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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知己 患难夫妻 翁雒《鸿案联吟图》卷题咏试探

2023-11-25万新华

新美术 2023年5期

万新华

一 引言:朗抱蟾宫同照影,良缘鸿案永齐眉

晚清震泽张澹、陆惠伉俪情深,相互尊重,引为楷模。他们恩爱默契,风流潇洒,谈诗论艺,联吟唱和,好不自在,不仅刊印《玉巢燕双声合刻》(图1),还先后延请吴江翁雒(1790—1849)、乌程费丹旭(1802—1850)造像《鸿案联吟图》,互学同乐,演绎佳话。而且,张澹有意宣扬,二十余年间携册出行,持之以恒地邀题索题,并引为自得。

图1 [清]张澹、陆惠,《玉燕巢双声合刻八种》封面与目录,清道光刻本

翁雒创作《鸿案联吟图》(图2),应在《玉巢燕双声合刻》刊梓不久,约于道光八、九年(1828—1829)间,展示了张澹、陆惠夫妇“疏雨茅檐底,联吟极有情”1蒋宝龄道光九年旧题张澹、陆惠《玉燕巢双声合刻》之《绾春》五律一首,道光十四年抄录于费丹旭《鸿案联吟图》,云:“疏雨茅檐底,联吟极有情。莺花三月老,夫妇一家清。生计钗频典,离怀酒重倾。绾春春不住,赚尔谱双声。甲午春杪,与春水仁兄合并于禾城,出此索题。因忆己丑岁读贤伉俪绾春分咏曾作一律,忽阅五载,又当春去之辰,即书于此聊供一粲。琴东逸史蒋宝龄并记。”的诗画志趣。窗外春风吹拂,柳枝摇曳,两人并排坐于案前,书香横溢,铺就笔墨纸砚,正观景遐思、持笔联诗,一派悠然惬意,充分再现了“共读寒灯一盏青”“此乐人间胜画眉”的神仙眷侣生活。翁雒构图巧妙,以圆窗的形式取景二人共研丹青、执笔写作的状态,将观看视线定格于像主,营造了他们平日谈诗论艺的生活状态,生动体现了联吟唱和的美满婚姻之真谛。

图2 [清]翁雒,《鸿案联吟图》卷,纸本设色,纵23.2厘米,横55.3厘米,1829年,南京博物院

费丹旭创作《鸿案联吟图》(图3),时在道光十三年(1833)十月,描绘了张澹、陆惠夫妇相敬如宾的生活场景。张澹乃正面像,刻画简练,以线条勾勒轮廓,作双手接盏之状,桌上笔墨纸砚俨然;陆惠则是侧影呈现,不见面容五官,而发髻较为写实,丝丝入扣,仅以流畅线条勾描身形,笔法草草,正双手捧杯递茶,颇有红袖添香之意,极尽一位清代女子的柔美恭顺之势,也充分表现出妻子对丈夫的关切情谊,真实诠释了日常生活的恩爱夫妻之内涵。

图3 [清]费丹旭,《鸿案联吟图》轴,绢本设色,纵34.7厘米,横59.9厘米,1833年,南京博物院

不言而喻,“郎才女貌”是古代婚恋观的基本准则。伴随着社会大众对女性才德观的认知转变,男性对女性伴侣的要求不再仅仅考虑女性的“德”与“色”特质,才女在婚姻关系中更是成为一种重要的因素。举案齐眉的婚姻备受时人所推崇,《神仙传》的刘纲与樊夫人(刘樊合籍)、东汉梁鸿与孟光(举案齐眉)、东晋的葛稚川与鲍元(葛鲍双修)等,恩爱默契,生动展现了令人羡慕的爱情。宋代赵明诚、李清照,元代赵孟頫、管道昇才艺双全,夫唱妇随,一向被视为文艺的夫妇典范。明清以来,吴江叶绍袁(1589—1648)与沈宜修(1590—1635)、合肥龚鼎孳(1616—1673)与顾媚(1619-1664)、长洲王芑孙(1755—1818)与曹贞秀(1762—?)、昭文孙原湘(1760—1829)与席佩兰(1760—1829)、长洲沈复(1763—1832?)与陈芸(1763—1803)、吴江徐达源(1767—1846)与吴琼仙(1768—1803)等旨趣相投、志气相通,“同梦笔生花”地谱写了夫妻唱和、耦而歌的美妙爱情,也充分诠释了琴瑟和鸣的婚姻关系。同心并蒂、比翼双飞,而至闺中良伴,不断成为众多文人竞相追逐的理想。

这里,无论翁雒《鸿案联吟图》,还是费丹旭《鸿案联吟图》,相恋如斯,佳期如梦。世间夫妻,难寻这般情意绵长、趣味投合。当时,张澹四十余岁,陆惠二十余岁,幸福恩爱,一直沉浸在甜蜜的婚姻生活中,颜居曰“玉燕巢”,“巡檐索句,刻烛联吟,殆无虚日”,2[清] 王韬,《瀛堧杂志》卷四,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叶六背。《归荑集》《庆既令居合稿》《绾春小草》《花瑞集》《琴娱室诗》《得珠楼筝语》《鸿案联吟》……诗词歌赋迭出,绝对是一对沉湎诗画的神仙佳偶,不断为人传颂。

二 像主其人

(一)张澹

张澹(1788—1856),字新之,又字尗子、息夫,号春水,晚号吴江老民等,江苏震泽(今吴江)人。出生织户之家,幼孤,力学,早年师从同里陈尊源(字芳宇,号桂坡)学诗文,并问业于同邑画家钱志伟(字峻修,号西溪),擅山水,初学黄公望,后又法石涛,“诗才敏捷,而出于性灵”,3[清] 应宝时修、俞樾纂,《同治上海县志》卷二十三,清同治十一年(1872)刊本,叶十四背。自诩“张灵后身”;亦能篆刻,工诗词,辑《玉燕巢印萃》,4[清] 叶铭,《再续印人传》卷二,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284页。张澹论印有云:“秦汉之印存世者,剥蚀之余耳,仿其剥蚀,以为秦汉,非秦汉也。谱之所载,优孟面目耳,拟其面目,优孟之优孟矣。旧印可珍者,玩其配合之确、运斤之妙,朴实浑雅,法律森严,即本来之元气也。”著《风雨茅堂稿》数十卷。

嘉庆二十五年(1820)十月,张澹竭一身之力手葬先世八棺,并庐墓三年,被颂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之精神。5[清] 张云璈,《简松草堂诗文集》卷五《家春水风雨茅堂稿序》,清道光刻本,叶二十三背。当时,他撰负土文、负土诗纪录,遣兴抒怀。道光元年(1821),张澹得震泽知县宋锡祺荐举孝廉方正,不就,6乌程汪曰桢(1813—1881)有诗《赠张春水二首》有云:“孝友高风物外情,清时犹不羡公卿(君举孝廉方正科,不就)”载[清]汪曰桢,《玉鉴堂诗集》卷一《赠张春水二首》,民国十年(1921)刘氏嘉业堂刻吴兴丛书本,叶十七正;[清] 博润修、姚光发纂,《光绪松江府续志》卷二十七《寓贤传》,清光绪九年(1883)刊本,叶五背。更被人激赏。道光三年(1823),江南大水,张澹所居遭淹,众人劝离而以先茔所在不忍心撤去,称居曰“水屋”。后来,长洲褚逢椿(1787—?)赞其四十六岁像曰:“先生其孝子耶?其诗人耶?盖境困而孝,益纯诗工,而家盖贫,行年四十,谁传其神,是人也,不合于今,而有同于古人。”(图4)

图4 [清]张澹,《风雨茅堂稿》附张澹四十六岁像,清道光刻本

关于张澹生卒年,一向未曾披露。先谈生年,《风雨茅堂稿》未集有道光二十七年(1847)元旦所作《六十寿言》抒怀(图5),并有“至八月二十五日余生辰”之句,7[清] 张澹,《风雨茅堂稿》,《六十寿言》,未集,清道光间刻本,叶三背。推定其生于乾隆五十四年(1788)八月二十五日。至于卒年,咸丰八年(1858),南汇张文虎(1808—1885)应上海王庆勋(1814—1867,字叔彝,号椒畦)之邀作序《风雨茅堂稿》有云:“上海王叔彝观察以手校吴江张春水征君所为诗二卷视予……予尝读而和之,久之晤征君于郡城,友人坐未通意,草草别去,自是不复见,前年乃闻征君死矣。”8[清] 张文虎,《张春水风雨茅堂稿序》,载其《舒艺室杂著》乙编卷上,清光绪刻本,叶五十二背。是年端午节,张澹为王庆勋堂兄王庆棠(字棣庵)作《万壑松风图》折扇(南京博物院藏)奉贺,推断其应该逝世于咸丰六年下半年。道光二十五年(1845)前后,王庆勋还为计渤汇编遗稿成册《芥舟遗稿》,张澹为之校读,书前题云:“乙巳五月,吴江老友张春水校读一过,其偏时太甚者用尖圈别之,谬讹字句注于上方,聊答先友于九原也。”载柴志光,《浦东古旧书经眼录续集》,远东出版社,2016年,第289页。由此可见,张澹已于咸丰六年(1856)去世,享年六十九岁(图6)。

图5 [清]张澹,《风雨茅堂稿》《六十寿言》,清道光间刻本

图6 [清]张澹,《万壑松风图》折扇,金笺墨笔,纵19.8厘米,横57厘米,1856年,南京博物院

早年,张澹一直在家乡吴江周边游历,结交当地文友,踌躇满志,曾作《三十一岁生朝雨窗感旧》五首感怀,有云:“补诗徒说涕无从,坏土因循竟未对。几处荒邱风雨里,似闻相吊只寒蛩”“男儿未必定堪怜,几许人间懵懂仙。不分我生忧患始,便从三十一年前。”9[清] 张澹,《风雨茅堂诗稿》后编卷廿二戉集,南社抄本,叶七正。道光三年(1823)冬始,“不到西湖八年矣”的他开始出走杭州,自叹“寒篷寻梦下西湖”,并作《寒篷寻梦图》卷言志,时在接受同乡画师殷立杏(字鹤溪,号南斋)学画之议不久。10[清] 张澹,《殷南斋丈劝余学画,偶涂抹数幅呈正并媵以酒代柬作此》诗云:“泼墨驱烟笔一枝,化工在手信堪师。不妨也送元亭酒,学画还应胜问奇。”同注9,廿三已集,叶十二背。之前,他专门篆刻“张老学画”言志(图7)。从此,他来往于苏杭之间,游历艺文界,广交文士画友,与钱塘张云璈(1747—1829)、仁和马履泰(1753—1829)、靖江朱勋(?—1829)、仁和魏成宪(1755—1831)、钱塘陈桂生(1767—1840)、诸暨屠倬(1781—1828)等文官名士往来,或诗社,或词社,倡导风雅,探寻发展之途,逐渐赢得了苏杭文人的诗画美誉(图8)。其间,他受时任钱塘知县吕璜(1777—1838) 之招入幕,11[清] 蒋宝龄,《张澹小传》,同注7,外编,叶一背。直至道光五年(1825)吕氏罢官。道光九年(1829),乌程诗人张鉴(1768—1850)几度为张澹题画:

图7 [清]张澹,《寒篷寻梦图》卷,绢本设色,纵14.5厘米,横71厘米,1823年,私人收藏

图8 [清]张澹,《潇湘吟馆图》横幅,纸本墨笔,纵27.8厘米,横58厘米,1829年,南京博物院

湖上香林记结邻,旧游漂泊等游尘。重来摇碧斋中坐,多恐闲鸥亦避人。

水利三吴本可商,十年往事欲沽裳。眼中老屋依然在,人说云龙旧草堂。12[清] 张鉴,《冬青馆集》卷乙二《题张春水载酒盟鸥图》《春水以癸未水屋图属题率成一绝》,民国四年(1915)刘氏嘉业堂刻吴兴丛书本,叶二十一正背。

道光十年(1830),钱塘文人汪远孙(1789—1835)为张澹《梦影庵画册》题词“金缕曲”一阙:

直恁饥驱早,笑先生,半生湖海,鬓丝催老。回首卅年前旧事,几幅新翻画稿。竟若此,穷愁枯槁。栩栩庄周同证梦,更营营,影谢柴桑吊。面目古,性情肖。

墓门手种松楸绕。奈茅堂,漂摇风雨,底伤怀抱。惊座高谈眠市饮,此日疏狂灭了。还认取,天涯鸿爪。第四桥边归棹稳,涨春江,南浦填双调。问踪迹,白鸥导。13[清] 汪远孙,《借闲生词》,《金缕曲·题张春水澹梦影庵画册后》,清道光二十年(1840)钱塘汪氏振绮堂刻本,叶背六—叶七正。

道光十年左右,张澹或因诗画才艺入时任浙江抚标中军参将的文人画家汤贻汾(1778—1853)幕府,相互切磋诗道,参悟画理,诗画大进。他协助汤贻汾审校诗文,并与汤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曾建议、编辑汤母杨氏嘉庆九年(1804)《断钗吟》绝句二首所征诗咏结集成卷,尽心竭力。14彭国忠,《多重张力下的母爱合奏——论嘉道时期大型征诗题诗集〈断钗吟〉》,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第80页。道光二十年(1840),《断钗吟》后附汤荀业《与竹居弃稿》刊刻出版。后来,汤贻汾升任乐清副将,不久以病辞官,寓居金陵,张澹遂即辞幕,但仍不时往还互动。

道光二十年(1840),闲居金陵的汤贻汾赋诗寄怀时已旅居上海的张澹:

十年何计遣相思,蠲疾时还把酒卮。对月情怀秋蟀共,看山踪迹蹇驴知。兵戈海国音书断,儿女灯窗涕泪滋。旧雨休怀严节度,那无人爱杜陵诗。15[清] 汤贻汾,《琴隐园诗集》卷二十四《寄怀张春水澹上海》,清同治十三年(1874)曹士虎刻本,叶十四正背。

咸丰元年(1851)秋,年已七十四岁的汤贻汾又吟诗寄怀张澹:

家具琴床与药笼,眠餐只在水云中。对山突兀亭台阁,绕径芬敷紫翠红。泉石无非娱老物,神仙不过炼丹功。别来腰脚犹粗健,两耳惟于世事聋。16同注15,卷三十六,《寄张春水澹》,叶六背。

道光十年秋,桐乡沈炳垣(约1784—1855,字鱼门,号晓沧)就任上海知县,张澹跟随一同前往,协助文事,遂开始侨寓沪上十余年,并不停往返于苏沪之间,最后定居小南门内,17同注7,叶三背;同注6,《光绪松江府续志》卷三十八“名迹志”,叶五十正。与甬东陈运亨(1788前—?)、海门龚海、定海厉志(1783—1843)并称“海天四客”。18道光二十四年(1844),鄞县徐时栋(1814—1873)题画曰:“苍烟点点海山碧,相逢一笑头半白。上有浮云下高楼,寂寞青衫同作客。披图识面生叹吁,明月无恙长松孤(时骇谷已卒)。琴声诗声定凄绝,闻讯三客今何如。”载[清]徐时栋,《烟屿楼诗集》卷十《陈讬岩运亨与龚岳庵海厉骇谷志张春水澹同客沪上,作海天四客图索题》,清同治七年(1868)叶鸿年刻本,叶十背。值得一提的是,道光二十、二十一年(1840—1841)间,值鸦片战争,他随沈炳垣部众驻防崇明,抗击侵略者。当时,他广泛参与吴淞艺坛雅事,时常现身于诗社词社雅集(图9),结识了诸如娄县姚椿(1777—1853)、上海瞿应绍(1780—1850)、华亭张祥河 (1785—1862)、上海徐渭仁(1788—1855)、华亭雷葆廉(?—1859后)等文化名流,逐步在地方官绅间建立起一定的人脉关系,也积累了一定的社会声望,然终究是佣书卖文为活,佐之以画与医,19同注3,叶十四背—叶十五正。“恒苦不得一饱,卒以贫死”。20同注2,叶六背。

图9 [清]张澹,《致沈筠诗札》,纸本行书,单幅纵30厘米,横20厘米,私人收藏

张澹一生奋勉,勤于著述。道光二十七年(1847)元旦,他感慨甲寿将临,仿续昔年三十生朝述感诗后赋六十寿言七律十二章述怀,回顾了自己五十九年的经历,其十一云:“草看五十九年青,不道年年改旧形。闺阁煎茶邀陆羽,名场乞食自张灵。惭非东海呼才子,痴向南弧祝寿星。刊稿葺祠心未了,跻耆还望乞修龄。”末句注曰:“余诗稿存于嘉庆九年迄今凡四十三年,自为编定十八集,共诗五十四卷、文十二卷、杂著八卷,将谋剞劂,力未逮也。”21同注7,叶三背—叶四正。可谓卷帙浩繁。而后的十年间,他继续耕耘诗文(图10)、探索书画(图11),愈老弥坚,成果斐然。

图10 [清]张澹,题《瞿小春笑春图》,1843年

图11 [清]张澹,《溪山访隐图》轴,纸本墨笔,纵144.5厘米,横39.5厘米,1846年

寓居上海的十余年里,张澹与上海大东门沙船业家族王寿康(1795—1859,字保之,号二如)、王庆勋父子交情莫逆。22胡瑞,《西学与义学的融合:近代上海沙船业著姓王氏家族办学研究》,载《安徽史学》2019 年第1 期,第141页。道光二十三年(1843)春夏间,王庆勋有诗描绘了张澹参与王氏父子雅集的场景:“杖履声中笑语亲,彩云晴吐绛纱新。花光艳写丰台色,诗思浓分酒国春。选胜自为娱老计(霁翁新成别业,订诸同人往游),寻欢同作太平人,还将出处烦商酌。莫负他年昼锦身(时吉云拟不赋计偕)”载王庆勋,《诒安堂二集》卷三《苇杭集》上,《侍家大人同黄霁青观察汤赓甫广文张鹿仙曹吉云两孝廉张春水征君曹柟岑苏子研两茂才省园雅集》,清咸丰三年(1853)刻五年增修本,叶五正。张澹去世后,曾问学于他的王庆勋资助刊梓遗著《风雨茅堂稿》。咸丰八年(1858),王庆勋邀请南汇张文虎(1808—1885)为手校张澹《风雨茅堂稿》作序:

上海王叔彝观察,以手校吴江张春水征君所为诗二卷视予,曰:此二十年老友,不忍其泯没,子盍引其端。往同里计介生(渤)流寓沪城,落落寡所合,独征君好偁其诗,题其集……征君形骸土木,一三家村学究顾不知,其诗乃滔滔清绝超然,名隽非其胸襟空阔焉。能为此,若《负土》《嫁妹》诸作发于至性意,肫而语挚,则又异于流连光景者矣。予尝怪相识间论征君,或偁许过当,或从而诉毁之何也,士穷困不得志,宁冻饿以死,此为一身计可也。若有父母之养、妻子之累,即不能不衣食于奔走,然挟其技以游四方,求升斗之助,不可必得也,而尤悔随之。征君之诗曰:“钱神那不尊,韦布那不贱。”又曰:“终岁困行役,妻子累此身。”此亦足悲矣,夫阿私所好,而失其实者,非也;浮薄不谅,辄相訾謷者,亦非也。宁冻饿以死者,非为名高也,衣食于奔走者,非以为垄断也,盖皆有所不得已,而就其心之所安,论者乃必责人以所难不亦刻乎……前征君没,叔彝尝录其诗于《可作集》,今于征君此稿复惓惓不置,将梓而寿之。征君诗信传矣……23《张春水风雨茅堂稿序》,同注8,叶五十二背—叶五十三正。

在序文中,张文虎简单叙述了张澹的性格与为人,并以其诗句说明了张澹晚年疲于生计的落魄境遇,真切说明诸如张澹失意文人的艰辛生活。光绪十三年(1887)十月,长洲叶昌炽(1849—1917)读到张文虎所著《风雨茅堂稿序》,莫名惆怅:“士穷困不得志,宁冻饿以死,此为一身计可也……呜呼,此言也普天下依人者闻之当同声一哭。”24[清] 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卷四,丁亥,十月十五日,民国二十二年(1933)上海蝉隐庐石印本,第72页。

昭文蒋宝龄(1779—1840)是张澹的艺界挚友,对他十分了解,也十分欣赏。因为处境相似,两人惺惺相惜,颇有同命相怜之感。蒋宝龄生前撰述《墨林今话》,为之作传,可谓是张澹人生侧影小结:

张春水澹,字新之,居吴江盛泽。幼孤力学,寒暑不辍,虽篷窗客邸,吟哦自若,嗜画入骨,得钱西溪指授,中年妻死,君块独不聊,遂槖笔游武林,一时才俊倾襟揽佩,倡酬无虚日,马秋药、屠琴坞、魏春松诸君咸订交焉,后入汤雨生都督幕,诗画进而益上,晚年往来于吴淞间,藉砚田以自给,著有《风雨茅堂诗文稿》。续配陆氏,名惠,号璞卿,幼即明慧,亦能诗画。君虽老而食贫,然颇得倡随之乐云。君志行肫笃,尝手葬先世八棺,亲死庐墓,余为绘图纪事,内行如是,固不得仅以文人目之。25[清] 蒋宝龄,《墨林今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95页。

(二)陆惠

张澹继室陆惠(1808—1893),字璞卿,一字又莹,号素琼女史,别署苏香。祖籍平湖,祖乔居盛泽,以货殖起家,财雄一邑;父行八,排最后,以构松胶结家,后家业凌替。陆惠幼即明慧,酷嗜古籍名画,手摹心追,几废寝食,及笄,工诗词,致力写生,学恽寿平、蒋廷锡一派,被赞曰“不屑为时俗侧媚”“一空依傍,辄思抗手古大家”。26同注2。

张、陆两家虽居隔一牛鸣地,然两人未曾相识,后因陆氏弟陆鉴问学而互有诗词吟咏往来。道光六年(1826)夏,张澹吟读厘定《绣余吟》,得结姻缘,“方以孤子当室,续脉是急,遂属冰人请于堂上而委禽焉”。27[清] 张澹,《归荑集序》,《玉燕巢双声合刻》,载徐雁平主编,《清代家集丛刊续编》第4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11页。不幸丧偶的三十九岁张澹续娶十九岁的才女佳人陆惠,百年好合矣。

关于陆惠生卒年,也向不清晰。先谈生年,《归荑集》卷下有道光丁亥(1827)岁初作《二十生朝述怀》(图12),云:“学海无由得要津,瞥惊设帨又兹辰。可能金石名同寿,肯逐钗裙队里身。诗咏兰陔瞻爱日,寒回梅岭自秾春。韶光太息蹉跎易,廿载初心郁未伸。”28[清] 陆惠,《归荑集》卷下,同注27,第40页。就诗文内容,所吟乃二十岁庆生感言,从此推定其生于嘉庆十三年(1808);再说卒年,《民国上海县续志》卷二十五《列女传》记载其“卒年八十有六”,29吴馨修、姚文楠纂,《民国上海县续志》卷二十五,列女传,民国七年(1918)铅印本,第22页。需要补充,嶙峋编撰《中国古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时介绍陆惠误将姓名书为“陆蕙”,并称其“68岁忧卒”,应来源于《民国上海县续志》,然或许输录有误。参见嶙峋编,《闺海吟中国古代八千才女及其代表作》(上),华龄出版社,2012年,第577页。以次推定,陆惠去世于光绪十九年(1893)。张、陆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子梦榴,女祖桂,字小璞,嫁陈夫,以课徒操家,未有怨言,性至孝,侍母及终。30同注7,叶一背;同注29。

图12 [清]陆惠,《归荑集》卷上,《二十生朝述怀》

再婚后的初期,张澹为稻粱谋,长年在苏州、杭州、湖州、嘉兴一带辗转流徙,夫妇离多聚少。即便如此,两人诗词寄怀,倾诉衷肠。《得珠楼筝语》词十二首大致写于道光七、八年(1827—1828)间,时在张澹、陆惠婚后两年间,喃喃细语,充溢着新婚夫妻卿卿我我的浓情蜜意和旖旎情怀。二十岁的陆惠抒写的都是新婚不久的离愁别绪,引来常熟女诗人归懋仪(1762—1832?)无比赞叹:“要皆丁当清逸,悱恻芬芳,缘情绮靡,不伤乎雅,婉娈多姿之外,仍有幽闲贞静之风。”31[清] 归懋仪,《得珠楼筝语题辞》,同注27,第163页。试例数首如下:

如梦令·寄夫子客馆

正苦花深雾重,密字衔来青凤。一字一明珠,照彻心心俱痛。如梦、如梦、梦里将愁细种。

忆王孙·寄怀夫子

离愁重叠影偏单,搔首踟蹰两地怜,无寐无言意太牵,泪偷弹,月易团圆人未圆。

菩萨蛮·和夫子原韵

清晖两地明如此。将人置入相思里。形影不能双。凄然独掩窗。

愁思肠角绕。香篆心头袅。瘦笔一枝携。新词和泪题。

浣溪沙·十月十九夜寒甚,寄夫子客中

檐铎郎当雁语孤。霜风走叶柝声粗。可怜情味倩谁摹。

一点寒灯挑不起,两行清泪滴将枯。问君此境似侬无。32[清] 陆惠,《得珠楼筝语》,同注27,第168—169页、第171—172页、第176页、第178页。

张澹入汤贻汾幕府期间,陆惠也以集唐人诗句的形式为汤母杨氏《断钗吟》、汤氏《吟钗图》诗卷题咏唱和,描述日常,刻画细节,颇见巧思,展示出非同一般的诗词功夫:

面妆首饰杂啼痕(杜甫),深院无人独掩门(韦庄)。玉白兰芳不相顾(温庭筠),月明花落又黄昏(杜牧)。折芳远寄三春草(皇甫冉),蜀笺写出篇篇好(白居易)。一道月光横枕前(元稹),不知短发能多少(韩偓)。白水青山空复春(杜甫),绕栏吟罢泪沾巾(韦庄)。魂魄不曾来入梦 (白居易),古来名将尽为神(刘禹锡)。如何消得凄凉思(李九龄),一门忠孝垂三世(张蠙)。33[清] 张澹编,《断钗吟》卷二,清道光二十年(1840)刻本,叶二正。

或许也是由己及人的有感而发,陆惠通过横亘枕前的一道月光,渲染了绕遍曲栏的吟情愁怀,传达出刻骨铭心的相思,真切想象出杨氏独守空闺的孤寂。值得补充的是,几乎同时的道光十年秋,张澹邀请汤贻汾之女汤嘉名(?—1853)为陆惠画像,以擅长的白描绘制《秋夜读书图》,颇为雅致(图13)。

图13 [清]汤嘉名,《秋夜读书图》扇页,纸本墨笔,纵21厘米,横52厘米,1830年,故宫博物院

陆惠一生甘于清贫,相夫教子,毫无怨言,亦如《春闺》云:“不妨萝屋守清贫,弱质偏能傲俗尘。一点秋心贞独抱,让他花草自为春。”34[清] 陆惠,《归荑集》卷上,同注27,第13页。后来,她随张澹一同寓居沪上,效仿归懋仪老人也以授女弟子佐家。咸丰十年(1860),寡居的陆惠因太平军战再次避地上海,以授徒自给,纯教科举文字,卓有成效。作为《同治上海县志》纂修者,德清俞樾(1821—1907)记载同乡友人徐本立(1820?—1874?)旅居上海寓鱼行桥(现黄埔区灵济街附近)赵氏屋时言曾偶见陆惠称时年已五十余,可谓属实:

咸丰庚申(1860)避地沪上,寓鱼行桥赵氏屋,居停主人即璞卿之女婿也。偶来其家,故诚庵得见之,年已五十余,颇有林下风。时春水已亡,璞卿授徒,藉脯自给。及门受业者皆习举业,为八股文字,已成篇书五人,未成篇者六七人,洵不愧女士之目矣。其名刺书张陆惠三字,惠,其名也,合张陆二姓并书之,盖仿卫夫人称李卫之例。虽小事,亦与率尔下笔者不同。35[清] 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五,清光绪刻春在堂全书本,叶十五背。

虽然,陆惠“福薄命穷”,然视“福慧双修”为人生理想,在“诗能穷人”的文学生态中保持着旺盛的文学创作热情,自觉践行“诗穷后工”的理论,先后撰著《绣余吟》《归荑集》《璞卿诗賸》《得珠楼筝语》《苏香画录》等,将“命穷”的哀伤变为对“诗福”“才福”的勇敢追寻。她有《寒食日感成》诗云:“转眼惊看岁序移,陌头芳草又离离。插来杨柳怜春晚,落尽棠梨有梦知。渐觉奕更新局面,怕听人道旧家基。禁烟时节寒犹峭,帘幙凄凉引步迟。”36[清] 陆惠,《归荑集》卷上,同注27,第14—15页。被叹为“真有抑郁难言之隐”。37王蕴章,《然脂余韵》卷五,民国铅印本,第27页。

在《庆既令居合稿》《绾春小草》《花瑞集》中,年轻的陆惠与不惑的张澹或联吟、或唱和,在互动交流中将细腻的个体性展示得淋漓尽致,才情四溢,情话幽幽,真可谓“唱酬之什,则琴瑟之和也”。38[明]王献吉,《王凤娴〈焚余草〉序》,转引自胡文楷编,《历代妇女著作考》卷五,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73页。

虽然,张澹、陆惠夫妇年龄相差二十岁,但没有妨碍彼此交流。他们能书善画,拥有共同爱好,笙磬同谐,结集合编《双声合刻》,誉为艺林韵事。尽管如此,其最为人所津津乐道者莫过于所钤“文章知己患难夫妻,张春水陆璞卿合印”,被俞樾叹为“词场佳话”:

华亭尹冰叔鋆德,以其祖母黄纺织图索题。图中题者甚众,有张春水七古一章,署云“吴江张澹未定草,璞卿女史陆惠书”,钤一小印云“文章知己患难夫妻,张春水陆璞卿合印”,亦词场佳话也。39同注35,卷一,叶八背。

于是,《鸿案联吟图》也便成了“文章知己患难夫妻,张春水陆璞卿合印”最为直观、最为生动的图像呈现。

三 题咏集群

众所周知,人物肖像入汉以后多见于功臣画像,题赞文学滥觞。宋元时期,文人画兴起,众多文人开始热衷自题画像诗,抒情言志。入清以来,无数文人更是爱好写真,画像艺术悄然成风,同时伴随着各地诗社、词社、联吟社等文学社团的勃兴,画像题咏大肆流行,或自题,或索题,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包括肖像在内的图画题咏征集在一定程度上衍变成为一种有组织的行为。于是,“手持画卷乞题诗”40[清]赵翼,《瓯北集》卷二十五《子才席上遇闲云女郎以小照乞题醉后书三绝句》,清嘉庆十七年(1812)湛贻堂刻本,叶四背。者随处可遇,以致钱塘袁枚(1716—1798)谈论画像起源时感叹清代中期画像索题现象之普遍,似乎无可奈何:

古无小照,起于汉武梁祠画古贤烈女之像,而今则庸夫俗子皆有以行乐图矣……索题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随手应酬。尝口号云: “别号称非古,题图诗不存。”偶然翻撷《全集》,存者尚多,可见割爱甚难。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41[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七,清乾隆五十五至五十七年(1790—1792)小仓山房刻本,叶二十背—叶二一正。

“袁枚的抱怨,可谓鲜活地道出了时人绘制画像、动辄索求题咏的狂热程度,以及名士疲于应付的窘境。”42陈清云、严明,《赵翼自题画像诗中的自我形象》,载《船山学刊》2012年第2期,第169页。尽管如此,乾隆以来画像征题、索题现象盛行则是个不争的事实。无论以图纪实载事,还是以像抒情言志,持图示友,征求题咏,图像与诗词架起双桥通向了征、题者彼此默契的心灵。

在张澹、陆惠的家乡吴江,人文荟萃,文社发达,自有渊薮。据王文荣研究统计,明清时期吴江地区有社盟组织达二十多个,诸如惊隐诗社、慎交社等,而整个苏南四府,文社则达四百有余,诗词唱和大有延绵不绝之势。43王文荣,《明清江南文人结社考述》,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30—35页。乾隆时期,袁景辂( 1724—1767)与陈毓升等、袁棠(1760—1810)与郭麐(1767—1831)等先后在同里主盟竹溪诗社、续结竹溪诗社,薪火相传,而郭凤(1772—1840)、郑璜(1777?—1837?)或多或少参与续竹溪诗社活动,风流一时;任兆麟(约1745—1826)、张允滋(1756—?)夫妇在同里指导、主持清溪吟社,倡导闺阁风雅,传为美谈。道光十年,陈希恕(1790—1859)在盛泽创立红梨社,推举周梦台(1780—1839)为社长,蒋宝龄、翁雒、杨秉桂(1780—1843)、金作霖(1789—1837)、仲湘(1797—?)等人纷纷加入,几年间举行雅集十余次,编辑《红梨社诗钞》,好不热闹。

而毗邻吴江的嘉禾(即嘉兴),也向来文脉流长,诗词结社文会盛行。道光十八年(1838) 秋,前潮州知府、嘉善黄安涛(1777—1847)等人在鸳鸯湖畔南湖水榭恢复鸳水联吟诗社,成员多达170余人,多来自嘉兴、苏州两府等江南各府,诗酒宴游,名胜雅集,绘图纪盛、邮传唱和,娱情言绪,结集《鸳水联吟集》二十卷,蔚为大观。红梨社中人陈希恕、周梦台、杨秉桂、蒋宝龄、翁雒、仲湘与平湖沈筠(1802—1862)、娄县姚椿(1777—1853)、金山姚清华、上海程钟熿、王庆勋等人都积极参与吟社活动,而擅长诗画的张澹、陆惠夫妇也入社酬唱,赓歌酬诗,留下了若干动人的篇章。如此种种,初步勾勒了张澹、陆惠两人的社交网络,44王志刚,《鸳水联吟社研究》,附录一《鸳社成员概况简表》,苏州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第108—124页。客观上呈现出其艺文的地理空间。

无疑,“嘤鸣求友,是文人普遍的心理需求,而结社成为人际交往最风雅的方式。以文字相交,其深处是情感的交流,最终往往形成生命的结盟”。45罗时进,《基层写作:明清地域性文学社团考察》,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第120页。作为贫寒文士的张澹早年游幕,中年流徙,辗转于嘉兴、杭州、苏州、松江之间,晚年定居上海,与上述各地中下层文人频繁互动,交流诗画,切磋艺术(图14),从而奠定了《鸿案联吟图》大致的题咏唱和集群雏形。无独有偶,上及姓名者无不合理地成为《鸿案联吟图》的题咏者之一。

图14 [清]张澹,题佚名《王鎏拥书图》卷,纸本设色,纵23厘米,横39厘米,1841年

翁雒《鸿案联吟图》绘制完成后不久,从道光九年八月同里好友杨秉桂首题,直至届临去世之年的咸丰六年五月同里至交仲湘赠词,张澹在二十余年里时常携画出游,广邀诗朋画友鉴赏、品评、题咏,扬风扢雅,留下了六十二人各种题语跋文共六十三则,包括引首一则,题诗四十一则七十五首、词十二曲、跋三则与观款等六则,洋洋洒洒,汇聚成丰富多彩、生动别样的关于图像的观看文本。几乎,他将之视为婚后的终生事业,南来北往、东奔西走之间,乐此不疲地以多种方式在各种场合索题、函邀,形成了如此大规模的题咏集群,的确令人叹为观止(图15)。

图15 [清]各家题《鸿案联吟图》卷

需要说明,这一连串的名单(表1),除张祥河、吕璜、何士祁(1796—?)、黄安涛等少数进士出身、官至同知、知府以上与王德茂、刘枢、毕华珍、杨炳等曾官知县外,当然也有诸如章枚(1798—1855)、沈炳等县丞、推官与宋咸熙(1766—?)、张鉴、陶贵鉴(1777—1855)、顾翃(1785—1861)、夏文瀚等教谕、训导等低级别小吏,大多数题咏者是忙于汲汲营生的中下层普通文人,被文学研究者称为“寒士诗群”,46陈玉兰,《寒士诗群的地域特征及清代江南寒士的文化性格》,载《浙江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第23—26页。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素描出张澹游历的社会属性。他们与文化官吏有密切接触,与书贾商贩有频繁来往,一方面将人生理想投注于诗文著述间拟想名垂后世,另一方面又以诗文书画谋食,或游幕、或课业、或售文、或鬻字、或卖画,疲于生计旅途,一切似在矛盾而不矛盾之间。

表1 题咏者籍贯分布统计表

就在张澹身边,绘图索题是流行于红梨社、鸳水联吟诗社等一众同好的活动方式之一。譬如,青年时代结交的陈希恕一生多次绘图征诗,最后汇集《〈梦琴图〉〈梅花屋图〉〈采菱图〉〈瓣莲图〉〈寒寮饮月图〉〈玉山纪游图〉〈踏月访梅图〉〈鬓丝禅榻图〉〈观幻图〉题咏》九卷。47黄建林,《红梨社研究》,苏州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第47页。仍在红梨社中,杨澥(1781—1850)《乐饥图》、沈曰富(1808—1858)《绿杉野屋图》、沈汉金《棣华吟馆图》……征诗不断,题咏不绝;吴山嘉(1790—1837)《冬烘先生图》、仲湘《品词图》更是写真征题,风雅绵长。在鸳水联吟诗社,黄金台(1789—1861)《扁舟访友图》(黄燮清绘)、于源《南湖柳隐图》(蒋宝龄绘)、孙瀜《秋灯迟梦图》(蒋宝龄绘)……寻访名贤,题咏唱和接踵而来。48关于绘画征题的功能性论述,参阅魏泉,《“交游”与“纪念”:“宣南诗社”之“题图诗卷”读解》,载《文艺研究》2015年第9期,第112—115页。“绘图纪盛,扬翊风雅,表现出江南文人特有的情趣,为地域文学史留下了永久的见证,为诗画艺术相彰提供了生动的范本,也为江南艺林增添了许多具有历史内涵的话题。”49罗时进,《地域·家族·文学:清代江南诗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80页。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作为同乡人的张澹就是浸淫于如此社会风气中开展了自己的《鸿案联吟图》题咏事业,孜孜不倦地持续了近三十年,直至去世而不厌疲倦(表2)。

表2 题咏时间分布统计表50从相关题跋得知,《鸿案联吟图》实为册页,张澹四处索题、函约十分方便。1960年前后,其入藏南京博物院,然画芯与部分题咏分散,1961年11月经张珩,韩慎先、谢稚柳鉴定,合二为一,后改装成卷,但因没有仔细辨别书写时间,若干题咏前后颠倒而不合顺序。今笔者详细观察画卷纸张接缝、文字内容等细节,将一些没有明确时间日期的题咏大致做了判断,归于相应的时间段,特此说明。

显然,《鸿案联吟图》题咏展开了一幅清代道光、咸丰年间江南艺坛中下层文人交往结为同道的画卷,描绘出当时文会雅集、诗词歌赋、鉴画题咏次第出现的生动场景,并伴随着张澹足迹迁变而交替呈现此时此地的地域文学格局,足以成为清代后期肖像题咏文化的典型案例。这里,图像、诗词两端达到了有效的融贯互动,张澹交游网络得以建立起又一重精神意象链接,进而成为诗友画人间再次引发情感共鸣的新媒介。

与众多文人肖像不同,《鸿案联吟图》呈现的是基本属于新婚燕尔的诗画夫妻合像,颇有现在的结婚照一般的趣味。因此,题咏者们从目睹的图面视觉入手表达对爱情、诗画等意象的认知,多以刘樊合籍、梁孟齐眉、赵李濡沫等历史故实讴歌眷侣爱情,或叙述、或议论、或比拟、或隐喻、或想象、或夸张……可谓不羡鸳鸯不羡仙,极尽文学修辞手法之能事。

翁雒创作《鸿案联吟图》是在张澹、陆惠结婚不久的时间里,同里好友首当其冲成了张、陆合像的第一批题咏者,热情赞美。面对《鸿案联吟图》,题咏者纷纷激发兴味,大多从个人命运、情感心理和文化积淀等诸方面的综合体验出发,诠释了对图画与画中人的主观感受与审美趣味,或碰撞,或共鸣,经过有意义的叙述建构出有情味的图文互动体系。同时,他们各自拥有独特的社会文化逻辑,吸收、转化视觉图像信息所隐含的精神意味,又变换视觉主体,从旁观者逐渐进入画中人,进而书写出众多丰富而多元的观念性文字。因为张澹是续弦,所以,同道们的祝福更显真挚。

(一)“同心栀”“并蒂莲”

道光九年八月,红梨庵主杨秉桂作为第一个题咏者,以七绝二首表达了对张、陆的祝福,刻画出一个“同心栀子”“并头莲”的“嫏嬛福地”之境:

书奁粉盝镇相连,风露闲庭六月妍。一种疏华看更好,同心栀子并头莲。

传物张华石室过,芸签宝笈记摩挲。红楼一角联吟处,已胜嫏嬛福地多。

“同心栀子”“并头莲”,是美满婚姻的象征。在第二首中,杨秉桂以西晋文学家、博物学家张华(232—300)石室之典比喻张、陆玉燕巢联吟处,“石室”既是藏书处,又是“神仙洞府”,一语双关,一派祥和。

道光十四年(1834)三月,泾县吴枏直接以寓意吉祥的《双瑞莲》一阕题图咏人:

画出牵萝屋。看纸阁芦帘,胜他金谷。安排笔砚,两两吟声断续。不羡画眉京兆,奁镜畔、鸾笺幅幅。循环读。相敬如宾,一编商榷。

福慧天教付与,羡栀子同心,幽兰吐馥。唱余和汝,占断红闺艳福。不栉争夸进士,凭管领、牙签玉轴。缅芳躅。想见天寒倚竹。

词牌“双瑞莲”,调见南宋赵以夫(1189—1256)《虚斋乐府》,或是赵氏所作,题咏并头莲,即以为名,亦赋题本意。显然,吴枏以“双瑞莲”咏叹张澹、陆惠永结连理。

道光十二年(1832)夏,临川乐浚不仅以梁孟比拟,也以“秦吉了”象征美妙的姻缘,想象了张、陆夫妇“箫凤和鸣”在“茅庐胜皋庑”中“新诗代瑟琴”的唱和乐融生活:

举案何人嗣古风,闺房唱和乐融融。欲知梁孟相庄处,只在赓吟好句中。

春声已歇缀吟笺,箫凤和鸣字字妍。树上一双秦吉了,时时飞到绣帘前。

负薪提瓮乐园林,闲把新诗代瑟琴。小小茅庐胜皋庑,为饶松竹助清吟。

不可否认,乐浚题咏首先来自《鸿案联吟图》中的纸阁芦帘的图像再现,然后联系了张澹现实生活中的“风雨茅堂”,迂回于浪漫与真实之间,倒也不失趣味。其他,吴江金作霖、嘉兴蒋浩、吴江郭凤(1772—1840)、华亭姚培偁、金山姚清华、娄县冯承辉(1786—1840)、华亭范棠、上海程钟熿等,或诗、或词,无不如此一一诗解画面,诠释意象。

道光十年春,才寄诗订交于前年51[清] 张澹,《芦墟陈梦琴希恕寄诗订交并惠所刻小赋寸锦作此报之》,同注9,叶八正。的陈希恕在感叹诗画欢华之时则注意到张澹夫妇的离别之状:

四围图史一窗纱,又见清闺此覆茶。艳绝檀奴画眉笔,可曾吟到今欢华。

客里光阴草草过,芦帘纸阁奈愁何。年年夫妇轻离别,便有新诗寄梦多。

显然,陈希恕看到了张澹为生计奔波东西的清苦之状,聚少离多,但毫不妨碍夫妻间的情感交流,从图画到现实,“芦帘纸阁”“新诗寄梦”,倒也不失为一种浪漫主义的生活。所以,年轻的陆惠在《琴娱室诗》《得珠楼筝语》中大多抒发了对旅途中的张澹的离别思绪,真切而婉转。

关于夫妻爱情意象,金匮顾翃更将历史典故用到极致。咸丰元年闰八月,他在苏州与张澹相遇,应邀即兴题诗,无论梁孟,还是赵李,抑或是刘樊,仙侣联吟都是一种美妙的畅想,时处清贫中的张澹已值花甲之年,殊不知他读后感想如何,也许仅是会心一笑:

梁孟但举案,无乃椎少文。赵李著新词,阃范寂不闻。古来才与德,合少而多分。

读君联吟图,颇悔昔所云。妙笔各千古,余事摅烟云。将毋刘樊并,仙侣超尘氛。

贻我便面图,寒梅掞天芬。宝之不敢亵,常着名香薰。良无锦绣段,何以答殷勤。

或许是陆惠姓氏之故,常熟张尔旦 (1792—1845)一反众人习惯则以晚明赵宦光(1559—1625)、陆卿子夫妇类比,别出新意,但精神内涵则大同小异:

寒山高隐传陈迹,盛泽风流续画图。佳偶何如陆卿子,吾宗绝胜赵凡夫。

求凰曲里声相应,写韵楼中调不孤。说与闺人还一笑,年来静好易禅枯。

其实,诗词里的描绘多是一种文学意象,离现实究竟多远,只有画中人当事者自己清楚。道光十一年(1831)三月,杨秉桂再题五言长诗一首以东汉梁鸿、孟光故实比喻张澹、陆惠相互倾慕的爱情,便已经点明个中辛酸滋味:

磁珀引针芥,物理相感召。惟君夙善诗,孤唱乏同调。吟朋岂不多,睽鬲每心懊。

风始奏房中,此堪讬永好。花叶对从间,不言意自到。我里有婵娟,媚学由年少。

烟萝閟幽姿,诗书崇雅操。闻风慕梁鸿,居然古德耀。终竟两美合,春风助妍妙。

于焉事唱酬,乐贫在慰劳。风雅非剽窃,真实时检校。辛苦此红楼,浮华净于埽。

银釭灿双影,作花辄回照。清光忽大来,明月离澥峤。

在几乎华丽的辞藻里,杨秉桂委婉地指出了张、陆夫妇的现实生活之贫寒窘境:“于焉事唱酬,乐贫在慰劳。”“贫”才是诗画的艺术之外的真实,“乐”则是超乎贫寒现实的精神世界。

(二)“泣牛衣”“共贫辛”

无独有偶,身为晚辈的归安张墀与同里赵函、新城杨炳在美好的画面下都看到了张、陆夫妇现实中清贫“濩落”之境遇,或许也是一种无如的感叹,所幸“有妇共贫辛”!

花样鲜明月样新,烟云供养足安贫。刘樊自是多仙福,不羡尘寰富贵春。

残腊闭门里,风饕雪又频。如君甘濩落,有妇共贫辛。

难得诗书画,闺中亦擅能。连枝依竹槛,双蕊灿荷灯。

境纵清贫甚,谁兼福慧称。联吟梅迳晓,赁庑又何曾?

道光十五年(1835)春,娄县杨秉杷得张澹书函嘱题《鸿案联吟图》,也以“泣牛衣”之反问形容了张澹的艰辛生活:

弟兄对管古来有,夫妇联吟今日稀。清福一家消受得,不知世上泣牛衣。

“牛衣泣”之典,出自《汉书》卷七十六《赵尹韩张两王列传·王章》:“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意指因家境贫寒而伤心落泪。后来,人们以“泣牛衣”形容夫妻共同忍受贫困生活的折磨,但也承载着夫妻“共贫辛”的浓郁情感。

咸丰四年(1854)七夕,平湖沈筠呈稿道尽了像主诗画浪漫生活之外的心酸史:

伯鸾赁庑励贞操,五噫未闻赓德曜。古人不足补以今,一帧鸿案传联吟。

清河佳偶誉才艺,知各桭触卅年事。琴东逸史忆论诗,八咏句敌三影词。

更为我述君梗概,遭际依稀堪作对。闻君旧住红梨湖,湖上我有先人庐。

君侨沪渎我海畔,诗书小劫同遭乱。两番鹗荐当龙飞,先后扬艺于紫薇。

山泽之臞乐肥遯,沮溺心期砚田垦。玉燕巢频易主嗟,织帘居亦归他家。

向平愿各有未了,我伤雌伏君穷岛。戒旦无人我失群,倡随乐事全输君。

十年独向牛衣宿,写韵独称仙眷属。愈形缺陷之情天,附名图尾愁千年。

伯鸾佳偶,鸿案联吟,终究抵不过现实生活的穷困潦倒。所谓“仙眷属”,必须面临“十年牛衣宿”,年少张澹十四岁但已知天命的沈筠不得不发出“附名图尾愁千年”的无奈之叹。

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作为桐城派传人的宜兴吴德旋(1767—1840)、桂林吕璜师徒不以诗词题咏,而是题跋议论。道光十年闰四月,已罢官暂留杭州的吕璜先题:

璞卿女史之未始有家也,则闻其工诗,亦颇知画,既而字于吾友张君春水。春水,故寒士,或且为之虑,以为诗画之在今日,未可以救饥捆,内外皆耽,此韵则韵矣,如治生何?且妇德重于妇言,妇工诗画,亦言工之善者耳。古今擅是,而骄于夫家不少庸,非才之为累耶?无何,女史归春水乃勤勤修内职,视它女无才者有加焉。夫甘澹泊,习劳勚,类非有德者不能彼糟糠之室,虽近是而不免于粗,泽之以诗书,若忘才华之素裕,而仪度一归于温厚也,斯德之淑也。图曰《联吟》,有鸡鸣昧旦之思焉,岂以夸于人谓?苟能是,遂足以传无穷乎?余知春水门庭间甚悉,披图有感,故缀数语于其后,亦庶几朱传之于鸡鸣诗也。

作为曾经的幕主,吕璜、张澹“宾主欢浃,情逾弟昆”,52同注11。相识相知。他首先明确了张澹的“寒士”身份,然后阐释了一番妇德、妇才之理,所谓“甘澹泊,习劳勚”“才华素裕”“温厚德淑”算是对年轻的陆惠的褒奖吧!进而,他以《诗经》之《女曰鸡鸣士曰昧旦》类比“鸿案联吟”,热忱期盼“传无穷”。

张澹结交吴德旋,应该是通过吕璜之介。道光十二年春,作为前辈的吴德旋以邮书的方式题跋《鸿案联吟图》:

吴江张君春水以所著《风雨茅堂诗》寄视余,且属题其《鸿案联吟图》。余旧闻春水名于粤西吕月沧郡丞,知其能诗善画而已,今读其诗而钦佩之无已也。春水食贫,而能葬其先世自曾祖以下凡八丧,结庐墓侧,非赁舂庑下徒成激亢之举者可比。且梁孟虽云偕隐,而德曜当日不闻赓五噫之歌也。余尝谓古诗《女曰鸡鸣》章当为联句之祖,盖古者贤夫妇之相警戒有如此,然则春水之尚贤好德,亦其琴瑟静好之风,有相成者欤?

个人孝行,是人物品德的具体内涵。张澹早年失亲,葬自曾祖以下先世八棺、并独立抚养幺妹张润(?—1837,字吟云)成人的德行,使自己获得高度的道德认同感。因此,吴德旋在介绍题跋个中原委后,赞颂了张澹食贫而葬其八世的孝行,再以梁孟五噫之典故比拟画中夫妇。在他看来,《女曰鸡鸣士曰昧旦》是联吟之祖,正如南宋理学家朱熹(1130—1200)所说“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以此勉励张澹、陆惠夫妇“尚贤好德”“琴瑟静好”相辅相成,可谓言辞恳切、寄寓深厚。应该说,这是由《鸿案联吟图》而来的思想升华,因此,姚椿、何士祁几年后应邀题跋时表示“独于仲伦之言有感会”“仲伦题识最为雅切”,而仅记姓名以志。事实证明,张澹显然是接受了吴德旋的谆谆教诲,与陆惠相濡以沫三十年,知音相赏,以“文章知己患难夫妻”实践了《女曰鸡鸣士曰昧旦》之警戒,成了俞樾、王韬(1828—1897)诸辈心中的典范与楷模。

(三)“双声合刻”“福慧双修”

在多数人的笔下,张澹、陆惠是诗词夫妇,酬唱联吟,双声合刻,不亦说乎。因此,《玉燕巢双声合刻》成了张澹、陆惠的形象代言,而《鸿案联吟图》则更是张、陆夫妇的“名片”。

在《鸿案联吟图》绘制前也暨张、陆新婚不久,张澹便开始收集、整理夫妇唱和诗作,谋划刊梓夫妻双声合刻。道光七年(1827)花朝,《玉燕巢双声合刻》之《归荑集》二卷、《庆既令居合稿》一卷面世,俨然成为爱情宣告,从某种意义上也可谓一种新婚志禧的方式吧!

几年间,张澹在游幕之时携册访友,赢得了不少的声誉与反响。与陆惠相似出身商人家庭、工词擅画的仁和吴藻(1799—1862)是双声合刻的最早读者之一,曾以《念奴娇》一阕应题:

春来何处,甚东风,种出一双红豆。嚼蕊吹花新样子,吟得莲心作藕。不隔微波,可猜明月,累尔填词手。珍珠密字,墨香长在怀袖。

一似玳瑁梁间,飞飞燕子,软语商量久。从此情天无缺陷,艳福清才都有。纸阁芦帘,蛮笺彩笔,或是秦嘉耦。唱随宛转,瑶琴静好时奏。

年长陆惠近十岁的吴藻出自钱塘陈文述(1771—1843)碧城仙馆之门,才情极高,被誉为“清代女词家中第一人”。53胡云翼,《词学ABC》,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第129页。面对《玉燕巢双声合刻》,30岁的吴藻感慨万千,虽有丈夫百般宠爱,但缺乏艺文的心灵交流,似乎倍觉幽寂,传递出某种若即若离的失落感。在吴藻看来,“夫妇间的情趣相同,彼此就像‘软语商量’双双呢喃的梁间燕子,诗词唱和、琴瑟相谐,长久保持亲密的感情交流,才称得上‘情天无缺陷’‘艳福清才都有’”。54兰泊宁,《兰心蕙质:当极美诗词邂逅倾情才媛》,中国铁道出版社,2018年,第170—171页。由《玉燕巢双声合刻》而来,她羡慕这对诗画伉俪,文坛鸳鸯。这里,才华出色的吴藻借张澹、陆惠婚姻演绎自己的婚姻梦寐,表达了对艺术精神“志同道合”“真爱心恒”的向往,注重基于精神交融、创造新意并不断升华的爱情,即所谓“福慧证双修,神仙第一流”55[清]吴藻,《花帘词》,《南楼令·寄怀汪小韫世嫂吴中》,载李雷主编,《清代闺阁诗集萃编》,中华书局,2015年,第4126页。是也。

道光十二年秋,吴藻应邀为《玉燕巢双声合刻》图像化的《鸿案联吟图》题跋,重录《念奴娇》,从而隐含其中的精神内容与人文意涵。在吴藻心目中,《玉燕巢双声合刻》是美满婚姻的象征,《鸿案联吟图》更是“志同道合”“福慧双修”的宣言,引起了无限的感叹。

不仅仅吴藻,经常与张澹合作设计“子冶石瓢”的上海瞿应绍(1780—1850)也将《玉燕巢双声合刻》视为爱情的化身,倚《虞美人》一阕奉贺,曰为“鸳鸯绣谱”:

鸳鸯绣谱双双度,不羡神仙作。眉痕时样浅深描,濯濯一枝春柳、对摇摇。

莺娇燕好花如雨,尔汝枝头语。若论诗画各成家,看取红窗合刻、不差些。

震泽赵筠(1775—?)更用《满江红》一阕以十分华丽的文字铺排出《双声合刻》饮誉江南的锦绣繁华之象:

德耀当年,问佳话、惟云举案。想庑下、五噫歌就,苦吟无伴。才调如君何洒落,倡随复道娴文翰。喜画眉、不减旧风流,令人羡。

琅玗纸,琉璃管。隃麋墨,鸳央砚。更簪花新格,颂椒佳选。香雾云、鬟萦绮梦语,乌丝红袖涓清怨。玉燕巢、合稿饮香名,江南遍。

所以,博学的镇海姚燮(1805—1864)赋诗点评《花瑞集》《绾春小草》,赞为同心同德的“乐府合奏”:

斧斵龙文花瑞集,翦裁鷃舌绾春词。风流何减微云壻,乐府双声笛一枝。

其实,愿得“同心偶”是才女对幸福婚姻的期许,“福慧双修”已是乾隆、嘉庆以来才女婚后的理想人生的美好祝祷与普遍追求。56参阅宋清秀,《“才女命穷”与“福慧双修”:清代江南才女的文学生态与诗学理想》,《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9页。为此,男性们也充分表达认同。因为是夫妻合像,题咏者都对陆惠表达出“福慧双修”的美好祝愿。

道光十二年六月,归安王献以《柳稍青》一阕解图:

比翼绸缪,绝胜巢燕,莫认盟鸥。一缕情丝,三生福慧,华尔双修。

梁家输与风流,问庑下、何曾倡酬。斜界乌丝,分拈翠管,也足千秋。

道光十四年十一月,桐乡鲍正言以断句二首为携册过访的张澹题咏,赞美这对来自盛湖红梨渡的神仙眷侣:

旧雨频频破径苔,愁城每对故人开。翻怜几作红梨客,未得闲寻偕隐来。

天生福慧羡双修,纸阁芦帘事事幽。举案图成添逸韵,不教梁孟擅千秋。

在王献、鲍正言的赞美诗里,张、陆夫妇就是比翼盟鸥,福慧双修,羡煞梁孟。至于嘉善黄安涛、仁和沈炳、之江夏文槎、丹徒夏文瀚等,都对张澹“艳清双福”、陆惠“福慧双修”表示赞誉羡慕之情。

在八十七首诗词里,来自钱塘、华亭的两对诗词伉俪的题咏引来许多趣味,也为《鸿案联吟图》增添了若干耐人寻味的话题,同样的诗画夫妇想必感想非同一般。

道光二十九(1849)十二月,年轻的蒋坦(1823—1861)、关瑛(1822—1857)夫妇为张澹题跋《鸿案联吟图》赋诗赠行,时四处奔波的张澹几届花甲:

宣文绛帐曾听讲,子敬青毡旧论文。二十年间朋酒尽,江湖满地又逢君。

皋庑君多归隐计,越山我乏卖书钱。即今老大伤贫贱,卧病牛衣近一年。

渭城杨柳催行酒,驿路风烟送客车。若忆故人临别意,江南风雪正梅花。

落日西风甲帐天,管花灿烂写蛮笺。何须更下牛衣泣,已有妆台卖字钱。

更劳词句寄江潭,近信何由一再探。渐见杏花时节近,满帘风雨忆江南。

蒋坦、关瑛是当时居住西子湖畔的才子佳人,能诗擅词,以才情和雅趣共同演绎出令人羡慕的浪漫爱情与诗意生活。蒋坦少即负有诗才,早问学于魏谦升(1797—1861)的关瑛自幼擅诗能画,夫妇情投意合,文采斐然。关瑛病卒,蒋坦为制《秋灯琐忆》,幽闺遗事,充满诗情画意。因此,《鸿案联吟图》题咏有了蒋坦、关瑛夫妇的加入,自然美妙趣味连绵。尽管无须否认,年轻的蒋坦、关瑛所题七绝五首似乎不能算是才华横溢,但对于花甲之年的张澹倒是情真意切。他们追根溯源,临别忆江南,依依之情充溢其间,但也都看到了像主“牛衣泣”的窘境,无限感怀。当然,蒋坦后来也有感叹与关瑛“贫贱夫妻十五年”,前后呼应,真乃回味无穷矣。

华亭雷葆廉、张惠珍夫妇题咏大概作于咸丰五年(1855),时在小刀会起义不久,故注曰“谓咸丰三年、四年(1853、1854)上海之警”,分别是《声声慢》一曲、五律一首:

鸾笺共擘,象管同拈,琼楼谱出新声。修竹寒梅,最难诗境双清。梁鸿孟光夫妇,证前倦、福慧三生。人不寐,任花梢月上,吟到深更。

无奈连年烽火,怅琴囊、剑匣大半飘零。劫历沙虫,而今幸际升平。归来故庐无恙,对兰釭、残稿重赓。酬倡罢,又推敲、鸳梦未醒。

夫壻秦嘉比,双双翰墨耽。诗如谢道韫,字学卫和南。欲把闲情寄,还将画理参。何时同煮茗,促膝共清淡。

诚如前人,曾与汤贻汾等人结江东词社于金陵的雷葆廉观看图画,用南宋吴文英体倚声,婉转清新,上阕以梁孟比拟,拈出“共擘”“同拈”“双清”“三生”等意象,下阕想象了上海之警后像主归来重赓酬倡推敲鸳梦的诗画生活。张惠珍则主要赞美陆惠才艺堪比晋代谢道韫、卫夫人(272—349),并以东汉秦嘉、徐淑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类比张、陆夫妇“双双翰墨耽”“促膝共清淡”的书斋生活。俨然,这是一种诗词的浪漫想象!这里没有柴米油盐酱醋,只有诗词书画歌赋!诗词世界超脱于现实生活!

咸丰六年五月,青年时代即已交执的同里挚友仲湘题词《翠楼吟》一阕,表达出吁嗟慨叹、悲忧深思的情感:

老并耽诗,贫偕作客,人间罕此珍偶。愔愔帘阁底,倡酬乐卅。余年久,灵心妍手。想偶对釭同,同研齑臼。新词就,那知来日,米盐无有。

是否,昧旦鸡鸣,便梦回催起,布衾温负。家风应善守,借吟管双蛾描又。频随饥走,更海澨兵尘,连番惊受。天怜佑,白头相伴,共歌眉寿。

面对结交数十年已近古稀的老友,同于穷苦之状的仲湘感同身受,几乎做了张澹、陆惠“白头相伴”一生的总结:倡酬乐卅、共歌眉寿,然米盐无有、布衾温负,令人唏嘘不已!这难道不是“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最好的词解吗?

更可惜的是,就在仲湘题跋的下半年,六十九岁的张澹在穷病交加中走完了自己奔走不息的一生,留下了知天命的陆惠课徒自给,慢慢终老……

四 结语

凡此种种,《鸿案联吟图》在同乡、同道、同好中辗转鉴赏、品读题咏,自然别样风情。作为一幅夫妻合像,画像主题的专门化,必然带来题咏主题的明确化。因此,相关题咏大多向赞美像主追求诗画趣味,珠联璧合、琴瑟和鸣靠拢,润色风雅之气汩汩流淌,既可见像主之交游,又可见诗词的激荡,或真实、或修辞,呈现了诸多美好的精神意象和丰富的人文内涵。尽管如此,相关题咏都或多或少流露出某种与现实之间的疏离感,毕竟,《鸿案联吟图》也许仅是一幅图成行乐的肖像画而已!

众所周知,诗词与绘画在艺术上具有同源性与互通性,诗酒唱和,是文士们的日常生活和交往方式。明清以来,诗画一律的艺术追求和文化氛围是清代画像题咏普遍存在的重要基础。“即事成画、持画征题、因画成诗,是一个环环相生的过程,也是文人间人际交往互动的过程。”57孙雨晨,《历史的绣像:清代题咏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 24页。通过图画呈现、图文对话、文字虚构等方式,画像与题咏在观看与阅读之间共同编织出情感认同、知识认同的动人场景,而像主与观者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相互交契中达到心灵的沟通与慰藉,层层叠加与悄然转变,由此完成了他者评价与自我期待之后的意蕴综合之累积。这里,题咏的书写与结集塑造了像主个性化的诗画夫妻形象,而又经题咏的深化解读,画像所隐含的心灵历程愈加清晰。无疑,众人给予一致的认可与评价,对于张澹、陆惠夫妇在清代道光、咸丰江南艺坛的接受产生了非常有益的影响(图16)。

图16 [清]张澹,《山水图》册,纸本墨笔,每开纵20.5厘米,横21.5厘米

可以说,《鸿案联吟图》题咏不断强化着画中人与人文意象的价值判断与情感互动,“宛如开辟一个公共的集体文本空间,共创一份风雅社交的对话纪录,已然凌驾图本,跃身为读者注目的焦点”“内容或大加赞扬、或提出质疑、或彼此补充、或相互注释等多样声音,组成了一个与画家、像主(自我注释者)往复对话的庞大群体”,58毛文芳,《一则文化扮装之谜:清初〈枫江渔父图〉题咏研究》,载新竹《清华学报》新36卷第2期,2006年,第478页。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张关于诗画夫妻的社会文化交流网络,从而也赋予张澹、陆惠夫妇合像更进一步的复杂且深邃的文化意义。

最后补充的是,稍后于翁雒的费丹旭《鸿案联吟图》,因为立轴装裱形式,相关题咏仅为7则,陆鼎(1754—?)、吴枏所题与前述一样,应是同一时间一作二题,鲍正言也仅在前题基础稍事修改;蒋宝龄类似吴藻书录旧作《题绾春小草》,徐渭仁更是集《玉燕巢双声合刻》句奉题,倒也别样风情;而秀水曹言纯(1767—1837)、元和朱绶(1789—1840)所题也与前述大同小异,一切的趣味都如出一辙,无须赘言。

图画和诗词,补足了历史书写。经过持续三十年的题咏,《鸿案联吟图》在承转交替中有序而真切地实现了张澹、陆惠“文章知己患难夫妻”的形象再塑造。在如同礼仪般的文学书写中,张澹、陆惠完成了“鸿案联吟”后身份认同与情感定位,绝对是一对风雅的诗画伉俪!如此,《鸿案联吟图》就是张澹、陆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