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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据

2023-11-20柏祥伟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馍馍小暑白露

柏祥伟

刘三伏正在灶台前烧火做早饭。孙二虎扒着墙头对刘三伏喊:“快去打麦场开会,给吃猪肉炖白菜,白面馍馍能管饱。”

刘三伏咧嘴说:“能有这样的好事?”

孙二虎岔开手指,做了个爬行龟的手势:“骗你是这个。”

刘三伏扭头朝屋里看了看,老娘还没起床。便灭了灶膛里的柴火,蹑手蹑脚出了大门,跟着孙二虎去了村西头的打麦场。

这两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男人,循着馍馍的香气走到打麦场里。打麦场西边临时搭起的两个灶台,泥巴还未干,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火苗舔着锅沿,发出咝咝的响声。

打麦场东边蹲着一片穿着黑棉衣的人,仔细看,村里的男人都来了。孙二虎袖手弯腰,嬉笑着给他们打招呼:“开会还管饭,真香!”

刘三伏屈膝蹲在人群里,不安地挪动着脚跟。少顷,便有人喊:“来,大伙鼓掌,欢迎杜队长讲话。”

蹲着的人群探头吞咽着唾沫,迟疑了片刻,才响起稀疏的拍掌声。刘三伏抬脸看,从人群中间站起来的那个男人,身穿一身青灰色的棉衣,头戴一顶圆棉帽,黑眉大嘴,眼珠儿瞪得溜圆。他嘿嘿笑了两声,蹲着的人群便跟着笑出声来。

“老少爷们,左邻右舍,天儿这么冷,该来的都来了,大伙都认识俺,军人有要求,我就不按照村礼相称了。您可以直接叫我杜家老二,今天请各位过来开会,主要目的就是宣传咱们共产党的抗日政策……”

孙二虎抽着鼻子说:“这不是咱村前街的杜立秋吗?”

刘三伏低声说:“可不,你看他的样子,像个官呢。”

杜立秋嘶哑的声音随风回荡:“国破山河在,位卑未敢忘忧国,日本人在咱们国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咱们身为中国人,就应该放下锄头拿起武器,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

孙二虎拿胳膊肘捣刘三伏:“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刘三伏没动弹,却听得孙二虎站起身,冲杜立秋喊:“立秋,那行,咱先填饱肚子再说!”

杜立秋叫声好,鼓掌欢迎!孙二虎从刘三伏身旁迈过去,走到西边的灶台前,抓起两个热馍馍,对着灶台前掌勺的人大声说:“多给我来块肥肉片子,拣厚实的!”

东边蹲着的人群一阵躁动,响起了一片吞咽唾沫的声音。刘三伏探头看着孙二虎,他的腮帮子被馍馍撑起来,肥肉片子在他嘴里呱唧作响,他伸着脖子吞咽,眼泪也从眼窝里撑出来了。冒着热气的馍馍烫得他龇牙咧嘴,他边吞边嚷:“吃饱再说,管他呢!”

看著孙二虎放肆的吃相,刘三伏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迈腿刚要奔到西边的灶台前吃馍馍,却听到老娘的喊声随风炸响在耳边:“三伏,滚回家去!”

人群都探头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六十多岁的老娘袖手站在打麦场上的风口处,寒风吹着她的满头白发,她的喊声像被寒风卷起的浓烟,呛得打麦场上的人都缩起脑袋不吱声。

刘三伏扭头怔怔地看老娘,挣着脖子喊:“娘,你别管。”

老娘伸出手指头戳着刘三伏:“回家,不然我这就死给你看!”

刘三伏摇头跺脚,恶狠狠地唉了一声,扭脸对杜立秋说:“表侄哎,这白面馍馍俺吃不成了!”

杜立秋盯着刘三伏,揉着鼻子没吱声。刘三伏挪了挪脚,又斜剜了一眼吃得满嘴流油的孙二虎,闷声说:“子曰:父母在,不远游。”

杜立秋不耐烦般地朝刘三伏挥挥手,接着又昂头对人群说:“来,咱们接着开会。”

蹲着的人群里顿时躁动不安起来,大伙儿抱着头,唉声叹气。

刘三伏走出打麦场。一阵寒风刮过来,杜立秋的喊声也跟着钻进耳朵里:“老少爷们,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来来,赶紧挪到西边来,猪肉炖白菜喷香呢,白面馍馍可劲吃……”

老娘扭头又朝打麦场上瞪了一眼,拽着刘三伏的棉袄袖子说:“傻儿哎,你以为老杜家的白面馍馍那么好吃吗?当兵打仗,那可是要掉脑袋啊。”

刘三伏说:“我本来也没想当兵,只想趁热闹吃馍馍。”

前一阵子,刘三伏曾经和杜立秋在村街上碰过面。那天一早,刘三伏扛着锄头去村南刨地。他刚走到前街的老槐树旁,便看见有人扛着自行车从墙角里闪出来。自行车上叮当作响,后座上还捆着一个鼓鼓的布袋。那人被自行车压得歪着头,摇晃着身子显得很吃力。

刘三伏觉得奇怪:这是谁?有自行车不骑,却还要把自行车扛在肩上走。待他走过去,偏头看清是杜家老二杜立秋,便说:“立秋,你不骑驴反倒让驴骑,自己找罪受,难不成是脑袋让驴给踢了?”

杜立秋只得把自行车放在地上,摸着头皮嘿嘿笑:“表叔,不瞒你说,咱队伍有纪律,出行要严密。日本人狡猾着呢,我担心他们沿着车辙一路追寻,惹火烧身可不好。”

杜立秋生怕刘三伏不相信,推着自行车朝前走了几步,指着土街上显出的车辙说:“看看,这车辙多清楚,顺藤摸瓜就是这个道理。”杜立秋说着,踮起脚尖碾没了车辙,又对刘三伏说:“我扛着自行车出了村,蹚过泗河再骑车,这样就没事了。”

刘三伏怔了怔:“立秋,你大胆骑车走,我回家拿扫帚,一路沿着你的车辙扫干净。”

杜立秋说:“表叔,耽误你干农活,这可不合适。”

刘三伏说:“谁让你喊我表叔呢,长辈爱惜晚辈,这事我愿意,你放心骑车奔前程去吧。”

杜立秋面露感动,对刘三伏说:“表叔,我知道你爱看书,过几天我再回来,给你捎几本书看看。”

刘三伏追着问:“什么书?”

杜立秋骗腿上车,又扭头说:“《国家与革命》《共产党宣言》,多着呢,一大摞呢。”

刘三伏当时没听清这两本书的书名。此时从打麦场回来的路上,刘三伏才隐约明白杜立秋要送他的是什么书。

刘三伏的祖上出过秀才,祖辈都是识文断字的人。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当年家境也算过得去,只是一代不如一代,从骆驼瘦成了马。到了刘三伏的爹这辈上,刘家就落魄成了一只到处觅食的瘦毛鸡。刘三伏的爹依凭念过几本书,在十里八乡给富足人家的孩子教书识字,忙里偷空赶集摆摊,情真意切地给别人写书信,义愤填膺地写诉讼状纸,摇头晃脑地写喜帖或悼文。以字糊口度日,刘三伏的爹乐此不疲。

他爹得病的时候,只留下了三分兔子不拉屎的丘陵薄田,还有几本散发着霉气的四书五经。刘三伏秉承了他爹的生存理念,把那古书背得滚瓜烂熟,俨然深谙其道的样子。种豆南山下,东篱采菊花。即使世道乱得鸡飞狗跳,他只想晴天耕地,雨天读书,别无所念。

只可惜人逢乱世,读书不当饭吃。刘三伏和老娘依靠三分薄田熬日子,地瓜煎饼吃得冒酸水,能活命就不错。此时想想打麦场上的白面馍馍,再加上猪肉炖白菜,刘三伏忍不住就要流口水。

老杜家蒸的白面馍馍,十里八乡都有名。筋道,面味足。馍馍撕着吃,一层又一层,层出不穷,白薄如纸,扯开了能抻一丈长,人称千层馍。

据说清朝乾隆年间,杜立秋的祖上背着一筐馍馍去三十里外的曲阜城叫卖。正在沿街吆喝之际,孔圣人府上的管家吃了一个馍馍,大呼真乃世间美味也,朝廷里的馍馍也没这么好吃。

此后,杜家成了孔府供送馍馍的专业户。因为杜家的馍馍有千层,就像孔圣人的后代称为衍圣公,杜家历代一家之主,姓名字辈被外人忽略不提,只习惯沿袭称呼:杜千层。

到了杜立秋这一辈人上,杜家三个儿子生龙活虎,按照长幼次序,分别名唤立春、立秋和立夏。杜千层的老婆病死,杜千层没再续弦,把三个儿子送到曲阜学堂读书。

日本人占领鲁南地区之后,兵荒马乱的日子,孔圣人门上被国民政府取消了衍圣公府的世袭待遇。虎落平阳的日子也不好过,孔府关了门求安稳。杜家也不再给府上送馍馍。

杜千层审时度势,彼时国民上下,举全国之力抗击日本人,拉锯战的年月,又有土匪江湖门派满地跑,天下形势不明朗。杜千层眨巴眼皮问三个儿子:“你们兄弟三个谁想在家蒸馍馍?”

兄弟三人都摇头。

杜千层拍着大腿说:“馍馍再大也出了不笼!蒸馍馍伺候别人的命。看人家衍圣公,圣贤世家,飞黄腾达,还不是沾了祖上孔圣人的光?”

不出半年,兄弟三人从曲阜学堂毕业,便先后离开了家。

树有分杈,人各有志。

杜家老大杜立春投奔国民政府去做事,老二杜立秋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老三杜立夏去了县里日本人的保安团。

曾有人以羡慕的语气对杜千层说:“您家三个儿子能文能武,真是有出息。”

杜千层仰着脸看天,貌似怅然,语气却沾沾自喜:“风云变幻,咱也看不准哪块云彩能下雨啊。”

杜立秋参加共产党的游击队,其实是受了曲阜学堂几个同学的影响。日本人占领县城以后,有几个同学情绪激昂,在学校里印刷宣传材料,鼓动学生闹罢课,抗议国民政府不作为。学校领导看不惯,便把他们开除了。这几个学生来找杜立秋,借口来吃千层馍馍,偷着给杜立秋带来一些书报看。杜立秋挑灯夜读,越看越激动,心里好像燃起一团火,觉得有了毕生要去的方向。他和几个同学商量,弃笔从戎,只有依靠组织才能救国救民。

那年冬天里,杜立秋几个人去曲阜城东一家大户人家宣传抗日救国。那家主人是个老顽固,不耐烦这些毛头孩子讲道理,挥手撵他们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又说,“满族人执政大清几百年,朝代更替,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咱老百姓关门过日子,爱谁谁。”杜立秋听着很失望,一气之下,从这大户人家抢走几条看家护院的长杆枪,连夜去北山里投奔了组织。

杜立秋投奔组织以后,跟着一群人打游击,却一直没走远,就在附近的山沟里转悠。日本人狗撵兔子似的整天追着他们打。游击队居无定所,经常昼伏夜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杜立秋带着一帮穷苦兄弟们,穿着破烂,食不果腹,趴在山沟里饿得头晕眼花,只得自己想办法填肚皮。

杜立秋半夜里踅回杜家庄,找杜千层借粮食:“老爹,咱是爱国人士,现在支持共产党,功德无量,等赶走日本人,加倍偿还咱家的粮食。”

杜千层看着焦头烂额的二儿子,当然心疼,便让杜立秋推走了二百斤高粱。不到一个月,杜立秋又趁半夜骑着一辆自行车回家。杜千层打量着自行车,又看他穿着破烂的衣服,怎么都觉得别扭。

“立秋,混上自行车了?”

“这是咱打了胜仗,从日本人手里抢的。”

杜千层皱着眉头不再吱声。杜立秋却追着老爹说粮食吃光了,还有被打断腿的战友,需要小米和鸡蛋补养身子。

杜千层一听,杜立秋这事业分明成了要饭的叫花子,看来一时半会儿填不满这无底洞,便声明不再借粮食。杜立秋又说了些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之类的话。杜千层听着就烦了:“儿哎,我看你是魔怔了,哪个像你挣前程,还要从家里倒贴粮食?”

杜立秋摊开手掌:“我给您打借条。有凭有据,来日偿还。”

杜千层不吱声,从嘴里拔下烟锅摔在椅子腿上,磕出一串火星来,抹着嘴巴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有本事使去,咱家就这点老底,我不能随着你折腾。”

杜立秋振振有词:“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刘三伏的老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扰乱杜立秋在打麦场开会,蛮横地把刘三伏喊回家,还是依仗着杜姓本家的身份。

老娘也杜姓,娘家就在本村里。論辈分杜立秋喊她姑奶奶。娘家辈分高,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祖辈日子过得穷,娶亲成家晚,繁衍生息也就跟着差了好几辈人。但在村里杜姓人面前,老娘经常理直气壮地说:“一笔写不出两杜。怎么说,姓杜的都是一家子。”

从打麦场回到家里,刘三伏对老娘说:“人家都说吃龙肉包子好吃,估计那是骗人的。”老娘没吱声,刘三伏又说:“俺祖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估计也是骗人的。”

老娘哼了一声说:“这话没说,你爹死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文章误我!”

刘三伏叹了一口气,没再接老娘的话,嘴里却不自觉地念叨着:“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

老娘瞪刘三伏:“你魔魔怔怔地念叨什么?”

刘三伏说:“安贫乐道。孔圣人说过,吃着粗饭喝着白水,曲着胳膊当枕头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老娘掀开灶台上的铁锅,摸出一块地瓜递给刘三伏。地瓜已经凉透了,握着就像一块湿泥巴。刘三伏剥着地瓜皮,听着肚子里饿虫咕咕叫,却也吃得香甜。

老娘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咱老刘家祖辈上,都是从土里刨食活命的人,舞刀弄枪从来没有过,没那当兵打仗的本事,你还是老实扛着锄头种地就行了。”

老娘这么一说,刘三伏也红了眼圈。他对娘说:“孝,无违也。娘,我听您的。”

刘三伏正和老娘说着话,忽然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从村西头方向传过来。老娘颤声说:“这不又打枪了,估计是打麦场上的人散了。”

刘三伏浑身一哆嗦:“这又是谁打谁?听说杜立秋的游击队在南山里挨饿受罪,今天他从哪里弄的白面蒸馍馍?”

老娘说:“明摆着呗,羊毛出在羊身上,蒸馍馍是他老杜家的祖传手艺。”

刘三伏说:“咱管好自己就行了。”

刘三伏把半块地瓜塞进嘴里,扭身去关大门,却听得墙外一阵脚步声奔过来。刘三伏扳着门板探头朝外看。四五个人已经奔到大门口,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衣白裤,开襟的黑衣来回摆动着,像被雨打湿的黑蝴蝶。为首的那个气势昂扬,戴着宽边黑帽,鼻梁上架着墨镜,脚蹬呢绒布鞋,正是杜立秋的三弟杜立夏。

日本人占领县城后,大张旗鼓招募有志之士。杜立夏精于算計,掐指估摸未来前程,深信良禽择木而栖,观看如今形势,就像清兵入关,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趁早攀上这个高枝,才是顺风顺水的坦途大道。

杜立夏去保安团做事以后,急于干出一番名堂来,依仗着日本军的势力,跟着保安团横行城乡,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村里人看见杜立夏,就跟猫见了老鼠一样赶紧躲起来。

刘三伏缩了缩脖子,眼睁睁地看着杜立夏奔到跟前,只得对杜立夏挤出一脸笑。杜立夏的瘦脸晃到刘三伏跟前,刘三伏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大蒜味儿。

老娘听到了动静,也跟着走出来,看见杜立夏,老娘把刘三伏朝身后拽,迎头喊了声:“三孙子,你哪天回家来了?”

杜立夏揉了揉鼻子,闷声喊了一句姑奶奶,才高声说:“刚才共产党的游击队在打麦场上妖言惑众,听见枪响没?咱保安团一来,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没待刘三伏和老娘搭话,杜立夏双手插在裤腰里,仰脸说:“三伏,上午你也去打麦场听会了?”

刘三伏刚想点头,觉得后腰被娘拽了一把,老娘探身对杜立夏说:“三伏就是嘴馋,想着去打麦场吃馍馍,让我拽回来了。”

杜立夏哧哼着鼻孔,叉腰岔腿对刘三伏说:“可别被老二那张嘴给糊弄了,他那帮泥腿子,满嘴跑火车,穷得快饿死了,哪里会有白面馍馍吃。”

刘三伏摸摸头皮,指着隔壁说:“孙二虎拉着我去的,就是想吃几个馍馍呢。”

杜立夏哼声说:“咱亲戚里道的,没外人,三伏你要是想吃白面馍馍跟我着干,我保证你每天吃三顿,大碗肉菜吃得你想吐。”

刘三伏摇头说:“舞刀弄枪俺不会,俺在家里安心种地就行。”

杜立夏打量着刘三伏:“这样吧,你先练练胆子,我给你几个暖壶胆,你明天去南山沟那几个村子,找着游击队藏身的地方,把暖壶胆摔在地上,等回来我给你一筐白馍馍。”

老娘愣怔着问:“暖壶胆?这么稀罕的物件,还要跑恁远摔碎了,可不是败坏东西吗?”

杜立夏呵呵两声:“暖壶胆不是发亮吗?摔碎了才反光呢!太阳一照,皇军的飞机在天上看见目标,才好朝游击队扔炸弹!”

老娘浑身一哆嗦,寒着脸摆手说:“要人命啊,丧良心的事俺不做。”

杜立夏沉下脸,手指头戳着刘三伏的鼻子:“三伏,把你当客待,你可别偏往驴棚里钻。”

刘三伏涨红了脸,粗着嗓门喊一句:“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杜立夏勃然变色,甩手从裤腰里掏出一把匣子枪,顶着刘三伏的脑门说:“白面馍馍你不吃,那你尝尝这别腿的烧鸡香不香!”

杜立夏冲着随行的那几个黑衣男人嚷:“绳子呢?把刘三伏绑了,回去仔细审审,他跟共产党是怎么私通的!”

刘三伏抱头辩解:“俺从来没给共产党搭过话。”

杜立夏瞪眼说:“村里早就有人举报你,立秋骑着自行车回家借粮食,你跟在他后边,屁颠屁颠地打扫车辙!”

刘三伏打了个哆嗦,那几个黑衣男人从腰间解开一团绳子,套在刘三伏的脖子上。老娘扯着嗓门喊救命,墙头上的几只麻雀吓得飞走了。

刘三伏被杜立夏绑走以后,老娘哭丧着脸奔到杜千层家里。

杜千层正在堂屋里吃饭。他攥着一个胳膊长的煎饼,煎饼里卷着一棵手指头粗的大葱。

杜千层吃一口煎饼,快要咬着大葱的时候,便把大葱往后抽一抽,接着再咬煎饼。煎饼吃完,一根大葱完好无损。按照杜千层的说法,吃煎饼就大葱,就图闻着大葱味儿好下饭。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过日子就得这么节省着,不然金山银山也给吃空了。

刘三伏的老娘趔趄着进屋,杜千层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老娘就朝杜千层说:“一笔写不出两杜,大侄子,老姑来给你磕个头。”

杜千层惊得嘴巴合不上,煎饼渣儿从嘴巴里掉出来:“老姑,瞧你这话说的,老天爷这就打雷劈我啊。”

老娘扑通跪下,杜千层弯腰伸手拉扯她,老娘趴在地上不起来,嗷嗷两声就哭了。

“大侄子,老刘家就三伏这根苗啊。”

“老姑,你起来说话行不行。”

“俺就跪这里,把头磕烂也不起来。”

“怎么了?嗯,到底怎么了?”

“恁家老三把俺三伏绑到县城了!”

“这个老三,丧良心!”

三天以后,杜千层解救了刘三伏。

杜立夏跟他老爹谈条件,抓人容易放人难。把刘三伏抓到县里参加青年训导会,这是皇军组织的统一计划,目的是强化地方治安。刘三伏的名字已经注在了花名册上,放人他不敢。杜千层听了,只能动之以情:“刘三伏是刘家的独子,你跟皇军说,老辈人有规定,独子不抽兵。”又跟杜立夏讲理:“一笔写不出两杜,怎么说都是血缘关系。再者你们兄弟三个识字那会儿,还是刘三伏的爹手把手教会了你们拿毛笔,多少也有点师生情谊。”

杜立夏说:“其实我也是用心良苦。三伏识文断字,与其被共产党糊弄了去当兵受罪,不如在县城里给皇军做事,亲戚里道的,往后我发达了,到时我吃肉,总不能让刘三伏喝汤。”

杜千层说:“强扭的瓜不甜,低头不见抬头见。抓了刘三伏,你老爹这张老脸怎么在村里见人呢?”

这事僵持了三天。杜立夏托人疏通关系,然后传过话来,刘三伏可以放回去,但是要给保安团送五百斤小麦,不然没法给皇军交代。杜千层听了,二话没说,立马装了五百斤小麦,使人赶了毛驴车送到县城里。

刘三伏回来当天,就跟着老娘去了杜千层家。堂屋墙上挂着杜千层祖辈人的画像,老娘指着画像说:“三伏,真心诚意的,给恁姥娘门上列祖列宗磕三个响头。”

杜千层拦着不让刘三伏下跪。

老娘说:“磕头是磕头,五百斤小麦照样还。”

杜千层摆手:“小麦不值钱,人情值钱。”

老娘说:“人脸值钱。”

杜千层抹着嘴巴说:“随后说,随后说。”

老娘涨红着脸说:“砸锅卖铁也得还给你,当牛做马也得报答你。”

刘三伏在一旁听得眼泪汪汪,憋着红脸插话:“老表哥,我想着,您家缺人手,俺出力给您家做活抵欠账,行不行?”

老娘跟着说:“我看行,以后老杜家有活你就干,干上三年五载也不算多。”

刘三伏说:“愿意。”

杜千层明白,就算自此勒了老刘家的脖子三年不吃喝,也拿不出五百斤小麦。既然他主动提出来做活抵账,杜千层也乐得送给人情,便借坡下驴说:“那好吧,三伏,煎饼卷大葱,不嫌硌牙你就来吃吧。”

为报答杜千层的解救之恩,刘三伏做了杜家的长工。

老娘对刘三伏说,咱们既然是做工,就要有做工的样子,以后别再论亲戚了。杜家是主人,你的身份就是长工。刘三伏明白老娘的话,孔圣人说过,人活着就要讲礼,要守礼,礼就是秩序,也是规矩。杜千层对咱有恩,咱恭敬顺从对他,是咱应该做的分内事。

寒冬日子里,家里野外,村里人也没什么特别要忙活的事。刘三伏一大早起床,洗脸之后摸一块地瓜啃了,然后去杜家挑了水桶,把三个水缸灌满。再摸起扫帚打扫院子,去牲口圈里收拾牲口一夜屙尿的粪水。忙完这些活计,稍做歇息,等杜千层吃完早饭,蹲在门槛上抽完一锅烟,刘三伏就和杜千层一起铡草,给牲口准备一天的草料。

杜千层家里六畜兴旺,喂了两头驴、一只骡子、三头牛、四头猪,还有七八只山羊、一群鸡鸭。铡草主要给牲畜吃,需要两个人配合。杜千层蹲着往铡刀里续干草,刘三伏站着摁铡刀。这活儿费时间,也费力气。铡完牲口的草料,再拿刀剁豆饼,接着再给猪烧锅煮食。忙完这些,差不多就快到晌午了。刘三伏便拍拍手,摸起鞭子,撵着那七八只山羊去村外放羊。

放羊不只是让羊吃草。羊喜动,不跑不长肉。刘三伏撵着羊漫山遍野游逛,等羊吃飽了干草,差不多就要天黑了。刘三伏撵着羊回到杜家,杜千层已经做好了晚饭,刘三伏洗洗手,去灶台上盛饭吃。

饭菜没有什么花样,煮一锅高粱米和地瓜片稀饭,大碗盛了喝。主食是煎饼,菜是白菜炖花生饼。或者主食是地瓜面窝头,菜是萝卜炖粉皮。杜千层在堂屋饭桌上吃,刘三伏蹲在灶台边吃。每次刘三伏盛完饭,杜千层总会在堂屋里喊一声:“三伏,天冷,进屋吃。”

刘三伏听到喊声,总是欠身弯腰对着堂屋说:“不冷不冷。”

堂屋里传出呼噜呼噜喝稀饭的声音,偶尔还会飘出一股呛鼻子的糟酒味儿,吱吱两声。刘三伏知道,这是杜千层端着酒杯喝酒的声音。杜千层放下酒杯,发出两声叹息。有时候,杜千层也会趁着酒劲儿哼唱两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吃过晚饭后,刘三伏就开始给牲口圈里的牲口添夜里吃的草料。杜千层倒背着双手喜滋滋地打量着牲口,往往会突然瞪眼,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骂一句:“王八喂的,光吃料不长肉!”

刘三伏知道,杜千层这句话不是骂他,是杜千层看着成群的牲畜,底气十足,从心里发出的喜悦表达。

一天上午,刘三伏和杜千层正在铡草。杜千层忽然抬脸问:“三伏,我知道你读过书,我想问问你,人死了会怎样?”

刘三伏一愣,迟疑着说:“孔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

杜千层说:“什么意思?”

刘三伏想了想又说:“古人云: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这话杜千层好像听懂了,他攥着一把干草愣怔了片刻,忽然一偏头,低声说:“三伏,不瞒你说,我这阵子睡觉总是看见老大立春呢。”

刘三伏一愣怔,正迟疑着怎么接话,却听得杜千层的声音哽咽起来:“老大夜里来找我,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爬出来的,哭丧着脸喊我爹,一个劲儿地说,爹,我冷,我想找个地方烤烤火……”

刘三伏听杜千层唠叨立春半夜来缠他,心里多少有些发怵。杜千层又说:“我心里真是犯嘀咕,老大好几年没音讯了。前阵子立夏跟我说,他托人打听过,去年老大跟着国民党的部队过黄河,一脚跌倒淹死了。难不成是老大成了孤魂野鬼,夜里才来纠缠我?”

刘三伏说安慰话:“老杜家行善积德,立春命大着呢,咱别说不吉利的话。”

杜千层愣怔片刻,又说:“三伏,我想着辛苦你一趟,去黄河边上打听打听吧,立春到底死没死?即使找不到,你抓把黄河滩上的土带回来,就当把立春的魂儿给找回来了。”

杜千层哭丧着脸,仰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刘三伏。

刘三伏说:“无违。”

杜千层说:“三伏,行不?”

刘三伏说:“行。”

杜千层:“那你明天就去吧,估摸也就是十天半个月,耽误不了你回来过年。”

当天晚上,杜千层把穿着的布鞋脱给了刘三伏,又给刘三伏身上搭了一件黑棉袄。刘三伏应一声,揣上一包盐,弯腰背上一布袋炒面,闷头离开了杜千层的家。

刘三伏沿着大道往西走了二十多里路。风卷云涌,天开始变阴,寒风也刮得紧了,便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往西一直走,穿过曲阜、兖州,再往西北方向走,到了梁山地界,便能看到黄河了。

这一路走着,刘三伏脑子里老是晃悠杜立春的影子。他对杜立春说不上熟悉,虽然同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两家相隔也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可是刘三伏和杜立春并没过多的交集。杜家三兄弟十几岁以后,便从村里的学堂离开,去曲阜学堂读书。刘三伏只是平日里听村里人断断续续地说过杜立春的一些事。

据说,杜家老大杜立春本来没想当兵。他在曲阜学堂读书三年,肚子里有些墨水,家事国事天下事,见闻多了,便有了鸿鹄之志,想着学而优则仕,打算在国民政府里找事做。当时苦于没人推荐,便在乡里的学堂做了一年小学教师。第二年春天,杜立春跟着他爹去孔圣人的府上结算送馍馍的欠账。到了孔府门外,迎面看见两侧柱子上蓝底金字的对联: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杜千层说:“别人都说这副对联有错字,你看是不?”

杜立春仔细看了:“没错,是有错字。”

杜千层说:“哪个错了?”

杜立春指着对联说:“上联的‘富字宝盖头上少了一点,下联的‘章字的竖从中间的‘日字蹿到头上了。”

这时恰巧孔府的管家出来了,听杜立春这么一说,便捋着胡子故意考问他:“堂堂圣人门上,读书世家,为什么会有别字?”

杜立春满脸自信说:“这是故意写错的,有寓意。富字宝盖少一点,应该解释为富贵无顶,比喻衍圣公府的富贵无边无际。那章字的最后一竖破日而出,则称为文章通天,暗指圣人府上的学识通天。这一竖通天接地,比喻圣人与天地并存,日月同光。”

管家听了,惊叹之余,赞许杜立春有学问。聊过三言两语,管家听说杜立春现在乡里教学,不禁感叹大材小用。那天杜立春和父亲从孔府告别,管家交给杜立春一封信,让他拿着这封信去国民政府找县长。杜立春真诚致谢,拿着信去了县里政府。县长拆信,大意是举荐杜立春满腹才华,可以在政府找个差事,为民国效力。

因为这封举荐信,杜立春在国民政府的教育科谋了一个差事。他本想此后全心为政府效劳,以此光宗耀祖。不料第二年,形势大乱,日本人打进了县城。县长仓皇逃离之际,带走了杜立春。此后没多久,杜立春又被县长举荐到国民党军队里,做了一个文职小官。彼时战事纷乱,部队整天奔波,刚开始家里还能收到杜立春报平安的来信。后来战事激烈,国民党军以守为战,边打边退,渐渐便没了杜立春的消息。

那时候,刘三伏因为父亲过早去世,要和娘忙着种地糊口。他虽然读过老爹留下的几本旧书,知一些天文地理、世间伦理的常识,但是比起杜家三兄弟的见识来说,刘三伏还是井底之蛙。在他活到二十岁之前,活动的足迹仅限于家里屋外,田间地头。

劉三伏对于杜立春的印象,只有在他少年时,杜立春对于他的一次戏耍。现在想来,虽然杜立春并无恶意,但是却给刘三伏留下了难以忘记的印象。

那时刘三伏大约十二岁。冬天的某个上午,刘三伏跟村民在村街的石墙下晒暖。大人闲聊,刘三伏和小伙伴们在石墙下玩游戏。这时比刘三伏大五六岁的杜立春走过来,招手让刘三伏说:“小孩,你过来。”

刘三伏迟疑着走过去,满脸严肃的杜立春便转身弯腰,把后腚撅在刘三伏脸上。

杜立春说:“小孩,你帮我看看,我觉得腚上刺挠,好像扎了一根刺。”

刘三伏瞪眼贴近杜立春的后腚时,杜立春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众目睽睽之下,刘三伏捂着鼻子躲开,人群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杜立春笑得尤其开心的样子,他的嘴巴咧得很大,满嘴的牙齿都露出来了。

虽然那是杜立春对刘三伏一次并无恶意的戏弄,还是让刘三伏对杜立春的狡黠有了深刻的记忆。

如今想起这事,刘三伏甚至有些怀疑,传言杜立春在黄河里淹死,是否也是杜立春用假死的谎言又一次对别人的戏弄呢?对于这一次外出寻找杜立春,虽然他有决心完成任务,但是具体怎么做,他心里却没有底。

刘三伏一路往西走,到了黄河滩,目力所及一片荒凉,看不到一丝生机。沿着河滩的沙子路上,不时有推着小车,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行人。他们行走缓慢,神色疲惫,面带饥色。刘三伏走了三天,在路边遇见了四个横倒在路边的尸体。刚开始他还觉得可怜,面对木头一样的尸体觉得害怕,等他继续沿着大路走,不时看到路边堆起的新鲜坟头时,便接受了成千上万人逃荒的现实。

那些饿得摇晃的人群,伸手对刘三伏要吃食。刘三伏才知道,这些人原本住在黄河滩上的村庄,因为国民党政府炸开了黄河大堤,想以此为兵阻止日本人的进攻。不料河水泛滥,变成了吃人的猛兽,淹没了百姓的房子和土地,滔滔河水一泻千里,哀鸿遍野,导致灾民仓皇逃离家乡。

刘三伏走到东明县地界的时候,那一袋炒面就只剩下了半袋。刚开始那些逃荒的人伸手给他要吃食,刘三伏就掏出一把来,后来刘三伏觉得炒面已所剩不多,犹豫着躲避着不给,人群就对刘三伏下跪,拦着他不让走。有饿红眼的人追着刘三伏抢夺布袋里的炒面。

有些抱着孩子的妇女,哀求刘三伏给孩子一把炒面,哭着让刘三伏把孩子带上。刘三伏被她们的哀求和哭声折腾得六神无主,只得心神凄惶地把炒面掏给这些可怜的妇女和孩子。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跟着刘三伏走了很长时间,影子一样甩不掉。那姑娘哀求刘三伏:“大哥,您行行好,给俺一口吃的,要不您带着俺走吧。”

刘三伏说:“俺现在着急找人呢,怎能带着你走。”

刘三伏这么一说,那姑娘哭得浑身哆嗦。刘三伏看着心疼,狠狠心把布袋里的炒面递给她:“别哭,你一哭俺心里也难受。”

姑娘埋头扎进布袋里,连啃带舔吃炒面,吃得眼泪汪汪,一脸花白。吃完了,摇晃着身子到了河滩边上,俯身捧起一把水喝了,又捧起一把水洗了脸。转头对刘三伏说:“恩人,你看清了,俺长这模样。只要你不嫌弃俺,俺就跟着你。”

刘三伏出神地盯着她,洗干净脸的姑娘面色羞红,明眸弯眉,让刘三伏想起荷塘里含苞的花骨朵。刘三伏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疼来,这种疼对刘三伏来说,是陌生的,又是从来没体会过的愉悦。姑娘被刘三伏看得羞涩地低下头,他才回过神来,把剩下的炒面递给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白露。”

刘三伏红着脸说:“你要是愿意,就沿着黄河滩往回走,到了曲阜东边三十里地,有个杜家庄,找着刘三伏的家,见着俺娘,等着俺回去。”

白露说:“好,一言为定。”

刘三伏把布袋里的炒面搭在白露身上。他想伸手摸摸白露的辫子,手指头触过去,却又胆怯地缩回了手。

刘三伏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白露抬脸看看刘三伏,轻轻拍打了几下刘三伏身上的土。刘三伏心里涌出一阵暖意,眼里也觉得热辣辣的。等白露沿着河滩慢慢走远了,刘三伏才揉了一把眼,沿着河滩朝北走。

刘三伏接连走了两天,饿了吃几粒盐,捧起河水填肚子,在河滩里找草根吃。他走到济南地界的时候,终于打听到了,三年前的春天,国民党的一支部队曾从这里过河,奔着山海关的方向,准备去东北打仗。

先是有人告诉他,那年春天,部队从这里过黄河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从头顶上扔炸弹,的确是有很多当兵的被炸死在河里。

刘三伏打听到的第二个消息是,有几个当兵的被水冲走了。也有几个被冲在了河滩上,有的还没死,逃难的老百姓看见他们身上背着粮食袋,就一哄而上,抢他们的粮食吃。

第三个消息是,部队过黄河以后,一些受伤的当兵的,死伤在黄河滩上,被成群的野狗啃吃了尸骨。

刘三伏问:“你们见没见过一个三十岁左右,姓杜的当兵的,听说他就是过河时被淹死的。”

劉三伏在附近的村子里打听了三天,问了四五个村子,打听了上百个老弱病残的人。终于有个面相憨实的男人问刘三伏:“那个姓杜的,是不是叫杜立春?”

刘三伏惊得眼珠儿都瞪圆了。

“对,就是他,杜立春。”

“那年我在黄河滩的一堆尸骨里捡到一件当兵的人的棉袄,那棉袄的衣领里面写着‘杜立春这三个字。”

“那棉袄现在哪里呢?”

“当时那棉袄上有血,袖子都让野狗咬烂了,我拿回家洗洗,给俺老爹穿着呢。”

刘三伏脱下了自己的棉袄,递给那个男人:“谢谢好心人,你把那棉袄找给我吧。”

等那男人从家里拿出那一件破烂的棉袄,刘三伏翻出衣领,果然是用黑墨水写着三个字,字迹虽然模糊,一笔一画,“杜立春”三个字却看得真切。眼泪模糊了刘三伏的眼眶,莫名地,他的耳边隐约又响起了杜立春的声音:“小孩,你帮我看看,我腚上好像扎了一根刺。”

腊月二十八那天,刘三伏怀揣半袋黄河滩上的泥土,背着杜立春的棉袄走到曲阜时,远处的田野和丘陵布满了积雪,再往东走,积雪越来越厚,大路都被积雪覆盖了。举目四望,到处是一片白茫。傍晚时分,刘三伏喘着粗气回到了杜家庄村口大桥的时候,他从家家户户升腾起的炊烟里,闻到了村里正在过年的气味。

村里有鸡鸣,狗吠,零星的鞭炮声。刘三伏使劲抽动着鼻子,心头一热,默声说:“俺回来了。”

老娘陪着刘三伏去了杜千层家里。刘三伏把那件棉袄递给杜千层,又把半袋土放在堂屋里。

刘三伏说:“老表哥,俺把立春找回来了。”

杜千层瞪着那半袋土不吱声。他拿着那件棉袄,掰着衣领看了又看,又挪到窗台前的光亮处,瞪大眼仔细审量。他审量了好大会儿,抬手擦了一把眼,把棉袄递给刘三伏,哆嗦着嘴巴说:“三伏,我眼花了,你可是看清了,到底是不是老大写的字?”

老娘说:“老侄子,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杜千层绷着嘴,摇晃着身子走到门槛上,探头看了看天,像是寻找什么似的,仰脸看了老大会儿,抬手擦擦眼皮,扭头对刘三伏说:“三伏,过了年咱挑个日子,把立春埋了吧。”

大年初二那天上午,南山里的游击队和日军在通往尼山的路上干了一仗。日本军和保安团死了七个人,游击队死了三个人。

本来游击队摸准了日本军赶着马车去柘沟镇的粮站拉粮食,保安团尾随在后。游击队埋伏在半道上的高岗处,准备连人带粮一锅端。不知是何缘故,日本军途中临时变卦,刚过了游击队的埋伏点,便又调转车头急匆匆地往县城方向返。游击队趴在山崖上,头晕眼花饿了一上午,眼看计划成泡影。杜立秋急眼了:“到手的兔子别跑了,打!”

几十杆汉阳造步枪一起放子弹,噼里啪啦一阵响,打趴下几个二鬼子。按照以往的经验,杜立秋以为他们会仓皇逃走,不料这次保安团瞪着红眼珠,嗷嗷叫着跟游击队干上了。二百多人连喊带爬追上来,眼看就要被包围。好汉不吃眼前亏,杜立秋招呼撤退,日军的机关枪扫过来,一颗子弹打进杜立秋的后背。十几个人抬着杜立秋朝南山里跑,子弹追着不依不饶,好不容易钻进山林里,杜立秋的后背就被血水泡湿了。

杜立秋疼得直喊娘。他喊着喊着就开始犯迷糊,几十个人围着他,掰着他的眼皮不让他睡过去。

杜立秋在南山沟里打着寒战昏迷了七八天,终于还是醒过来了。发烧让他满脸浮肿,嘴角上起了一串火泡。杜立秋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说:“我要报仇。”

有人说:“自从打完那一仗,日本人躲进县城里没出来。”

杜立秋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在杜立秋看来,县城里的日军就是游击队的肉中刺,整天到处为非作歹的保安团则是游击队的眼中钉,去往县城大路桥边的炮楼更是游击队的绊脚石。游击队若要顺利开展敌后工作,最要紧的就是铲除炮楼据点里那一个班的日本兵。

按照之前的作战计划,这次在路上堵截日本人的运粮车队以后,便趁势端掉安插在大路桥头上的炮楼,让日本人滚回县城里趴窝。这次堵截战失败,游击队元气大伤。杜立秋躺在床上养伤之际,先后开了三次分析总结会,最终总结出,失败的原因有两个:堵截战前期准备不足,导致与敌人战斗能力失衡;战斗中出现意外情况,游击队果断应变能力不强。

杜立秋说:“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十六个字,才是游击队制胜的法宝。”

游击队开过几次会后,定下了继续袭击大桥炮楼的作战计划,最好的结果是把那一个班的日本兵全窝端掉,最差也要把日本人赶回县城去。

时间定在次日夜里。

那天晚上,游击队就着咸菜疙瘩吃了一摞高粱面煎饼。杜立秋又安排了详细的作战计划。众人士气高涨,摩拳擦掌,皆言要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半夜以后,月黑风高,三十多人勒紧腰带,扎紧绑腿,分发了子弹和手榴弹,开始朝二十里之外大桥上的炮楼出发。

这一路上,游击队穿树林,走河滩,弯腰疾行。不到一个小时,便埋伏在大桥河滩周围的树林里。彼时四周万籁俱寂,目力所及,他们与炮楼的距离不过二百米。远望炮楼,孤立如柱,寂静无声。只有探照灯来回穿梭,把河面照成了一片鱼肚白。

趁着探照灯来回周转的空隙,杜立秋悄声传令:“爬行靠近炮楼。”按照制定的袭击计划,全体队员靠近大桥底下埋伏等待,杜立秋和六个队员先自爬上大桥,摸进炮楼,消灭掉在炮楼外站岗的士兵,埋伏的队员再爬桥杀进炮楼。

全体队员匍匐到大桥底下,待命进攻。此时杜立秋和六个队员鱼贯爬行,迂回登桥。一行人动作谨慎,如猫步无声。杜立秋低声叮嘱六个队员,待他先自爬上桥头,靠近炮楼门口,看清站岗的日本兵在什么位置,装猫叫为信号,其他人再跟进,以刀斧消灭站岗的日本兵。

六个人应诺,匍匐在炮楼暗影处待命。杜立秋贴在炮楼墙体下,如履薄冰,壁虎一般移动。时而倾听动静,时而探头察看周围,耗费一袋烟的工夫,终于抵达炮楼门口的拐角处。

他倾身探头,近在咫尺,看见炮楼门口歪坐着一个日本兵,一杆枪靠在身边,怀里揣着一盏提灯,手里捏着一张纸片,神情专注,哼哼唧唧地自言自语。杜立秋听不懂这个日本人说什么,却从语气里听出了哀叹之声。

杜立秋屏住呼吸,扳住炮楼拐角的石墙,掏出一把薄刀用嘴巴咬住,倾身探手,整个身子弹跳过去,靠近那个日本兵身后的瞬间,按住了日本兵的脖子,集中了全身的力气用在手指上,掐住了那个日本兵的咽喉。

日本兵呕叫了一声,挣扎着脖子朝后看,他的双腿蹬着地,双手伸展着,试图去摸靠在身边的枪。

杜立秋偏头把薄刀拦在日本兵的咽喉上,他感觉到日本兵的咽喉在颤动,他刚要割断日本兵的喉咙,却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日本兵的脸上簌簌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日本兵停止挣扎,翻着白眼朝后看。这龟孙临死还流泪呢!杜立秋暗骂了一句,抬手正欲把薄刀扎进日本兵脖子,那个日本兵又全力挣扎起来,他的胳膊挥舞了两下,便把那张薄纸片贴近了杜立秋的脸。

朦胧的灯光里,杜立秋看清了,那张纸片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穿着和服、绾着高髻的年轻女人,怀里搂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母子相依相偎,满脸幸福的神情,从照片里散发出温和的眼神,与杜立秋相视不语。

杜立秋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此时日本兵挣扎着脖子,浑身抽搐着,脸上淌着泪水。他偏头看着杜立秋,晃动着手里的照片,眼里全是哀求无助的眼神。

日本兵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龄,灯光透在他脸上,显出毛茸茸的脸庞,他嘴上生着稀疏的胡子,哀求的眼神随着泪水淌出来,浑身颤抖,点头如捣蒜。他说不出话,杜立秋还是从他眼神里明白他的表达:求你了,我有老婆孩子,别杀我。

杜立秋看着日本兵,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手软了,眼神跟着软了。他低声说:“别动,我拿绳子把你绑了,你老实做个俘虏吧。”

那個日本兵像是明白了杜立秋缓和的眼神和语气。他哆嗦着对杜立秋点头,流着泪哀求。杜立秋把薄刀从他脖子上移开,侧身对着桥下挥挥手。杜立秋打算让桥底下的队员递上绳子来,可是桥底下却没反应,按照预先预定的信号,杜立秋低声发出一声猫叫,他转身倾听桥底下的动静时,那个日本兵突然朝杜立秋的脸捣了一拳,连滚带爬挣脱了杜立秋对他的控制,转身摸着了身旁的长枪。

杜立秋在那一瞬间愣住了,他想不到那个刚才还软弱如羔羊的日本兵,瞬间就会挣脱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兵从地上爬起来,跌撞着奔进炮楼里,杜立秋挥刀朝他的后背扔过去的时候,他听到日本兵手里的长枪发出了“砰”的一声,接着便是歇斯底里的吼叫,狂躁地回荡在逼仄的炮楼里。

只是眨巴眼皮的工夫,炮楼里便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刀尖一般钻进了杜立秋的耳朵里。

这场看似谋划周全的袭击战斗,最终以游击队惨败而告终。打响第一枪的那个日本兵叫长野三郎。他的那一声枪响决定了这场战斗的胜负。

长野三郎的那一声枪响和他歇斯底里的喊叫,使得炮楼里的日本兵迅速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摸抢战斗,守候在炮楼射击口的机关枪首先朝大桥下发出了狂乱的射击,黑夜里的河水在子弹的抨击下溅起片片水花,埋伏在大桥底下的游击队员还没来得及起身还击,便在日本兵机关枪的扫射下中弹。河水里持续响了一阵惨叫声。扫射停止以后,炮楼里的探照灯照在河面上,原来泛着鱼肚白的河水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红。

炮楼里的日本兵先是朝下边扔了一阵手榴弹,又开枪扫射了一阵子。炮楼里土石迸飞,叮当轰隆之声不绝。等硝烟散去之后,那些日本兵才端着枪,小心翼翼地从炮楼上下来。

十几个日本兵看到了被炸昏趴在地上的杜立秋。日本兵持枪围住了他,他们以为这个后背上还缠着绷带的中国人已经被炸死了。其中一个日本兵伸出长枪上的刺刀试探着朝杜立秋的后背戳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杜立秋抽搐了几下身子,他挣扎着抬起头,绷紧了嘴巴,使劲吐出了一口痰,咬牙迸出两个字:“小人!”

黎明時分,杜立秋被日本兵押送到了县城的日军大本营里。天大亮的时候,游击队袭击大桥炮楼失败的消息,随着弥漫的硝烟和血红的河水,传遍了十里八乡。

除了日本兵长野三郎和共产党游击队员杜立秋,没有人知道游击队战败的真正原因。

在这场战斗中,有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游击队员潜着河水躲进山沟里,他们悲痛地分析失败的原因,有人认为是杜立秋不慎失手导致了战斗失败。再分析如何失手,却又猜测不一。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杜立秋成了日本军的俘虏,以为杜立秋队长已经在战斗中牺牲。

一直到三天以后的早上,杜立秋的尸体吊在了县城城墙的门楼上,所有人才知道,杜立秋不是在战斗中牺牲的,而是被日本人俘虏之后,枪杀而死。

在杜立秋死后的第二天,杜立夏才了解到一些日本人审问他二哥杜立秋的细节。

杜立秋遭到了日本军的酷刑拷问。日本军逼迫杜立秋说出游击队在鲁南地区的真实现状,到底有多少成员,武器装备有多少,他们平时出行作息时间,以及近期针对日本人的作战方针。

杜立秋闭嘴不答。

日本军把一张空白纸和一只毛笔放在杜立秋面前,让他写出以上追问的答案。杜立秋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写下一段话:铸剑戟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

日本军看不懂,叫来中文翻译。翻译摸着腮帮看完了,对日本军说:“这个土共有文化,他写这段话是中国古代孔门弟子说的一段话,意思是,向往和平,不要战争。”

为首的日本长官听后默然,片刻才说:“他是一个不合格的军人。”稍停,日本长官又对翻译说:“你告诉他,作为军人,应有孔门弟子仲子路之勇,当一队而敌之,攘地千里,搴旗斩馘。”

翻译把这话说与杜立秋,杜立秋凛然说:“君子死而冠不免。”

杜立秋誓死不降,闭口不言。日本人失望之余,对如何处置杜立秋也曾做过权衡。最后决定,为震慑游击队的士气,处死杜立秋,杀一儆百,打击游击队的气焰。日本兵的长官特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在炮楼站岗打响第一枪的长野三郎。

日本长官说,对于皇军来说,如果没有长野三郎的那一声枪响,这场战斗的后果不可设想。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干净,看不到一丝云彩。杜立秋仰脸看着天空,几只春归的燕子从头顶上振翅飞过,啾啾的鸣叫声让杜立秋想起杜家庄南河岸上吐绿抽枝的杨柳树。

长野三郎手持长枪逼近了杜立秋,忽然浑身哆嗦起来,瞪眼怔怔地看着被捆绑结实的杜立秋。阳光落在杜立秋身上,他的脸显出了一层血污的痕迹。长野三郎一手持枪,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了一条毛巾,靠近杜立秋,轻轻擦了擦杜立秋的脸。杜立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长野三郎把毛巾掖进腰间的腰带里,手持长枪对着杜立秋的额前比画了片刻,然后转到杜立秋的身后,把长枪顶在了杜立秋的后脑勺上,闭眼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杜立秋俯身倒在地上的时候,长野三郎扔下枪,双手抱着头,浑身抽搐,就像一条被打断腿的狗一样嗷嗷惨叫起来。那个日军长官走到长野三郎身边,蹲下身子,抬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就像一位兄长安慰受到了委屈的孩子。

杜立秋的尸体在城墙门楼上吊了三天,很多目睹现场的人都说,杜立秋就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挂在了树枝上。三天之后,杜立夏疏通了关系,把杜立秋的尸体拉回老家,途中,听到了日本兵长野三郎死在城外河滩上的消息。

长野三郎躺在河滩上,身边斜躺着一支长筒步枪。他的脸上沾满了细碎的沙子,如果不是他太阳穴上有着已经凝固的血窟窿,他躺着的样子更像个熟睡的婴儿。

收拾长野三郎尸体的日本兵从他棉袄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相片,那个日本兵端着照片审量了很久,红着眼圈把照片交给了日军长官。日军长官看了看照片上幸福依偎的母子,长叹一声,默默地把照片夹在了文件夹里。

次日傍晚,驻扎在县城的日军得到消息,八路军游击队独立营的三百多人,已经集结在县城二十公里南一个叫戈山的村子里,准备对日军实施报复行动。

日军决定先下手为强,召集全城的日本兵和保安团一千多人,出动火力围剿游击队。而此时,游击队还在整备过程中,对日军如此迅速的进攻行动一无所知。

那天凌晨时分,日军大规模出城,保安团在前边带路,日军尾随。杜立夏也在保安团中,他和另外几个人负责驾驭拉着大炮的毛驴车。拉车的毛驴用粗布捂住了嘴,驴蹄子上也包了棉花。驾车的人禁止甩动鞭子抽打毛驴,所有人畜都在悄然行进。队伍行至游击队戈山村附近时,在村外围墙站岗的游击队员还未有所察觉。

队伍距离村子只有百米时,道路变陡,车马行动吃力,驾车的人群里忽然高声发出“驾驾”声,随着鞭子抽打毛驴的啪啪声,拉车的七八头毛驴也跟着嗷嗷叫起来。一时间,人仰车翻,嘈杂之声打破了黑夜里的寂静。

戈山村的围墙里,站岗的民兵朝黑夜里打响了第一枪。

據《鲁南史志》记载,1945年2月5日,日伪军近千人围攻戈山村,戈山村军民奋力抗击,终因寡不敌众,最后失守。日本侵略军杀害群众96人,烧房2000余间,烧死牲口2000余头,造成抗日以来鲁南最大的血案。

多年以后,戈山村的村民说起这场战斗,还会提及当时给日军赶驴车的人。很多人都说如果不是那个赶驴车的人故意大声喊叫、抽打毛驴,提醒了在围墙站岗的民兵,使得游击队及时投入火力抗击,组织村民往山里撤离,那次日军的围剿对戈山村将是灭村之难。

曾有人考证说,当时赶驴车报警的那个人姓杜,是县城东南乡的口音。只是当事人没有出面承认这事,时过境迁,后人也无法认证此人的具体姓名。

那年初春,杜家祖坟里堆起了两座新坟头:一座是杜千层的大儿子杜立春,另一座是杜千层的二儿子杜立秋。

杜立春的坟头里没有尸骨,只有刘三伏从黄河滩上带来的一袋黄土。杜千层拿出他家祖传揉馍馍的技术,把黄河滩的那一把泥土,捏成了半人多高的泥人。那泥人被揉捏得像面团一样筋道。有鼻子有眼,肢体健全,眉目之间还带着莫名的笑意。杜千层给泥人上裹了一层棉花,又在棉花外面裹了一层棉麻布,写了“长子杜立春”三个字。泥人放进梧桐木打制的棺材里,周围放满了白面馍馍。

杜立秋的尸体是刘三伏清洗的。他拿棉布蘸着盐水,一点一点擦洗,把杜立秋脸上的血污擦得干干净净,被子弹打烂的后脑勺也用面团糊住了。杜千层给杜立秋的尸体换上了一身新棉衣。本来刘三伏想把杜立秋换下来的破烂棉衣扔了,杜千层阻止说:“别扔,老大的衣裳咱留着呢,老二的也留着吧。”

杜千层攥着杜立秋的棉袄,拿毛笔在棉袄衣领上写了五个字——“次子杜立秋”。老三杜立夏看着棉袄衣领上的字迹,冷着脸缩了缩脖子。

埋葬完老大和老二的那天晚上,杜千层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抽烟,杜立夏坐在饭桌旁,愣怔着不吱声。

杜千层抽完一袋烟,把烟锅磕在椅子腿上,咳嗽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对杜立夏说:“你大哥死了,你二哥也死了,不该死的死了。”

杜立夏盯着自己的鞋子闷声说:“爹,你是不是想说,我才是那个该死的?”

杜立夏话音未落,杜千层便把烟锅砸在八仙桌子上:“老三,你这个畜生,我问你,立秋是不是你亲哥?你们是不是吃一个娘的奶的孩子?你在保安团做事,为什么不救你二哥?”

杜立夏说:“二哥带着游击队在半道上堵截运粮车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打仗的时候,故意把枪口朝天上抬高了一尺。二哥死后吊在城门楼上,是我托人把二哥的尸体放下来的。前一阵子,日本人的队伍围剿戈山村的时候,黑天半夜的,我故意吆喝毛驴给站岗的游击队报信,要不是我提前这么做,戈山村的老百姓都被日本人杀光了。”杜立夏不歇气地说着,杜千层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等杜立夏止住嘴,杜千层伸出手指戳着杜立夏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给日本人做事,咱村里都骂你汉奸!骂得我都觉得没脸见人。”

杜立夏梗着脖子喊:“我知道我是汉奸,我承认我是汉奸,可是我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活着才是最后的赢家。”

杜千层恶狠狠地说:“早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当初你在你娘怀里吃奶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你!”

杜立夏仰头呵呵笑了两声,起身撂下一句话:“爹,随你怎么骂,等你死了还是我给你摔老盆!”

杜千层戳的手指骂:“老三,咱老辈有约章,乱贼奸臣死了不许埋咱祖坟里,我看你是想死无葬身之地!”

杜立夏怼一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随你!”

杜立夏说罢,闷头奔出院子,径直朝大门口走。杜千层坐在椅子上,气得浑身哆嗦。刘三伏愣怔着,等杜千层咳嗽着呛出一口痰来,刘三伏才反应过来,摸起杜立夏撇在凳子上的棉袄,快步追了出去。这一路小跑,追到村西口的老槐树下,才撵上了杜立夏。

刘三伏喘着粗气喊:“立夏,拿着你的棉袄。”

杜立夏没回头,闷头朝前走。刘三伏奔过去,把棉袄披在他的后背上。

杜立夏抖了抖肩膀说:“表叔,当初我拿匣子枪顶你脑袋上,你记恨我吗?”

刘三伏说:“过去的事了,咱不提。”

杜立夏叹口气,放慢脚步说:“古书上怎么说来,食其禄,尽其事。我没办法,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我知道,有些事,遇上了,虽然是被逼无奈,可我也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刘三伏没吱声,杜立夏站住脚,长出了一口气又说:“听说日本人正在调查,围剿戈山村时是谁故意吆喝给游击队报信,还有那个长野三郎,日本人也在调查他到底是不是自杀。这些罪名,早晚都会落到我头上,我不能飞蛾扑火,保安团那边我是回不去了。”

刘三伏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杜立夏哼了一声说:“没办法,我只能去老寨山投奔张昭荣当老粗去了。”

刘三伏一惊:“当老粗?”

十里八乡里,都把祸害老百姓的土匪唤作老粗。张昭荣是远近闻名的土匪头子,手下有六百多个人。早年在附近村庄里无恶不作,鱼肉乡邻。村民闻听张昭荣的名字,就会吓得脸变色。前几年,国民党军和张昭荣打过一场仗,共产党的游击队也和张昭荣交过手。后来日本人来了,国共部队跟日本人打得焦头烂额,抽不出身来收拾张昭荣。乱世之际,张昭荣盘踞在南边的老寨山上做起了土皇上。

杜立夏说:“我在保安团这几年,跟张昭荣有联系,日本人想让他归顺皇军,张昭荣跟日本人玩推磨,端着日本人给的枪,吃着日本人的粮食,又不真心给日本人出力。我去投奔张昭荣,看在旧情分上,他怎么也得给我一碗饭。”

刘三伏说:“你这可是没有回头路啊,老百姓对老粗,恨不能扒皮吃肉才解恨。”

杜立夏抽了抽嘴角:“墙头草,随风倒。多活一天算一天,反正我是不想死。”

刘三伏愣怔了片刻,低声说:“老三,跟你说个事,你这次回家给两个哥安葬,你爹悄悄给我说过,让我找个机会,拿斧子把你剁了。我没答应他,我说不干。”

杜立夏斜眼说:“你怎么不干?”

刘三伏说:“你得理解他,你爹说的是气话,他也是恨铁不成钢。”

杜立夏盯着刘三伏,吐了口气说:“我爹真狠,虎毒还不食子呢。行,你回去给老杜捎个信,我去老寨山当老粗了,早晚回来找他算总账!”

刘三伏冷着脸没吭声,杜立夏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昂首挺胸朝南山的小路走。天黑透了,月色暗淡,风从耳边吹过,痒痒得让人想打喷嚏。杜立夏远去的背影,在刘三伏长久的注视里越来越小,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老槐树旁边的桥底下传来清脆的蛙叫。青蛙叫,雨水到。刘三伏揉着鼻子想,又该到了准备栽秧地瓜的时候了。

那时刘三伏怎么也想不到,他说当老粗没有回头路,这话会一语成谶。三个多月之后,杜立夏真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那是漫山遍野里地瓜刚拖秧的季节。樊家庄以磨豆腐为生的樊怀安推着独轮车来到杜家庄,径直去了杜千层的家。

从樊家庄到杜家庄,距离八里路,樊怀安推着车出了一身汗。他在杜千层家门口放稳独轮车,拽起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扭头瞥了一眼独轮车。

独轮车上平放着一个卷成筒的苇子席,里面裹着杜立夏的尸体。

樊怀安砸了几下大门,有气无力地对着院墙里面喊:“老杜,俺把恁家老三给送来了。”

杜千层迟疑着开了门,看看满头大汗的樊怀安,又看看独轮车上的苇子席,还没待问话,樊怀安又擦着汗对着独轮车说:“老三,到家了,你爹出来迎你了。”

樊怀安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像一根看不见的大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杜千层的头上。

樊怀安说:“人在做,天在看哪。”

杜千层扶着门框,嘴吐白沫叨叨了一句:“这个狗日的。”

前天夜里,张昭榮带着一伙人下山找钱粮,杜立夏跑在了最前面。樊怀安磨了一辈子豆腐,虽没有万贯家财,也算小有积蓄。樊怀安平时喜欢显摆自己,吃完饭后就出门站在村街上,对着别人拿草棒剔牙,龇牙咧嘴,啐一口唾沫说:“奶奶的,人老了牙口不行了,吃肉就塞牙!”

老寨山上的小土匪进村踩点,目睹这场景,回到山上对张昭荣说:“樊家庄磨豆腐的老樊家,整天说吃肉塞牙。”

张昭荣听了,拍着大腿说:“洋气,办他!”

此时刚来老寨山的杜立夏急于邀功,对张昭荣说:“老樊家我熟悉,小时候他常去俺家买黄豆。”

趁着月黑风高,一行三十多人摸进了樊家庄,杜立夏带路来到樊怀安家门口,扒着墙头就往上爬。他爬到墙头上,扭头对同伙说:“我先跳进去,把他家的狗给收拾了。”

杜立夏说着,纵身跳进院墙里。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墙外的同伙等着杜立夏发信号,等了老大会儿没动静。

十几个同伙等得不耐烦,怀疑杜立夏先独自进去抢了头功吃独食。又有人爬进墙头上,探头朝院子里张望,没看到杜立夏的影子,却惹得黑狗汪汪叫了起来。

黑狗叫,堂屋的灯也亮了。爬墙头的那人正要缩头,堂屋的窗户里便探出一杆火药枪。砰的一声响,那人缩头滚下来,接着院里有人吼:“再不走,还打枪!”

狗叫枪响,行动失败,同伙拔腿走人。

第二天一早,老樊家的儿子早起去南墙底下的井口打水,绳子吊着水桶在井里摆了几下,杜立夏的身体就漂浮在水面上。

樊家人把杜立夏打捞上来,死马当活马医,找了一口大锅倒扣在院子,把杜立夏鼓胀的肚子贴着锅,湿漉漉的脸对着地面,可是杜立夏喝饱了井水,却没控出一口水来。

后来有人翻找杜立夏身上的衣物,从开襟褂子的衣领上看到三个模糊的字:杜立夏。

樊怀安挪着步子围着杜立夏的身子转了两圈,才摊着双手自言自语:“这到底是不是杜家的老三呢,我记得那孩子的脸没这么白啊。”

杜立夏的脸是被井水泡白的。

十一

埋完杜立夏以后,断断续续下了两个多月的雨,杜家祖坟里的三个新坟头经过雨水的夯打,缩成了三个馍馍的形状。

坟头上的野草长得恣意旺盛,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叫得热闹。成熟的地瓜把地垄炸开裂缝的时候,县城里的鞭炮也炸响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人们奔走相告:日本军无条件投降了。

消息传到村子里,杜千层的表现没像别人那样喜气洋洋。他看了看刘三伏激动的红脸庞,弯腰摸起背筐说:“扛锄头,趁着天好,咱该刨地瓜了。”

刘三伏把锄头和麻袋放在独轮车上,跟着杜千层沿着村街走。一路上,几个顽皮的孩童猛不丁地把鞭炮扔在半空,杜千层吓得一哆嗦,闷头贴着墙根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外,经过杜家的祖坟时,杜千层放下背筐,坐在祖坟的地边上。他掏出烟袋填了一锅烟,盯着成片的坟头,默默地吐了一阵烟圈,探手把烟锅磕在鞋帮上,又皱着眉头掐着手指,掐了几下,像是计算着什么,扭头看看刘三伏:“三伏,我算了算,你在俺家帮工三年多了,欠俺家那五百斤小麦还清了。”

刘三伏咧嘴:“没事,咱不提这事。”

杜千层盯着刘三伏,片刻又说:“你想跟我学蒸千层馍馍不?”

刘三伏说:“行,怎么都行。”

杜千层说:“那行,咱刨完地瓜,耕地种小麦。”

刘三伏和杜千层在地里忙活了十多天,终于把十亩地的地瓜收拾完了。那天傍晚,刘三伏和杜千层把最后一袋地瓜摞在独轮车上,准备推车回家吃饭时,觉得身后土沟里草丛晃动。刘三伏转身看,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便从草丛里冒了出来。

这男子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衣衫,满脸糙黑,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旱烟味儿。他朝四周瞥了两眼,嘿嘿笑着说:“三伏,今年雨水好,看地瓜长得多喜人。”

少顷,刘三伏和杜千层都看清了,这个人就是消失了两年的孙二虎。

刘三伏怔了怔:“二虎,你瘦了啊,白面馍馍白吃了吗?”

孙二虎龇牙笑笑,对杜千层喊了一声老叔。

杜千层嗯了一声,指着独轮车上的地瓜说:“趁鲜,尝尝吧,甜。”

孙二虎没客气,弯腰伸手摸了一个地瓜,顺手朝布衫上擦了擦,咔咔吃了几口,抹抹嘴对杜千层说:“老叔,不瞒你说,立秋二哥没牺牲的时候,俺和他一个锅里摸勺子,一个被窝里打呼噜。”

杜千层听着,嘴角抽搐了一下,孙二虎顿了顿又说:“俺这会儿来找您,是依照立秋二哥生前的打算,想再借二百斤小米,熬点米粥喝。”

杜千层说:“老二活着的时候,借给游击队的粮食该有两千斤了,这账怎么算?”

孙二虎说:“我给您补借条,以后会还您,老叔您放心。”

杜千层说:“没有,不借。”

孙二虎摊开手说:“老叔,您想想,立秋哥怎么死的?还不是为了和平胜利吗?咱游击队养好身子给立秋哥报仇啊。”

杜千层愣怔:“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吗?怎么还打仗?”

孙二虎说:“小日本投降了,可世道还是不太平,还得打。”

杜千层说:“打谁?”

孙二虎说:“打反动派,打山上的土匪,只要是坏人,都得打。这坏人打不干净,老叔您以后的日子甭想清静。”

杜千层绷着嘴不吱声。孙二虎着急了,咧嘴大声说:“老叔您放心,咱共产党说话算话,吐口唾沫咱就砸个坑,您帮人帮到底,行不?”

杜千层还是绷着嘴不吱声。

孙二虎舔着嘴角上的唾沫说:“老叔,咱就这么定了。后天晌午,您找人把小米推到张庄大集上,就会有人接应。”

孙二虎啃了两口地瓜,折身跳进土沟里。草丛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子,孙二虎便不见了。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杜千层就把刘三伏叫醒了。刘三伏披衣走到院子里,看到老槐树底下立着独轮车,上面放着两个鼓胀的布袋。

杜千层指着独轮车说:“三伏,这是二百斤小米。趁天早,你推着去张庄大集吧。”

刘三伏说:“去了找谁?”

杜千层说:“孙二虎不是说了嘛,去了自会有人接应你。”

刘三伏说:“要是没人接应怎么办?”

杜千层说:“你等上一会儿,要是没人接应你,就把小米卖了换钱回来吧。”

张庄大集在杜家庄的东南方向,十八七里的丘陵路,蜿蜒起伏。刘三伏推着独轮车出了一身汗。日升三竿时,终于到了张庄大集。他左右察看,没看见脸熟的人。便把独轮车推到一个茶炉旁边,跟烧茶的人要了一碗茶水,掏出煎饼,就着咸菜疙瘩啃起来。

等他啃完两个煎饼,正想再要一碗水喝时,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刘三伏刚要扭头看是谁,却听到孙二虎的声音贴近他耳边:“别动,你吃你的。”

刘三伏缩了缩脖子,又觉得一只手朝他怀里攮了一下。刘三伏吓得猛一哆嗦,蹲着不敢动。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他才犹豫着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独轮车。

车上的两布袋小米不见了。

刘三伏缩着头朝四周张望了一阵子,才起身推起独轮车,闷头奔出大集。他觉得心跳得厉害,好像是刚才做了一次小偷一样。等过了石桥,沿着河滩走了老大一会儿,他放下独轮车,钻进一片树林里,哆嗦着手指朝怀里摸索,掏出一片巴掌大的纸片,上面白底黑字写着:今借到杜家庄爱国人士刘三伏先生小米二百斤,凭据证明。民国三十四年秋。落款:鲁南八路军独立营第三团第三支队,孙二虎。

刘三伏看得心惊肉跳,他把借条掖进贴身衣兜里,对着树根撒了一泡尿,方才觉得心跳平缓了一些。

过午时,刘三伏推着独轮车赶回杜千层家里,给杜千层说了去张庄大集的经过,又把借条递给他。杜千层接過借条看了看,抹抹嘴说:“孙二虎真迷糊,这借条写错了,怎么写成你的名字了?”

正端着水瓢喝水的刘三伏,听着杜千层这么嘟囔,呛得接连咳嗽着说:“没事,老表哥,那就我算借给孙二虎的吧,以后我再还您二百斤小米吧。”

杜千层摆摆手,叹了一口气,两手拢在怀里,仰起头朝天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那时候,杜千层和刘三伏还不知道,因为这二百斤小米,他俩惹下大事了。

十二

一大早,震耳的门响声惹得院子里的狗叫起来。狗叫,鸡鸭跟着叫,牛驴像是受到了惊吓,也跟着叫起来。刘三伏从西边偏房里爬起来的时候,杜千层也披着衣裳从堂屋里出来了。他俩前后朝大门口奔过去,门响声愈加粗暴,大门外的人不仅是用手砸门,用脚踹门,还有类似棍棒撞击门板的声音。

刘三伏的脸贴近门缝,还没待他发声,门外粗野的嗓门就从门缝里刺进来:“开门!开门!”

刘三伏扭头看看身后的杜千层,杜千层挥挥手,示意刘三伏挪开顶门棍,又拉开门闩。他刚把两扇门拉开一条缝,一杆长枪就顶在了刘三伏的脑门上。

门外站着四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男子,三人各自手持长枪,另一个圆脸平头的男子手里提着一捆绳子。

圆脸平头男子喘着粗气说:“杜千层呢?”

杜千层从刘三伏身后闪出来,另一杆长枪就顶在杜千层的胸膛上。

“诸位长官,敲门有何贵干?”

平头男子说:“你就是杜千层?来,绑了他!”

话音未落,两个男子就把绳子套在了杜千层的脖子上,顺势把杜千层的两只胳膊别在身后,只是眨巴眼的工夫,杜千层就被绑成了麻花卷。

平头男子指着杜千层说:“你私通八路军游击队,县里的国民政府要法办你!”

杜千层抻着脖子朝天嚷:“冤枉!”

平头男子端着长枪砸在刘三伏胸膛上:“昨天你推着小米去张庄大集,冤枉吗?”

刘三伏被砸得朝后趔趄,平头男子不依不饶,挥起枪托继续砸,嘴里喊着:“冤枉不?你还冤枉不?”

刘三伏抱头跌坐在地上。

平头男子持枪指着杜千层嚷:“私通共产党,你犯的是死罪,真敢!”

那个秋意凉爽的晌午,随着杜千层家里持续不断的嘈杂声,杜千层被绑到县里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杜家庄。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杜千层被那几个国民党的军人带回杜家庄的时候,村街上早就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缩头侧目,看着杜千层被绳子捆绑得结实,趔趄着穿过村街,朝村南的河滩上走。

那个平头男子对村街上的人喊话:“经国民政府调查,杜千层私通共产党,多次给共产党提供粮食,破坏国家统一大业,犯的是死罪,以铡刀切头处死。”

杜千层被拉到村南河滩上,用苇子席包裹了全身,抬到了铡刀下边。刘三伏的娘把烟锅装满了烟末,弯腰递给杜千层。

“老侄子,临走了,你吸袋烟吧。”

杜千层闭着眼,嘴唇哆嗦着不说话。

杜家庄全村男女二百口人,呼啦啦朝那几个军人跪下,哀求道:“长官,老杜家几辈子忠厚老实,不能杀啊。”

跪着的人群挪着膝盖包围了铡刀,数不清的胳膊拦在铡刀上,呜呜咽咽地哭成一片。

薄如蝉翼的阳光落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凌乱的脚步发出咯咯吱吱的生涩声,徐徐秋风里充斥着成熟庄稼的气息,混杂着河滩上呜咽的哭声。成群的蜻蜓时而在半空中盘旋,时而掠过水面,荡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几个国民党的军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应对这场景。刘三伏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怀里抱着一件黄色棉袄,扑通跪在那个平头男子跟前,双手扯开棉袄喊:“杜家老大也是国民党军人,他为民国打仗牺牲的,有军装为证。”

刘三伏话音未落,听得杜千层的嗓门从苇子席里发出来:“老天爷,俺老百姓一辈子苦命啊,咱看天吃饭,谁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啊!”

在四百多人的请求下,杜立春的那件棉军装救了杜千层的命。

当天下午,杜千层再次被带到县城里。三天以后,刘三伏推着独轮车把杜千层推回了杜家庄。

县里国民政府对杜千层免于一死,只责罚他在村西的大路边上,给国民党军建造十间瓦房,供国民党军的一个连的队伍驻营。

从秋天到次年春天,杜家庄的男女百姓搬石运瓦,切草和泥。杜千层把圈里的牲畜牵出去卖钱买材料。

十间瓦房建到一半的时候,杜千层家里的粮食差不多吃光了。

十间瓦房建完的时候,杜千层把村南河滩的二十亩地卖了。

杜千层含泪给村里人弯腰鞠躬:“老少爷们,多谢了。”

村里人劝他:“想开点,日子朝前看吧。”

十三

瓦房建完的半个月后,杜千层让刘三伏去县里给国民政府报信,请政府来验收房子,恭请国民党军队入驻。

国民政府设在百年之前的县衙里,一群穿着黄色军装的人正忙得团团转。刘三伏忐忑不安地对几个人说了来由,其中一个黑脸男子不耐烦地撵着刘三伏说:“现在正忙着消灭共军,统一国家大业,谁有闲空管你村里房子的事。”

刘三伏又问:“有个平头圆脸的长官呢?当初是他让建的房。”刘三伏问了三个人,有人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认识。说着又嘟囔了一句:“平头圆脸的,好几个长这样呢,都跟着部队进驻济南城了。”

再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别人答:“子弹不长眼,死活不好说。”

刘三伏听了,摊着手说:“十间大瓦房,这不是小孩过家家啊,早知道政府不管这事了,老杜家至于倾家荡产吗?”

别人听烦了,指着门外说:“赶快走,再扰乱公务就绑了你。”

下午,刘三伏回到杜家庄,杜千层听完刘三伏叙说,整个身子抽搐了一下,接着便浑身哆嗦起来。他张开嘴巴,边哆嗦邊嘿嘿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泪横流,嘴唇上的胡须跟着乱颤。他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嘿嘿笑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擦着眼窝里的泪水说:“好吧,那就这样吧。”

刘三伏搀起杜千层的时候。杜千层说:“今晚上咱吃烙油饼,大葱炒鸡蛋。”

那天傍晚,刘三伏在杜千层家里吃了一顿白面油饼卷鸡蛋。杜千层吃完饭,擦着嘴巴,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对刘三伏说:“三伏,我打算把老杜家蒸馍馍的窍门告诉你。”

刘三伏没吱声。

杜千层摸起一根草棒剔着牙,咂着嘴唇说:“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话糙理不糙。咱村家家户户都会蒸馍馍,为什么只有俺家蒸的馍馍能送到孔府门里去?”

刘三伏说:“表哥,我仔细听着呢。”

杜千层噘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两个字:对面!一半发酵的面,等揉得结实了,掺上一半生面,再用木杠使劲压打,团出来的馍馍就是一千层了。”

刘三伏说:“记住了。”

杜千层闷声盯着刘三伏,过了老大会儿,杜千层自言自语般地说:“可惜我三个儿子听不到了。”

那天下半夜里,忽然刮起了大风。老槐树的枝丫被大风扳得左右摇摆。风在院子里团团打转,像急于逃窜的野狗一样撞得两扇大门咣当作响。

刘三伏在持续不止的风声里睡着了。他在睡梦里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恍惚看见了冲天而起的火焰,在大风里像无数条火蛇一样嘶嘶作响。赤红的火焰伸着舌头舔着整个杜家庄。村南的河水被吸得咝咝作响,田野里的庄稼和青草在火焰的撕咬下发出咯吱的骨折声。在狂躁的爆裂声里,夹杂着男女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孩童嘹亮的哇哇啼哭声,隐约还有疯癫恣意的哈哈大笑声。

这些嘈杂的声音不依不饶地钻进了刘三伏的耳朵,就像无数条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让他窒息,抓心挠肺,浑身大汗淋漓,像被密不透风的大雨浇湿了全身。刘三伏抽搐了一下身子。窗外天色大亮。

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他听到了持续的喊叫:“失火了!村西头失火了!”

刘三伏赤脚赶到村西头时,黑烟还在升腾,那十间瓦房已被烧得滿目狼藉,片瓦不留。

村里人目瞪口呆。

太阳偏西的时候,刘三伏在村南的田地里找到了杜千层。杜千层的姿势是坐着的,脸朝南面大片的土地,泥塑一般静止不动。在杜千层身旁,依次立着三个用谷子秸秆扎成的草人。那三个草人有一人多高,伸展着腿脚和胳膊。草人身上披着三件不同颜色的衣服。刘三伏跌跌撞撞奔过去,发现三个草人身上的衣服,正是杜家三兄弟穿过的。三个草人迎着阳光,风从远处吹过来,麦田里的麦子随风起伏,三个草人的衣衫簌簌作响。

刘三伏奔到杜千层身前,喊了一声:“老表哥。”

杜千层浑然无声。

刘三伏转到他身前,杜千层完全是一副熟睡的模样,面色平静,微闭双眼,好像正在做一个让人不忍打搅的美梦。

刘三伏怔怔地蹲在地上,仔细审量着杜家父子四人的姿势。片刻,刘三伏伸手拽了一个麦穗儿,折在手心里揉搓着,露珠一般晶莹的麦粒儿在他手掌里滚动,迸裂出扑面撩心的清香。刘三伏把麦粒儿塞进嘴里,使劲咀动着嘴巴,一股热泪涌出了眼眶。

暖风从远处刮过来,一阵亢直嘶哑的歌声回荡在广袤的田野里:“棉花桃那个开花来,高粱来结籽来遍地儿红,粮棉丰收好年景,家家户户挂红灯……”

十四

春天里,杜家庄村民刘三伏分到了属于他的土地。

刘三伏终于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一手夹着他爹留下的那几本古书,一手扛着锄头去自己的地里刨地。村外春花烂漫,河水潺潺,暖风吹耳,隐约听得田野里扬鞭驾牛的声音。刘三伏一路走着,嘴里默诵着古文:“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正念得口齿生香,忽见对面有一个身影挪过来。刘三伏瞥了一眼,又低头走。阳光斜在他身上,他感觉那个身影更近了,近在咫尺,就像被风吹拂的柳条儿一样晃着他的眼。

这是一个穿着蓝底碎花衣衫的女子。

“你是刘三伏吗?”

四目相对,片刻,刘三伏的眼里呼啦一热。好像有飞虫迷进了眼里,刘三伏抬手揉眼,再仔细审量面前的女子。

“刘三伏,我是白露。”

这声音让刘三伏想起了蜻蜓掠过水面的情景。刘三伏盯着女子,他哆嗦着嘴巴,把女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忽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刘三伏说:“你怎么才来啊?”

白露绷着嘴巴,她迎着刘三伏的眼神,咧嘴笑了笑,抬手擦了一把眼,再对刘三伏笑的时候,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了。

白露说:“我说过,只要饿不死,就来杜家庄找你。”

刘三伏说:“别哭,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晚。”

从黄河滩到杜家庄,三百多里的路程,白露走了三年。她背着刘三伏留给她的那半袋炒面,沿着黄河滩往东走了十多里路,在傍晚时分,被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男孩子缠住了。

那个男孩子乱蓬蓬的头发像被大风吹散的鸟窝。他的脸色糙黑,笑起来牙齿却很白。他在村口拦住了白露,伸开胳膊晃悠着身子,黑亮的眼神盯着白露,就像从灶膛里迸出的炭火一样灼热。

那男孩子说:“妮,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妹妹?”

白露说:“你让开,我要赶路。”

男孩子说:“你给我当媳妇吧?”

白露说:“皮孩子,滚。”

男孩子笑:“你骂我的声音真好听。”

白露说:“快让开,不然我就喊人了。”

男孩子说:“你喊啊,我不怕,你喊吧。”

白露对着村子喊:“来人啊,救命啊。”

白露的喊声像被雨水打落的树叶一样有气无力地落在空旷的村街上。白露接连喊了几声,远远的,一个身影挪过来了。身影越来越近,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女人走到白露跟前,打量着白露说:“妮,馍馍蒸熟了,咱回家吃饭吧。”

白露听到肚子突然像池塘里的青蛙叫响起来。男孩子说:“嗯,这是俺娘。听她的吧,回家吃饭吧。”

那天晚上,白露坐在男孩子家的饭桌旁,端着黑瓷大碗喝了一碗高粱米饭,吃了两个馍馍。

吃饱饭后,白露觉得眼皮发沉,肚子发烫。火盆的热气烘烤着她的脸,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冰,瘫软在黑夜里。

那个男孩子的鼻息贴近了白露的耳朵,他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是在哭。有老大会儿,男孩子说话的声音像顺着屋檐瓦片坠落的雨点一样,滴滴答答,时断时续。白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觉得身上被什么压住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听到了水花溅起的声音,手脚并用拨弄水浪的声音。她觉得身子正在缓缓朝水底坠落,漫无边际的窒息感里,她感到了一股生涩的疼,来自水底的最深处。

白露听到了自己的哭声。她睁开眼,看到男孩子端着一盏油灯站在床前,豆粒大的汗珠从他赤裸的胸膛上滴答坠落。

男孩子红着脸庞:“俺娘说,让我跟你完成一个任务。”

白露说:“什么任务?”

男孩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俺娘说的。”

白露顿时觉得脸像着了火,低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小暑。”

十五

白露在小暑家住了下来。自从那个燥热又迷乱的梦境里醒过来以后,她忽然失去了离开这个家继续朝前走的力气。小暑比白露小一岁,这个脸带稚气的孩子性格率真又莽撞。白露能感觉出来,小暑对她的喜欢就像一团刚刚点燃的火焰一样,炙烤着白露的身心。

白露对小暑说不上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小暑的爹当兵走了七八年。他家的吃穿全部依赖他爹从部队里寄来的饷银。这年冬天,小暑爹很久没再寄来饷银。小暑和娘盼望了一年多,最后等来了部队的一张薄薄的纸片。那是一张阵亡通知书,写着小暑爹出生和阵亡的时间。

小暑的娘捏着那张纸片哭了一场,对小暑说,你爹当兵的那天,我就知道他是去卖命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爹最大的愿望,就是咱家的烟火别断了。

吃完米缸里最后一碗米的时候,小暑的娘也对白露重复了这句话:“妮,你能给俺家生个儿子,就是俺家祖辈人的功臣。”

白露想起了她和刘三伏那半布袋炒面的约定。可是面对小暑那张赤诚又热烈的脸,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小暑冒着寒风去黄河里砸冰捉鱼,追逐穴洞里的野兔,挖掘躲在土里的野菜芽儿,疯癫着捧到白露跟前。他高兴得像个得到玩具的孩子,对白露说:“吃吧,吃饱了就高兴了。”

白露看着小暑兴奋的样子,心里软乎乎的,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年初春,一支神色疲惫的部队从河滩上经过,河滩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枪声过后,小暑去河滩上看热闹,河滩上一片狼藉,血水横流,草丛里趴着十几个穿着黄色军装的尸体。

小暑壮着胆子在尸体之间转悠。尸体之间突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裤脚。那是一只带血的手。小暑低头看,一张被血水淌满的脸张嘴喘着粗气,他挪着身子,伸手抱住了小暑的腿。小暑吓得浑身僵硬,任凭那张血脸抱着他的腿爬了起来。

血脸说:“老弟,求你救救我。”

小暑愣怔地盯着他。血脸挣扎着坐起来,哆嗦着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圆,又哆嗦着手递给小暑。

血脸说:“老弟,我要回家,我不想打仗了。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穿着回家,行不?”

血脸的眼神里满是哀求,他手里的银圆在阳光里闪着光亮。那张血脸让小暑想起了他爹的阵亡通知书。那块银圆让小暑想起家里空空的米缸。

小暑还在愣怔,血脸挣扎着把那块银圆塞到小暑手里。他哆嗦着站起身,开始解开小暑棉衣上的衣扣。小暑眼睁睁地看着血脸把他身上的黄色军装扒下来,恶狠狠地扔在地上,然后把小暑的棉袄穿在了他身上。

血脸朝小暑挥挥手,摇晃着身子朝前走了几步,就像被人追赶的兔子一样,摇晃着跌进了河滩附近的树林里,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小暑盯着树林愣怔了片刻,他捏着那块银圆,看着沙滩上被血脸扔下的军服,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

一阵寒风刮过来,小暑打了个冷战,他摸起沙滩上的军服套在身上,有些肥大,带着还没干的血点,却也挡风御寒。小暑攥着那块银圆沿着河滩回家,突然莫名兴奋起来,像是捡了便宜似的满足和欣喜。

天很蓝,太阳照在冰面上,闪着光。远处的天空里显出一个大鸟展翅的影子。小暑定睛看着,大鸟越来越近,发出嗡嗡的声音,这是小暑从来没见过的大鸟,只是眨巴眼皮的工夫,嗡嗡声变成了刺耳的呼啸声。

小暑缩着头,大鸟从他头顶上呼啸着掠过。他在惊吓中又觉得莫名兴奋。他挥起双手,朝大鸟啊啊地大叫。没想到,大鸟在他的喊叫里迅疾转过头来,对着小暑发出了一阵嗒嗒的声音。河滩上的沙子迸溅起来,嗒嗒的声音击碎了厚重的冰面,追着小暑的后背。小暑觉得他的头像是被撞了一下似的,他摇晃着身子,朝沙滩上歪倒的时候,一股热辣辣的血水糊住了他的眼。

这个从没当过兵的男孩子,他身上穿着国民党军的棉袄,手里捏着国民党军的一块饷银,被日本人的飞机射出的子弹打穿了脑袋。

埋葬小暑的时候,白露哭,小暑的娘也哭。

“妮,凡事命注定,你和小暑有这么一段缘分。小暑没了,缘分就了了,你想走就走吧。”

白露绷着嘴不吱声。第二天早上,白露睁开眼,发现小暑的娘不见了,那块银圆放在了白露的枕头边。

白露在家里等了三天。小暑的娘再没出现在院子里。白露把那块银圆塞在了枕头底下。她叠了被褥,打扫了院子,把屋门锁了,钥匙放在窗台下面的石头底下。她关了大门,迎着凉风走出了村街。

白露说:“平时都是把钥匙放在窗台底下的,小暑的娘知道。”

十六

麦子熟了。

全家人手提镰刀,背着箩筐去割麦。刘三伏和白露手持镰刀走在前,老娘跟在身后,喜滋滋地打量着白露摇曳不定的大辫子。

一家三人站在麦田的地垄上,风吹过大片的麦田,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饱满的麦穗儿压弯了枝头,阳光也被起伏的麦浪熏染出了金黄的颜色。

老娘说:“你们知道麦穗儿为什么都低头朝下吗?”

白露说:“是麦穗儿怕晒吧?”

刘三伏说:“是麦穗儿怕被鸟啄吧?”

老娘说:“麦穗儿拔节吐穗的时候,抬头向着太阳,那时候还是半熟,心气儿高,现在低头朝下,是因为熟了之后,它懂得了活着的道理。”

老娘说着,弯腰坐下地垄上,眯眼盯着大片的麦田,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腿,她皱了皱眉头,便笑出了声。

老娘说:“我觉着疼了。颗粒归仓,这不是做梦啊。”

白露说:“娘,真真的,日头照着头顶上呢,不是梦。”

劉三伏说:“我的梦想就是在晴天里扛着锄头种地,在雨天里啃着馍馍读书。”

白露问:“就这些梦想?”

刘三伏想了想,便对着满眼里麦田嘿嘿笑了几声:“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新麦子磨成了白花花的面粉。刘三伏和白露蒸熟了第一锅馍馍,拿箩筐装了,带着水壶端着去杜家的祖坟里。

杜家祖坟里树林林立,枝繁叶茂。坟头前后分序,一字排开。丛草寂静,身处其中,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刘三伏把箩筐里的馍馍分别放在每一座坟头上。他的脚步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正在熟睡的人一样。摆完馍馍,他揪了一根草茎,塞在牙齿上咀嚼着,痴呆呆地盯着这片坟头,满肚子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树林的鸟儿惊得振翅乱飞。一阵风刮过来,白露抽着鼻子,偏头问:“好像是打炮的音儿。”

刘三伏侧耳听了片刻,起身说:“听说共产党的队伍正在攻打老寨山上的土匪窝。”

白露说:“还没太平呢,咱们回家吧。”

刘三伏还没搭话,白露忽然盯着对面的坟头惊叫:“三伏,坟头上的馍馍不见了?”

刘三伏顺着白露手指的方向看,不远处的一座坟头上果然没有了馍馍,只有坟头上的野草簌簌抖动。

四周一片寂静。

少顷,那座坟头后边簌簌几声响,一个头戴草帽、身穿黑衣的男子从坟头后边闪了出来。此人身材肥胖,圆脸,肿眼泡,塌鼻子,下巴上有一颗豆粒大的黑痣。

刘三伏颤声:“你是谁?”

男子低声:“老寨山上下来的,我叫张昭荣。”

张昭荣趔趄着走了几步,便又歪坐在地上,揪着左腿说:“老弟,别害怕,共产党把我的老窝给端了,我的腿也被子弹打瘸了。我从山上逃下来,三天三夜没吃饭了。”

张昭荣说着又探身摸起坟头上的馍馍,塞在嘴里吞咽起来。远处又响起了枪炮声,树木震颤,尘烟弥漫。

张昭荣边吃馍馍边唠叨:“我种过地,经过商,跟国民党干过仗,也劫过共产党的枪,抢过百姓的钱粮。人逢乱世,我折腾到今天,没想到最后会栽在共产党手里,我认了。”

刘三伏盯着他,慢声说:“慢点吃,俗语说,葱辣嘴,蒜辣心,韭菜辣断脖前筋。”

张昭荣不答话,他接连吃了四个馍馍,伸着脖子打了一个饱嗝,刚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打起了饱嗝。接连不断的饱嗝噎得他伸脖子瞪眼,上气不接下气。

刘三伏又说:“冻死迎风站,饿死打嗝雷,喝水吃馍撑歪汉。”

张昭荣说:“我想喝水,老弟,等我吃饱了,你绑了我去找共产党立功吧。”

刘三伏不答话,从箩筐里摸起水壶,走到张昭荣跟前,弯腰把水壶塞进他嘴里。张昭荣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又摸起馍馍往嘴里吞。他像是要把这辈子没吃完的饭全部吞进肚子里似的,边喝水边吞咽着馍馍。

刘三伏说:“俺爹活着的时候说过,人这辈子,吃多少饭,走多少路,都是命中注定的。”

张昭荣不接话,他像是完全沉醉在吞咽食物的快感里,他仰脖再次喝水的时候,忽然探头张嘴呕一声。随着嗷的一声呻吟,张昭荣抱着肚子打起滚来。汗水瞬间淌满了脸。他开始伸着脖子喊肚子疼,挣着双腿蹬了一会儿,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长出了一口气说:“好了,我没当饿死鬼,吃饱了。”

在刘三伏不动声色地注视里,张昭荣缓缓伸直双腿,闭眼没了声息。

刘三伏才站起身,看着躺在地上的张昭荣,慢声说:“子曰,唯酒无量,不及乱。吃饭也一样,多了就难受。”

刘三伏走到白露身旁坐下。远处的枪炮声停息了,天空又显出了明朗,隐约有呐喊声传过来。刘三伏侧耳细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奔过来。他绷着嘴巴,攥着白露的手,觉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蹿出来了。

刘三伏轻声对白露说:“别害怕,马上就要来人了。”

话音未落,人影晃动,十几个手持长枪的男子围上来。刘三伏站起身,抬手指了指躺在草丛里的张昭荣。

那几个男子快步奔过去,随即发出了欢呼声。挨着刘三伏的那个胡子拉碴的男子叫了一声好,举枪朝天啪啪两声响。刘三伏吓得缩起脖子,那男子忽然哎哟一声,瞪眼攥住了刘三伏的手。

刘三伏看清了孙二虎。

“二虎,这仗还没打完哪?”

“打完了,这是最后的剿匪阶段,以后日子太平了。”孙二虎说着拍了拍刘三伏的肩膀,“三伏,消灭张昭荣,你立了大功。”

刘三伏摇摇头:“我没立功,张昭荣是撑死的。”

孙二虎伸手拍了拍刘三伏的肩膀,摇头做叹息状,少顷,他转脸看了一圈树林里的坟头,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扭脸问:“三伏,那张借粮的欠条呢?”

刘三伏说:“杜家的人都没了,你不用还了。”

孙二虎说:“那可不行,君子一言,好借好还。杜家人没了,政府补偿给你吧。”

刘三伏摇摇头:“你跟政府说吧,老杜家不要了,俺也不要。”

刘三伏说着,弯腰从箩筐里摸起一个馍馍,递给孙二虎:“老杜家的千层馍馍,你尝尝吧。”

十七

二○一四年春天,我随集体去鲁南党史纪念馆参观学习,在纪念馆第二展厅的一个玻璃展柜里,看到了一张当年八路军写给杜家庄村民的借据。那张借据用塑料袋封着,只有巴掌大小,字体粗壮歪斜,泛黄的纸片上横着几道皱褶,在柔和灯光下,显示出过往岁月的痕迹。

我低头定睛细看:今借到杜家庄爱国人士刘三伏先生小米二百斤,凭据证明。民国三十四年秋。落款:鲁南八路军独立营第三团第三支队,孙二虎。

看完这张借据,我追上那个正用普通话讲解的小姑娘。我说:“抱歉,打斷一下,现在还能找到这张借据的后人吗?”姑娘迟疑了一下说:“可以找到的。据我们了解,当年借给八路军粮食的那家姓刘的后代人,现在县城开了一家叫杜千层的馒头坊。”

我说:“这个借据里肯定有很多故事。”

姑娘偏头看着我,腮边漾起两个酒窝:“是啊,据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借粮食给八路军的刘姓后代人在翻盖旧房子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借据。当时他家盖房急需用钱,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找了政府,政府鉴定完借据之后,给这家后代人补偿了八千多块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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