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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化与被驯化后的重构愿望

2023-11-27向芷萱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0期
关键词:马桥韩少功寻根

向芷萱

韩少功以细腻生动、质朴平实的笔调描绘了一个独特的文化世界—马桥,而《马桥词典》中的《三毛》也在这个传统儒家与巫楚文化滋养的封闭文明中,通过“我”这个叙述者,也即一个“知青”的视角,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主人公身份认同转变的过程,揭示了小说悲剧背后所代表的精神价值。小说前半部分清新明丽,后半部分沉郁悲慨,将时代变迁中人物的身份认同意识藏于文本细节中,最后的悲剧结局也指向了作者对民族传统文化重构的决心。

一、对乡土文明的身份认同与超越—从“岩石”里蹦出来的三毛

(一)独特的生命活力—难以被驯化的三毛

小说开篇便提醒了读者—三毛并不是一头普通的牛。它不仅有自己的名字,且马桥的人们认为它“不是牛婆生下来的,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不是什么牛”;它极通人性,会抓住机会捉弄“我”,会在志煌杀它前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它的个性也不同于传统的牛那样勤恳老实,而是飞扬的、狂放的。在雷雨交加的天气里,它“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激动,以势不可挡的万钧之力向岭上呼啸而去,不时出现步法混乱的扭摆和跳跃,折腾着从来未有过的快活”。

因此,三毛是难以被驯化的,就像文中的“我”被它逗,志煌有时也喊不住它。但在村民眼里,它又是理所当然地要被驯化的:“煌宝是岩匠,管住这块岩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说法被人们普遍地接受。”驯化它的方式也不同,只有志煌能驯化它,用的也是岩匠的常用语—“溜”。

于是,这头与众不同的牛加深了马桥巫楚民俗空间的封闭和神秘色彩,也说明了三毛因其旺盛的生命力是难以被驯化的,开拓了“三毛”这个形象的象征意义。

(二)纯粹的情感超越—驯化他者的三毛

除了被驯化,三毛的形象作为一种文明精神的象征,也驯化着志煌。

志煌与三毛的合作是出神入化的:“他犁过的田里,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神形兼备的感觉。”

志煌也把三毛当作自己的家人:“他不大信赖贪玩的看牛崽,总是要亲自放牛,到远远的地方,寻找干净水和合口味的草,安顿了牛以后再来打发自己。”

志煌不愿意卖牛,杀牛之后是一整晚的失落和沉默。

在三毛与志煌之间的相互驯化中,三毛的形象越发温情,小说的最后三毛的悲剧色彩也越发动人。作者用二者产生的情感羁绊加深了小说的张力,三毛的形象也就更加丰满起来,它在此角度上超越了传统的牛作为生产力工具的意义,也超越了传统乡土文明,更多指向一种传统文化中的纯粹情感与原始本能。

而文中的这句“没有牛铃铛的声音,马桥是不可想象的,黄昏是不可想象的”,也证明了在这种乡土世界、民俗空间里,“三毛”代表的传统文化底色是难以割舍的。

二、身份认同的偏移和价值悖论—“不卖牛”和“杀牛”的志煌

文中的志煌,从“不卖牛”的选择,到“杀牛”的抉择,并不是外界所迫,而是出于身份认同来源的偏移。

第一次被马桥的人们要求卖牛时,志煌的道理有些“怪”,他否认了集体身份认同,认为“哪个种田,田就归哪个,未必不是这个理?”—牛也一样,因此他认为即使是从队上买来的,但自己养大的三毛是属于个人的。除了急于保住三毛的强词夺理,志煌的这种认识其实暗含着此时的他出于个人身份认同即对“农民”这个身份的认同,身为农民,牛是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里不可缺少的生产力工具和财产。

而当三毛第二次撞人时,文中志煌因为之前有“这畜生要是往后还伤人,他亲手劈了他”的承诺,下定决心要“杀牛”。此时,志煌不再只是为了一个承诺,而是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已经发生了偏移—转换成了一种集体身份认同,是作为一个人类社会中的“村民”对长久稳定的道德伦理和民间秩序的维护。

韩少功书写志煌的两次抉择,阐述志煌身份认同的偏移,凸显了乡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冲突,在冲突中进行着精神寻根。韩少功用一头牛疯狂的生和残酷的死,来展现这种时代变迁下文明之间的巨大冲突。

但构成悖论的是,当志煌杀了牛,表面上维护了乡土文明中的道德与秩序时,却是深层次地对乡土文明中的纯粹情感和原始力量进行了一次“阉割”、一次“灭活”。乡土世界时刻受着时代冲击,“杀牛”这一现象也在大地上普遍发生。同时,第二天早上仍会有鸡鸣,时间仍在不断向前。于是在精神寻根之后,韩少功进行的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解构和重建。

三、两个必然—“我”与“看客”的身份选择与启示

文中“我”的形象的参与,是从一个“外来者”眼中,强调那些“奇特”之处,展示马桥封闭之下各式各样的风土人情。

(一)知青身份认同困境下的必然

这里的身份认同困境指向“我”作为现代知青面临的身份认同困境,必然指向传统文化重构的必然选择与如何重构的必然导向。

文中,“我”和三毛的相处过程中,三毛会“抓住机会捉弄我。越是远离电线的时候,它越跑得欢,让我拉也拉不住。越是走到电线下面,它倒越走得慢,又是屙尿,又是吃田边的草,一个幸灾乐祸的样子。最后,它干脆不走了”。

极通人性的三毛,在面对作为“外来者”的“我”时,不再是一个“被困者”,而是在“我的柳鞭抽毛了,断得越来越短”时,朝岸上狂奔,带走了犁耙。三毛“救”了“我”,三毛对自然的感知显然比“我”敏感,三毛也挣脱了这种“被困”的境遇,它朝山岭上毫不犹豫地飞奔,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活。

三毛对自然的敏感、“救我”于瞬息、面对雷电的奔放,同样彰显着三毛的纯粹情感与原始生命力,这也与“我”作为一个现代知青的身份形成了對比。

知青经验是寻根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寻根文学的兴起就是知青作家推动发展的。作家将知青经验转化为寻根文学的文化寻根意味,也丰富了寻根文学的主题。

现代知青的身份是特殊的,虽然寻根文学主要想从民族传统文化中挖掘精神与美,但一方面,知青经验也不可避免地展现了落后蒙昧的文化心理与习俗,揭露了封建文化的劣根性;另一方面,也由于他们的知青经验导致他们并非完全如同现代科学般全知全能,他们无法解决自身的文化困境,他们对后续的文化选择有着时代必然的迷茫。

正如三毛面对自然的闪电,是疯狂的,即使被犁击伤,它仍旧飞奔过泥地,在韩少功笔下仿佛是对野性生命力的赞叹;但作为知青的“我”的反应是纠结的、恐惧的,“裸线刚好横跨我正在犁着的一块田,凌驾在我必须来回经过的地方,使我提心吊胆。一旦接近它,走到它的下面,忍不住腿软,一次次屏住呼吸扭着颈根朝上方警戒,看空中摇来荡去的命运之线泼下一把把火花,担心它引来劈头盖脸的震天一击。看到其他人还在别的田里顶着雨挖沟,我不好意思擅自进屋,不想显得自己太怕死”。恐惧是生物的本能反应,此处表现的是知识分子的无所适从,也暗示着一种文化困境,一种身份认同的困境。

对于这些知青作家来说,保守贫困的乡村和现代科学的城市都不是他们精神的皈依所在,他们游离在城市文明和乡村文化之间,也解释了他们拥有的对寻根的热情。因此,雷电的场景与“我”作为现代知青身份的心理描述,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韩少功用这样一种喻体再现了寻根文学的困境,对传统文化的肯定之中暗含着批判与否定,也对寻根之路的导向怀有迷茫无措;但这种探寻不是全无价值,它确定了重构传统文化的必然选择与必然导向,同时对应了上文“杀牛”的选择与象征意义。

(二)看客身份认同局限下的必然

文中“我”的形象的身份认同带有明显的现代色彩,与看客的身份认同形成了一种对比。

文中“我”的态度是科学理性的。“我”害怕雷电,害怕雷电天气下的电线。在三毛第一次“伤物”的时候,“我”也支持将它卖掉,此时的“我”并不是为了维护马桥的传统秩序,而是一种现代文明中对自我权利的保障意识—它差点儿伤害了“我”并伤害到了村庄的财产,理应被卖掉,这是一个来源于现代文明的选择。

如果说“我”是没有介入到这种驯化与被驯化中的,那么马桥的看客们则是完全介入于此的。因为他们认为三毛作为一头牛理应被驯化,这是因为乡土农耕文明驯化着看客。

在杀牛前,看客们认为,在撞伤别的牛、差点儿撞伤小孩儿的污点中,最可气的是三毛作为一头牛没有接受驯化—“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嫌么”。此外,关于犁套,看客们说,“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哩”。“最气人”的行为暗含看客们消解了三毛这头独特的牛的意义,在他们眼里,牛就是生产的工具;“洪老板比你苦得多”则暗含了看客对生死轮回意识的虔诚,对话语力量的信奉。但这二者都揭示了马桥人贫困保守的生存状态,对生活困苦的叹息无奈。

同时,看客还表达出一种同情—复查他娘让志煌喊一喊三毛。当志煌喊“三毛”时,“牛的目光一颤”“牛眼中有幸福的一闪”,这里的歉意和无奈将情感推向高潮。最后,失落悲痛的志煌一言不发地坐了一整晚。这种呼唤是无力的、无奈的,同时表现着民族传统文化一些部分被消解的必然。

也只有如此在看客眼里消解三毛的意义,三毛的逝去、三毛的旺盛生命张力与动人的情感,就越发浓烈悲壮。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一身鲜血的志煌。”

三毛残酷悲痛的逝去过程延续了韩少功一直以来的写作传统,即一种对传统乡村文化魂灵的祭奠与礼赞。寻求重构道路是必然,但三毛没有反抗、没有叫喊的长跪,与韩少功在《怒目金刚》中玉和感天动地的一跪,都寄托了韩少功对民族传统文化美好部分的眷恋与感佩,但归根结底,他仍然是在积极探讨重构民族传统文化。

四、“驯化与被驯化”中的精神寻根

与重构

从以上四种形象,多层关系的分析中,不难看出韩少功在《三毛》这篇小说中有着悲天悯人、敬畏生命的生命意识,有着对农耕文明趋向没落的历史性悲剧的呈现,有着时代变迁之下身份认同混乱的深度思考,还有着对如同“三毛”一般的精神的“寻根”。可见,《三毛》是韩少功“寻根”思考之延续。它承续的是自《爸爸爸》《马桥词典》一路而来的主题,即“乡村”和它所代表的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意义。

寻根文学在发掘民族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对民族文化予以现代再审视。一方面,它表现了传统文化的魅力和美,比如三毛的旺盛生命力,与志煌的劳动默契描写宛如艺术,从而表达一种直接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原生智慧,以期唤醒国民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关注和热爱。而另一方面,它对封建文化的劣根性予以批评,同时对现代文明带来的冲击予以审视。可以看出,在《三毛》这个故事中,当不同形象作出选择时,马桥的人们用这些选择来维护着民族传统文化和社会稳定的同时,也在象征意义上抑制了人的生命力、创造力,挫伤了人性中的纯粹情感。

但韩少功并非仅是表现对于这种纯粹情感没落的无奈,更多的是在“杀牛”一般“否定之否定”的困境中,重新找寻“三毛”所代表的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价值,重新审视现代文明冲击下的精神寻根,从而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重构。

的确,或许此时“重构”的最终指向是迷茫的,因为实际上在纵向的时间维度上,寻根文学所提出的对现代文明的质疑和对传统文化的重构,是没有答案的。

寻根文学在文学史发展历程上仿佛是转瞬即逝,也確有其局限性,但寻根文学以发掘民族传统文化为本,将文学中的文化书写从边缘地位拉到中心地位。作为一种文学启蒙,无论是对于当时文化荒芜的20世纪80年代初,还是对中国当代文学建构,甚至中国当代社会的思想重构,都具有深刻意义。

仅从《三毛》来看也是如此,小说对三毛、志煌、“我”,以及看客的形象进行了不同身份认同下的价值演绎,虽并未告知读者最后的答案,但为读者提供了深入认识与反思传统文化的又一途径,也展现了以韩少功为代表的寻根文学作家对于民族传统文化重构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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