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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顿 · 怀尔德《我们的小镇》中死亡观的 空间构建

2023-11-20范晓雨

今古文创 2023年44期
关键词:第三空间死亡生活

【摘要】20世纪后半叶,空间批评应运而生,世界开始重新认识并思考空间、时间和社会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法国著名思想家列斐伏尔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系统性地阐明了空间的概念。苏贾则在列斐伏尔的启发下进一步提出“第三空间”的概念,拓展和丰富了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更加具有开放性和现实意义。在《我们的小镇》中,怀尔德利用三层不同空间描绘了格洛佛角小镇居民一生的轨迹,三幕戏剧都蕴藏着同一主题——死亡。本文将借用苏贾的“第三空间”理论,从空间批评的视角浅析死亡这一主题在剧本中不同空间下蕴含的意义,以探究怀尔德通过空间构建所传达的死亡观。

【关键词】苏贾“第三空间”;《我们的小镇》;死亡;永恒;生活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4-010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4.032

一、引言

在“空间轉向”(spatial turn)的大背景下,空间理论向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作为21世纪崭新的批评视角,它成为跨越人文、地理、政治和社会学等多学科的研究焦点,衍生出空间与时间、性别、后殖民等一系列新话题[5]173。作为空间理论的奠基人,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系统阐述了空间的概念。其中,他提出了空间三元辩证法,认为空间是由“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组合而成,即空间研究必须横跨三个领域:物质的、精神的以及社会的[7]92。物质空间是直接可感知到的空间,是一种实践性的空间;精神空间是被构想出来的空间,是一种概念化的空间,而社会空间调节并融合着另外两个空间,是一个开放且充满想象的空间。爱德华·苏贾(Edward Soja,1940—2015)在列斐伏尔的启发下提出了“第三空间”的概念,指出空间是由物质化的第一空间、概念性的第二空间和实践性与想象性相结合的第三空间所构成。但与列斐伏尔不同的是,苏贾认为第三空间是一个更加开放、自由和包容的空间,是一种“创造性的重组与扩展”[1]6。他在《第三空间》中指出,第三空间是一种批判性的“非他”选择,它并不是第一空间/第二空间二元论的加性组合而是对这一二元论的整体性解构和试探性重构,是对空间知识的持续性扩展,拥有无限可能[1]61。

《我们的小镇》(以下简称《小镇》)是美国著名戏剧家、小说家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1897—1975)的鼎力之作,荣获普利策戏剧奖。这部戏剧主要讲述了格洛佛角小镇上的两个年轻邻居乔治和艾米丽相知相恋最终天人相隔的故事,同时也是当时美国小镇居民日常生活的一个缩影。它看似将一段爱情故事娓娓道来,实则透露着人类由生到死的一段旅程,也蕴含着怀尔德提出的关于生和死的意义等问题。《小镇》的剧本共三幕,分别聚焦在三个不同的空间下呈现:格罗弗角小镇、小镇墓地、艾米莉12岁生日的雪天。怀尔德在这三个相互联系又彼此交融的空间中,描写了小镇的日常生活、爱情和婚姻以及死亡,三个空间中都蕴含着死亡主题。此外,怀尔德借助全知视角、预叙、闪回等手法,打破了时间和空间上的概念,将死亡这一主题抽离到一个全新的“他者化”空间,借以表达自己对死亡和生命的看法。

二、格洛佛角小镇:生是死亡的开始

苏贾的第一空间主要指列斐伏尔所说的物质化空间,它大至国家、民族和地区,小至城市、乡村、建筑甚至一个房间。在《小镇》中,故事主人公们的所在地格洛佛角便是“第一空间”。戏剧中提到,这里位于“北纬42度40分,东经70度37分”[6]4。而经考证得知,这个经纬度的定位在太平洋里。抛开作家的写作意图不谈,仅从文本层面来看,格洛佛角小镇从一开始就跟“无”联系了起来。在第一幕结尾,瑞贝卡和哥哥乔治的月下对话也向我们暗示了怀尔德自己对格洛佛角小镇的理解。瑞贝卡告诉乔治信封上的地址是“……格洛佛角;萨顿县;新罕布什尔州,美利坚合众国”[6]38,可奇怪的是,在“美利坚合众国”后面还有“北美洲大陆;西半球;地球;太阳系;宇宙;上帝的心灵”[6]38。怀尔德赋予了这个虚构的小镇以浩瀚宇宙的意义,他意图用一个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代表全人类共同的生活经验。如此,这个特殊而具体的美国小镇便成了一个普遍而抽象的小镇样板,于是死亡在格洛佛角小镇也就具有了普遍意义。

在整个物质化的第一空间里,怀尔德大胆采用非线性叙事技巧,将闪回、预叙等手法贯穿始终,通过舞台经理这一全知视角的角色来掌控戏剧情节的发展走向。首先,舞台经理总是在人物未出场或者刚出场之时就向观众剧透这个人的结局:吉布斯医生死于1930年,吉布斯太太死于肺炎,报童乔·克罗威尔死于战争……这种对死亡的显性预叙恰恰说明了死亡是人的必经之路,它时刻存在于人的身边且随时发生着。其次,他在剧本中也不断埋下有关人物死亡结局的伏笔。韦伯夫人曾说道希望自己的孩子身体健康,而后来沃利突然死于阑尾炎,艾米丽死于难产。在第一幕中,小镇上的人经常议论终日酗酒的西蒙,韦伯夫妇晚上闲聊也会担忧他的境况,然而在第三幕他直接出现在了小镇墓地上。第二幕里,艾米丽对未来太过担心想要逃避这场婚礼,甚至希望自己死掉该多好。此想法转眼在第三幕一语成谶,艾米丽身着一袭白裙出现在了自己的葬礼上。这些对人物结局的隐性预叙不露声色又自然而然地支撑起死亡在戏剧中的进一步发展。怀尔德轻描淡写地预叙人物结局既是想表达死亡的不可预测性和突发性,更是为了串联起整篇戏剧的死亡主题。此外,显性预叙和隐形预叙的双管齐下为整部剧对死亡的阐释搭好台阶,以至于第三幕的葬礼情节不会太过突兀[3]123。

值得注意的是,舞台经理的人物介绍和人物的正式出场都是由吉布斯医生开始的,这恰恰是因为医生这一特殊职业与人的生命密切相关。吉布斯医生出场时表示自己刚刚接生了一对双胞胎,意味着生命的初始,而戏剧最后以艾米丽的死亡告终。从剧本的故事结构来看,怀尔德用简单的三幕戏呈现出小镇居民的出生、婚姻与死亡,“再现了完整的生命仪式”[4]18,从而透露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生就是死亡的开始。以上提到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旁白叙述和琐碎日常的对话细节都无不明示或暗示着剧中人物的命运,埋藏着死亡的主题思想,这样既增强了戏剧性的效果,也向观众预示了《小镇》已然确定的剧情走向。

三、小镇墓地:客观存在的死亡

怀尔德一改前两幕的叙述风格,在剧中第三幕加入超现实元素,构想出小镇墓地这一想象空间,重现小镇亡者死后的状态,不避讳地直接向观众展现死亡。当得知艾米丽难产而死的泣告,存在于第一空间的生者和小镇的亡者同时在小镇墓地出现。怀尔德将现实与想象、生与死的世界联系起来,进一步通过制造生者与死者的对话冲突来思考死亡这一问题。他在文中主要呈现了两处对比。一是生者与亡者对待“死”截然不同的态度。作为丈夫的乔治不忍妻子艾米丽的离去在葬礼上痛哭不已,然而墓地上的亡者却是出奇平静和淡然。当索默斯太太问及是谁死了,吉布斯太太没有抬眼便说是艾米丽。而索默斯太太得知后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说自己对生孩子一事都不怎么记得了。怀尔德想通过这一明显的情绪对比让观众从亡者的视角体会死亡,增加了观众阅读的趣味性,使其忍不住思考亡者之所以为之的原因。第二处对比是刚刚死去的艾米丽与墓地亡者对待“生”各执一词的对峙。艾米丽把吉布斯太太死后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她,而吉布斯太太却显得毫不关心,直到艾米丽问她“这种感觉什么时候会消失?——那种感觉……自己是他们的一员?”[6]83。这里艾米丽是想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接受死亡一事,吉布斯太太告诉她耐心等待即可。这里怀尔德提到时间的作用,漫长的死亡时间冲淡了亡者的记忆,同时释怀了亡者曾经对生的那份执着。

第三幕开头怀尔德是这样描述死者的,“死者的头或眼睛既不朝左也不朝右,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但又不显得僵硬。他们说话时的语调很平淡,不煽情,而且最重要的是,不凄凉”[6]73。亡者平淡的说话语气和身体语言都在向观众透露死亡对他们而言不痛不悲,他们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看待死亡。这正是怀尔德解释亡者对死亡这一冷漠态度的原因——时间,在时间的作用下,人的一些情感与回忆都会被淡化和遗忘,包括对死亡的感受。关于时间的作用,怀尔德在第一空间的构建中也做下了铺垫。在第二幕开始,舞台经理向观众讲述了三年时间内发生的事:太阳升起、山峦开裂、婴儿出生、人的衰老……怀尔德将死亡一事与山川起伏、日出日落等自然变化等同看待,意在说明人的死亡与自然中万物的变化并无分别。因此,我们可以说小镇居民的死亡代表了一种“类型化的死亡”[2]78,死亡就像一种自然现象,在时间的作用下客观存在着。

在这个想象空间中,怀尔德将亡者搬上舞台与刚去世的艾米丽对话,在戏剧舞台上给予了观众强烈的视觉效果,在文本结构上也是一大突破。他将死亡变得“可视化”,亡者的行为和想法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眼前,与生者对死亡的思考形成了强烈的信息差,使他们得以品味时间既可以淡化对生的向往也会减弱对死的恐惧。同时怀尔德也用时间来证明死亡发生的必然性,人的生命包括死亡不过宇宙之一瞬,死亡让生命以永恒的形式存在,其本身并没有悲剧意义。

四、艾米丽十二岁的雪天:死的意义就是生

至此,怀尔德通过构建两个不同却又相互关联的空间来呈现他对死亡的思考。在第一空间中,他将死亡普世化,抹去了个体死亡所带来的悲剧色彩。在第二空间里,怀尔德借助小镇亡者的声音传达自己对死亡的豁达态度,死亡是在时间作用下客观发生的自然现象。怀尔德正是通过以上两个空间的构建为第三幕中艾米丽的“重生”做好主题铺垫,也让艾米丽的死讯更容易被大家接受。

不顾亡者的阻拦,得知自己去世的艾米丽还是想回到过去再看看之前的生活,舞台经理帮助她回到了她十二岁生日的雪天,这是她认为过去最不重要的某一天。艾米丽重返过去使她不受客观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天对她来说是一个“他者化”的空间。索贾认为,在第三空间里一切都能汇聚到一起,如主体与客体、真实与想象、精神与肉体等等。换而言之,第三空间是开放且自由的,拥有无限可能。艾米丽对十四年前的小镇熟悉而又陌生、谨慎却也期待。她不记得门前的白色篱笆,忘记了父亲为了给她庆生从外地赶最早的火车回到家。“重生”后的艾米丽以“旁观者”的身份记起了曾经生活中的美好时刻,却也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她看到母亲曾经那样的年轻漂亮,兴奋地跟她讲话,然而母亲匆匆回应后继续低头做家务,艾米丽这才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在进行,而我们却从未留意到”[6]93,于是有了她第二次询问吉布斯太太,“他们并不明白的,对吗”“是的亲爱的,他们不明白”[6]95。这是艾米丽第二次向亡者提问,第一次提问也是同样的问题,但意图是询问生者是否不懂死亡,第二次则是在问活着的人是否不懂生活,两次询问吉布斯太太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生者并不了解死亡所以會为死而悲痛,又因为他们不懂生的意义因而从不用心去感受生活。

索贾强调,第三空间是对第一空间/第二空间二元论整体性解构和试探性重构,是对空间知识的持续性扩展[1]61。在戏剧中,艾米丽对待死亡的感受在回到过去后的“第三空间”里分解与重组,在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天里,她亲眼看见了生者对当下生活的不珍惜和对身边亲人的熟视无睹。她崩溃道,“我不行了,我不能再继续了。它进行得太快了,我们根本没时间看对方”[6]92。通过“重生”,艾米丽得以重新审视她过去的生活,重新思考死亡的意义。在最后时刻,艾米丽向过去的事物告别:闹钟、妈妈的太阳花、食物、咖啡、新熨烫好的衣服、热水澡……“哦,地球,你太美妙了,以至于无人能认识到你的好”[6]93。艾米丽意识到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物充实起每一天的生活,她明白生与死看似对抗实则互相依存,也正是因为死亡,人们才应该更加珍惜生的日子,死的意义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在这最后一幕,怀尔德借助艾米丽的重生成功构建了一个自由开放的“第三空间”,将整部戏剧推向了最高潮,也深化了死亡这一主题,旨在唤醒观众对生活的感受、加深他们对死亡意义的深层理解。

五、结论

死亡二字在绝大部分人心中意味着生命的终结。结合剧本创作背景,《小镇》的出版正值二战期间,人对死亡的恐惧更加强烈。怀尔德以其细腻的人文思想和精妙的艺术手法向观众表达了自己对死亡的豁达态度。死亡是普遍化的,是宇宙中客观存在的现象;它同时是生命的一部分,其存在让人们更加珍惜生活,死亡的意义就是为了生。同时他还强调了时间对死亡的作用,在漫长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死亡让我们的生命以永恒的形式停留。怀尔德正是通过在剧本中构建三层空间,挣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实现了将死亡这一问题在第三空间中的分解与重组,对于人们重新认识死亡和思考死亡的现实意义有很大作用。回过头来看,舞台经理在第一幕的一段发声早就透露着怀尔德对生与死的思考,他在介绍小镇时提到会在基石下埋进莎士比亚戏剧和《我们的小镇》的剧本。这也许正是因为伟大的文学作品和我们平凡的现实生活一样,就算经历了时间变迁和空间变换,同样永恒和璀璨。

参考文献:

[1]Soja,Edward W.Thirdspace: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Oxford:Blackwell, 1996.

[2]但汉松,刘海平.现代寓言的舞台呈现:重解桑顿·怀尔德的《我们的小镇》[J].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11, (01)139:70-81.

[3]李霄霞.现实与超验的过渡——桑顿·怀尔德《我们的小镇》中的预叙分析[J].黑龙江教师发展学院学报,2021, (40)05:121-123.

[4]蒋贤萍.生命阈限的仪式书写——重读《我们的小镇》[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20,(35)11:17-24.

[5]毛娟.当代西方空间批评关键词研究述评[J].中外文化与文论,2020,(01):172-178.

[6]桑顿·怀尔德.我们的小镇[M].但汉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7]郑佰青.西方文论关键词:空间[J].外国文学,2016, (01):89-97.

作者简介:

范晓雨,女,汉族,山东泰安人,浙江省杭州师范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202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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