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乐天”思想对苏轼的影响
2023-11-27陈悦悦
陈悦悦
白居易能够领会《周易》的大道至简、以简御繁的精神,在生活和实践中,践行其随遇而安、简易行止的宗旨。在许多人因官场的浮动而辗转不安时,白居易却能洞察因果、平淡处之,不在乎荣辱穷达,能在挫折中挖掘生命的价值及丰富存在的意义。白居易始终高举“乐天”思想,不凝滞于具体的事物,极少产生哀怨的情绪,适性逍遥。苏轼对白居易尤为推崇并深受其影响,深谙其“乐天”思想的处世哲学,与白居易有着相同境遇的他,将“兼济”和“独善”融入个人生活中,展现了他旷达、乐观的精神。
一、白居易的“乐天”思想形成的背景
和特征
(一)形成背景
从唐代主流政治来看,《周易》占有重要的地位。《旧唐书·儒学上》曰:“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而《五经正义》其首为《周易》,《周易》成为“明经”“进士”的必考科目。唐代“贞观”的年号也来自《周易》,以上现象说明《周易》在唐代流传之广,影响之深。白居易对《周易》精读精研,熟记于心。所以,白居易接受《周易》的“易简”“乐天”思想就有迹可循。
白居易整个家族,都和《周易》有着很深的渊源。白居易、白行简、白敏中三人的名字均来自《周易》,可以看出其宗族对《周易》的了解与重视。加之科举考试的推动,白居易本人对《周易》也精心研读。“易”“简”二字均来源于《周易》。由此可知,白居易和白行简的父母对他们的期许,对他们未来成人、成才的良好祝愿。《周易·系辞上》曰:“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白居易深谙二字的内涵,只有通过进德修业,把良知发挥出来,才能达到易简的境界。《周易·系辞上》曰:“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其启示我们要怀有美好的德行和品格,乐于顺从自然规律,适应自然法则,以乐观和睿智来面对自然人生。白居易年少即扬名天下,中年因积极进谏而一再被贬,晚年则安定从容、随遇而安。在庙堂之上,白居易处于上位也“不汲汲于富贵”(陶潜《五柳先生传》),反而关心政事,积极进谏;遭遇贬谪,处于下位也不苟且偷生,怨天尤人。“乐天知命”是一种积极的价值观,对白居易的思想和生活有着极深的影响。白居易为人平淡乐观,不在乎穷达进退,处于各种境遇中,都能泰然处之,散发出人格的纯真魅力和亮丽的光辉。白居易始终乐天知命,从容处之,宠辱不惊,无虑得失,深谙哲学思想。“乐天”所形成的积极心理暗示,由纯粹的精神世界散发开来,展现在外在的生命历程中。
(二)“乐天”思想的处世哲学
纵观白居易的政治生涯,自己早期努力向仕途中心靠拢却一再成为“弃妇”,中晚年自觉与政治道路保持距离却得到了认可。这种困惑自然给了白居易很深的体会。所以,他在贬官江州时期,议论民生疾苦,反映现实政治的诗文有所减少,“闲官”形象开始形成,但他想要参与政治的热情没有消失。在忠州当职期间的种种作为,是白居易对于像担任江州司马那种闲职让自己兼济天下的情怀无从实现的反抗。仕途后期的他不再锋芒毕露、有感就发,而是能经过自我的反思与消化,以更加切合官场的行为和实践来履行自己的政治理想。晚年的白居易以闲职太子宾客的身份在东都洛阳的诗酒风流中度过。这种“中隐”观,具体表现为“身闲心无事,白日为我长。我若未忘世,虽闲心亦忙。世若未忘我,虽退身难藏。我今异于是,身世交相忘”(《池上有小舟》),“未能同隐云林下,且复相招禄仕间。随月有钱胜卖药,终年无事抵归山”(《同崔十八寄元浙东王陕州》),还有“无妨隐朝市,不必谢寰瀛”(《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等身在朝廷、心似云林的做法,是对“中隐”的最好说明,这种处世观念运用得好可以使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宠辱不惊。
姑且称白居易的处世方式为“白氏哲学”,在面对逆境时,他以“兼济”和“独善”作为人生的调节器,克制自我的欲望,来追求内心的平衡。再浓缩一下,即“乐天”思想,是一种听任发展、不过不及、品物流行的态度,是可以转化为一种解决现实困境的方法论。白居易较少拘泥于具体事物,思想性格豁达通变,能看到事物之间相互转化的关系,认为绝望与希望是一体的,所以他对自己的人生仕途从不悲观。“道行无喜退无忧,舒卷如云得自由。良冶动时为哲匠,巨川济了作虚舟。”(《和杨尚书罢相后夏日游永安水亭兼招本曹杨侍郎同行》)这种道行无喜、与物俯仰、和光同尘的性格特征,以及“万物各得其所”(《战国策·秦策三》)的阔大胸怀,是其“乐天”思想生活哲学的完美体现。白居易以不偏不倚、不落两边、以中为胜作为其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置心世事外,无喜亦无忧”(《适意二首》其一),“悠悠身与世,从此两相弃”(《适意二首》其二),外在的物质追求和内在的精神世界的矛盾在白居易这里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表现出又真又俗的人生态度。
人生不就是失意和得意的结合吗?要能欣赏花开的落英缤纷,也要接受花落的结果。白居易在这时已经能平淡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挫折时细心等待,顺境时从容以待。只要是能够缓解自己的心理失衡的哲学思想,白居易都一律用来构建自己不偏不倚、乐天适足的人生哲学。
白居易的生存哲学,即“乐天”思想作为传统人格的典范,对后世的影响大致为:在官场中,其以用舍行藏的理念给后世文人在仕途方面提供了可供借鉴的法宝;其艺術和审美人生给后世文人提供了可以效仿的路径。这两个方面是相互渗透的。白居易作为漫步在儒、释、道三家之中的“精灵”,灵活地在官场中游走,这与其审美艺术化的人生是一体化的。当两者混合发挥作用时,对后世文人的官场仕途和审美化的人生则有着深刻的影响。下面笔者将着重论述这种“乐天”思想的生存哲学对苏轼的影响。
二、对苏轼的影响
(一)对“乐天”思想的接受背景
宋代经济、文化繁荣,物质基础丰厚,朝廷想要用物质享受笼络官员,官员们也能借这种奢华生活避免朝廷的猜忌,所以纵歌享乐之风盛行一时。白居易诗歌中流露出的那种闲适、旷达、安乐的旨趣正好迎合了当时的社会风气。白居易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诗意化的、审美化的,以“乐天”思想来看待周围的一切,追求休闲、超脱的精神。所以,当我们读白居易的诗文时总能带给我们一种精神愉悦性。白居易后期追踪佛老,以陶潜的生活态度为楷模,将陶潜的顺化自然、返璞归真的人生追求内化成了他自己独具个性的生存哲学,以闲散之心漫步官场,总是在平淡悠闲中表现出自己的意绪情志。所以,那种生活优渥、闲适自得的文人最后会把眼光自觉地投射到白居易身上,找到心灵的归属。其中,受白居易影响很大的诗人是苏轼。南宋罗大经也说过“本朝士大夫多慕乐天,东坡尤甚”(《鹤林玉露》)。
苏轼作为中国历史上难得的旷世奇才,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在北宋中叶,苏轼面临着严重的朋党斗争,处境艰难。自进入官场到终老之年,苏轼遭遇了众多的政治变故,在中央做官的年数不足七年,其余一直被贬谪到地方,晚年还一度越贬越远,落魄南荒。凄苦的程度,人何以堪?在这种起起伏伏中,苏轼一直保持乐观旷达的心态,能超越外在的现实苦难而达到精神上的解脱,从未向命运屈服。即使他身处苦难之中,也能够对如何在社会上生存、如何更好地调试自我等问题进行深入思考并践行到自我日常生活中。在面对世界和人生时,他能够随缘自适,肆意潇洒。他的这种处世哲学与白居易有着高度的相似之处,更能从白居易留下的精神养料中找到自己所需的成分。这即是在白居易“中隐”观的基础之上,融入自己对命运的思考,形成一种“可仕可隐”的政治道路。
從思想方面来看,以苏轼为首的苏门词人群体,相比较而言这种“文士”身份在选取指导思想时,会较为关注积极向上的处世方法,很自然地就走向中和、圆融的思想方面。这种方向与白居易的生存哲学实属一类。所以,我们拿苏轼在面对新旧党争时的态度和白居易在对待牛李党争时的态度作对比,可以清晰地看到两者相同的处理方式。这种类似的处境和身份特征使得苏轼对白居易的处世哲学表现出了极大的赞同,效仿也就不难理解了。
(二)乐观旷达的心态
我们来仔细分析一下,苏轼在对待仕途和处理人生出处时所采取的方式。众所周知,发生在元丰二年(1079)的乌台诗案,是苏轼仕途上的转折点,却也是他精神上的浴火重生。这次贬谪和白居易的江州之贬对比来看,会使苏轼对白居易的体会更深,更容易加深对其的认同。再加上白居易在担任忠州刺史时,对人生的体会更进一步,能够自在地欣赏身边的风土人情和自然景物,于城东坡地种花,作了《东坡种花》《步东坡》《别东坡花树》等组诗,对苏轼“东坡”一号的来源有着直接的影响。宋人周必大指出“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着,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二老堂诗话》)。凡此种种,都展示出白居易对苏轼的影响轨迹。苏轼还屡次以白居易自称,如诗句“定是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轼以去岁春夏侍立迩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继入》),“出处依稀似乐天”(《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我似乐天君记取”(《赠善相程杰》),“我甚似乐天”(《次京师韵送表弟程懿叔赴夔州运判》)等,均能看出苏轼是有意识地以白居易的“乐天”自居。当然,我们很清楚地知道,苏轼一生的仕宦道路比白居易要坎坷得多,曾自嘲地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对于苏轼这种天生的乐天派而言,他并没有被生活中的艰难困苦所打倒,而是能在逆境中苦中作乐。他能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事物,“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临皋闲题》)。身处偏远困苦之地时,他却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食荔枝》),不固执于苦难,而是转换眼光找寻幸福。在苏轼身上,我们看到了那种“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的对人间淡然诸事的喜爱,那种“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的从容不迫,那种“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真正旷达。所以,在白居易的悠然闲适的人生观的基础之上,苏轼最后超脱以“旷达”出之。苏轼晚年的贬谪之地越来越远,年龄越来越老,生活越来越苦,所以旷达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明代的诗论家袁中道也认为苏轼和白居易在某些方向是可谓趋同的,如“心”“操”等方面。细化来看,两者在精神上确实非常契合,但深入对比,白居易不能彻底摆脱生活庸俗的那一面,苏轼则能彻底挣脱。虽然苏轼还是身处官场,但他能抛开名利俸禄,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沁园春·孤馆灯青》)的观念面对生活的浮沉,无须大喜大悲,看淡一切得失、祸福荣辱,挣脱外在对心灵的束缚。这其实是对白居易“乐天”思想哲学观的一次超越,已经成为后世文人在处于人生低谷时的自救哲学,既坚守节操,又修身养性。我们当然可以说苏轼追逐的白居易只是自己处于相同的困境时而幻化出的幻象,是为了能让自我坚定而找到的参照物,所以在原有的观念基础之上,必然融合自身的情感意念和人生感悟,发展成为自身独特的精神旗帜。
综合以上观点,苏轼之所以喜爱白居易,是因为在其生活困顿之时,在宦海浮沉之中与白居易有相同的处境而感同身受,从而产生自我勉励之心。由白居易的“乐天”思想而发散,于是苏轼在面对政治失意、个人受困时,怀有乐观之心,将兼济天下和个人独善整合到一起,从而构建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处世态度,进退自如,洒脱旷达。苏轼将自己的个体生命无限穷尽,将人类文化提纯到无限高度,真正抵达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
总体而言,白居易的“乐天”思想给后世留下了多维度、多层面、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这影响既体现在人格范式的构建、日常生活形态上,也体现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在诗歌上,它向我们传达了白居易的人生思考与感悟,让我们能更好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和构建更好的符合社会发展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