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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吹过甘蔗地

2023-11-20阿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文海糖厂红果

阿华

我们家紧挨着江南糖厂。

秋天,是甘蔗收割的季节,也是榨糖开始的时节。一到那时候,方圆几十里的空气中,飘的都是蔗糖的味道。这味道让人上头,像喝醉了酒一样。

我们当地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不会在蔗糖的甜蜜中迷失方向,这味道只能刺激外乡人的神经。所以,当你走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抻着脖子,贪婪地吸气,那他一定不是本地人,糖给他带来的幸福气息,让他久久回味。

秋天来了,风吹着收割后的甘蔗地,让人有一些惆怅和甜蜜,也有一丝落魄和茫然。随着糖厂紧锣密鼓地开工,空气里的甜味越来越浓,甜得有些发腻。糖厂的工人戴着口罩,在各自的岗位上劳作,提汁、澄净、蒸发、结晶、分蜜、干燥,每一个人都在甜蜜中挥汗如雨。

这个时候,阿满也开始忙碌起来了。阿满是我妈,她的名字叫张小满,但我更喜欢像邻居一样叫她阿满。刚开始这样叫的时候,阿满边笑边追着打我,后来听习惯了,哪一天若是把阿满唤成了妈,她会满脸疑惑和警惕,觉得我肯定有所要求。

阿满年轻时候在糖厂门口的门市里做售货员,赶上旺季,一整天都脚不沾地。每天快下班的时候,阿满就拨着算盘珠,将一天的收入仔细算好,然后将一分、一角、一块的票子分别夹起来,一点不差地跟出纳员交接完后,她就可以锁好抽屉下班了。

下班后的时光是阿满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她背着包挺直腰板,沿着江边往家走,一路上和相熟的人打着招呼,人人待她亲切,这是她一生的高光时刻。晚上没事,阿满会坐在昏黄的灯下看我和弟弟写作业,偶尔也会吩咐我替她给老家的亲人写封信,她口述,我记录。阿满让我告诉他们,我们每天都被糖厂的甜味熏腻着,已经不习惯其他味道了。

邻居们都羡慕阿满,说她嫁了个好男人,自己也有一份好工作。当时我爸是江南糖厂管生产的副厂长,江南糖厂最兴旺的时候,他手下有好几百个职工,人人都尊敬地称他为“张厂长”。

刚开始,阿满听这些话还是很受用的,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让人尊敬的副厂长夫人啊,每次人们和阿满打招呼,阿满都很满足。但是后来,面对家里的各种零零碎碎,这个张厂长什么忙也帮不上,阿满就不满意了,她由一个贤妻良母变成了一个嘟嘟囔囔的女人。

有一次,邻居诚恳地对阿满说很是羡慕她,阿满就不高兴了,开始甩脸子给人看:“我羡慕完年轻的又羡慕年老的,昨天我还羡慕一只被公鸡保护的老母鸡。你们竟然还羡慕我?”邻居听后笑笑没言语,回头就在背后说阿满矫情、不知足。

我爸吃完晚饭,也懒得听阿满嘟囔,就在院子里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兴致高了,也会轻轻哼唱几句当年在部队里经常唱的歌:“看见了甘蔗林,我怎能不想去青纱帐!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 想起了青纱帐,我怎能不迷恋甘蔗林的风光!南方的甘蔗林哪,你竟如此翻动战士的衷肠。”

阿满生气了,把手里正洗着的碗往水池里一扔:“有什么让你这么兴奋的?当年你要不是唱着这歌在我身边转悠,我还能看上你?我又怎么会留在这么个破地!”

我爸轻哼一声:“是你自己被甘蔗林迷醉了,硬要从北方嫁过来,怎么又和这歌扯上了关系?”为了避免接下来的口舌之争,我爸赶紧溜出家门,找人聊天去了。

有人说,人们若不相爱,就会变成石头,我觉得变成石头的可能性小,变成计算器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因为他们都太能计较了。

有天晚上我放学回到家,恰逢阿满和我爸在吵架。

那时候阿满正坐在饭桌前,冲我爸发火。她辩口利辞,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张文海,你算什么男人”。

张文海是我爸。阿满只有在想骂人的时候才会提他的名字,平时她称呼我爸“老张”,撒娇的时候叫我爸“老海”。所以只要她一提张文海这个名字,我们就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自从知道了我爸在外面的风流韵事之后,阿满在家里的地位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前,张文海是家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威严得很,阿满很给他面子,从不反驳他,但自从我爸做了亏心事后,主动权就掌握在阿满手里了。

其实,说是风流韵事可能有点冤枉我爸,那天他招待客户从酒店房间出来,顺手摸了摸走在前面的一个女服务员的屁股。被摸了屁股的服务员回头看了我爸一眼,倒没说什么,却是被几个一起喝酒的人说出来了,很快就传到了阿满耳朵里。

阿满开始不依不饶,她觉得张文海做的事让她在其他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刚开始我爸还做些解释,他说空气里的甜度太浓了,他在那些糖分的熏陶中失去了理智。我爸承认那天他是醉了,但不是喝醉的,是被空气里的糖甜醉的。等他摇晃着走出酒店的包间,看到前面服务员浑圆的屁股,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婆阿满。

我觉得这事儿还真不能怨我爸,当然也不能怨阿满,要怨就怨那些甘蔗的甜味。

那个季节,小镇空气里的甜度已经达到了高峰,甜得让人发腻,很多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他们在一起要吵架,不在一起又要相互猜忌,谁也不肯让步。那样的甜味让人不愉快,但又无能为力,挥之不去。

“张文海,你算什么男人,事情做都做了,还想着为自己找块遮羞布。你解释什么呀解释,你觉得解释了我就会信吗?”这是阿满第一次这样骂我爸。后来一吵架,阿满都要用“张文海,你算什么男人”作为开场白。只要这句话一出来,我们就知道,阿满对我爸张文海的申斥又要开始了。

我爸低声争辩说:“我承认那天是我错了,可除了这个,结婚这么多年,你还听说我和哪个女人怎么着了吗?你不能一棒子把我打死。”

我爸觉得自个儿挺委屈的。但阿满并不满意,她开始翻旧账。

這让我爸很是头痛,旧账一翻就没有尽头,除非换个老婆,否则永远翻不了身。

阿满说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地震时我爸出去喝酒不在家。那时候我和弟弟都很小,地震来的时候,她正在邻居家里绣花,邻居破旧房屋的顶棚落下了很多灰土,阿满扔下绣花针就往家跑,家里炕上还睡着我和弟弟。阿满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拉着我就跑出来了。寒冷的夜里,没加衣服的我们冻得瑟瑟发抖,这让阿满又气又急。

还好那只是一场级别不大的地震,除了房屋有些损坏外,村里没有任何人员伤亡。阿满说,如果那次我和弟弟任何一个有闪失,他们的婚姻也就结束了。所幸我和弟弟毫发无伤,他们的婚姻也就维持到了现在。

每次不落下的另一个重点,就是分家。当时,叔叔婶婶吵着要分家,而作为丈夫的张文海却站在他弟弟那一边。阿满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没错,每个人都想过自己的生活也没错,可是她没想到的是,两家会因为争家产打得不可开交。

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家产,就是一幢老房子,外加房屋周围的几棵枣树,即使两家平分也分不了多少。但我叔一家认为自己生的是儿子,无论如何要多分一点,否则说不过去。他们说出这个理由时我弟还没有出生,这也是阿满拼了命也要生出儿子的重要原因。

阿满生气的是,张文海没有站在她这边,而是以长兄的姿态谦让着我叔和我婶。阿满就不愿意了,这怎么还重男轻女呢?这明显就是欺负人啊,张文海你怎么还站在他们那边呢?

这事儿是个导火索,后来阿满和我爸老是因为这事儿吵架,每次吵架阿满都嚷嚷着要拿着行李走。有一次,眼看着阿满打理好箱子就要走了,我爸急了,抱着箱子里的衣服就去了外面的水池,将衣服都丢在了水里。

那件事我爸做得实在是太妙了,阿满愣了一会儿,哭了,然后在水池边洗了一下午衣服。就这样,阿满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宣告失败。

其实,阿满是个有理想的人,她曾经想做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当年如果不是遇到了当兵的张文海,她是不会待在这个远离大海的小镇上,做一个单位门市里的售货员的。

后来阿满经常叹息说,自己心性低点就好了,在老家嫁个普通的男人,过普通的生活,以后不管是不是顺畅她都不会埋怨。但命运偏让她嫁到了南方,那么雄心勃勃的一个人,却照样要过普通人的一生:嫁人,生子,忙于生活。

阿满是有理由埋怨的,从生下我的那一刻起,她就离自己预设的人生方向越来越远了。阿满不满意这样的生活,她觉得用她的大好前途换来我的出生,怎么说都不合算。为了有一个合算的人生,她就又生了一个,于是我就有了弟弟。

现在,阿满已年过半百,她经常说的话就是,她开枝散叶散出的两条命,才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收获,有了这两个孩子,不做小学老师也值当。

秋天过后,甘蔗地空旷下来。

甘蔗倒地后被拉到糖厂,变成了废弃的甘蔗渣子和甘蔗壳,只有榨出的蔗糖像蒲公英一般,甜蜜地去了四面八方。而当这一切都消停之后,就可以再待来年了。

好的东西都具有侵略性,不是入了眼,就是占了心,这些甘蔗也是。

很多时候,我都会在路边站着,看着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甘蔗“突突突”地走远,我也不知道它们最终去了哪里。比拖拉机大气沉稳的,是疾驰而过的东风大货车,绿色的漆,飞快转动的轮胎,像只巨大的甲虫飞快地向前。

那时候我经常在路边看这些大卡车驶过,有时会惊喜地大叫着追着车跑,现在的我,只会夜里偶尔回忆童年时经常看到的场景。半夜睡不着时,就索性起身到院子里坐着,又开始嚼之前没吃完的糖块。品尝着甘蔗的香气和甜蜜,感觉自己一只脚又迈入了过去的门槛。我有时也会想,那个心里藏着甜蜜的熬糖艺人,他现在在哪里呢?

多年以后,阿满已经不是江南糖厂的职工了,江南糖厂因为经营不好早就倒闭了,但地里的大片甘蔗仍在生长,收获时节,依旧有甜蜜在空气里弥漫。这些甘蔗被运送到不远的邻县去,这里的糖厂倒闭了,那里的糖厂却风生水起,有些江南糖厂的下岗职工为了生存也就奔着那甜蜜地儿去了。

江南糖厂的倒闭让我爸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一个厂子说倒就倒了。这个只懂熬糖的人哪里知道销售和制作一样重要。

人哪,忙不好,闲也不好。我爸原来在单位上班,每天累得哪儿哪儿都痛,现在躺在床上,还是浑身不舒服。阿满说这是筋长歪了,要是抓根棍子一通打,再也不嗷嗷叫了,干啥活都麻利。

我爸说,还不是你惯的,酱油瓶倒了你不是也不用我扶吗,这能怪谁。

我爸在家待了没多长时间,也被邻县糖厂聘请过去,因为有技术有能力,工资比以前高了很多。阿满没有跟过去,她要在家照顾上学的我和弟弟。

阿满脾气不太好,但还是蛮有眼光的,早些年邻居搬走的时候,她就借钱买下了人家的房屋,这样,我们就有了上下二层楼房。因为临街,阿满本来想自己开个杂货店,后来考虑到自己开店太累人,就把下面的一層改成了门面租了出去。

现在阿满生活的主业就是打牌。每次找不到她,给她打电话,电话那头都是麻将碰撞的声音和吵闹声:“啊,姑娘你回来了?我没有做饭,要不你自己在家里做点?懒得做就在楼下饭店吃点,我一会儿就回去。”

之前的江南糖厂是好大一片宽阔地,现在厂子倒了,但地不能白白闲着,有人看中了这个地方,在政府的协调下,江南糖厂变成了江南酒厂。酒厂沾了水的光,生意很是火爆。

这样红火了几年,有一天晚上,酒厂因电线老化短路引发了火灾,工人们手忙脚乱地救火。慌乱中又有人碰碎了盛酒的大缸,没了束缚的酒从缸里跑出来,满院子乱窜,浓郁的酒香瞬时弥漫在酒厂上空。

救火的人被酒熏醉了,他们的脚步踉踉跄跄,很多出来看热闹的人也被酒熏醉了,他们脸上都浮现出霞光,说话絮絮叨叨。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着,仿佛这火灾给他们带来了诸多好处。

我回家,看到阿满,就问她:“昨晚上酒厂失火你知道吗?”阿满说:“怎么不知道,一片火光把我都吓醒了!起来看了一眼,吓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那天休假在家的张文海去帮着救火,等他回家快中午了。阿满以为他是去看热闹,就取笑他:“听说酒流得到处都是,你这么嗜酒如命的人,怎么不在那里多待一会儿?”火灾的话题像个回旋镖,从我这里传给了阿满,阿满又把它镖回到张文海身上。

我爸张文海用香皂洗了洗脸,又用毛巾擦了擦,他本不想答阿满的话,可阿满一再把话题往酒上引,他就不高兴了:“最近胃不太舒服,闻不得酒味,一闻到酒味就想吐。”阿满本来笑眯眯的眼睛瞬间瞪直了:“哟,这酒罐子都泡不醉的人,怎么就闻不得酒味了?”

阿满回头看了看我,又笑个不停。

张文海懒得和阿满说话,扭头进了里屋,蒙头睡觉。阿满觉得没趣,就去外面听别人讲昨晚酒厂失火的事儿了。

但这次张文海真的是闻不得酒味了,不但闻不得酒味,连韭菜味、大葱味、大蒜味都闻不得了,一闻到就想呕吐。张文海病了,得的是癌症,先是胃癌,后来转移到了肺,等查出的時候已经是晚期了。

这离上次他和阿满拌嘴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得知我爸病情严重随时可能会死时,阿满突然感觉头上那顶遮风挡雨的伞不见了,哪怕只是一把缝缝补补的破油纸伞。一向有主张的阿满乱了分寸,她在好姐妹的家里大哭一场,然后在大家的建议下让我爸住进了医院。

家里有住院的病人,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说话不能大声,不能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做事,我和弟弟做什么都得看阿满的脸色。其实阿满根本顾不得我和弟弟,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一日三餐上,看着我爸能多吃一口,看着我爸的体力和精神都不错,她就会轻轻舒口气,但还是忧心忡忡的时候多。

有天阿满出去很久,再回来已是午饭之后。她趁着父亲沉睡的当口儿,在他的枕头下放了什么,第二天我收拾床铺的时候,看到枕头下是一张平安符。我有些泪涌,我知道阿满又去求了菩萨。

阿满年轻时是不信这些的。她说自从有了我和弟弟之后就开始信了,特别是那年我生病很久没有好,她到寺庙求了菩萨,才捡回我的一条命。阿满说,女人都是这样,当了妈之后,有了软肋,也就有了铠甲。

有一次,阿满又讲到这些的时候,我撇了撇嘴,反驳她说:“菩萨什么时候保佑我了?我的病最后还不是在医院里治好了?”

阿满瞪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不要乱讲话。”

那天阿满又训斥了我好多,说我不懂规矩,姑娘家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说我没大没小,不懂感恩。她在训斥我的时候,正好一辆大卡车从我们身边“轰隆轰隆”开过去,我还没听清阿满都说了些啥,卡车的轰隆声就把她的话给扯散了。

但阿满的确是个虔诚的人,以前她的愿望有好多,她会在菩萨面前念一长串名字,包括外公外婆,包括我爸、我和我弟弟,最后才是她自己。

阿满求的愿望也很多,平安、幸福、快乐、财富和健康她都要,甚至连雨和雪她都希望下在有用的地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希望人间风调雨顺。虽然有些贪心,但我觉得世间的妈妈大概都这样。

后来阿满的愿望慢慢就少了,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来我爸也不在了,她念的名字就只剩下我和弟弟。这时候她的愿望也就只有平安和健康了,她说钱财都是没用的东西,再多也买不来人的命。

那段时间,阿满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我爸,我们也都以为奇迹会在他身上发生,但是没有,倒是我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我爸在好转半个月之后,病情突然加重,有天傍晚,他把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包括吃下的药。已经没东西了还吐,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看着他吐出来的黑紫色的液体,我吓哭了,不知道那是血还是胆汁。

而我妈刚刚被医生偷偷喊了出去,要她去签“病危通知书”。

吐过之后,爸爸似乎舒服了一些,他躺正身体,又开始迷糊。这时候阿满回来了,她无力地斜靠在床边,沉默着不说话。

人在难过的时候,是很难开口说话的。

阿满让我回家休息,她说后期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大家得保存体力,不能全都耗在这里。她从医生那里知道,我爸所剩的时日已经不多。

回家后,我灌了一瓶冰牛奶,又开始吃椰子酥,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有时候,生活就是需要用仅有的那一二分的甜去冲淡八九分的苦,可是,并不是所有的苦都能被冲淡。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食物能给予的治愈也是有限的,那些糟糕的情绪并不能随着冰牛奶和椰子酥一起吞下去。

打开冰箱,我看到里面有一瓶西瓜酱,那是我爸住院前在家里做的,他生病后大家都在医院忙,谁也没有再打开过。就这样,它一直储藏在冰箱里。我也不敢动,不敢开,不敢尝,我怕熟悉的味道让我控制不住情绪。

这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甚至是崩溃的,身体的劳累是次要的,主要是心累。

上午,我爸病危,我在抢救室门口号啕大哭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大姐搂着我说:“妹子,别哭了,慢慢挺过去就好了。我妈大年二十九没的,现在我爸还在抢救室。你看看我,都麻木了。”

我看了她一眼,继续大哭,我没有理会她的言语,痛都是个人的,不是几句安慰话就能消除的。还好,我爸又抢救过来了。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我心里一阵难过,这个曾经在我们家一言九鼎的核心人物,骤然退化为一个无助的小孩。

为了筹钱给我爸治病,阿满迫不及待要把家里一套房卖了。阿满说,砸锅卖铁也得给张文海治病,不行咱上北京上海去治。但我爸死活不让,他说,你们谁要敢卖房子我现在就跳楼。他说首先他的病不是有钱就可以治好的,这一点他很明白;其次,他觉得这种病一般到最后都会落个鸡飞蛋打,人没了钱也没了,他不愿意这样,儿女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爸觉得保守治疗就很好,他说他会努力和病魔做斗争。阿满争不过我爸,最终还是无奈地妥协了。

阿满和张文海最后一次争吵是在他住院时。那时我爸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那天,他看到阿满压在枕头下的平安符,就发起火来:“弄这种东西做什么?有什么保佑不保佑的,哪一年不是这样,祭祖时该烧纸烧纸,该念叨念叨,我不还是生了这个病!”

阿满低着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天,我爸说完就后悔了,阿满什么心思他怎么能不知道?他摸了一下阿满的肩说:“我天生就这脾气,你别生我的气了。”阿满的泪就扑簌扑簌掉下来。

其实,大多数时间里我爸都是积极乐观的。每次我们去看他,他都乐呵呵的,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只是阿满告诉我们,他背痛得已经无法躺卧。

之前,医生也找过我们家属,说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衰竭,有一只肺被癌细胞蚕食殆尽,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谈笑风生。

是的,在医院里医生都很喜欢他,遇到患癌的病人情绪绝望,就让他们找我爸爸聊天,讓爸爸开导他们。爸爸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情,大概这让他觉得自己活着依然有价值。他需要这种被需要的价值。

医院下过两次病危通知书后,阿满暗中和我商量,要去给爸爸看墓园,一是想提前做个准备,再就是想借此冲冲喜。

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的是一个很大的墓园。以前不了解,去了才知道,那些墓地不是按墓碑卖的,而是像房子一样按平方米卖的,基本是八平方米算一块墓地,当然,也有更大的。我们在了解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买了三十二平方米。后面十六平方米是墓碑墓地,前面十六平方米弄了个很温馨的小花园。而他们隔壁那个三十二平方米的,和它建得一模一样,听墓地中介说,这两家是好朋友,死后也要两家在一起。

墓地中介说,前天还有一个老太太过来,看着地界不错,就定了自己和自己家先生的,甚至连儿子儿媳妇的墓地也定了。

我看了我妈一眼,好奇地问了一下价格。

中介说:“15万元起。”

我吃了一惊,说:“这也太贵了吧,这么小的一块地值这么多钱?”

中介说:“我们这里名人多,你看左前方那个,是个有名的画家,生前要买他的画的人排长队。”

我说:“我也不指望我爸在这里给我们搞社交啊,再多的名人跟我们也没有关系啊。”

中介说:“我们这里服务好。”

我妈不满地说:“你们有什么好的服务项目?时不时地挖起来翻个身,还是能替我们上供上香?”

中介说:“我们这里安静。”

我说:“也没人希望在这里跳广场舞啊。”

中介心里一定在嘲笑我们母女俩,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说:“我们这里环境好,有山有水,你看咱这墓园,后面是山,前面紧挨着就是湖,风景多好。”

我妈故作惊讶地说:“之前这里不是个水库吗?什么时候被你们改成湖了?”

中介低头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我感到心酸,活着的人还没有死人住得好,我们小区里别说湖了,连条小溪流都没有,风景也没有这里好,空气也没有这里的新鲜,也没这里安静。

我和我妈对视一眼。没有钱,连墓园都不能按自己的愿望去选。

长大后,我知道阿满一直怀疑我爸与卖肉的董红果有关系。阿满觉得他当年摸的一定是董红果的屁股。

那时候董红果在糖厂仓库做保管员,人长得漂亮,又会打扮,很招人喜欢。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将一箱箱包装好的蔗糖清点清楚,看着工人们将蔗糖搬上车,再一车车拉走。每当街道上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董红果将仓库的门锁好,骑上她的凤凰牌自行车,她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阿满不喜欢董红果,江南糖厂的女人都不喜欢她,她们都觉得董红果摇曳生姿,眼睛里有光,这种女人最会勾男人的魂。而让阿满恼火的是,董红果每次看见我爸都格外殷勤。阿满总是担心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糖厂门市不忙的时候,阿满经常会借去上厕所的机会,拐到仓库那里看看,要是哪天她碰见张文海正在仓库门口指挥装货,回到家后暴风雨是少不了的。

江南糖厂最红火的那几年,在厂子旁边盖了一座酒店,长相漂亮的董红果就调到那里做了服务员。很多职工家属没少在后面嘀咕,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做仓库保管员还是一份正经工作,一提到酒店服务员怎么就那么别扭呢。但她们做不了别的,只能将自己的男人看紧。

听人说得多了,我对这个叫董红果的女人就很好奇,有一次我专门去菜市场看她。

江南糖厂破败以后,旁边的酒店也跟着撤了,有人承包了酒店,那些老员工也都被辞了,包括董红果。但董红果这个人,拿得起也能放得下,退下来后,她在家闲了一年,后来就支起了一个摊,卖肉。据说现在生意挺火。

我早些年就听人说,董红果不是一般女人,除了长得漂亮,情商也高,她的嘴巴就是一把熨斗,把街坊们的心都熨得平平展展、舒舒泰泰。好嘴能养活全家,这是有道理的。因着一张嘴,董红果的生意比任何人都要红火。

我远远地看着董红果在那里卖肉,觉得她脸上的脂粉能有两斤重。

董红果一边给肉过秤,一边和买肉的人说话,那熨帖的话入心入耳,人们根本就不太在意董红果是不是在秤上做了手脚。说话的当口,肉称好了,也包好了。

我在一边看得惊叹:“董红果两片薄薄的嘴唇,果然能养活好几口人。”

阿满如果知道我去看过董红果,一定会大发雷霆。她不喜欢我离董红果太近,她说董红果不是个正经女人,街上的人都知道。董红果正经不正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董红果做人的确精明,去她家买肉,她总会短斤少两。

董红果是结过婚的,和丈夫没过几年就离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好在两人也没有孩子,现在董红果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家人曾劝她再找个男人嫁了。董红果说她不想结婚。

家人说:“不想结婚?那你老了生病了怎么办?”

董红果说:“怎么?男人还能当药引子?生病了还得让他们治?我一个人多安闲啊,自己挣钱自己花,也不看别人脸色。”

董红果倒是想得明白。但石马街的邻居们都希望她有个家庭。其中原因嘛,不言自明。阿满自然是看不起董红果的,总觉得董红果再努力也掩盖不了她年轻时候做下的荒唐事。

我爸生病后曾问阿满:“这一辈子和我在一起有没有后悔过?”

阿满说:“人这一辈子,所有的路都是摸着黑走的,谁知道哪天会摊上什么事儿?如果当初知道你会生这样的病,我怎么也不会嫁给你。但既然嫁给了你,也就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我爸落泪了,在他看来,阿满那一句句不中听的话,其实都是蹩脚的爱意流露,每个字里都是情意绵绵。

“我想和你说,当年那人真的不是董红果……”我爸想在临走时说出他的心事。

“我知道不是她……但你不要提那个小妖精的名字。”阿满狠狠地说,“镇上的女人没有谁喜欢那个小妖精的,除了你们这些臭男人。”

趁着我爸睡着的空儿,我和阿满到院子里走走。那一天,她突然和我说:“你知道吗?因为你爸,我差一点失去了自己的乳房。”

阿满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阿满在喂我弟弟的哺乳期结束后不久,发现自己乳房有肿块,而且肿块生长迅速。她和我爸爸说了情况,我爸说可不敢拖延,就带着她去看了医生。当时的医疗技术没有现在那么发达,医生仅凭经验诊断乳房有病变,并建议全切。当时除了阿满自己,所有家人都同意了,包括我爸。

我爸在我妈病床前对医生说:“保命总比乳房重要。”他没有看到我妈正死死地盯着他。

手术前,阿满拒绝被麻醉,她说除非医生做保乳手术她才同意麻醉,即使真的是恶性的,她自己承担最坏的结果。因为病人的坚持,医生也只能进行保守治疗,病理结果当然是良性的。阿满保住了乳房,也保住了自己正常的人生。

但从那开始,她就开始痛恨我爸了,两个人之间开始矛盾不断,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会上纲上线。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那么冷血,他不知道乳房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听完阿满讲的这些,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假如那次手术阿满切除了一侧的乳房,那么三十年来,阿满是不是要一直活在自卑当中?而我爸会不会也早已弃她而去?

我问阿满:“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阿满说:“你姥姥活得都比谁都明白,她早就说过,生活的苦拿出来说给人听,不是多了一份安慰,而是多了一些是非。毕竟啊,听故事的人多,懂故事的人少,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再说了,这事多提一次,就会让你爸多愧疚一次,图啥?”

我问:“那你为什么总提分家的事儿?”

阿满说:“提这事儿伤不了他的自尊。长兄为父,让着弟弟也是应该的。平时,我也只能拿这事儿发泄我对他的不满。”

我問她:“那你还恨我爸吗?”

阿满垮着眉毛说:“夫妻之间哪有什么恨不恨的啊,不就是受了点委屈吗?可人这一辈子,谁不是得受着委屈长大,有几个人一帆风顺把日子过完了?我委屈也是替你爸委屈,好不容易盼着你们都长大了,想着能和你爸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了,谁能想到他又摊上了这病。”

我看着阿满却不知说什么好。

阿满看着远处,说:“人生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哪一个人不是摸着石头过河?人这一生,需要走的弯路一步都少不了,那些沟坎不经过,人生怎么完成?”

我用崇拜的目光看着阿满,我从来不知道阿满对人生有这么深的领悟。

我喜欢听阿满这样说话,每当这时候,我就觉得她特飒。是啊,既然命运如此魔幻,我们又跟它较什么劲呢?

“别拧巴了,我们各领命运的金砖和瓦片,好坏各自承担。”这是一句经典名言,可好多人纠结在里面:凭什么你是金砖,我是瓦片?

“我也知道那人不是董红果,你爸怎么会喜欢董红果那种女人?我也知道,他那天就是喝多了。”阿满说。我知道她是接着上午病房里的话题。

阿满抬头看着天空:“那段时间,方圆几十里的空气中,飘的都是蔗糖的味道,是那种若隐若现的一丝丝甜,总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去捕捉的那种稍纵即逝的甜。这样的甜在空气里越聚越多,他就在那些糖分的熏陶中失去了头脑。加上每一寸空气里都夹杂着烂菠萝皮烂香蕉皮烂西瓜皮的腐味,他就更没有了理智。”

阿满说:“在那些糖分的熏陶中人人都会失去理智的。那一年我来这里实习,如果不是被空气里那些饱满的糖分熏陶,怎么会嫁给你爸?怎么会鬼迷心窍地留在这里?”

我问阿满:“你后悔嫁给我爸吗?”

阿满说:“我也不是后悔嫁给你爸,就是有时候想想,觉得心里挺苦的,不知道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个啥。我和你爸吵架,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觉得自己吃了那么多的苦,却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

我惆怅地看着阿满,遗憾地说:“唉,心里全是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填满啊?”

阿满说:“你错了,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丝丝甜就能填满。”

父母是挡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墙,父母在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父母不在了,我们就要直面死亡,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自己了。

亲戚们对我和弟弟说:“给你爸爸磕个头吧,你爸爸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我磕了头,但不是为了让爸爸保佑我,我和爸爸说,你在那里好好的,自己照顾好自己啊。所有的亲人都是地上一个一个送,天上一个一个接,没关系的,爸爸,我们最后还会见面,还是一家人。

我告诉爸爸我的遗憾,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给你买过鲜花,现在你却被鲜花环绕……

阿满一直哭着说:“我还没有准备好,他怎么就走了。”

我想没有人能准备好,包括我和弟弟,甚至爸爸自己,我想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早吧。

之前医生跟我说我爸只能撑过几个月。那时我还抱着怀疑的态度,因为不是有很多病人都熬过了他们预测的期限吗?但我疏忽了,因为我们都不是幸运到能中大奖的那种人,我爸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我爸刚去世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睡很多觉,我希望能在梦中见到他。但是我一次都没有梦到爸爸,一个悲伤的梦都没有。我安慰自己,一定是爸爸刚到那个世界,还没有安顿好,我可以再等等。

我是在我爸过世后,才试着去理解他的,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很多地方像他。赤诚、冲动、暴脾气,对生活琐屑不甚经心,但该担的责任也绝不推卸。

他理所当然地要求妻子为他准备好一日三餐,但对我这个女儿却连端汤切菜都怕烫着伤着,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我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

记得结婚前夕,母亲以略带歉意的口吻对我先生说:“她不会烧饭哦,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做。”

“我也不是要找保姆。”先生也说了很让人感动的话。

我爸临终之前谈到了自己的墓地,原来他一直都很清醒。他说:“我看到你们放在手提包里的墓地宣传单了,你俩千瞒万瞒,还是疏漏了。”

我和阿满有些吃惊,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我爸会翻手提包呢?但我爸却一脸轻松地说:“我走之后,别把我埋到墓园去,有钱也不去,这世上的人都喜欢攀比,去了那里还不是一样?要埋就把我埋在甘蔗地里,骨灰随便撒下就可以,那里有我认识的老邻居、老同事,聊天喝酒都方便。你们想起来就去看我一下,想不起来我也不会埋怨。”

快到人生的终点了,我爸还是喜欢开玩笑,我把头埋在他胳膊上哭了起来,阿满扭头去了走廊那头。我爸火化的前一天晚上,阿满一定要坚持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我听她低声说:“张文海,你放心,我死之后和你埋在一起。”这火烫的话语之前她从来不会说。

我爸去世之后,阿满一直都处于丢三落四的状态中。要不就是把东西落在出租车上,要不就是把钥匙落在了家里,要不就是从这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却不知道要去拿什么。我爸去世后,我成长起来了,我弟弟也是。我们知道,作为阿满开枝散叶生出的两个孩子,到了该反哺的时候了。

我爸去世的头一年里,阿满总是背着我们偷偷抹眼泪。被我爸宠爱了这么多年,一下子没人宠了,她处在失重中了。

这一年当中,我和弟弟都试图劝说阿满旅游疗伤。阿满拒绝了,她说,你爸没有享受到的生活,我怎么能一个人去享受?她也拒绝我们买给她的任何美食,她说,你爸没有吃到的东西,我怎么能一个人吃?

兩年后,在我和弟弟的劝说下,阿满终于同意和我一起去三亚旅游了。

阿满七十岁了,终于实现了坐飞机去看海的愿望。去旅游的愿望我爸在世时也跟她说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实现,现在由我们来完成它。这是我和弟弟送给阿满的七十岁生日礼物,她同意了。

我帮阿满检查行李的时候,看见阿满偷偷将我爸的照片放进了背包里。她是想带着我爸去坐飞机,去看海。我默默地拉起背包拉链,装作没有看见。这样也好,也许这样,她会觉得我爸并没有离开。

多年后,我发现,我渐渐活成了阿满的样子。

小时候,我不喜欢阿满一有事儿就吼,觉得她不是一个好妈妈,但如今我却越来越像她,如今我才明白,是生活的一地鸡毛让她不能好好地做一个温柔的女人。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见菩萨就拜,我念的名字也很长。

慈眉善目的菩萨,好像注视着眼前的我,又好像是看着我身后无限的远方。

下过一场大雪之后,春天就来了。天气回暖后,黄昏也变得明亮了,吹过脸颊的风让人有醉醺醺的感觉,我们都感受到了天气的变化,我们都喜欢这样的春天。

今年清明节,我们一起来弟弟家吃饭。

自从我妈跟着弟弟住了两年以后,我们大家庭的格局就发生了变化,我作为曾经的“行政中心主任”被革职了,是的,父母在哪里,哪里才是行政中心。

我弟没结婚羽翼未丰之前,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以我这个老大为核心的,如今他结婚了,也担起了一个家庭的责任。这让阿满很是欣慰,我也觉得可以卸下身上的担子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那就往光亮处再靠近一些。

爸爸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的每一个清明,我们都用平静祥和的心来怀念他,爸爸生前喜欢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欢声笑语,现在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我渐渐习惯了他活在我心里的状态。但是有时也会特别想他,想到再也看不到他那最让我迷恋的笑容,就会难过得流眼泪。

那段时间春雨绵绵,一场场春雨换来的是半院子的青苔,而远方,燕子稠密,正细细地缝补着遥远的天空。有一天,我给阿满打电话,说要回去看她。电话那头,阿满正在跟老姐妹们逛街,一片欢声笑语。

那天是爸爸十周年祭日,但听到阿满爽快响亮的声音,我还是有了莫名的欣慰和释然。我明白了一条道理,原来创痛后遗症的意思就是,你可能真的不记得经受了重大打击的那一天究竟是几月几号。

还有,生活的必然性在于,别人有别人的陈疾,我有我的新愁,无论我们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都会被时间的浪彻底打翻。

爸爸,我们都很想念你。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希望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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