都自来熟。几个月下来,两人赚了不少。这几日老四发现人不见影儿,传呼也没回应,就有点慌,找上他宿舍,同宿舍人都说,有日子没见人了。老四堵了几天,没啥结果,想起那人有个老乡,找上一问,才知道那人忙赚钱,挂科太多,已经没法毕业,最近又惹上社会上的人,干脆躲回江苏老家,顺带把钱都卷走。老四听完一下蒙了,气得几宿没睡好,翻墙去附近录像厅看了几晚球赛,又多喝了点酒,一天早上起来,一睁眼发现左眼看过去一片红色,像一团秾艳的血光。开始以为是用眼疲劳,过上一阵应该能好,结果第二天还是那片红色,左上角还多出几块黑影。老大分析情况,召集大伙说,老四这样怕不行,咱得把他送医院做个检查。当下每人湊出两百,接近每人一个月的伙食费,把老四送去医学院附属医院,检查结果是视网膜脱落,得动手术。赶紧让老四联系广西的家人。那段时间,除了马琨,我们几个晚上轮流到医院陪护。接着出现新情况,大伙发现老六跑医院特别频繁。老六和老四关系好,这我们都知道,所以开始也没太在意,等发现老六每天都去趟医院,他已经捧着一把玫瑰,送给眼科的一名小护士。老五说,想不到啊老六,还有这一出。大家再一想,这也正常,老六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忍到现在,也该有个女朋友。老三说,老六,你别他妈为这小护士,研究生都不考了吧。
二是教学楼后面森林公园发生命案。有天早上,两名女生跑去公园早读,发现有人死在那儿,是个女生,消息立马被封锁,一些细节还是传出来,说女生怀有孩子。千禧年马上要到,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后来知道女生是成教院的,才大二,前一天夜里离开宿舍,结果没再回来,这时讨论原因,已没多少意义,可能命运确实不可捉摸。天气变得极度寒冷,天气预报说,有场大雪要下,十多年没有的事,赶巧被我们遇上了。12月24日,这天周五,赶上平安夜,集会时好几个人没到,各有各的事。老大被系里某领导叫去,不知干啥,老四参加他广西百部湾老乡足球队的聚会,老六去医院找小护士,宿舍里只剩我和老三老五,气氛有些冷清。即使关上门窗,冷风还是不断吹进来。这回他俩没吵,老三找出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自己翻开读了一段,关于死亡,关于存在,我们思考了有一会。我觉得庆幸,我们哪怕快要湮没在人群,有了荒芜的迹象,但还没漠视死亡,尚存思考的能力。快到十点,老六回来了,脸有点黑,一下倒在老三床上,眼睛盯着上铺的床板不吭气。我们对视一眼,心想要糟,老六摊上事儿了。果然过了一会,老六说,小护士叫以后别再找她,他俩没戏。老六在床上侧转身体,背对我们说,白忙活这些天,操他妈的。
当天晚上,雪终于下来。雪从后半夜开始下,窗户外面窸窸窣窣,像风吹动芦苇。宿舍里大家都没合眼,在床上裹紧被子,说些各自老家下雪时候的事。靠窗睡的云南人脸贴在窗玻璃上,向外看了好一阵,毕竟只在小时候听家里大人说过雪,从没真正见过。经过上次那一闹,河南人嘴上强硬,事实上没再带女友回宿舍过夜,有事要解决,都是趁宿舍里没人的时候,或者干脆去学校旁边的钟点房,因此宿舍重回和谐。东北人吹牛说,老家大雪,门窗都被堵死,牛棚羊圈全压垮了,出门靠爬,因为雪太深,根本走不了。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我起一大早,出到宿舍楼门口,雪早停了,远近都变成白色。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几行脚印嵌在上面,看来有人起得更早。忽然有人高喊起来,下雪了。喊声从一栋楼发出,在冷冽的空气里显得脆薄。立刻有人跟着呼应,渐渐更多人加入,声音变大,也变嘈杂。喊声此起彼伏,最后所有宿舍楼都喊起来,下雪了。树上的积雪纷纷往下掉。喊声持续大约有二十分钟,天色变亮,声音终于消停,陆续有人从宿舍楼出到路上。我到操场上时,已经有人在跑圈,一片白色中,几个人在默默移动,雪地上的脚印围绕操场一圈,十分显眼。我顺着脚印跑了两圈后,感觉身体渐渐热起来。当晚圣诞节,宿舍里除了河南人陪女朋友,其他人出去找了一家火锅店吃了一顿,回来时,地上的雪已被踩得七零八落。
几天之后那场千禧年音乐会,我们全都到齐。马琨是音乐会召集人,负责跑赞助,联系乐队,搭建临时舞台。乐队来自本校和周边几所大学,有唱原创的,更多是翻唱。有人唱起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荡》,一阵风吹动舞台背景,台下人挥着手跟着唱起来。马琨上台时,时间刚好零点,有个地方在敲钟,声音远远传过来,烟花蹿上城市的夜空,持续了好一会。欢呼声完全把马琨的声音给压下去,毕竟是千年之交,一千年才一次,能遇上都是运气。演出直到凌晨一点才结束,到处都是迎接新千年的人,情侣们抱着吻在一起,一些人四仰八叉躺在草坪上,一些人继续唱歌嘶喊,酒瓶扔得到处都是。有人从四五层高的楼上扔下酒瓶,砸到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在体育馆左侧的花圃边坐成一排,庆祝马琨演出成功,也庆祝新千年终于到来。照老规矩,几瓶酒轮流喝。马琨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酒到手里,举瓶就喝。同样闷声喝酒的还有老六。老四在老六边上,拍拍老六的后背,说,我俩半斤八两,我钱没了,你人没了,钱没了再赚,人没了再找,我都不愁你愁啥?说到底还是你俩不合适。我们都觉得老四说的有道理,每人又喝了一口,表示赞同。老六说,可我觉得我俩最合适。老四说,你这是读书读傻了,脑筋锈死,不会转弯,不说了,继续喝,喝完我那还有。喝到第三瓶,马琨突然站起身,把酒瓶掼到地上,嘴里喊道,那帮王八蛋,说我从里面捞钱了,他们说我捞钱了,我马琨是这种人?你们是不是也他妈认为我捞钱了?我们一下都愣了,老大说,谁他妈嘴贱,冤枉咱们老二?明天撕了他。马琨说,还能有谁,那帮王八蛋,杂种,狗日的艺术,刚才冲我要分钱,他们眼里哪有摇滚,都盯着钱,只有钱。说完身子一踉跄,滚进边上的花圃,等我伸手去扶,发现他已经全身变软,一时没了动静。大家的酒接下去喝得有点没劲,都想扯点别的。老大走向体育馆边的磁卡电话,插进卡,侧身靠在墙上,摘下电话正要拨号,一对男女搂抱着从我们前面经过,应该是去体育馆二楼,那里住着一伙电大班的学生。女的腰细,显得胸挺大。老大嘬嘴吹了声口哨。男的手从女人腰上松开,扭头看着老大,说,刚才是你吹口哨?再吹一个试试。老大说,吹口哨咋地,辽宁锦州的。男的侧着头说,你说你哪的?老大提高声音说,咋的,辽宁锦州的。除了马琨倒在花圃里,我们都摇晃着站起来。男的说,你不吹是吧,那我吹。说完把手放进嘴里,果然吹响一长声口哨,声音尖利。我们一愣,没等回过神,从二楼冲下来一群人,得有十来个,手里拿着钢管钎条,朝着我们猛抽过来。
后来事情弄清楚,是电大那帮人当晚和另一帮人约架,错把我们当成对方,听见楼下的信号,冲下来就抽,后来见我们手上啥都没有,不像打架的样子,也确实不经抽,才发现打错人。学校保卫科介入,他们领头的人向老大道歉,希望我们别计较,他们愿意赔钱,被老大拒绝。老大的眼眶青了,颧骨破了皮,嘴角流了血。老三脑门上被划了一道,露出白色的额骨,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当晚送去医院,缝了十几针。我右手臂被钢管抽中,当时痛得没了知觉。其他人身上都留下大小几道伤口。好在天冷,大家穿得多,除了老三,普遍伤得都不重。只有马琨躺在花圃里睡过去,啥事都没有,醒来看周围没人,又继续睡过去,直到扛不住冷,才一个人晃回宿舍。
挨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没再聚会,说好似的,各忙各的事。路上碰见了,站着说会话,打听下各自情况。不再谈论文学,不谈诗歌,老五说,诗顶个屁用,关键时刻,不如手里有刀,没刀枪也行,跟你说老七,我将来手里必须得有枪,听我一句劝,你也别写你那破小说,去干点有用的。老大即将毕业,打架的事被系里知道,尽管是挨揍的一方,影响还是不好,留校怕是够呛,因此临近年关,老大开始频繁拜访系里的头头,那些他之前鄙视的杂种,为留校最后努把力。老四准备把游泳馆边上那咖啡厅接过来,说想正经干点事,稳稳当当赚点钱。老六从失恋的阴影出来,决定考研,目标有点高,是北京某所著名大学。老三顶着脑门上那条醒目的疤,终于把师大那名女生追到手,我几次路上看见他俩挽着手,不过没过多久,两人就又分了,跟玩儿似的。有一天我去老三的宿舍,老三捶打着枕头,懊恼地说,老七,你不知道,当我发现那女人不是处女,我多他妈失望,感觉是我被她玩了,真他妈没劲。
那一段我们都没再见过马琨,马琨像是凭空消失,有几次和大家提起,也都说是。接着就是寒假。那年寒假我没回家,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主要是不想挤火车,飞机坐不起。火车上一泡尿能憋到让人发疯,就想尿在座位上;三天两夜不洗脸,也没法刷牙,口臭能把自己给熏死;座位底下躺满没座的人,过道上全是人。就想一个人呆着,干啥都行。事实上啥也没干,我把宿舍整理干净,把桌上的东西搬走,露出宽阔的桌面。闹钟调到早上七點,准时起床,起来绕操场跑圈,能跑几圈是几圈,完了顺道打饭回宿舍,洗个冷水澡,吃完饭开始看书,暂时目标是一套四卷本《史记》,还有一本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集,《魔幻仙人掌之女》,封面是个裸体的长头发女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两只乳房和头发一起垂下来。累了站到阳台上,看一会外面的天。这层楼里就我没回,除了跑步打水吃饭出去,时间基本都耗在宿舍里,渐渐感觉和整个世界分开来。
那天夜里,看完书已是十点,洗漱完熄灯上床。《史记》一天看三四十页,跳过中间的书表,这天看到《五宗世家》,这卷里的诸王,不少脑子有病,有性变态,有虐待狂,有换装癖,还有人沉迷兄妹乱伦。看完之后,一方面觉得,司马迁真是个狠角色,另一方面觉得挺逗,历史还能这样写,让自己受益不少。睡到半夜,突然响起咣咣的敲门声。宿舍门是铁皮做的,轻轻一碰都有声响。我醒过来,以为听错了,一下不能确定敲的是哪扇门,也可能是做梦。敲门声又响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在夜里显得十分空旷。我套上外套,蹑着手脚下了床,没开灯,操起门后一根备好的铁棍,凑到门边,屏住呼吸,没说话。敲门声又响起来,我说,谁?对方没说话。我说,里边有人,滚远点。门外的人压着嗓门说,老七,我马琨,知道你在里面,开下门。声音嘶哑,听出来确实是马琨,我说,就你一人?马琨说,就我一人,快开门。
我放下铁棍,开了灯,解除反锁,把门打开,马琨闪身进来,转身立马把门关上。我看清他的样子,吃了一惊。他一只眼眶乌青,鼻孔有血渗出来,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一条手臂垂下来。我说,你这啥情况?他说,先别问,把灯关了。我把灯关掉,门上面走廊灯的光照进来,过了一会适应了,能看清人。马琨说,有吃的没?我说,刚好有根卤鸡腿,今天晚上吃剩下的,没舍得扔,不过冷的,宿管会不准用电炉,没法热。马琨说,有就行,快给我,饿得不行了。我从壁橱找到饭盒,把里面的鸡腿拿出来。马琨能动的那只手在裤腿上蹭了下,接过鸡腿,立刻啃咬起来。我坐在一边,感觉有点冷,才想起只穿了件外套,也没穿袜子,赶紧把衣服袜子穿上。等马琨把鸡腿啃得只剩根骨头,我说,开水瓶里有开水,要不你先清理一下?刚才忘了该先用开水泡下鸡腿。马琨说,没事,都吃完了,味道还行,有点偏辣。我这样吓着你没?我说,有点儿。马琨说,那给我弄点水。我把水倒进盆里,把毛巾放进去,开水壶放了一天,水温刚好合适。马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缓慢移动。我说,你这咋办?马琨说,你帮我一下。我照他吩咐,抓紧那只垂下的手,他另一只手握着手臂,肩膀缓慢上下移动,顺着方位猛然一动,他咧了下嘴,发出呲的一声,手已经接上。马琨前后甩了下手臂,感觉能自由活动了,抬头看我有点蒙,说,我这算常有的事,你可能见得少。我说,我压根就没见过,你别说话,先擦擦你那脸。马琨把外套脱了,把毛巾拧干,清理干净鼻血,擦干净头脸。我换了一盆水,他又洗了下毛巾,敷到眼眶说,这毛巾看来废了,是你用的吧,回头有机会给你补上。我说,是兄弟就别他妈说这话。
马琨坐下来,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我说,老七,今晚这事和我一会跟你说的话,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怕知道的人多,对你不利。我说,这儿就我一个人,要说也没地儿说去。要不你还是别说。马琨说,刚才你要假装这里边没人,或者你装成别的人,我都没办法,宿舍是不能回了,我又是刚才那样,今晚肯定就悬了,但你让我进来,让我有个落脚的地方,我要是不说,心里过意不去。我说,说重了,还是睡吧,你肯定累了。马琨说,不急着睡,你这有烟不,来一根,刚才那鸡腿有点油。我说,对不住,忘了这茬。我刚起身,马琨说,要不算了,老七,你坐。我坐下来,马琨说,我还有个名字,叫吉他手伊曼。我说,叫啥?马琨坐着没动,过了一会,说了他在地下拳馆打黑拳,今天坏了规矩,导致人损失一大笔,被人一路追着打的事;吉他手伊曼,是他打拳时用的花名,没啥特别的意思。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手上缠的纱布,说,是缺钱用?马琨说,不完全是,想组个自己的乐队。我说,怎么不和兄弟们说?马琨说,这个和兄弟们说不上,大伙都没毕业,花的还是父母的钱,再说不是一百两百。我说,唱歌能赚钱?问完有点后悔,覺得话不该这么问。马琨没介意,说,唱歌是唱歌,不为钱,这么说吧,我暂时只想干好这件事。我正要说话,楼下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捶打铁门的声音,接着有人高声喊开门,声音传上楼道,动静挺大。马琨脸色一变,向我打个手势,起来把门反锁,然后站在门边听楼下的声音。我起身拿起铁棍站到门边上。捶门声从一头响到另一头,每捶一下都伴着有人喊开门,声音持续十来分钟,突然停了,楼道瞬间恢复宁静,像是从没有过动静。马琨侧耳听了一会,压低声音说,今晚先说到这儿,声音大了,保不齐门外有人,还是上床睡吧,我睡哪床?
第二天我照常七点起来,天还没亮,马琨还在睡着,呼吸平稳。我出到走廊,没见有啥异常,去隔壁上了趟厕所,回来提上开水瓶,带上门出去。气温很低,路灯亮着,蒙着一圈白色的雾气。路上有一两个人跑向操场那边,脚步声单调空旷,是晨跑的人。此外整片宿舍区都安静。马上要过年,之前没回去的,也可能这几天回去。操场上果然有人。我绕着操场跑起来,这次多跑了几圈,边跑边想事情。跑到第六圈时,天已经亮起来,天空呈现一片灰蓝色。忽然想起家里,估计这会儿我爸已经起床,一会该叼根烟,挑起一只背篓,去巡视他的鱼塘。我妈该在厨房捣鼓早饭,被灶口的烟熏出眼泪,掀起一角围裙擦拭眼角。几只鸡在门口的树下刨食,其中一只公鸡忽然仰起脖子打鸣。从前的许多个早晨都是这样。我跑离操场,绕到体育馆左侧。我们挨打的那晚,磁卡电话被钢管抽了一下,底部缺了一角,好在还能用。我输进卡号和密码,拨打家里电话,一会通了,是我爸接的。我叫了声爸。我爸在电话那头说,不是说不回吗,这会儿打电话,没啥事吧?我说,我能有啥事,不是马上过年了吗,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和我妈咋样啊。我爸说,我和你妈都好,你真没啥事?我用手按住话筒,调整了一下呼吸,说,真没事。我爸说,没事就好,和你说个好事,家里盖房欠的债都还上了,今年能过个好年,你钱够用不?不够我叫你哥汇过来。我愣了一下,觉得眼泪马上要出来,赶紧说,我钱够了,叫我哥开学再寄,我挂了啊!
我挂上电话,拎回开水和两份酸菜米粉。马琨已经起床,穿着贴身的毛衣,坐在桌边低头看书,毛衣上还沾有血迹。马琨说,你在看这个?我说,假期没啥事,又没女朋友,随便翻翻,你洗刷完没?就用昨晚那块毛巾,洗完吃早点,我给你带了米粉。马琨点点头,起身去洗脸,低头吃早点,吃完清理桌面,翻了几页书,沉默半晌,突然起身说,我不能一直呆你这儿,给你添麻烦,一会我就走。我说,能有啥麻烦,又没人知道,要走也养好伤,反正我一个人,你在这儿我还有个伴。马琨说,老七,有些事你还是不掺和好。我说,那你准备去哪儿?马琨说,总有地方去,我做菜的手艺不错,这个你没看出来吧,找个饭馆暂时呆一段时间,应该没啥问题。我刚要说话,马琨举手止住我,说,老七,兄弟几个当中,你平时话最少,但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想干出点事情,这点咱俩一样,做法可能不同,我能不能继续读下去,这还不一定,如果不能,这可能是咱俩最后一次见,你留个电话,以后可能用得着。我说,我这儿没电话,留家里的电话可以?马琨说,也行吧。我撕下一页纸,把家里电话号码写在上面,递给他说,不至于不能读下去吧,多大的事,离毕业就半年,起码拿个毕业证吧。他说,至于不至于,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好比你走在路上,冷不防路边突然跳出个人来,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这时候生死都难说,有些人这一生,拐弯还是改道,也就一小步,走一步是一步吧,我走了,好好读你那书,你就在这坐着,别送,我受不了送人的场面,也别让人看见。说完起身把那破衣服披到身上,伸手去开门。我跟着起身说,你等一下。马琨说,还有事?我说,刚才你说,做菜的手艺不错,将来能不能有机会,做个拿手菜我尝尝?马琨想了一下,说,我尽量吧。说完开了门出去,顺手把门带上,门锁发出滴答一声轻响,过道里的脚步声渐远。我呆了一会,开门追到楼下,已不见马琨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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