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
2023-11-26沈从文
沈从文
湖南凤凰人。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1924 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著有《边城》《湘行散记》《从文自传》等,作品被译为英语、日语、俄语等40 多种语言出版。他一生笔耕不辍、著作颇丰,作品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风格独特,融写实、记叙、象征于一体,字里行间散逸着迷人的乡土气息,并有着对人性的隐忧和对生命哲学的思考。
《昔日来信:沈从文精选集》沈从文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5/59.80元
整整过去十七年后,我的小船又在落日黄昏中,到了这个地方停靠下来。冬天水落了些,河水去堤岸已显得很远,裸露出一大片干枯的泥滩。长堤上有枯苇刷刷作响,阴背地方还可看到些白色残雪。
石头城恰当日落一方,雉堞与城楼皆被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山头仍然镀上了金,满河是橹歌浮动(就是那使我灵魂轻举永远赞美不尽的歌声!),我站在船头,思索到一件旧事,追忆及几个旧人。黄昏来临,开始占领了这个空间,远近船只全都只剩下一些模糊轮廓,长堤上有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动,邻近船上炒菜落锅声音与小孩哭声杂然并陈。忽然间,城门边响了一声小锣,铛……
一双发光乌黑的眼珠,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张小口,从那一槌小锣响声中重现出来。我忘了这份长长岁月在人事上所生的变化,恰同小说书本上的角色一样,怀了不可形容的童心,上了堤岸进了城。城中接瓦连椽的小小房子,以及住在这小房子里的人民,我似乎与他们皆十分相熟。时间虽已过了十七年,我还能认识城中的道路,辨别城中的气味。
我居然没有错误,不久就走到了那绒线铺门前了。恰好有个船上人来买棉线,当他推门进去时,我紧跟着进了那个铺子。有这样稀奇的事情吗,我见到的不正是那个“翠翠”吗?我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铺柜里一堵棉纱边,两手反复交换动作挽她的棉线,目前我所见到的,还是那么一个样子。难道我如浮士德一样,当真回到了那个“过去”了吗?我认识那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现在的这一个就是当年的那一个。
“要什么呀?”就是那声音,也似乎与我极其熟悉。
我指定悬在钩上的一束白色东西:“我要那个!”
如今真轮到我这老军务来购买系草鞋的白棉纱带子了!当那女孩子站在一个小凳子上为我取钩上货物时,铺柜里火盆中有水沸的声音,某一处有吸烟的声音。女孩子辫发上缠的是一绺白绒线,我心想:“死了爸爸还是死了妈妈?”火盆边茶水沸了起来,一堆棉纱后面有个男子哑声说话:
“小翠,小翠,水开了,你怎么的?”女孩子虽已即刻跳下凳子,把水罐挪开,那男子却仍然走出来了。
真没有再使我惊讶的事了,在黄晕晕的灯光下,我原来又见到了那成衣人的独生子!这人简直可说是一个老人,很显然的,时间已毁了他。但不管时间在这男子脸上刻下了什么记号,我还是一眼就认定这人便是那一再来到这铺子里购买带子的傩右。从他那点神气看来,却决猜不出面前的主顾正是同他钓蛤蟆的老伴。这人虽作不成副官,另一胡涂希望可被他达到了。我憬然觉悟他与这一家人的关系,且明白那个似乎永远年青的女孩子是谁的儿女了。我被“时间”意识猛烈地掴了一巴掌,摸摸我的面颊,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站在那儿看两父女度量带子,验看点数我给他的钱。完事时我想多停顿一会,又买了点白糖,他们虽不卖白糖,老伴却出门为我向别一铺子把糖买来。他们那份安于现状的神气,使我觉得若用我的身份惊动了他,就真是我的罪过。
拿了那个小小包儿出城时,天已断黑,我在泥堤上乱走。天上有一粒极大星子,闪耀着柔和悦目的光明。我瞅定这一粒星子,目不旁瞬。
“这星光从空间到地球据说就得三千年,阅历多些,它那么镇静有它的道理。我能那么镇静吗?……”
我心中似乎极其骚动,我想我的骚动是不合理的。我的脚正踏到十七年前所躺卧的泥堤上,一颗心跳跃着,勉强按捺也不能约束自己。可是,过去的,有谁能拦住不让它过去,又有谁能制止不许它再来?时间使我的心在各种变动人事上感受了点分量不同的压力,我得沉默,得忍受。再过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这小城中来?
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河面起了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
但我这次回来为的是什么?自己询问自己,我笑了。我还愿意再活十七年,重来看看我能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