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世说新语》注释的“雅量”与“仇隙”
2023-11-22乔惠全
乔惠全
当代《世说新语》的版本众多,简体、繁体,校注、译注,所谓春兰秋菊,各有所长,读者亦各不相同。最受关注者当推余嘉锡先生的《世说新语笺疏》、徐震堮先生的《世说新语校笺》和杨勇先生的《世说新语校笺》。就出版时间而言,杨勇的《世说新语校笺》最早,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继之,徐震堮的《世说新语校笺》稍晚。
杨勇先生的《世说新语校笺》1969年由香港大眾书局出版,杨先生自序云:“入民国来,风气丕变,学术趋新,散文小品,竞为时流所尚,笺此书者,已有余嘉锡、程炎震、刘盼遂、沈剑知四家;典要奇侅,博骛精湛,不一而足;羽翼二刘,厥功不罕。”身在香港的杨先生首推余嘉锡,足以表明虽然《世说新语笺疏》尚未出版,但余嘉锡笺注《世说新语》一事已为学界所知。1997年冬《世说新语校笺》出修订版时,杨勇先生再次提到余嘉锡,极尽赞美,当然,也包括徐震堮。杨先生认为,“三十年来,海峡两岸研究《世说新语》之风盛甚”,“明贤辈出,胜义云涌”,“硕果累累,珠玉纷陈,质量之高,冠绝古昔。而以余嘉锡、徐震堮、江蓝生、郭在贻、吴金华、方一新诸氏最为突出”。此处的余嘉锡、徐震堮是指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和徐震堮的《世说新语校笺》,二者分别于1983年和1984年出版。
中华书局2016年出版的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收入周祖谟先生作的前言,据周先生讲述,余氏著是书“始于1937年”,“直至逝世前二年,即1953年”,余先生“十余年间,几乎有一半时日用在这部笺疏上了”。这篇前言特书出版前的“覆检”:
于五十年代中曾远寄沪滨,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请徐震谔先生覆检所抄有无错误,以便定稿付印。然稽留三载,未能检校,但别纸加己案若干条于笺疏之后,而与原来邀请覆查之旨不符。因索回与妻余淑宜和长子士琦就清稿检核,并加标点。淑宜着力最多,理当同署。对于徐氏案语,一律不用,以免掠美之嫌。
前言所署日期为1980年12月1日,两年后即1983年,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由中华书局出版。不管周祖谟先生出于何种考虑,此处的“徐震谔”应该是徐震堮。次年,徐震堮先生的《世说新语校笺》亦由中华书局出版。
《世说新语校笺》的前言作于1978年11月,徐震堮先生言“此校笺稿乃是二十余年前的札记”,“偶然被友人见了,以为可存,怂恿整理出版”。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和古籍研究所介绍徐震堮时沿用此说,“《世说新语校笺》一书,曾费二十余年之功,先生虚怀若谷,本不欲出版,为友人力劝,始肯付梓”,这一出版缘由被广泛传播。当然,徐震堮先生也简要论及学术史,“近人著作如沈剑知先生之札记及王利器先生之影宋本校记,亦曾涉猎,有所借资,并应致谢”,“引用诸家之说,皆注明出处”,其中包括刘辰翁、刘应登、王世懋、严复等人的观点。刘辰翁、刘应登即杨勇先生所说“羽翼二刘”的二刘。耐人寻味的是,诸家之中没有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刘强教授认为徐震堮先生研究《世说新语》的第一篇论文应该是受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的启发而作,徐书与余书有着“微妙而难解的渊源”。以此而论,徐氏受益于余氏,自当致谢,但不管是徐先生的前言还是华东师范大学对徐先生的简介,皆无余嘉锡之名。
今日考证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缘何请“徐震谔”先生复检、徐震堮先生是否检校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等事或许无聊,即使“徐震谔”不是徐震堮,徐先生不提余嘉锡也颇难理解。徐震堮先生以“有学问”著称,或许他的《世说新语》研究二十余年之功未能广为学界知晓,但以他的博学,不太可能不知晓学界近现代《世说新语》校注的状况。若是明知而不征引,则易引起种种无谓的猜测。不幸的是,余嘉锡、周祖谟、徐震堮均已去世,而猜测仍未停止,任何一位阅读《世说新语笺疏》和《世说新语校笺》前言的读者都会心生疑问。
杨勇先生在《世说新语校笺》修订本序中比较后出诸书,称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和徐震堮的《世说新语校笺》等“其门第矩矱,莫不如出前辙,敢谓筚路蓝缕,草创艰苦”。杨先生并非自夸,亦非以开创之功而骄矜,同时,他也认为称赞他的《世说新语校笺》为集大成之作是溢美之词。时至今日,学界对杨勇、余嘉锡、徐震堮三个版本的《世说新语》笺注已有公允评价,而坊间则将余、徐视为当代的“仇隙”,令人哭笑不得。杨先生论《世说新语》研究,不厌其烦地罗列诸家,似有吾道不孤,与诸家所见略同、惺惺相惜之感。杨先生可谓雅量。学人著书的仇隙与雅量,翻译为当代术语就是学术规范与否问题。梳理学术史,难免挂一漏万,前人观点可赞美亦可商榷,但不可无视。直面为规范,无视为失范,规范则雅,失范则仇,关乎学术道德,也关乎学人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