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体美学下电影海报视觉符码系统拓新
——以《隐入尘烟》为例
2023-11-24张婷
张 婷
电影海报是一种介于语言符码系统(文字)和视觉符码系统(图形、色彩等)间的契合性建构,其表述的意义却远胜于二者本体符码间的简单相加。[1]视觉符码本质上是一种“符号”。它作为电影海报的视觉语言,往往隐喻影片情节、映射电影主题、观照作者情感、体现作品艺术境界。国内学者对于电影海报视觉符码的研究文献多偏向于对符码本体的运用性研究,如视觉符码的语言、作用、运用原则、呈现方式及形象建构等,对视觉符码中的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研究则较为局限。近年来,面对后全球化浪潮,中华民族的精神发展问题成为热议新焦点。学者们普遍认为,中华民族的发展既要顺应世界文明多元化大势,又要坚持阐释本土文化的民族性及文化的民族精神。由此可见,用以情感共同体、地缘共同体、民族共同体为核心的共同体美学理论构建电影海报视觉符码系统的话语体系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时代意义。
一、建构:共同体美学与电影海报
共同体美学是由中国学者首倡并不断建构的一种本土化电影理论,是对西方文艺理论中作者美学(作者中心)、文本美学(文本中心)和接受美学(读者中心)的融合和超越。它克服了每一种理论自身偏于一端的局限与不足,试图找到三者间契合共通的审美新视野,[2]也是对西方文艺理论的一种全面式总结与发展。因此,对于西方文艺理论而言,共同体美学理论不仅仅是“照着讲”,更是“接着讲”,即将作者美学、文本美学与接受美学都纳入自身视野中来,在总结西方美学经典理论的同时,融入本土文化中的民族精神及核心要义。黑格尔也曾指出,各种艺术或多或少是民族性格的体现,其特点与某一民族天生自然的资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3].共同体美学实质上就是在后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学者在自觉反思西方文艺理论时,深刻认识到西方文艺理论自身存在的局限性与片面性,以及为凸显其理论特色而长期存在的对某单一要素的批评偏向问题,而主动探索出的具有更高维度且更具普适性的一种融入中国传统民族文化和美学精神的本土化话语建构。[4]
电影海报作为电影宣发的重要手段,是将错综复杂的情节和深刻的寓意浓缩成一个个通俗易懂的视觉符码,使观众在观看、解码的过程中,深化对影片情节和内容的理解。[5]因此,将共同体美学理论引入电影海报研究中,要求我们在视觉符码的选择上,坚持弘扬中华文化的民族风格、民族立场和民族精神,坚持建构一种蕴含情感性、普适性、大众性的视觉新语言,以包容共通的受众需求、文化情趣及人文关怀,为影片的共情奠定基础。
二、共情:视觉符码的表征与意味
视觉符码本质上是一种传递信息的符号,多以图形的形态出现。它可以跨越种族、民族、语言等障碍,传播某种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及文化精神,实现人与人之间的互动。[6]电影海报本身也是一种在视觉符码表征系统下进行的表意实践,通过情感共同体的构建,推动观众不断地以编码和解码的方式沉浸于艺术活动中,实现目标观众与艺术作品之间的情感交流,将作品背后那隐而不显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思想情感传递于无形中。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美学家特奥多尔·立普斯(Theodor Lipps)认为,审美移情作用的发生在于“同情感”,也就是说主体必须亲身投入到对象的实践活动中去。[7]换句话说,审美共情的发生必须是以观众对视觉图像中所表达的情感、观念、思想能够感同身受为基础的。它生成了艺术精神中的共通性,让观众能够本能地置身其中深刻感受。[8]共同体美学本就是一种立足于“我者思维”基础上的“他者思维”。这里提到的“他者思维”并非强调个体情感的多样性与差异性,而是对多样性与差异性本身的尊重,并借此挖掘目标对象间的情感共同体记忆,实现“共情”。可见,视觉符码的选择是唤起共同情感的关键。因而,视觉符码的视野边界应紧紧围绕对共同情感的理解,即一种以血缘、地缘、族群等为纽带而自然生长起来的社会联结或共同生活方式,并由此产生关系亲密、守望相助的情感共同体。[9]
电影《隐入尘烟》讲述两个生活在甘肃农村的“畸零人”在这片土地上的日常生活故事,并以四季的更替和庄稼的耕收来讲述生命中的分离和消亡,带给观众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10]该影片海报中,“燕子”和“驴”作为主要视觉符码反复出现,和主人公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从符号的表征看,“燕子”是一种自然物象,也是北方农村常见的一种鸟类。海报中燕子的出现将故事的发生地锁定在北方农村,直接唤起受众对乡村自然生活的共同记忆。深入感受后,便会发现这自然物象后的精神意味。众所周知,“燕子”自身的属性是恋巢。影片中的马有铁很喜欢燕子。他一次次地守护燕子窝,折射出的是他守护土地、守护家园的执念。此外,“燕子”还象征着农村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为了生计,背井离乡,漂泊在大城市里。影片通过这样的隐喻,希望引发更多的受众来关注这一社会现象,对这一群体,给予更多的温暖、理解和关怀。除“燕子”外,“驴”的形象在海报中也被反复强调。驴体质健壮、性情温驯、吃苦耐劳。它是农村再普通不过的牲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日日坚守着自己辛勤耕耘劳作的土地。仔细思量后,又发现“驴”的出现其实也隐喻着马有铁的生活与命运:一辈子受人吆喝,被人压迫,却只能沉默,只能忍受。
海报中不论是“燕子”的物象还是“驴”的形象,都是中国农村中最具代表性又最常见的一种乡土符号。该符号的出现是以中华民族自然形成的共同生活方式为基础的社会联结,有助于受众在头脑中快速地产生形象化联想或情景化想象,并在此过程中唤起情感记忆间的“同情感”。这种“心感于物”的情感传达方式,在中国文艺理论中被称为“比兴”。这里提到的“兴”,起于“物”对“心”之感发,“物”的触引在前,“心”之情意在后。这种感发是自然而然的,是无意间感性直觉的触动,而非理性的思考和安排。[11]正如文艺作品中原本主观的感情宣泄只具有个人意义,而没有普遍的客观有效性,要使主观情感更具传达力和感染力,就必须将主观情感予以对象化、客观化。而能用以“比兴”的物象几乎都是“有意味的形式”。它们是基于特定集体思想情感的特定表现形式。它们的存在不仅增添了艺术的韵味,而且还参涉中心内容的表达。海报正是通过对乡土符号的运用,使观者在解读和玩味中物我相忘,获得高度的审美满足感和集体认同感。
三、认同:视觉符码的地缘语境分析
视觉符码的地缘语境是指在整体语境上(即地缘共同体的基础上)分析某一图形符号或多个图形符号间的表现形式或呈现方式,挖掘图形背后的社会意义或文化价值。具体来说,不同国家和地区由于文化背景间文脉及语境条件存在差异,视觉符码编码及解码方式也就各不相同,但以地缘共同体为基础建立的集体性记忆是引发受众思考的基础,也是艺术创作中地缘认同的关键。乡村文明携带着中华文明的基因,隐藏着中华文明演化的原动力。因此,海报中对地缘共同体语境的阐述是通过“麦穗”和“农民”的符号实现的。
“麦穗”是《隐入尘烟》系列海报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小麦本身是最早的农作物之一,起源于西亚肥沃的新月地带。它在汉代就取代了黍和粟,成为中国北方旱作农业的主要农作物。海报中“小麦”符号的运用,既表达了人与土地间的和谐共生关系,又昭示出生命的轮回与永恒。尤其是麦子被风吹动、被麻雀啄食、被镰刀收割、被碾成面粉,这种种变化运动着的形态与主人公的命运遭遇有着互相呼应的同构关系,使受众在观看、思考的过程中产生“移情”,感受到人和麦子一样,是宇宙万物中最渺小的存在,人生短促,而自然却永生永存,人世的功业、繁华在永恒的自然面前是那么有限而短暂。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去超越有限、追求永恒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命题。而此处“麦子”的意象正呼应着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的“天和”思想,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麦子哺育了生命,无疑对人类有着重大的贡献;但它却并不以此为功绩,反而用那顽强的生命力,去包容、去奉献,与大自然交融合一。它也因此成为艺术作品中“齐万物,齐生死”的永恒艺术形象。
为了适应观众多元化的审美需求,电影《隐入尘烟》抛弃了宏大叙事场景,以“农民”为切口叙事,将宏大主题融入小人物叙事,呈现出“新主流叙事”的特点。[12]“农民”本就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生命力量,他们依靠传统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顺应自然的生活方式及人际和谐、团结互助、邻里守望的凝聚力实现并绵延了数千年之久的中华文明。然而,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影响下,这种和谐的人际关系正逐渐被撕裂。这部影片的出现,以一种迟来而缓慢的方式,唤起了中国人对乡村特殊而又深刻的情感记忆。“农村”既是地理学意义上的现实地域空间,又是文化学意义上的诗意浪漫空间,是标示乡土情结和文化乡愁的精神坐标。这种精神坐标不仅是游子乡愁的承载者,更是其身份建构的认同者。因此,它不应被遮蔽、被隐去,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也值得被关注、被讲述。这一地缘共同体的成功构建更是让海报具有鲜明的倾向性,既凸显出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式的乡土情怀,又形成了对家乡、民族、国家热爱的同构关系。社会是多元的,每一个生命也都是绚烂的。况且,银幕空间也不应该是为某个特殊或单独的个体话语而存在,它应该属于更多如你如我般的普通人。[13]所以,如实呈现具有代表性的个体,如实呈现小人物的生活状态,让他们有机会获得关注,这种以人民为中心的共同体美学正逐渐成为当代艺术创作和艺术审美中的核心特质。
四、理想:视觉符码的民族审美呈现
中华民族审美理想的最高追求是意境。它来自对天人合一、崇尚自然之趣的审美追求,蕴含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民族审美意识。西方美学理论强调“感知的真实”。而中国美学理论深受传统文化影响而形成,重视“想象的真实”,具有“形象大于思想、想象重于概念、以景结情、情景交融的特征”,使艺术作品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从而传达出某种历史感、使命感或人生境界。[14]这里提到的“情景交融”正是指中国文艺美学中的基本范畴——“意境”。它是贯穿古今,深埋每个华夏子孙心里的一种审美习惯。中国美学演化过程中,由《易传》最早提出“立象以尽意”,进而再由庄子通过“象罔”将有形与无形相结合,后经过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首次铸成“意象”一词,并最终在唐代诞生出“意境说”。[15]由此可见,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和审美趣味塑造了“意境”存在的价值。
《隐入尘烟》系列海报中,最耐人寻味的莫过于意境的营造。具体到图1这幅海报中,构图被一分为二,画面的层次安排由近景被放大的燕子到中景的麦子,及远景的人与驴。这一系列看似没有关联的物象却被麦子联结起来。仔细想来,燕子与人均以麦子为食物来支撑生命的延续,画面中展现的正是人与自然间的共生协调,.甚至连燕子都可以被放大成为比人物还重要的视觉元素。人与燕子的倒置安排在这里似乎更多是意味着在这简单而质朴的生活图景下,没有人对自然的征服,有的只是对自然的顺应、对生命的尊重。值得注意的是,这幅海报在色彩上舍弃了现代视觉语言中对色彩的处理及光影的真实表现,而选择了纯粹的黑白色调,甚至在图像的细节处都不愿做出更多的刻画。这种不追求真实地模拟自然的表现手法,实则是为营造一种净化了的、令人难以形容却又动人心魄的境界与韵味。众所周知,农民与土地间的关系最为亲密。他们将土地和谷物视若珍宝,默默付出、辛勤耕耘,又从不曾抱怨。[16]这种吃苦耐劳、勤勉敦厚的民族精神不应该就此消融在人世的烟尘之中。
图1 《隐入尘烟》海报之一
正因如此,画面中农民和驴的比例被刻意压缩。甚至从人物的动态轨迹也可看出,他们即将随着时间发展的进程被渐渐隐去,直至消失。这似乎意味着这片承载着人们生活、生存的土地正在以一种无声、无奈的方式倾诉着时代的变迁、人事的变化。
图2这幅海报的主体部分用毛笔勾勒出燕子的外形。仔细看来,其中又交织着手掌的形象。更有意思的是,海报倒过来,如图3,画面上的图像却又好似一头驴。主人公、燕子和驴三者相互交织,暗喻着人与人、人与土地、人与生命之间平等真挚的相守与包容。画面中流畅的书法线条与概括化的人物形象相结合,用笔墨本身的抽象语言和自由舒展的线条美,传达出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民族特征和审美意味。并且,这里没有再现、模拟真实景物的呆板匠气,也没有那流于形式却又空洞抽象的概念符号,有的只是从形似中求神似、由有限中出无限、虚实相生、无画处均成妙境的力量。在这种情感结构中,画面周围留白手法的运用,又使“想象的现实”大过“感知的现实”。它们替代了理性的思考和感受,主观意识消失了,甚至连一切思考的痕迹,以及一切符号或符号意象后的隐喻、明喻都不复存在,完全消融在客观的场景中。[17]因此,“意境”的实现强调“境生象外”“点到为止”,任何意象、景物甚至情节都只起点染、启发的作用。这正是中华民族在世界、自然、人生的情理交融中领悟出来的抽象意味与审美境界。
图2 《隐入尘烟》海报之二
图3 《隐入尘烟》海报之二的倒置图像
五、结论
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是全球化浪潮下了解中国的纽带,共同体美学的运用正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学精神的一种本土化建构和美学探索。本文以电影海报《隐入尘烟》为例,剖析共同体美学的拓新实践。《隐入尘烟》系列海报从视觉符码的形式表征出发,展开视觉表意实践,将符号背后所蕴含的情感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民族共同体的价值观念、思想态度和行为方式等意识形态传递于无声之中,帮助观众通过符号与社会历史的互文性构建,在头脑中产生强烈的形象化联想,来唤起共同记忆,对特定的历史文化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在此过程中达到物我相忘,产生强烈的情感共振和心灵共鸣。此外,画面周围大面积留白,引人自我联想,使画面中“想象的真实”大过“感知的真实”。这种点到为止、虚实相生、有限中出无限的艺术手法的运用,使画面中情感的表达更具力量感和冲击性。由此可见,共同体美学下的中国电影海报不是简单地将西方美学和东方美学各自的学说汇总起来,而是将西方美学的长处与东方美学的精华加以掇集、演化,并在西方美学中加入中华民族的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使其在再现的过程中传递出共同的情感内核,实现对中国新融合式美学的话语构建和美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