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2023-11-26胡晴
文/胡晴
刘醒龙
湖北黄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芳草》文学杂志主编。著有《圣天门口》《天行者》《凤凰琴》等。曾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第四、五、六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等奖项。
“我们到遥远的地方寻找青鸟,可青鸟却在我们的出发之地。”
——莫里斯·梅特林克
陈陈是在农村出生长大的,乡下的夜晚漆黑而安静,只有仲夏的虫鸣和蛙叫、寒冬的北风和落雪伴他入眠。那时候他总是嫌弃得不行,睡前常常想象着城市夜里的热闹喧哗、灯火阑珊。家乡的宁静安放不了他年轻鼓噪的肉体和梦想,在全家的支持下,他一心一意努力学习,考上了武汉市的一所211 院校。大学毕业后,他理所当然地留在了武汉城区,并在外企找了一份待遇不错的销售工作。
一切都在向他希望的方向前行,开始工作的第五年,陈陈终于在汉口安了家,贷款买了一套商品房,80 平方米左右的两居室,是那个小区里最小的户型。他把自己的新家选在了28 楼,哪怕比低楼层贵上十几万,仍觉甘之如饴。他向往一切与农村截然不同的城市里特有的风景,期待着晚上可以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细长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和灯光闪烁。
然而和大部分城市里新建的楼盘一样,陈陈所在的这个小区的房子是板塔结合的混凝土结构高层建筑,典型的层高低、隔音差。住进新房半年后,楼上邻居的装修队入场了,好几个月不分昼夜地搞装修,经常大半夜还在敲敲打打。有天晚上快11 点了,楼上还在叮叮咚咚地不知道敲什么,惊醒了刚入睡的陈陈。低频的噪音或偶尔的异响影响不了陈陈优质的睡眠,但这一段时间尖锐噪音的持续惊扰让他脑袋发胀、胸口闷痛。他不得不去联系物业,十几分钟后终于安静了,可第二天晚上哐哐当当声还在继续。
物业电话成了陈陈的热线,物业也很无奈,跟他诉苦说物业的身份比较弱势,没有管理约束业主的权力,只能提醒、规劝,最终要靠业主的自觉和公德心。陈陈无可奈何,只能自我调节,想着装修一般最多就半年,忍忍就过去了,都是邻居还是不要撕破脸比较好。于是他在网上买了降噪耳塞,睡前往耳朵里一塞,声音能小一点是一点。
装修的噪音渐渐没有了,然而桌椅的拖拉声、跑跳声、物品掉落声开始此起彼伏,陈陈依然无法安稳睡觉。和楼上邻居数次沟通无果,对方还讽刺他,这么早就睡觉是老年人吧!陈陈对楼上的邻居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过各式各样的办法:比如报警,警察表示制造生活噪音不是违法行为,没有法律规定也就无法约束邻居的行为,最多帮忙调解一下;比如购买震楼器,可是震楼器会影响其他邻居休息,激化邻里矛盾,他这么做就和楼上的缺德邻居一样了,不可以;甚至想过干脆把房子卖了换个顶楼的二手房,然而看着手机里的还款通知和存款余额,只能无奈叹息。
冷漠的城市及人群让置身其中的陈陈渐渐失去了原有的热情,夜晚烦躁不堪无法入眠的时候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细长马路上的车流,车灯闪烁明明暗暗,像蚂蚁一样匆匆忙忙来来去去。在繁忙城市的夜里,他仔细地去思考那些被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遗弃的珍贵情感,更多时候却连自己思念些什么也弄不太清楚。
偶尔,他会想起家乡的那条溪流,同样又细又长,夜晚明亮的月光洒在水面上,也是明明暗暗,一眼看不到头;偶然还会想起自己曾经努力学习、一心往城里奔的理想,总不免带着惘然。
陈陈听从了心理科医生的建议,远离噪音环境,隔绝刺激源头,并辅以药物治疗。他决定搬回乡下老家住一段时间,原本开车十几分钟就能到公司,住到乡下后每天通勤时间得花三个小时以上,还不包括堵车的时间,但渐渐地,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状态在慢慢恢复,精神也越来越好了。
陈陈的老家在黄陂的一个小村子里,距离汉口30多公里。黄陂是武汉市乡村面积最大、农村人口最多的区域,曾经在陈陈的眼里它贫穷、落后、缺乏娱乐,除了景区没有任何吸引力。所以,他在努力考上大学后,只在清明、国庆、春节假期回老家小住,然后又匆匆忙忙离开,几乎没有在意过家乡的巨大改变。
人的记忆真是非常奇妙,以前身在其中时,眼里往往看不见身边的美好风景,一味地嫌弃,一心向往着别处,没想到若干年后,当时不曾在意的那些细节却往往是记得最清楚、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小时候,进出村子的那条几百米长的土堤狭窄、泥泞,又高又陡,两旁还没有护栏,一下大雨就又湿又滑,很难通行,让人唯恐一个不小心摔倒滑到堤下。就算安全通过,也是一身泥水,狼狈不堪。过了几年,政府提倡“要致富先修路”,乡政府出钱把堤加固加宽,浇筑了水泥路面,可以容纳一辆小轿车单向通行。刚开始时还好,村子里没有几户人家有能力买车,进出车少,一条车道足够。随着村里人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很多村里的年轻人都在黄陂城区甚至武汉中心城区买了商品房,又买了代步车。进出村子的车越来越多,便会经常看到两辆车在单车道上面对面“杠”上了。如果都是同乡人、熟人还好说,一进一倒,其中一辆车让一让,虽然花的时间多点,也能顺利通行;如果碰到不认识的,双方又都不愿意退一步就比较糟糕了,冲突在所难免。
前两年,这个问题也解决了,一个村里走出去发家致富了的老乡响应国家号召回乡搞建设,投资了十几万元,加上村里人集资的钱,再次把堤加固扩宽。小土堤变成了小马路,左右双向车道,平实的水泥地两边安上了结实的护栏,路窄的地方还有专门的车位用来停驶让道。
以前深褐色的土屋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了,村里前前后后全是三层、四层的小洋楼,楼前屋后种花种树、种果种菜全看屋主喜欢。几年前,陈陈的大哥把家里的老房子推了,建了一座面积两三百平方米的三层小楼,虽然很多房间用不上,空置着成了摆设,但也为改变乡村面貌做了贡献。空调、电视、网络……该有的都有,和城市里的便捷生活真的没有多大区别。陈陈选了三楼的一间房做卧室,明亮宽敞,最重要的是开窗就能看到远处那条又细又长的溪流。
靠近大门的空地上是一个压水井,虽然早就有了方便的自来水,但很多时候大家还是更喜欢用井水。特别是逢年过节,早已在城市安家的远亲们带着自己的儿女、子孙回来,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见到这口井都高兴得不行,把它当成一个新奇的玩具,争着去压水。长长的把手被争来抢去,孩子们抬高手臂使劲一压,压水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井水就哗哗地从地底下流了出来。井水沁心地凉,把孩子们激得直哆嗦也不舍得放开手。
屋后用栅栏围起了三四十平方米的小菜园,规规整整地划分成一块一块,种着自家人常吃的蔬菜。丝瓜喜水,一场小雨后就一个劲地往上长;豇豆也不甘示弱,藤蔓爬得老高;还有笋瓜,实在是太好养了,村里人都喜欢种它,一茬接一茬地长出来,吃都吃不完。还有圣女果、奶油生菜、南瓜……这些菜都施农家肥,天然健康。
菜园旁边还砌了一个四五平方米的小鱼塘,里面养着鲫鱼、鲢鱼、草鱼和一些小杂鱼,饲养方式简单,鱼鲜肉嫩,营养丰富,足够自家人换着种类吃。每次亲戚朋友从城里来,走的时候都会捎上几条。
院子里还种着几棵两三米高的小树,季节到了就会开出非常好看的花。陈陈以前一直不太在意这些东西,所以并没有记住它们的名字。刚种下时大哥给他仔细介绍过这些树苗多么珍贵难得,是花了大价钱租了一辆卡车给拖回来的。旁边还有两棵橘子树、几株栀子花……
又是夜晚,天空无星无月黑沉沉的,给人的感觉却异常温暖。陈陈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屋外不时传来一声声鸟鸣虫唱,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包容,即使满身心的疲惫仍旧无法消除,还是能触摸到一种宁静和安慰,就像倦鸟归巢的感觉。
远处是旖旎夜色下的那条又细又长的溪流和一片片的农田,那里不仅有田埂、虫蛙、飞鸟,更远处的高地上还有陈陈家祖祖辈辈的坟头。
这片土地从陈陈有记忆起便在,再熟悉不过了,日复一日看着她的变化,承载着一代又一代的时光,哪怕成年后远走他方,但家乡始终是亲切的。所谓家,不需要奋斗就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容身之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便是人间美好吧,一切都是宁静和谐的,心里便生出了从容、坦然,更有了温暖……
早睡早起的作息习惯逐渐恢复,精神也饱满起来,陈陈慢慢适应了早上开车一个多小时进城,晚上再开车一个多小时回乡的生活。每天下班回家,从岱黄高速上下来,没多久就能看到高高的花木兰雕像,每次看见这雕像,被烦扰了一天的心就静了下来,因为知道快要到家了。虽然不久后雕像被移走了,但这块地界、这处大转盘一直都在那里。
进了黄陂区,宽敞的马路两边是新建的商品房和商铺,还有大型商圈,超市、商场、快餐店和奶茶店随处可见……同其他任何一座城市的一隅没有什么差别。在陈陈心处远方的这20 多年,黄陂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一天,陈陈开车行驶在家乡平坦而宽阔的马路上,看着近处的高楼、远处的农田慢慢掠过眼前,感觉心也宽了,脑子也和这道路一样越来越开阔。
人生的路不止一条,乡里人也挺好。
乡村越来越美,乡村里的人们越来越富足,住着宽敞的大房子,与花鸟鱼虫为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吃着没有农药的果蔬,享受着干净舒适的便捷生活……没有无处不在的雾霾和各种噪音,没有内卷焦虑,为什么不值得羡慕?
“或许,可以回来……”陈陈想着。国家正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政府有惠农政策,只要把握住机会,回乡创业一定能有所作为。另一方面,还能便于照顾年纪越来越大的父母。或许,跟着大哥学养蜂就是一条很好的路子,陈陈开阔的眼界和销售经验应该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或许,还是应该和楼上的邻居好好沟通一下。陈陈加了几个微信群,都是关于“反噪音”的,大家在群里分享自己与噪音抗争的经历,也有一些成功案例,把这些经验综合学习一下,再把相处模式改一改,从城市邻里的冷漠关系转变成乡下邻居的嘘寒问暖,这样对方再制造噪音时就会有所顾忌……
无论接下来的路如何走,陈陈觉得都很好。
如果人生能像这条长长的马路一样越来越平坦是最好不过的,尽管不如意事常八九,但好与坏都是重要的经历、过程和获得,都是组成独特自我不可或缺的成分。
鸟倦飞而知还,幸福无须仰望,回首即是梓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