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已尽而趣方咏
2023-11-20杨加凯张浩芳
杨加凯 张浩芳
【摘要】诗歌之“趣”属于中國传统美学和文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是文学作品中孕育的高贵品格,更是一种特殊的审美体验。南宋诗人杨万里讲求“化俗为雅”,以“活法”为诗,在诗歌中继承先秦及历代的谐趣诗歌创作传统,他的诗歌不少以儿童、田园、风物为主要关照对象,以浅近的口语、奇趣的修辞为“谐趣”内涵,字里行间呈现出调笑戏谑、滑稽欢乐的趣味。
【关键词】“活法”;谐趣;口语;想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2-006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21
一、“活法”为诗
自诗歌这种文学体裁诞生以来,其流传与演变无疑是具有历史阶段性的。经历了五代以来的绮糜浮艳,在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等人的革新下,诗歌逐渐成为既讲平仄和谐,又求韵律铿然的一代之文学。步入盛唐,诗歌继续发展,在王昌龄、李白、杜甫的笔下内容愈加丰富,反映了盛唐时期的气象与风貌。然而诗歌进入宋朝,先是宋初三体片面模仿前人之作,虽有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的诗文革新,然而宋诗却不可避免地走入了“格物致知”的说理圈子。如江西诗派的诗作吟咏书斋生活为主,重视文字的推敲技巧,常袭用前人诗意而略改其词,崇尚瘦硬风格,常用冷僻典故、稀见的字面,务求争新出奇。加之反对西昆派讲究声律和辞藻,努力在艺术技巧上进行新的探索,也因此走上了脱离现实的新的形式主义道路。直到诗人杨万里的出现才真正改变了这一面貌。杨万里曾言:“予少作有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江西体也。今所存曰《江湖集》者,盖学后山及半山及唐人者也。”[1]3258由此可知,杨万里前期诗学江西诗派,但“学之愈力,作之愈寡”,反倒是放下书本,走到大自然中,则“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1]3260于是杨万里在顿悟之间(即绍兴1162年)将以前所作诗千余首付之一炬,从此诗格为之一变。南宋人论及诚斋体的独创时,多用“活法”称之。所谓“活法”,始见于北宋初年胡宿的《又和前人》,诗曰:“诗中活法无多子,眼里知音有风人。”[2]2104而作为一个诗学概念正式提出来,则首倡于吕本中,其《夏均父集序》云:“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2]485简而言之,“活法”即既在诗法之内,又不改弦更张,跳出一定圈子的束缚将诗歌写得灵活而生动。
杨万里作诗以“活法”著称,时人给予杨万里高度评价。张镃《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赞曰:“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2]31642可见,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活法”为诗无疑是诗歌发展史上的伟大变革。
二、“谐趣”渊薮
(一)《诗经》“谐趣”的创作传统
若论及诗歌的“谐趣”发端,自然不是杨万里的首创。在先秦时期的诗歌创作中就已经流露出“谐趣”的韵味。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记载:“谐者,詥也。从言皆声。”这种解释并不明确,而查及“詥”字条:“詥者,谐也。从言合声。候合切。”令人遗憾的是《说文解字》的解释将二字互训,因此并没有将“谐”的文学意义解释清楚。直到刘勰的出现,才真正地将“谐”引入文学评论的范畴。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解释“谐”字说:“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 皆悦笑也。”[4]不难发现,“谐”的一个重要意义便是指具有戏谑谐乐的言行,能够“皆悦笑也”。自从刘勰将“谐”引入到诗歌评论之后,众多创作者便开始有意或无意识地沿着“谐趣”前进了。然而文学的理论却往往是和文学内容的产生不太同步的,若论诗歌之“谐趣”,理应追溯到《诗经》之中。不难发现,其中丰富的诗歌内容反映了当时人民的生活状况,部分诗作还透露出些许诙谐幽默的成分。如《国风·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5]
《毛序》在评价此诗时云:“《鸡鸣》,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然而《毛诗序》的作者难免会因为个人见解局限或基于政治立场的关系陷入一种强行教化说理的“陷阱”。其实此诗很可能是新婚夫妇早晨的逗趣之作,公鸡报晓,妻子催促丈夫早起,然而丈夫却言:“匪鸡之鸣,乃苍蝇之嗡嗡声。”东方既白,天色早已大亮,妻子催促丈夫早起,然而丈夫却言:“匪东方之亮,乃月出之光照。”这首诗的“谐趣”在丈夫和妻子的言语之间便显露无疑了。在《诗经》中类似的篇目还有很多,一些关于相思怀人、男女恋情之作也流露着浓郁的“谐”趣。比如《郑风·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5]
该诗写女子相思而不得,女子内心而大胆的心声吐露更是让人忍俊不禁。为何不与我说话呢?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才使得我吃不好睡不香。就连清末文人陈继揆也在《读风臆补》云:“若忿,若憾,若谑,若真,情之至也。”[6]127透过女子的口吻,不难发现诗歌中的“谐趣”是永存的,而且是贴近生活的。倘若全都是枯燥无趣的馆阁之风,其乐趣也便荡然无存了。诗中有“谐趣”的存在,才能够让诗歌跨越千年岁月的洗涤,使现时代的读者依然能感受到《诗经》中蕴含的感人至深的力量。因此可想而知,身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的杨万里自然而然地受到启发,其诗歌中的“谐趣”自然也与“谐趣”诗的源头—— 《诗经》是一脉相承的。
(二)唐宋诗人“谐趣”之作的影響
进入有唐一代,诗歌真正开始成为官方意识形态文学,无论是其创作者数量还是作品数量都是远远高于前代的。无论是其创作者数量还是作品数量都是远远高于前代的。诞生了如李白、杜甫、杜牧等一大批诗人,这些诗人的创作无疑成为后世诗人效仿的对象。杨万里在其诗作《望谢家青山太白墓二首》言:“阿眺青山自一村,州民岁岁与招魂。六朝陵墓今安在,只有诗仙月下坟。”[7]此诗作为凭吊之作,不可避免地有点悲凉之感,但字里行间却并无半点晦涩难懂之意,反而在凭吊中看出杨万里对李白的推崇和仰慕。试看杨万里诗《醉吟二首》:
三春草草眼中过,未抵三冬乐事多。烛焰双了红再合,酒花半蕾碧千波。
孤寒霜月侬相似,跌宕雪风谁奈何。道是闲人没动绩,一枝樵斧一渔蘘。[7]
该诗与李白诗《春日醉起言志》颇为相似,李白在诗中写一个浓浓春日酒后醒来,只见“一鸟花间鸣”。他打趣地“借问此何时”,似在自问又似问鸟,醒酒的李白忽然惊醒,原来时令已到春日,你看那吹拂的春风不恰似在和流莺对话吗?李白的浪漫与飘逸几乎是空前绝后的,无数后代诗人模仿李白而不得,然而论及诗中的“谐趣”成分,却被后世诗人杨万里所继承。如方才提到的《醉吟二首》就是如此,诗人闲暇饮酒,杯中的酒水泛起成为半点含苞待放的花蕾,接着用夸张和比喻的口吻将酒水比作江海的波涛,不光如此,还是“碧波、千浪”。再言周围的环境,杨万里并没有觉得孤单寂寞,自己能够融入自然与寒霜孤月相伴,就是在寒冷的雪风中也是颇有趣味的。诗作寥寥数语便勾勒出这样一番情景,其诗作的“谐趣”便可见一斑了。此外,《全唐诗》更有“谐谑”诗四卷,近两百多首作品中还有如韩愈等人的诗作。韩愈自述其诗作的创作动机时说:“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可见,韩愈的诗歌创作往往呈现出谐乐的游戏旨趣。如韩愈《落齿》一诗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浓郁的趣味,诗曰: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
落牙本是常见,自然无甚稀奇,甚至还有点丑陋,韩愈以此入诗,本是就具有调侃、谐趣之味道,韩愈以清新流利的笔触将落牙后的不便写得趣味横生,并且能够在落牙的历程中知生死,更是让人忍俊不禁。与韩愈相比,杨万里的创作中也有类似的诗篇,如《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
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
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
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7]
好友相聚,月下传觞,举杯对明月本就是充满“谐趣”的诗作,诗人饮酒,月比诗人心更急,酒水还未落入杯中,而月早已经急不可耐地进入了。满饮此杯,将酒和月一起吞下更是妙不可言,“谐趣”横生。
总的来说,杨万里诗歌之“谐趣”既与中国古典诗歌“谐趣”的创作传统有关,同时也受到历代特别是唐代诗人“谐趣”之作的影响。
三、“谐趣”内涵
(一)浅近的语言
文学评论家从很早开始就将“辞浅会俗”作为“谐趣”诗的评价标准之一,到了宋代文人的创作期间,他们也是多把俚言俗语是否入诗作为“谐趣”诗的参考要素,如陶谷《清异录》载:“晋出帝不善诗,时为徘谐语”,《咏天》诗曰:“高平上监碧翁翁。”[12]15碧翁翁为何物?初加思索便知是青天,因为天即是青碧色的,将青天说成碧翁翁,这便是俗语的一种。此外张表臣也云:“又戏作徘谐体二者,纯用方语也。” 不光如此,在诗歌的发展过程中,宋代诗歌更是发展到了一个空前的地步,其创作数量是十分巨大的。但宋代人作诗常常会陷入“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的几近无诗可写的地步。诗歌在宋朝却因为黄庭坚、杨万里等人的出现而产生新的内涵。在这种情况下宋诗“以俗为雅”作为自己革新的口号,将浅近通俗语言或方言入诗,打破唐代以来诗歌用语日趋模式化的陈陈相因,常常成为宋人一种自觉的追求。事实上,也只有使用浅俗易懂的词语,才能快速达到令人解颐发笑的效果。杨万里曾言:“诗固有以俗为雅,然亦须曾经前辈取熔,乃可因承尔,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里许”“若个”之类是也。”[1](《答卢谊伯诗》)在这段话中诗人虽然表示要继承前人创作经验,在杨万里的实际创作中,确实在很多作品中表现其自铸新词的勇气。如《雨夜》一诗:
岁晚能无感,诗成只独哦。萤光寒欲淡,秋雨暮偏多。
伴老贫无恙,留愁酒肯麽。吟虫将落叶,为我拍还歌。[7]
此诗记录诗人雨夜的内心感想,既是深秋年光将晚,又怎能不发出时光易逝的感叹?然而虽是悲秋之作,却在用字造词上显得与众不同。“留愁酒肯么”似乎在说解酒真能消愁吗,疑问语气虚词的使用更添诗歌一份谐趣。而且,如用“个般”代替“这般”,用“些”表示轻微、事物程度很轻的意义。
《芗林五十咏·退斋》:“争进千歧捷,辞荣一著难。生龟教脱壳,试作个般看。”[7]
《初秋行圃》:“今年六月不胜凉,七月炎蒸不可当。一阵秋风初过雨,个般天气好烧香。”[7]
寥寥四句之中并无半点晦涩难懂,反而具有清新流利的感觉。还有如《午热登多稼亭五首其一》:“矮屋炎天不可居,高亭爽气亦元无。小风不被蝉餐却,合有些凉到老夫。”[7]《秋暑午睡起汲泉洗面》:“大桶双担新井花,松盆满泻莫留些。剌头蘸入松盆底,不是清凉第二家。”[7]“些”字表示一些、稍微的意思,曾在唐人小说和诗作中大量出现,而将其化用诗歌之中反而为诗歌更添加一分 “谐趣”。
(二)奇趣的修辞
诗歌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虽然能够在平仄谐和中蕴含着感人至深的力量,能够在顿挫抑扬之间展现高昂充沛的气势,然而它却不能像散文那般自由地表情达意,在铺叙方面也受到诸多限制。因此古诗词注重凝练和简约之美,这就不得不采用一些修辞手法来弥补诗歌的不足。[9]纵观杨万里笔下的四千多首诗作,几乎每一首都运用到修辞手法,尤其是比喻、拟人及夸张手法,使清新与活泼的“诚斋体”更添一分“谐趣”。试看《玉山道中》:
村北村南水响齐,巷头巷尾树阴低。青山自负无尘色,尽日殷勤照碧溪。[7]
这是诗人再次出仕时,途经江西上饶境内的怀玉山所作。前两句全无半点晦涩,以铺叙的手法勾勒出村中的夏日景色。次二句则笔锋一转,用拟人手法写诗人对青山的揣摩:青山很高傲自负地矗立岸边,原因是它全身碧绿,姿态优雅,全无半点凡尘的颜色。而青山倒映水中本是光的反射,属于极为自然的现象,而杨万里却说是青山自负“殷勤”照碧溪了。“照”“殷勤”三字将青山的自负刻画得淋漓尽致。还有如《檄风伯》一诗更为绝妙:
峭壁呀呀虎擘口,恶滩汹汹雷出吼。泝流更著打头风,如撑铁船上牛斗。
风伯劝尔一杯酒,何须恶剧惊诗叟。端能为我霁威否?岸柳掉头荻摇手。[7]
此诗从题目看本身就具有非凡的“谐趣”,风本是自然而生的,又有什么神的主宰呢?而杨万里以想象入诗,颇有趣味的为风写了一篇讨檄的文书。再言首句中“呀呀”“汹汹”两组叠音词运用得更为巧妙。“‘呀呀’,张口貌;‘汹汹’,波浪骇人的样子;‘吼’,大声鸣叫。”[7]颈联一句是诗人对风的劝告,然而风却没有回答,相反岸边的柳、荻直“摇手”表示风的“任性”,依旧不肯听诗人的话、不喝诗人的酒。周汝昌评价道:“如此写来绝妙!”除山水景物自然外,杨万里的以田园和儿童为主要写作对象的诗歌也是充满诙谐且幽默的趣味的。
四、结语
明末清初学者吴之振在《宋诗钞·诚斋诗钞小序》言:“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作为南宋中兴四大家之一的杨万里,其初学江西诗派,而后以“活法”为诗,在清新流利的山水诗、田园诗的描写中显示出无穷的“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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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加凯,男,汉族,甘肃兰州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张浩芳,女,汉族,宁夏中宁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