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与华兹华斯诗歌意象比较分析 —以《饮酒二十首》其五和《水仙》为例
2023-11-27于慧娜
于慧娜
作为田园诗的开山鼻祖,陶渊明为中国诗坛开创了新的创作题材,让山水田园成为后世文人的心之所向,为他们开辟了一个新的精神家园。作为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华兹华斯也通过对英国西北地区湖光山色的描写,让自己的诗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使“微贱的田园生活”成为自己崇高的精神追求,在自然之中找寻自己真正的幸福源泉。
同为描写自然,陶渊明与华兹华斯在意象选择上有诸多相似之处,都在自己的诗歌中流露出对自然的喜爱与崇拜,将自然这一母题提升到了新的精神高度。两位诗人都是在饱受社会生活的痛苦与不幸后,将视野转向自然,以期从山水田园中获得心灵的慰藉。同时,二者在意象选择上有诸多相似之处,如飞鸟与流云、菊花与水仙等,都在崇拜自然中找到了自我的心灵适境。本文试从意象分析角度,比较分析《饮酒二十首》其五和《水仙》两首诗歌,从代表性的诗歌意象入手,探寻两位诗人在诗歌意境上的差别,以“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诗学概念,探寻不同文化背景下诗歌作品之间的差异。
一、飞鸟与流云
《饮酒二十首》其五是陶渊明的代表诗作,能够鲜明地体现出陶诗的田园风格,是脍炙人口的山水田园诗歌名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首诗中既有对田园美景的描绘,也刻画出了一位不为世俗惊扰的隐逸诗人的形象,让人与景融合为一,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诗人虽在人境,但不受世俗惊扰,没有车马喧嚣。原因在于诗人自己独具的高洁品格,“心远地自偏”,从世俗生活中脱离出来,心无挂碍,让自己的心灵得以逃避和栖息,获得了历代文人的强烈认同。诗中描写的飞鸟意象,自由轻灵,在夕阳西下时与诗人结伴而归,颇有韵味。飞鸟意象在陶诗中多次出现,是他常选的意象,如“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在诗人看来,世人好似笼中之鸟、池中之鱼,世俗生活形成了一道道樊笼与枷锁,束缚了人们的自由,甚至给人性带来极大的摧残。诗人将自己的情感寄于飞鸟,表明自己也想像鸟儿一样在大自然中自由飞翔,悠然自得地回归山水田园之间,飞鸟、诗人、自然合而为一,体现了诗人顺乎自然的思想内核。诗人突破了世俗枷锁的同时,也突破了自我的思想观念,暗含着对世俗功名利禄的抵触,渴望自己能像那只飞鸟一样返归自然。顿时,诗句间的画面生机盎然。此时的诗人还未明白,自己何尝不是那翩翩归来的飞鸟呢?
华兹华斯在《水仙》一诗中写道:“我独自漫游,像山谷上空悠然飘过的一朵云霓/蓦然举目,我望见一丛金黄的水仙,缤纷茂密/在湖水之滨,树荫之下/正随风摇曳,舞姿潇洒。”华兹华斯常用流云自比,如其另一首诗《我像一片孤云飘荡》,那云是孤独无所依的,蓦然流走的孤云与美丽的风景形成对照。《水仙》一诗中,诗人能从自然中获得片刻的欢欣愉悦,“有了这样愉快的伴侣,诗人怎能不心旷神怡!……从此,每当我依榻而卧/或情怀抑郁,或心境茫然/水仙啊,便在心目中闪烁/那是我在孤寂时分的乐园”。水仙所代表的自然美景让诗人得到暂时解脱,让诗人的心灵得到慰藉,让他有重新面对生活的希望和力量。但这种解脱也只是暂时的,诗人只能在孤寂、落魄之时,尽力回忆那美景,却不能融入其中,自己则像那孤独的流云一样随风飘荡。或许,我们都能从那孤独飘荡、无所依靠的云朵中看到诗人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热爱自然却始终无法融入之中的孤独感。诗人陶醉于自然,沉浸其中,却无法摆脱世俗生活,无法让自我真正融入自然之境,仍然被“存在”的社会生活状态所束缚。流云是诗人自己的存在状态,也体现了诗人对自身社会环境的联想与思索,是一场在不断探索的哲学思辨,体现了西方文化中“以我观物”的思维特点,并未达到陶诗中“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二、菊花与水仙
“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等观念深植于中国古代文人的思想体系中,也体现于陶诗的诗歌境界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最能体现陶渊明诗歌融于自然、物我两忘的特点,这既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思想的体现,也是陶渊明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需要说明的是,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其五中,忘我的精神境界不同于失去自我,而是将自我融入自然,达到物我两忘、皈依自然的境界。《饮酒二十首》其五构建了一幅绝妙而自然的山水田园图景,将陶渊明悠然飘逸的境界推向了极致。众多意象的组合没有焦点,没有特意营造,也没有在意象间区分主次之别,一切的景物都是自然而成,意象的组合皆是偶然排列,浑然天成,达到了悠远、深邃、和谐的境界。有人将“见南山”与“望南山”作比较,境界差距高下立判。“望南山”为作者刻意探寻,心有所求而去寻,与陶诗悠然自得的自然风格有很大差距。“见南山”则无意探寻,环境传达的意境与作者心境相吻合,意与境相融,似乎是作者的无心之举,却凸显了人与自然的完美融合,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痕迹,是隐逸诗人真性情的体现,也达到了山水田园诗的高境界。由此,陶渊明笔下的菊花也成为自然飘逸的审美对象,菊花所代表的自然景物与人同源共体,并不存在局限与隔阂,这是陶诗“天人合一”自然观的外在体现,给人一种“物原如此”的了悟。陶渊明笔下的菊花很容易将读者融入这种真正自然冲淡的精神境界中,这种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与陶诗不同,华兹华斯的自然诗中则充满了西方文化中常见的哲学思辨,这是由西方文化重理性思考所致。华兹华斯多次提到诗歌创作中的“智心”,认为诗人创作时若不能到达“智心”的境界,则无法更好地感应自然。华兹华斯笔下的水仙给诗人以心灵的慰藉,使孤寂的心灵得以短暂栖息。“花自摇曳人自孤寂”,花仍然是花,人仍然是人,水仙虽能启迪心中的博爱与善良,诗人却无法真正融合于自然,无法走出自我意识的藩篱,更无法达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另外,《水仙》所绘之景是有主次之分的,湖水、林荫等意象只是陪衬,水仙才是主角。诗歌的最后一节,“从此,每当我依榻而卧/或情怀抑郁,或心境茫然/水仙啊,便在心目中闪烁/那是我在孤寂时分的乐园”,诗人更是在沉思,在写景抒情之余不断思考,这与陶渊明诗歌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物我合一的境界差别甚大。华兹华斯对自然美景顶礼膜拜,对意象独特的组合排列,让读者感受到其思想的丰富性与审美的独特性,也让读者感受到人类在社会环境中的自我思索和哲学思辨,发散式的意象组合映射着作者的情感联想。诗人用水仙组合其他意象构造田园诗歌美景,通过对外在表象的直觉性,把握自我心灵中的湖光山色,将外在自然赋予“我”之色彩。总之,华兹华斯笔下的自我是带有特定感受与思考的,以自我的觀念和价值判断去认识自然。诗歌呈现的更多是发散式的意象组合,这与诗人的思维方式和认知特点密不可分。两相比较,显然华兹华斯诗中意象偏重于表现内在情感,借助自然荡涤自我的心灵和头脑,尚未达到陶渊明诗中“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辨》)的境界。
三、淡雅的水墨画与浓艳的油画
陶渊明诗中的菊花、南山、东篱、飞鸟等意象的组合没有特意铺陈,景物之间没有特定的焦点,有的只是诗人悠然自得时的偶然所见,寥寥几笔,让人感受到恬然自在、静谧深远的境界,犹如一幅独具韵味的水墨画。苏轼曾评论陶诗:“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东坡先生志林》)中国古代文人的诗歌创作强调意境,正如水墨画偏爱寥寥几笔而意境顿出的韵味,景物朴素自然但浑然天成。陶诗之美,美在如水墨画般的意境,让人察觉不到诗人的存在,却能如诗人一般沉浸其中。中国古诗词中不乏情感的大胆表达,像屈原、李白一样运用大胆的想象与夸张直抒内心情感,或喜或悲的情感都是十分浓烈的。但陶渊明的诗歌具有典型的素朴风格,淡雅、自然、素朴,无须过多的粉饰与渲染,于素朴平淡中表达对自然的喜爱与陶醉,让读者自己去领会意象组合之间的意境之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寥寥数语便可体会到陶诗中如水墨画般的优美意境,这画中自有“真意”,须读者自己细细体会。
《水仙》一诗在意象描写中有所选择,诗人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水仙上,“蓦然举目,我望见一丛金黄的水仙,缤纷茂密”,其他的意象只起到了衬托作用,诗人心旷神怡,长时间凝望着那如同珍宝一般的水仙。如果说,陶渊明诗中传达的是整体意境,华兹华斯诗中描写的则是对水仙的思考,强调自己内在的抒情。茫然、心旷神怡、欢悦、抑郁、孤寂都是华兹华斯的自我感受,这与陶渊明诗歌中的素朴自然存在巨大差异。华兹华斯诗中借助景物表达自我内心的欢悦,大胆地去抒发内心情感。景物所现是诗人自己内心的投射,“水仙啊,便在心目中闪烁/那是我孤寂时分的乐园”。如果说陶渊明的诗歌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那么华兹华斯的诗歌就是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诗人会将自己内在强烈的情感直接呈现,诗人之笔犹如色彩浓艳的画笔,“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陶渊明诗歌强调的是整体意境的物我合一,华兹华斯诗歌则强调内在自我的直接流露,将“我”之所思赋予到外在景物之中,具有主客二分的特点,用强烈的情感描绘出一幅色彩鲜艳的水彩画,是对外物的直觉把握,与强调含蓄、韵味、意境的中国古诗词有很大差异。
四、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提出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两种境界,用来分析陶渊明与华兹华斯的诗歌十分贴切:“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典型的“无我之境”,诗人作为农夫已成景物的一部分,整体画面平淡、素朴、和谐,没有雕琢和造作痕迹,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境地。陶渊明并未特意刻画与描绘特定的景物,而是“以物观物”,将自我融入其中。我们找不到诗人自我的情感词汇,却能从诗歌的意象组合中领悟到那种自然飘逸的境界。“悠然见南山”,人与山悠然相会,诗人自己仿佛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与南山合而为一。那归林的飞鸟,那日夕的山气都在表达诗中蕴藏的意境,人与山在这一时刻瞬间感应,这种无限的愉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同时富有生活情趣,令人感到清新自然。
华兹华斯在描写景物时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诗句中直接表现个人情感,这是“有我之境”。华兹华斯谈到诗歌创作时提到:“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抒情歌谣集〉序言》)自然景物在《水仙》中并非独立存在,而是渗透着诗人自己的情感。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诗人主观思想和客观环境的关联。华兹华斯笔下的自然山水缺少了中国古诗词中那一份韵味与意境,也不如中国诗那样春风化雨般渗透到读者心中,他强调诗歌是诗人自我观念和哲学思辨后的“再现”。华兹华斯本人热爱与赞美自然美景,并在写景时自然流露出强烈的感情,将自我意识在诗中充分抒发,但美妙的风景总是会受到内心情感的干扰,诗人始终无法从现实生活中摆脱出来。华兹华斯笔下的自然风景浸润着诗人的主观色彩,这与西方文化中推崇自我意识密不可分,两相比较下也可见中西文化中不同的诗歌境界。在人与自然交融神会之时,詩人总是不自觉地用自我的价值判断和理性思维去观照自然,将自我意识延伸到自然景物中,无法达到心与境的悠然相应,这种诗歌境界恰如王国维提到的“有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