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茶·锅屋·病年
2023-11-20时培京
时培京
咸菜茶,乡村无意间发明炒制的咸香土茶。
咸菜茶是父亲肝胆里的汗碱结晶,是母亲忍受干枯和时间折磨的笑容,是老院墙排泄的土盐,是庄稼垄焦渴的黄土,是祖父浑浊眼泪蒸发后的固体,是生产队大爷喂牛的皮硝,是白骨干硬悲凉的乡村。
村子,这一只硕大无比的铁锅或者瓦罐烀炖咸菜。咸菜茶,清白的中学时期,马亭中学瓦房校舍里一枚枚不情愿开出黑花的茶叶花。
从压水井打来,用瓢舀到锅屋烧开,白开水祛火,嘴不惧心火,舌头拒绝(胃只是接受),舌苔苦黄苍白灰黑紫红,证明自以为是的身体某一器官某一系统开始溃败、腐烂。一星期七天,歇一天半,一顿肉丝面条,五毛钱;方便面二三包,调料用热水冲开;剩下的日子黑(熄灯冥想)、白(白开水)、黄(棒子煎饼)、绿(辣菜叶、青萝卜),贫困与焦渴的颜色斑斓而杂陈,于雨后月亮光晕下,显得圣洁端庄。乌黑的咸菜(焦黄的煎饼、粗黑的芋头煎饼),辣菜缨子洗净晾晒腌制咸菜,芥蓝在粗盐里浸泡三个月是咸菜,萝卜、香椿芽、白菜帮、胡萝卜腌咸菜,几乎所有的草本植物腌制后都是逃离困难的救荒良方,换来换去,颠上倒下,撑了又一段日子。
初中三年有盐味。“白嘴,像长期的重感冒,吃嘛嘛没味。”鲁智深在《水浒传》经常说“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八百多年后暗示我们来自乡村的学生接下口头禅。
我们会吃,自己动手制造补补缺,如葱叶裤子插嫩豆角,偷拔萝卜,煎饼卷黑砂糖,铁锨铲泥鳅、叉子插鱼。“靠天,靠地,不算是好汉”,饿饿身体思想即通,舌头忍忍就过去了,不至于苦闷,怨天怨地怨父母。
掰开芋头、棒子、八五面(一百斤小麦铁筛子筛过打成八十五斤,出十五斤麦麸)做的煎饼,五分钱一壶的开水,曾经有几天不要钱,一把搪瓷缸子睁大了眼睛,一块块表达与验证自然张力原理的咸菜花,满臉疤瘌眼、猪肾状。一双竹筷子真材实料,白开水,青黄的汤水子,再至乌黑的茶,热气腾腾;煎饼是一页页废弃的作业纸,欢叫着杀进我们容量无穷的肚子,像发大水泡倒东园土坯墙,黄泥与麦糠翻开一张张银黄的花,因为缺钙打架的牙齿,缓缓向它开战。
人死了,总要被人在痛苦反刍中回忆是一种骄傲。土地死了,堆砌坟墓纪念值得记住的人。
锅屋是大的全部,留下了几十口锅还有数百只锅纪念,修修补补的战场,同时想象并在精神上雄心勃勃重现他打倒三人举起两麻袋的盛年。
冬天回村子,出太阳了,给了好脸。大,笑起来是太阳,怀里又揣了一个太阳。地八仙桌上,冯庄下沟饭店叫来菜,菜热后自我加温,要待客的架势。大在这时,是菜,甘愿被啃老;看着我们无论是狼吞虎咽还是应付细嚼慢咽——终究替他吃到了。“来客了。”我想:没给大和娘说我来?
早餐桌上的太阳光配送至堂屋,它是身体的早餐,人是土地的晚餐,夕阳是冥界的晚饭。二姐从木板凳上起来了:“三兄弟,你可来了。大嘞,俺三兄弟来了。”每次回老家,邻居二娘见面就说:“你跟看亲戚似的,一年来几次,你自己掰着脚趾头查查。”
大不是火红火红的红太阳,遥遥落西山的太阳,它知道大去日无多了吗?大,八十多了,站起来说:“小三孩来了。你娘睡了,快给她看看。”
四娘家叔兄弟大哥六十多岁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大和他说了。大叫我叫他。村东头供销社买酒烟,大说:“你去,拉几句话。就跟你大哥说你二姐夫来了,陪客。”“俺叔弄它干吗?”“随他吧。说他听不见,耳背。听清了,又生气。”“他有工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咱不问。”
二姐夫开上吱吱嘎嘎的三轮车(忙于到城市装修房间),拉旧门窗、电钻、水泥、沙子。他自己卸。二姐筛沙。他们俩接零活干装修,供两个大学生。“趁冬天活少,你来,我给你说好几遍了,我不说了。”大一个月前就说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二姐夫问我。“二妮,你去买墨汁,买大红纸。”大说。
回娘家,闺女不是客。和没出嫁时一样支使她干这干那,像是有一只脚的捻儿转(陀螺)。今天有大活,大给我钱买酒。村供销社二嫂说:“三兄弟回家过年。”“嗯。买酒。”“俺五叔又不喝。”“修锅屋。”“俺叔给你置办家业。他闲着没事不慌吗,你也来看看!”
大在堂屋裁红纸,写安门大吉,写“上梁喜逢黄道日,立柱巧遇紫薇星”,写福字,写对联。大当过数学老师,兼美术课素描及简笔画,又剪又刻厚塑料纸“过”天皮子、灶王爷张万昌,在时店小学校用油印机油印。年年春联,他写。今年,还要先试试笔。没开灯,大睁大眼睛,用颤抖的笔法创作草书,无意之中暗合古人书法创作理念,是一条条在土里拱了一辈子直不起腰来的蚯蚓,是麻雀自挠自足的连蹦带跳的脚丫。我掏出手机,“收藏”留下家族史料。
东院在望。大一辈子盖了三座屋,操持买了四座楼房。
东院泥墙,一下一下用敛粪的三股叉打起来的。我让它长过二厘米的高度,每人都贡献过,只是我的贡献率最低——这一切使我们站直、不塌眼低眉。东院没人住了,堂屋的松树枝山水中堂贝壳羽毛匾还在——那是大哥结婚时自己做的。他画的掺了油彩的壁画还在。他死了。日子一天天长了,他的点点滴滴越来越多,即将复活——可惜一直把他当作“大头儿”珍爱的父亲远赴地下与他团聚了。
一方木头印章,因为大哥的死被废弃了,于工具箱里静静地等着我来翻腾。三十多年前,我喜欢翻腾。三十多年后,当第一位家人死了,我一直无法想到他对于我的意义。十多年了,我一直想他的事。想起就记下。只有写下来了,我赶不上他一星半点。
印章放在瓷桶里,红纸包上,再压上一些碎箭镞。它10毫米见方,有五个字,三个字的人名,另外两个是“之”字和“印”字。三个字的人不在了,说名字了还有什么意思。他的父母还在,他的妻子儿女还在,他的兄弟姊妹还在。
五个字是他自己刻的,找来图画,比着章刻章。小学时,他在卷子上书本子上画小猫小狗,刚上苏疃联中,班主任张贻暄老师对大说:“时老师,你别叫你家大公子上学了。”不上学就叫他画画,大很干脆,很有信心。然后学木匠,当兵,拜师军旅画家魏永良,认师河南商丘丁乃村,画画,写毛笔字,考军校(手写的高中毕业证,未遂),入党,复原,分配至徐州铁路车务段,结婚,生子,喝酒,写匾牌,死去。
印章红色的印泥,干了,就像死去的肉。但这枚干干色的印章是他归来的落脚地,一定会在某个时候鲜红起来。
二姐铲沙,背到锅屋西筛沙。我没提大哥。没人愿意提。死去的死了,活着的还是得好好地活着,好不好都说好,“各人过日子各人自知”。锅屋是舅盖的,没有安门窗。娘说安上纱窗,夏天没蚊虫。安上门,锅屋的炭要挪挪窝。六十多岁的培臣大哥装炭,我撑尼龙布袋。我喘了。培臣大哥说:“老三,光工作不管,得有好身体,还得照顧好家。”
电话响了,我要跟同事的顺路车回台儿庄古城。“带上葱,你娘种的。带上佛手瓜,我种的。”不拿,生气。锅屋的活刚刚开始,我就得走了。跟娘和大说:“我走了娘,我走了大。”二姐给我一百块钱:“给时尚买东西吃。”不能回绝,得高高兴兴地装出贪婪的样子接过装在口袋里。
车在村头等着。同事说:“老的都一样,给我一后备厢,不拿不管,咱不能让老人生气。”车开了,村头走了。村头砖窑东的家谱碑两瓣了,自动修复的功能还没有修炼。土窑南的土地庙塌了,大哥活着时给他画过土地老爷。锅屋修好后,大烧起炉子,柴火没了,烧炭,烧来自地底下的森林。车跑,心上长了森林,根长在家里,车飞得慢了,树木焖成炭,是老家的炭,在自家锅屋烧。
大病了,是年累病了大。
每到过年,大打电话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可别忘了贴春联,再忙也不能完了。”要么坐车来看我到底贴了没有。他想我,其实想我的儿子时尚。老家的春联,他自己写,从供销店买来红纸,用高粱篾子裁开,买两瓶墨汁,温水顺开毛笔,他不觉得累,酥菜酥了一晚上,第二天仍早起趴八仙桌上写。总得有些事情干,总得想着法子不闲着。
大熬年,打盹,蜡烛不敢打盹,尽心尽责,高粱篾子撑着上下眼皮,负有神圣使命。除夕夜十二点前上供,十二点整点烧化纸箔发送,高粱酒、甜子(小苹果)、圆枣子、馒头、酥菜、酥鱼、整鸡、碗面子、苹果、香蕉、香烛、金箔,磕头、念叨。娘磕头,磕下去起不来,大拉起来,这几年过年都是我妻儿陪着他们。大有心脏病,瓣膜狭窄,不能累着,不能生气,要心平气和。
大哥睡在地下了,我自认自己做得不好。做梦老是不敢去见他。
年要喘气,喘出一年的污浊之气、倒霉之气、愤懑之气。年咳出一年的黏痰,咳出进来又出去的雾霾,被动黏上的主动靠上的一概清除布新,“苟日新日又新日日新”,像是戗锅底打烟筒,像卖破烂铺衬,像否定一切旧事物。都是新的好。
大和大哥刻灶老爷执鞭锏的大将年画,色彩简单,用厚塑料布作刻板,比起棠梨木好刻、材料费低,然后借时店村小学印考试卷的油印机一遍一遍刷。大哥背着到冯庄年集供销社对过去卖。年年烧年年印,在本地版画史上有淡淡的一笔。生活远远没有年画色彩搭配的大红大绿,大黑大紫。路上奔跑,不要想三想四;不要停下来,另有大路,通向不同的房子。生活对待你多厚多薄,日子还得自己过。
总想说老家是哪里哪里,骨子里的骄傲和文化自信自强,是血液里的铁离子,是倔强的骨髓。大累病了,忙年累的。年在他心中,心累在手中,手累在眼中,眼累,还是因为心脏病。大堵得慌,不是食物堵的,我不常回家堵住了他的瓣膜。他心口窝疼,饭量小,晚上只喝得下一碗萝卜条子汤,二姐上滕州市人民医院西边第一个小胡同买的,不能慢,二姐说:“得快快地上来,要不然咱大就说:‘又跑哪里去了,不问我的事。”
大病了,因为我们。几十年的操劳,三次盖屋,两次买房子,大哥去世,我们的婚事工作上学。我们也病了,老家病了,没病的是谁?是回望者的文字,是乡村的枯楝树,是村西的时家嘉靖年间的谱碑,是村中的大坑,是那条离家的孩子踩过的结实小路,长进我的眼里、你的手里、他的念想里、我们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