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朱熹与王阳明的格物之道
2023-11-20吕子凡
吕子凡
【摘要】格物之论是儒家思想进路的重要生长点,纵观历史长河,其可主要分为两个路径:即对“心的开显”与对“物的穷理”以求完成现象世界和个人的默契。两者虽在格物的路径上有所分别,但所谓根尘同源,对于格物之论最高点的思考以及最终想要达到目标却都有着共通之处。本文期望通过对朱熹和王阳明格物之论的梳理,为后续学者对于格物的研究贡献一份思想力量。
【关键词】格物;道德;本心
【中图分类号】B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2-007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23
《大学》是秦汉之际所成之书《礼记》中的一篇,宋代理学家认为《大学》中所提出的格物与致知两个概念可以推演出一套完整的儒家认识论和修养论,因此特意抽取出来加以研究。
格物之学所要面对的并不是现象世界中的一部分对象,而是个人与整个现象世界本身,故其博大的研究领域让格物二字历来多受争议,可尽管各种格物之言与格物之法在其中交叉纵横,但若以心物之间的关系次第来分,则其大致可以指向两个方向:一方面是物的穷理,即通过对万事万物的觉察,将万物之理与自身心灵相对照完成反之吾身,实现由外而内的道德主体的搭建;另一方面则是创造性的格物诠释,其内涵在于明本以达用,即道在吾心,穷自心之理、明万物之本末,再将这明本的成果落实到现实的生活当中化用万物,实现由内而外地贯通。格物是实现人格完善的必经之路,因此在将格物致知理解为《大学》八纲目起点之词的同时,亦可以将其称为内圣之学的核心所在。
一、穷物之理,反之吾身
从穷万物之理以反之吾身来看,朱熹在这一方面可谓影响最为深远。朱熹认为格物作为八纲目的起始之词,起到着引领后面七纲目的重要作用,所以对于格物的理解也就是打通从“诚意”到“平天下”的关键一步。
朱熹对于格物之论多有表述,但其论最为精要之处则要见《大学章句》的格物补传,书中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格物是格物中之理、物中之道,而穷理便也是在事物之上穷理。格萬物之体以明其理后而化用万物,朱熹的格物之路是走从外至内、积久而通的功夫路径,其最终想要达到的便是内外一如明善的心灵境地,以此来实现人格的树立。面对形而下的万事万物,朱熹曾言:“若其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自其一物之中,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即对形而下的世界进行广泛地觉察,通过主体对客体的体悟和觉解,最终达到格物穷理,实现脱然贯通。在这里朱熹格物的对象是广泛的,天地万物皆在其所格之中,而这种格物致知之所以具有可能性,其背后所支撑着的内涵在于“万物各具一理,而万理同出一源,所以可推而无不通也”,因为“万物各具一理”,所以天地万物并不是一个个彼此之间没有丝毫联系的个体,而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事物之间的相续性得以建立。同时格物所要成就的是主体的明善,所以格物不仅是要实现对身外之物的体认,更在于打通物我之间的逻辑隔阂,实现万物之理反之吾身完成自我的内在超越。为了打通这一界限,朱熹言:“理遍在天地万物之间,而心则管之,心即管之,则其用时不外乎此心矣,然则理之体在物,而其用在心也。”所谓察于物而观于自我的可行性在于:其一,从理来看,天地之间同此一理、根尘同源,所以能够达到内外合一,明彼便可知晓此的可能性得到有效的建立;其二,理在物但其用却在于心,因此现象世界的心物之间不是绝对的分离,而是有是心、有是物、亦有是理。于是乎,内与外的种种区分在这里无非是人类自己用智慧勾画的界限,外境的存在与身内家事看似有内外之分,但其实都在格物的领域范围之内,故从对现象世界的体悟中完成对事物规律的掌握和社会道德原则的建构便有了理论意义上的支持,同时这也奠定了朱熹格物的最终形态是指向对万事万物所以然的洞悉,以及在此之上引向所当然的道德主体的搭建。
朱熹的格物之论是在对现象世界的体悟中所形成的一套理论体系,所以在包含收拾身心性情之德方面的同时,更表现出了一份知识取向,“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在朱熹的哲学框架中格物主要表现出了三个要点。第一方面是“即物”即与物相接实现个体与外境事物的融合,朱熹在这里教人从切己处、近处、小处、粗处、眼前公共处,浅处等进行拣择,来克服学者求大求远的心向外驰,以来达到物我之间的默契。第二方面便是在“即物”之中“穷理”实现对物的体悟,朱熹所言的“穷理”中的“理”包含着现象世界本身的规律和道理的意涵,此“理”不依赖于现象世界中任何具体事物而存在,相反整个现象世界都依“理”而存,“穷理”之初是整个“穷理”过程中最为困难的一步,因此必须择其简单处入手才能实现“穷理”的目的,这一过程与“即物”相互呼应,“即物”的目的在于“穷理”,而能较好地完成“穷理”的前提则是拣择“即物”。“穷理”是对现象世界的深层次体悟,其最终目的则是对万事万物所以然和所当然的洞察,所以格物之道的第三个方面,便是要在“即物”的基础之上将“穷理”这种体悟推向“至极”,即在对具体事物的“穷理”过程中将“穷理”推到极致以便引向致知,格物是要在对现象世界的种种事物中求乎其极,外到众物之表里精粗,内达吾心之全体大用,都在个体慢慢地积累中求得豁然贯通、了了分明,这是格物的最后境界,此时心境坦然致知亦在其中。格物的目的表现为致知,而致知作为格物的结果,其必将把人带向明善的一面,因此在这样的思维框架下,格物便是将内心中所本来具有的那份道德原则,在与物相接中通过不断地学习和挖掘而慢慢呈现出来,由此格物以求致知、再到平天下的思想路径逐渐形成,终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博大境界。
朱熹的格物之道包括了一切的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同时也把心理体悟和道德规范容纳了进来,其气宇之轩昂不容分说,其论也在历史长河中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对于朱熹的格物之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总结。即一方面其格物之道是从客观知识的角度来进行阐释的,在这里通过对万事万物各个方面的理解,来达到对客观事物秩序和知识的充分把握。另一方面则是着眼于认识能力,即通过格物来让心灵所本有的规律明亮起来,成为人们判断选择的引领。因此在朱熹的格物进路中,所格之物越多心也就越明,终致豁然贯通。
二、至极之明,以格万物
纵看古今,格物之说尽管争奇斗艳,但依旧以明本达用之学最为深刻。明本即明了万物之本来样貌,解悟心性以达心灵的灵明之境,达用即是将自我奉献给天下以达到广济四方,在内圣外王的圆满人格中完成“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道德实践。相比于格物起点在于格外物不同,心学家认为格物之道在于吾心,心中自有天地万物之理,人无需心外求法对内心的开显就是对天道的领悟,因此格物之道并不是要存心于一草一木之间而穷得个道理出来,而是要返回本心以此来完成道德主体的搭建。
王阳明的格物之说是对过往格物之学的一份超越,其在吸收过往格物言论的同时,更是大胆地在表达上体现出了一种主体主义的倾向,他认为格物功夫的根本核心不在于外境的万事万物之中,而在个体的意识之内,唯有以自我为格物的根本才能使道德具有自律性来成就自身与外境的对立统一,所以格物在王阳明的思想架构下不仅表现为自我的意识端正,还呈现为合内与外的主体与客体事物之间相互互动的一个过程,因此王阳明所言的格物不是心外求法,而是将这份合内与外的修养达到极致以使良知彻底呈现。人要想完成道德层面的格物之路,其前提便是明善,可形而下的现象世界是不完整的存在,个体的局限性无法确保意之发能处在具有完整性的善的一端,因此要实现个人道德的建立,便必须使个人在现象世界中具有完整性的一面,而这份完整性的根源便在于明本,但明本之学无法言传身受,所以只能指点所到达明本所需要的路径,故格物在王阳明这里也有了顿悟的意蕴。明本是小我融入大我的必要条件,人因明本而了然心外无理,因此个人道德主体的搭建并非要心向外求,而是自本自足,因此王阳明在“心即理”的哲学思想上提出以“正”释“格”,“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物”乃是“意之所在”,由心而发之,故外境的万事万物终需心来点明。在这里王阳明强调物不是个体所要面对的现象世界中的事物,而是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所要做的事,格物中的格字也不是所谓的至,而是正,其所言的致知便也不是在认识论意义上的增加知识,而是致良知,所以格物致知在这里从根本上不是前人所论断的格物穷理,而是致知格物。
王阳明认为如果个人在外境的万事万物中去求理,其结果不仅不会实现对物的领会,反而会存在将心与理分为两端的风险。王阳明言“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个体要想获得真知成就圣贤,就不能走外物经验的道路,道在吾心,万物本有之理都在自家本心当中,即见心中一点灵明之意便可悟得了世间之法,所以对内心的挖掘才是通向真理的大道。本心是统领事物的内在根基,解悟本心便能够了解事物的外在展开,天下万物只此一理,理在外也在吾心,于是便可以本心为根基实现吾心道德层面的格物之路。王门四句教中有言:“有善有恶心之体,无善无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在王阳明的视野下,格物并非在一事一物的形而下境地中穷得事物之理,而是本心与事物相接触,由事物逆流而上回溯到本心的一套功夫。人心明本的境界是无有善恶之分的,这里超越了现象世界的善恶对立是原本明洁的状态,可人会心动,心动则意念生,意念生便有了现象世界的善恶对立,此时人心乱杂遗失本心,因此个体要想实现道德主体的搭建便要积垢以求明、入污以求清,把知善知恶、为善去恶两者混合超越以来完成個人内在的道德重建。王阳明言:“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人心与本心相通,心所发出的意念或善或恶,但同时意念中出现的一刹那个体的本心也能够知善知恶,心中固有的良知良能就是通达万物的本体,因此格物即革除心中的不正之念,重返内心的本然良知境界,完成致良知的功夫,本心显则人心正、人心正则格物就在其中矣,在这样的境遇下,格物与致知便不是两件事,而是一件事的两种表达方式。
三、对朱熹与王阳明格物之道的总结与反思
格物一词始见于《大学》,在原本的含义中应是趋向于修身养性之学,直到宋明理学的出现才把格物赋予了一定的认识论意义,格物的最终要义是要落实在对人心对现象世界的体悟中,因此不同的哲学逻辑结构便对格物有了不同的安置。如朱熹把格物致知作为认识本体,在自己与理的对置和结合中达到格物穷理的目的,从认识论上来看朱熹表现为唯理论的先验论,他强调个体要在对事物的把握中将内心的条理彰显出来,但在现象世界中心与外物是分离的存在,因此格物穷理这一过程必定是曲折的,它在考验人心性的同时更考验的是人对外物的分析能力,所以在把朱熹格物之论看作为先验论的基础之上时,更应当将其从认识过程角度上看作为经验论。相比于朱熹对物的穷理,王阳明则更关注于本心的彰显,依王阳明的逻辑结构,本心的发显无须通过格物致知的途径去体认,只需反省内求便可直达本心。王阳明取代了朱熹格物中的那份认识功能,将个体从对万事万物的考察转向为内向性的立场,使纠正道德意识成为格物之论的核心,格物在这里更多的指向的是道德的含义,所以在王阳明这样一种为善去恶的格物致知论中,其本质上呈现出了一种“存天理,灭人欲”的教化论,但与朱熹不同的是,从当时的社会需求的角度来看,这种趋向于道德层面的格物之论无疑有着比朱熹之说更为合理的现实因素,并且这项创造性的格物之说也注定了两者的后学势必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因此在后续的学问发展中,道学多以格物为穷理而心学则多以格物为正心。
格物之论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在于,格物二字在后代的不断发展研究中成了进入儒家思想的必经之路,所以对于格物的理解不仅要在思想的层次更要落到现实形而下的生活当中,实现身心性命的贯通。朱熹与王阳明两者的格物之路从人的主体性方面来看都反映了一个问题,即主客之间的道德问题,道德的主体性是个体在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交流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积极性、主动性的一面,而和谐社会发展的前提之一就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朱熹物的穷理与王阳明心的开显在表现主体成长的同时,也具有着一份社会层面的价值。物的穷理与心的开显是对各过往格物之论的浓缩亦是时代的精华,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个体在现象世界中的道德主体的搭建,同时也在其道德搭建的过程中让现象世界中心物之间的对立分离得到了一种有效的统一。可尽管两者都在一定层面上致力于将人引向光明的一面,但世事无常,其原本引人向上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中最后反而成了最为束缚人心的力量。朱熹的格物穷理在时代的浪潮中最终成了官方意识形态,并且在化身为封建社会发展中惰力的同时,也成为天下学子去牟取利益的手段,使其学说中原本气势磅礴的文化素养失了活力,化身为束缚人们的思想的力量,而王阳明的心的开显则在后续的发展中走向了朱熹后学的对立面,其关注心性、穷尽良知,终在致良知的道路上走向了反功利的极端,“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后学对于其格物致知的领会大多集中在了对于心性的长养之上,而忘记了其知行合一应世的一面,故其在后世的影响中多为导向道德的搭建,而少了治世之功能。
格物的认知进路让我们看到了道德主体的建构和认识世界两者的相关性,若不能明本,只关注于济世之学,便不能正确地达用世间,这便是儒霸之相;反之,明万物之本而不能达用,这便是腐儒之相。面对世界科技文化的不断发展,老内圣当中如何开出新外王已经逐渐成了当下所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个问题关乎道德规范与心灵的终极关怀,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它是科技的所不能及,故从对现象世界的随波逐流中解脱出,重新回到对经典的传承中,是升华现代生命情感的一份良药,亦是实现个体灵魂安放的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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