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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与张炜的“90年代问题”

2023-11-22陈星宇

百家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河湾知识分子

陈星宇

内容提要:张炜的“90年代问题”建构为一个知识分子如何在价值难题和道德难题之中,对“自我”展开再次培育的问题。张炜沿着他自90年代起的内心问答,有意计划了他的写作,书写了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从流离到归宿的过程。通过小说《河湾》,张炜再次整合文学的伦理,在延续“大地与田园”的象征功能的同时,将语言以及文学的功能伦理纳入考虑的范畴,同时对审美展开审视。

关键词:《河湾》 知识分子 文学伦理

张炜通过小说《河湾》再次流露“告别”意味:“这是我写给好朋友的一个故事。在十分困难的时刻,我不知该讲些什么;无从谈起,淤积太多。我用它来作别”。a《河湾》的“作别”令人想起三十年前的《柏慧》“漫长的告别”,《柏慧》结束之处,正是《河湾》的起点。同许多出生于20世纪50—60年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张炜在80年代觉醒了“知识分子”这一身份。而在90年代,随着更多价值难题出现,人文知识分子悬而不决的持续讨论令社会甚至知识分子自身对此一身份下的实践进路产生困惑。相较80年代而言,原本成就知识分子为“人”的人道主义特征,让位于科学主义与实用主义主张的理性,情感与良知转而在“知识分子”构成因素中大大见疑。张炜对知识分子主体性异变的“90年代”饱含反抗情绪,他的“90年代问题”因此也就建构为一个知识分子如何在价值难题和道德难题之中,对“自我”展开再次培育的问题。《河湾》对包括资本异变以及寄生于网络媒介的人际异化在内的社会问题作了呈现,这是它“当下性”的内容;而从发生的角度看,它的价值抵抗之中,存在着对“90年代问题”的回答。

一、《河湾》:反抗“90年代”的崇高心史

张炜在他写于90年代的随笔之中,批评了职业化、市场化的写作,他将之喻为“移动他的根”。b在商潮席卷的年代,他对知识分子“自我”的坚持,透露其仍然葆有的启蒙愿景。王彬彬写在1993年的一篇文章,精细地描绘了那一股作家的“中产阶级化”潮流,他们在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上都趋向于发达资本主义语境中的中产阶级,不仅对社会事务不复有投身的热忱,文字也有意地避免批判,“当代一些作家,既不调侃、亵渎神圣,也不维护、捍卫神圣,他们就这样在神圣与亵渎之间周旋着。”c在这个时期,物质繁荣毫无悬念地成为现代化的隐喻之一,也成为颇具先锋感的寓言符号。张炜的“90年代问题”就基于知识人生活的物质化,以及“人”的工具化而发生。

因此《河湾》首先反对与物质化生活与工具化主体所配套的生存方式。它指向的这“一代人”,对应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期至60年代早期的人。他们既拥有规范的制度生活,又具备自由搏击于市场的时代条件。相当多的社会学理论都将强调这一代人占据的“新兴中产阶级”的位置,90年代的“市民社会”想象,甚至将这一代人中教育程度和经济情况都良好的一部分人,整体想象为改革开放后的新“市民”,包括“独立自主的个人、群体、社团和利益集团”,“不包括履行政府职能,具有‘国家政治人身份的公职人员、执政党组织、军人和警察,也不包括自给自足,完全依附于土地的普通农民”,企业家阶层和知识分子是其中坚力量。d这一种设想的关键之处便是“知识分子”与资本的合流,本来应当是对抗资本主义的中坚力量的知识分子,通过虚拟的“市民”群体被拉拢到资本的同一阵营。

在知识分子而言,其作为“人”的工具化意味着基于“知识”的实用性凌驾于作为“人”的主体性之上,精神生活为物质生活所侵占。因此《河湾》在构思之时就表现出对物质叙事的有意克制。尽管文本营造的世界,涉及商界甚至政商交流,但这些因素一概作为叙事行进的淡淡背景,并不拥有清晰的故事结构。《河湾》的故事最终是一颗心灵的历史。它拒绝将物质的困苦认识为人的最大痛苦,这样才能在一个较为纯然的“精神”世界中来构型人的绝望和困顿——藉此构建张炜认可的“困境”本质。《河湾》的人物无疑属于“城市人”的范畴,在80年代后期以来的城市叙写传统之中,这一代“市民”的形象与他们的前辈形象相比,不再具备隐喻共和国形象的整体性,转而在市场经济环境中获得存在论方面的“典型化”。在池莉笔下,市民们不具备自身意志和历史,全然为工业文化的逻辑拖曳前行;在贾平凹的笔下,他们浑然不觉成为了文明的奴役,缺乏也不在意历史和文化的根柢。类似的“市民”塑造,在张炜的看法之中是缺乏启蒙自觉的表现。尽管这一代“市民”的心理状态和行为逻辑与资本主义的渐次发展之间存在共生互嵌的关系,二者也常常表现出彼此借喻的同构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市民”将与城市的蚁群同义,而其文化成因和阶级来源受到全然忽视。

张炜明确希望摆脱如上的书写处境,因此《河湾》以“心史”的方式展开之时,营造的是一个面对资本全面宰制的现实社会的映像世界,它的叙事整体上就是一个人的抉择形成的过程。作为主叙述的傅亦衔的叙述的文本外意义,正在于它是作家面向自身的经验、情感、思辨、抉择建构的象征。人物的道路的逐渐分化,对应“这一代”行走至今的分化。张炜是以对分化的识认和呈现,来否定90年代以来对知识分子和企业家的溷合认识。

以崇高心灵为最终归宿来看,张炜首先否认崇高心灵产生自实用理性——这正是企业家“精神”的基础。他认为是人文信仰而非现实用处,引领一个人觅得存在的根据。这在傅亦衔身上,就体现为他对历史公义的追求。与经济学式的“理性人”不同,傅亦衔始终记得自身的“来处”。他的处境呈现为一个明显的两难结构:身处自身的历史情感与挚爱之人的“失忆”态度之间,这隐喻着知识分子在90年代以来的价值和道德处境。此时唯有“历史”能够成为抉择的依据。它代表“一代人”的来处,以及他们分化的根源,在傅亦衔这里,这种根基几乎全然精神性的。他从先辈对革命者的辗转追随之中,发掘出一种精神隐喻。张炜为之拟就一种崇高表征,令其在寻常生活中坚持向自身严格立法。这一个人物休憩于自然与历史空间,这二者在中外的美学传统之中,都可象征人的良知的来源。

在张炜看来,现代性造成的最大危机并非物质危机——因为只要“人”持有非物质化的立场,物质实际上并不能为害——最大的危机乃在人与历史间的裂痕。在依托人的记忆与体验的人文精神这里,历史“断裂”意味着主体生存依据的模糊,预示精神创伤的发生。在这一层面上,解决张炜的“90年代”问题的办法,必然包含了恢复“人”的历史位置的要求。《河湾》对人的历史性“失忆”颇感困惑,傅亦衔在私人的空间中悄然实践他的历史记忆法。他对美人洛珈爱情的源头之一,便是二人相遇的诗意场景在反复回忆中产生的个体“史诗”感。他会频频回到家族叙事之中,通过革命史的可疑、历史真相的迷离来对他所处的“当下”文明的非人化形成隐喻。在小说中,傅亦衔有一种极为重要的“决心”,即将家族史记录下来,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记仇”举动,它提醒我们张炜频频关心的一个问题:我们生存至今的逻辑何在?我们抉擇的是非依据何在?如果没有崇高心灵作为愿景,这些问题的价值实际上是空洞的。就如同通过抄写文献来发现先贤思想,傅亦衔是通过记录历史来注疏这些问题。他将历史当作了亲历之物,令其贯彻自己的身心,规制自己的行为。他并不藉憧憬未来鼓励自己,反而是从理解历史之中产生了巨大的情感以及道德力量。他因此在洛珈表露出对历史的漠然之时,产生了极强的困惑。历史的飞跃性发展对傅亦衔而言犹如“进步的风暴”,“某些角落实在超出了我的经验范畴,怎么放纵想象都无法抵达”,创伤难以消弭。傅亦衔对往事旧友的长情造成频频回顾的叙述姿态,令人感到那能够产生前行力量的“过去”实际上颇具寓意。在历史长河之中为个体存在觅得坐标,这是心灵史得以以崇高方式展开的前提;因为文明的结构就是拥有过去、现在及未来时态的,一个人唯有敏感于这个时态,才能避免短视,进而在自我培育这个方向上产生道路的自觉。

二、感性与后现代的“士”

作为“90年代问题”的一种解决方案,《河湾》为后现代的社会设计了一位“士”的形象,他通过感性来彰显自身,通过美育来形成自我。在90年代以来的思想环境中来看,这几乎称得是逆潮流的举措。90年代延续80年代后期的态度,将“感性”视作较为低级的情绪经验,继而试图在科学的名义之下将其收编。这时的学术界和评论界普遍感受着柏拉图式的洞穴焦虑,对基于主体经验的“主观认识”的不信任再度高涨。这一种学术风气一直影响至当下,以至每当谈论“知识分子”的主体特征,感性已是遭驱逐之物。

《河湾》走了与此相悖的一条路径。从《家族》时期开始,张炜就尝试建构他的感性美学。这一种审美倾向的核心是:信赖感性认识的可靠性,将之提升到理性同等的地位;认可幸福及快乐这样基本的世俗感觉,但其基础必然是求知、求真、觅善,其中包含自律意味。从张炜的一贯叙事中可以读出,影像或者肉身这样的物质之美可以造成感性的迷恋,但审美的终点也是象征永恒的高点,在于从迷恋升华为精神性的敬爱之时。通过这样的美学营造,张炜将理性的抉择感和尊严感赋予感性,也因此确定下感性在他的叙述之中作为理解人、阐释人的重要路径的资格。

基于这样一种态度,几乎不可避免地《河湾》会变成一部“心史”的模样。从傅亦衔情感活动之中,我们读到感性的崇高地位,它是人性盈动的证明,同样标志“人”的完成。在傅亦衔、余之锷、苏步慧身上均有的“不智”行为,与洛珈的高度理性形成对照。张炜对前者是葆有赞叹之意的,显然相较寄望在社会、体制和经济批判,在人性的崇高化方面,张炜更多地寄望在“人”的自主觉醒。

在建立人与历史的连接之后,张炜建立起人与自然的连接。这实质是对感性的崇高地位的一种结構化表达。在论述性散文集《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中,张炜较为完整地表露了以自然为法则的思想,他用自然的秩序,以及这一秩序中的物类品级,来映照他对“好”的社会及人的设想。历史作为行止的根据,良知的参照,而与自然世界相辅相成,历史情怀引导自然理性向善而行,自然理性则为历史情怀提供根本的归宿。这里流露出某种与隐逸士大夫相似的审美倾向。之所以谓“隐”,乃在其中外部改造的冲动,大大让位于“内圣”式的自我培育。因此《河湾》并不彰显它对人及社会的宰制意图,反而通过一条美育的路径,在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培育,与传统文人士大夫的“修身”路径之间构成参差比照。

这显然对90年代的“理性人”设想构成了批判。它也提醒我们,90年代以来“现代性”的一部分获得,很可能是通过否认乃至牺牲古典美德来成就的。傅亦衔是张炜为后现代社会设想的一个“士”的形象。作为一个公务员,他对生产力高度发达社会深感隔膜,网络媒介不仅未能带给他交流的自由,反而加剧信息污染、权力侵犯、价值错位感,“它更像一条漫长空泛、扁平浮潜的水体,芜杂浑浊,不断汇集的讯息呈败絮状发散。这种耗损和消磨的背后需要多少昏聩、无知以及对自身生命的毫无痛惜。”这是傅亦衔感性之敏捷、良知之完善的证明。张炜所理解的“现代性”乃基于精神层面建立。在《河湾》这里,就表现为古典审美与现代“士”人精神结合;“河湾”所蕴集的自然意象,就具有了“头上的星空”那般的自然理性的性质。

因此傅亦衔将他的古今追慕都寄托在“河湾”之中,也将他的人性冲动缓释在河湾。抒情式的叙写指出了一种情性调和的审美方向,不能不说“河湾”承载着张炜的审美愿景,象形了他最真实的审美感觉系统。因此,赋河湾以新生的余之锷称得上是与傅亦衔并列的另一位后现代情境中的“士”。作家用“清新的现实主义”形容余之锷的行动原则,不难看出张炜想要洗掉“现实主义”身上的意识形态色彩;如此一来“现实主义”就成为实践的同义词。余之锷这个人物,非常符合“士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要求。在“傅亦衔”这一代人中间,并不缺少余之锷这样的开拓者。他们是一些早早跃出体制搏击于自由市场之中的人物,早早地成为“成功者”。而在“时代强者”的表象之下,又埋伏着这一个群体内部道路的分歧。与余之锷构成对立面的是同样为商的德雷令和洛珈,他们弃旧从新,唯利是图,认贼作父,化敌为友。余之锷表白甚少,但切实地为河湾抛弃功业、花尽积蓄,乃至几无所获——然而他认为这正是他可以称道的“一生的功绩”。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与余之锷形成映照的是傅亦衔的父亲。他们同样凿石穿山,苦役半生,同样朝向信仰般的目标追而不舍。因而余之锷这个人物身上自觉成圣的光辉有历史性的根源:他既是我们现实中执著济世的“兄长”,也是我们过去光景中踽踽前行的“父”辈。在傅亦衔接管河湾之前,余之锷是《河湾》为“当下性”寻觅的榜样;他与傅亦衔一以心灵,一以行动,构型了后现代士人的实践道路。

而一个重要问题在此时出现:如何确定一个人是一位真正的士,而非滥用其感性、挥霍其审美感觉之人?《河湾》通过苏步慧这个人物来完成辨伪。在这个人物身上,存在着未经理性化的感性与审美。苏步慧是余之锷的妻子,她对艺术葆有可称纯稚的热情,在傅亦衔的眼中,苏步慧的人格称得上可爱,缺陷在于“不甚聪明”,常常看不出“艺术”的矫饰。苏步慧的这一点特征,事实上也是信仰“小确幸”的众生潜在的危机。自9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审美就逐步掩入“日常情调”而寻常化,于是形成小资情调与士人审美共存于世俗尘烟之中的局面。与早期资本主义制造意识形态幻象不同,今天新资本主义的策略是将审美自由赋予普遍的人群,藉此刺激人的感性欲望、令之转变为巨大的消费力。因此区分真假士人,就意味抽身于资本主义生产逻辑之外,乃是唤回崇高感性、实践古典美德的必由之路。在苏步慧这里,审美逐步演变为对感官饥渴的安抚,美不仅未能育化其人,反而宰制了其智力乃至精神;感性之中无法新生出真美,遑论去锻炼自身成为一个真正的“士”。

三、从“90年代问题”到文学的伦理

以当下的目光来看,90年代正是知识分子的“严重时刻”,一方面资本主义的化育逻辑渗透进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另一方面,那些试图肩起思想义务的知识分子,尚未能区分现代性愿景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形式,以至他们提出的文化及社会设想,常常来自对西方的模仿。张炜在此时感觉到的前所未有的道德困境和价值难题,既是他作为单薄个体对社会环境的反馈,也在象征的层面上,代表了人文知识分子整体上的迷茫情绪。从这一时期直至21世纪前十年,张炜小说中出现对流浪情节的深度开掘,这构成的恰是对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的精神流离状况的隐喻。小说《曙光与暮色》写了两代知识分子的“流浪”,其中宁伽和庄周的流浪出于精神困境,庄周的流浪故事更加离奇。庄周舍家弃业地离家出走,状若疯癫——这正是具备启蒙自觉者在世俗眼中的状态。庄周在路上偶遇同样流浪的重病女孩冉冉,此后挣钱为其求医问药一事,终于令庄周有了脚踏实地的生存感觉。然而冉冉最终死去,庄周无辜卷入一场杀人案之中,他不得不再次开始流浪。在此张炜将流浪处理为受内心问题驱使的行走冲动,它更多召唤探索过程,并不必然带来答案,更不承诺救赎。与这两位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相比,老教授曲涴则更显出一种与自我及尊严有关的秩序。曲涴受造反派凌虐而逃入荒郊,在大山中做到了“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就一个人去死”,尽管没有改变社会,却在混乱的社会中治理了自身。这两代的流浪故事,写出了90年代时知识分子受到的向内的“自我”与向外的“责任”的双重感召,也写出了他们感觉到社会性逼迫、两方面的道路都难以通达时的那种精神紧张。

《曙光与暮色》终究还是通过曲涴的故事给出一种进无可进之时回护尊严的“决心”。在1993年写下的《忧愤的归途》之中,张炜说道:“有多少忧愤就有多少爱:爱人,爱生命,爱理想。人活得真难,我们正是因此而忧愤。”(X269)事实上,他正是受到“忧愤”乃至恐惧的推动,明确了最终的实践方向。《河湾》的“忧惧”底色,乃是它从“90年代”得来的遗产。张炜在90年代下定的決心,就颇类曲涴的“好好活”:

为了信守,为了坚持和健康,我想在这样的年头也该有个操守了。这大约是:一、多读不时髦的书,……二、少看或不看文学艺术方面的报导和评议,……三、与某些机灵人相逢只谈友谊,不谈艺术,因为他们现在又迷上了痞子创作……e

那么“身为作家”的知识分子,其责任在于:

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不断提出新的警醒,与人民融为一体。他们既有一个劳动者的生活贴近性,又有一个思想者的时代前瞻性。

叹息伤及自信和自尊。自尊不是世俗上的“有用”所能满足的,自尊只有劳动才能满足。而知识分子的劳动方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贡献自己的思路、发挥自己的批判力。f

张炜基于知识分子身份的义务感与实践自觉,完全建立在其职业自觉之上。在90年代初期,他就已经形成对文学的劳动本质和醒世义务的认识,他认为作家应当提出“新的警醒”,即“对物质主义的揭露”,“这种揭露是时代的清醒剂。”因此张炜才对张承志的“以笔为旗”颇有共鸣。可以观察到,“大地与田园”也是在90年代成为他小说的典型情节。在“90年代问题”的映照之下,“大地与田园”在叙事上补充着“流浪”知识分子归宿的问题,同时基于它自身的象征内涵,又传递出伦理化的美学表达。

“大地与田园”是叙事内容,也是伦理装置。张炜实际上是从时代问题出发,通过扪心自问,形成了一套问答内容;围绕这一套内容形成了他的“高原”叙事。《柏慧》与《忆阿雅》书写一个青年人对“自我”的严格审视和严苛培育,《家族》具体化了这一青年主体的历史来源与道德凭据,《无边的游荡》《曙光与暮色》将不同历史情境中知识分子自处的难题摆到台前,并尝试有所解决。到了《海客谈瀛洲》《鹿眼》的时候,资本社会的问题已经有所浮现。张炜显然沿着他内心问答的线索,有意计划了他的写作;直到《河湾》推动知识分子在各种两难处境之间,迈出行动的步伐。这一种“行动”,同时也是张炜的伦理传达,如同他在《河湾》序言中陈述的:“像过去一样,讲述一定伴随了自我拷问,经历一场灵魂的洗礼。”

在《河湾》这里,张炜再次整合文学的伦理,在延续“大地与田园”的象征功能的同时,将语言以及文学的功能伦理纳入考虑的范畴,同时对审美展开审视。出于语言伦理的考虑,《河湾》叙述的展开倚赖高度诗化的语言,这一语言“风格”的必要性,乃因其中包含音乐与情感,这是张炜所推崇的感性之结晶。诗性语言之中涵有的意识超出了生命的有限,叙述者和阅读者都因融入诗的氛围之中而收获拔升。在知识分子意识到自身乃有限个体的情形中,藉助“诗”的氤氲感觉可以向往某种无限的文化气氛——在很多时刻,张炜以大地和田园来营造这种氛围;在此则是“河湾”。而“诗”的风格还内嵌于傅亦衔和洛珈的相处时刻,他们时刻注意用“书面语”来交流,这显然是一种将日常生活诗化的努力;在傅亦衔的内心,对日常超拔甚至也怀有期待。

在文学功能伦理方面,张炜较他90年代时的职业自觉思考得更为深入。某种程度上,张炜在面对他的“90年代问题”之时,将文学当作了·一种道德上的应然,那么行至当下,90年代的道德承担意义上的文学,如何演进为具备当下承担的文学?在当下,文学需要承担的究竟什么?从《河湾》可以读出,张炜希望文学能够肩负起对传统伦理的修复职能,它至少应当去描摹人的良心、生命意义和终极关怀;而在现代的意义上,文学也应当提出某种行为准则,在“正确的”现代性的前提下,设想主体与他者之间的相处。坚持“文以载道”,这是张炜文人气质的体现。也是在其人格的驱动下,《河湾》将“人生如此”的应当与非当的两面都描摹出来,这是它当下承担的部分;在成为一种生存方法论的同时也指向生存的本体,在伦理意味之中,既包括知善、良知、羞耻等一系列德性问题,也包括对责任、对社会的想象性认同。它传达价值抵抗,也达成人的内心与外界之间的沟通,甚至在“河湾”这个具体场所之中,我们读到了凡俗和神圣之间的通道。而将审美批判纳入视野,让《河湾》的反思对象扩展至日常所习,指出了文化氛围之中种种“沉溺”因素。审美批判形成对张炜的语言伦理的补充,它揭露由艺术和“话语”造成的美感之迷惑性,藉此厘清善与美的真伪,为艺术的“浪漫”正名,进而张炜的诗性文学观得到又一次补充。终其一本,在知识分子的应然路径上,《河湾》通过故事叙写来完成隐喻;而对文学的应然路径,它通过伦理的构建造成象征。以这样的视角来看,《河湾》对张炜的“90年代问题”形成的回答,不仅关乎知识分子“自我”的培育,也关乎作家为自身立下的写作伦理。

注释:

a张炜:《河湾》,花城出版社2022年版,第1页。

bef张炜:《葡萄园畅谈录》,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400页,第271页,第285页。

c王彬彬:《“中产阶级气质”批判──关于当代中国知识者精神状态的一份札记》,《文艺评论》,1994年第5期。

d邓正来:《市民社会与国家:学理上的分野与两种架构》,《90年代思想文选》(第二卷),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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