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又红金钗河
2023-11-20肖建军
肖建军
日籍俏寡妇,携女寻庇护;小小上坞村,人性如云泥;
族长好色,威逼利诱露丑态;篾匠心善,雪中送炭显仁义;
贼子做局报仇,全族惨遭屠戮;寡妇恨投日军,篾匠含冤而死;
征夫归故里,荒冢祭手足;霜叶红如血,凄风吹断肠!
初十这天,是赶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汇集到铜盘县城来买卖东西。铜盘县依水而建,横跨金钗河,一条曲折蜿蜒的青石板小街,磨得光亮的石板降了霜,被赶集的人踩出一串串脚印。
天刚蒙蒙亮,长善就撑了一艘小竹筏,顺着金钗河而下,载着一大担篾具来赶集。他把竹筏停在小码头上,用一根毛竹挑上篾具,穿过小街,径直走向一株巨大的黄桷树。树下有一块空地,长善早就瞅好了,他撂下毛竹,将几十件编织好的竹篮、箩篼、畚箕、簸箕、筲箕摆了一地,满怀憧憬地等待第一笔生意。
很快,街道两侧都被摊子占满了,卖山货的、卖盐巴的、卖酱菜的、卖瓜果梨膏的,比比皆是,煞是热闹。
“正月打春饼,二月卖春笋,三月摸蛤蜊,四月抓乌龟,五月端午粽,六月凉粉西瓜生意兴……”一个货郎哼着歌,在长善的右手边放下担子,依次把红红绿绿的小玩意儿往绳子上挂。长善的左边支起了一个米线摊,大铁锅一会儿就蒸腾出热汽了。
米线摊的香辣味道直往长善的鼻孔里钻,他咽了咽口水。今天为了赶早集,他早上出门只嚼了几片红薯干,等把筏子撑到县城,肚子里早唱空城计了。米线老板看在眼里,盛了满满一碗米线,递给长善。长善不好意思道:“我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老板咧嘴一笑,道:“拿着,不要钱。你这娃儿,第一次赶集吧?可不能干坐着,嘴巴要勤快,肚里没有油水,怎么有力气吆喝?吃吧。”
长善红着脸接过碗,吃了个精光,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举起袖子抹嘴道:“大叔,我不白吃您的,这摊上的东西,您看中哪件就拿走。”
老板摆手道:“哪能呢,不就一碗米线嘛!”
一旁的货郎问长善:“你是哪个村的?”
长善说:“上坞村。”
货郎听了眼睛一亮,拿起篾具细细看了起来,只见条条竹篾如同比着尺子量过,编出的物件漂亮又结实,便问:“这都是你做的?”
长善点了点头。
“你這手艺跟谁学的?”
长善说:“我爹。”
“你爹咋不来?”
长善眼眶一红,没有答话。长善的爹是篾匠,但早年去世了,手艺其实没传下来多少。长善小时候,哥哥送他去学木匠,他把人家的木料锯坏了被送了回来;学瓦匠,把人家的工具弄坏了,又被退回来了。他唯独对老爹留下的那堆篾匠工具感兴趣,没人教就自己琢磨,许多门道居然无师自通,篾具越编越像样,哥哥也就由他去了。渐渐的,长善成了上坞村一带小有名气的巧手篾匠,常有人来请他编织家什用具,篾匠在谁家做工,东家都会管饭。他白天按工给人编织篾具,晚上就到山里砍些毛竹,自己编织一些比较精美的篾具,积累了好几十件,便带到集上想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县城没人认识他,赶了个早集,却没卖出一件。
货郎摆弄着篾具,说:“你有手艺,但不会做买卖。这样吧,这些货我全要了,我给你这个数,怎么样?”他伸手入怀,掏出两个银毫子,在长善面前一抛一接。这货郎宽额浓眉,身材高大,脸上泛着常年日晒风吹的黑釉色。
长善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已经盘算好了,卖了这些篾具,便去扯上几尺灯芯绒给未来嫂子做衣服。前些天,村里的桂枝出嫁,穿了一件大红灯芯绒做的对襟衫,羡慕死了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长善打听过,一件衣衫布料加上做工,少说得一块银元。
哥哥长福订了一门亲事,说好下个月就过门。长善听媒婆说,嫂子是十多里外小湾村的许家二丫头,名叫秀荷,脸盘俊,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养。长福今年二十二岁,以往说了好几次媒都没成,女方嫌他家穷,没爹没娘,只有土屋一间,几亩苞谷地,没水田,下面还带着个弟弟。长善很替哥哥委屈,俗话说“娶妻嫁汉全看手,籴谷粜粮全看斗”,哥哥可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打猎、罩鱼、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哥哥不但会干活,还很聪明,会用笛子吹奏《渔舟唱晚》,用二胡拉《枉凝眉》。哥哥读过私塾,听过的小说戏文过目不忘,一遍就可以复述,经常给长善讲《水浒传》《隋唐演义》。可惜兄弟俩的命不好,娘生长善时落下了毛病,一年到头草药不断,爹为了给娘看病,借了许多钱,哥哥也辍学了,小小年纪就去做工,但娘最后还是撒手人寰了。借的钱利滚利,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爹为了还钱,起早贪黑去放排,遇到洪水,不幸罹难。哥哥一边拉扯弟弟,一边拼命干活,直到去年才把债还清。
货郎见长善不答,知道他嫌少,又加了一个银毫子,道:“不卖给我,你就是等到天黑,也赚不到一个银毫子的。”
长善闻言,咬了咬牙,用篾刀在毛竹上用力敲了起来,毛竹“梆梆”作响,他吆喝起来:“路过的乡亲们,瞧一瞧看一看……”起初声音还有些生涩害羞,很快他就豁出去了,嗓门越扯越大,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很快就围了十来个人。
长善看人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拿起一个竹篮就往地上摔。“哇”的一声,围观的人一下闪开了,大家都乐了,这人是个疯子吧?他摔了第一个还不过瘾,又摔了第二个,还不过瘾,又摔了第三个。围观的人大开眼界,惊呼连连,热闹比得上看戏,这招来了更多的人。
长善见状,拿起一个竹篮,开口说:“大家帮我看看这竹篮坏了没有,没坏的话,这竹篮就送给帮我看的人了。还可以用力踩一踩,试试结不结实!”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一个瘌痢头真的上前去捡起那摔过的竹篮,用手挤啊,压啊,最后还用力踹了一脚,那竹篮啥事都没有。长善信心满满地道:“你得用力,再踩。”
瘌痢头又大力踩了一脚,篮子只凹下去一点儿,但一松脚,依然完好无损。也有其他人不信的,以为瘌痢头和长善合伙骗人呢,就去踩其他几个竹篮,这一踩,炸锅了,真的踩不烂!这下好了,地上不管是竹篮还是畚箕什么的,大家都抢着要了。
只一袋烟工夫,所有的篾具都卖完了,还有许多人要预订。
那货郎注意到长善那把篾刀,刀身乌黑厚实,刀柄上刻着字,他拿过来一看,是“大笆斗”三个字,便问:“你爹叫‘大笆斗’?”
长善说:“我爹脑袋大,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你认得我爹?”
那货郎眼光闪烁,没有答话。长善也没在意,揣着土蓝布褡裢里沉甸甸的银元,兴冲冲地去东门孙罗圈的铺子里扯了五尺灯芯绒。
扯完布,长善忽然想起,只顾乐呵,还没给米线摊老板钱呢,便转回米线摊,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在货郎摊子前挑小玩意儿,显然是母女俩。小女孩扎着红头绳,小脸圆嘟嘟,粉嫩可爱,她挑了个五彩的玻璃纽扣,把玩时落到地上,正好滚到长善脚下。长善把扣子捡起来还给小女孩,那年轻女子见状,对长善说了声“谢谢”,声音轻柔动听,长善忍不住望了一眼,见她留着半长的西式卷发,身穿浅蓝色七分新旧阴丹士林旗袍,不镶不滚,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腋下掖着白色麻纱手帕,给人感觉清爽舒适。
长善从未见过这等标致的女子,呆了一呆,余光瞥见她露出的雪白丰腴的胳膊,脸上顿时一热,赶紧低头躲开,似乎听到了女子“哧”的一声轻笑,他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那女子去后面的摊位买盐巴,让小女孩在货郎摊前等她。
就在这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从北边传来,不一会儿,十几个骑兵纵马过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山民们都聚在屋檐下看稀奇,只见马上的人一水儿的青灰色军装,帽徽上嵌着青天白日图案,盒子炮和步枪挎在背后,狭小的街道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让开!让开!”打头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军官操着北方口音,在马上左右挥舞马鞭,马鞭凌空甩出阵阵脆响,路人忙不迭地避让。那马拐弯拐急了,“哗”的一声带倒了米线摊子,一锅滚烫的油汤溅了出去,马屁股被烫,乱跳起来,米线摊老板神情惶惑地呆在路边。受惊的马往人群中冲去,惊叫着扬起前蹄直立起来。小女孩被慌乱的人群挤到地上,眼看就要被马蹄踏上,那可能非死即伤。众人发出连声惊呼,长善在一旁看得真切,飞快地抱着小女孩一个打滚,躲开了这一踏。
“肏你娘的,瞎了狗眼!”军官勒住马,跳下来对着米线摊老板抡圆了一巴掌,米线摊老板顾不上捂脸,惊恐间拿着油腻的抹布就要去擦军官腿上的油汤。军官抬腿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举起马鞭狠抽。老板哀号起来:“军爷饶命,饶命!”
那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满脸惊恐地从人群中跑到长善身边,扔掉手里的盐罐子,抱着大哭的小女孩,不住地安慰。长善吓得说不出话来,后背全是冷汗,刚才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现在还不由得两股战战。
军官打量着长善,道:“你倒是有种,手脚也利索,想不想跟我去吃军饷?”
长善赶紧摇头道:“不想!”他见这个军官虎背熊腰,一身悍气,眼神阴鸷,仿佛带着刺刀的寒光,几道醒目的伤疤扭曲了五官,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军官“哼”了一声,道:“现在国难当头,由不得你。”他相中了长善,觉得他是块当兵的料,吩咐左右把长善带走。
长善哀求道:“我只会干篾匠的活儿,其他啥也不会,放了我吧……”
军官“啪”的一巴掌抽在长善的脑袋上,他吓得把后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
旁边的货郎低声说:“军爷,他还是个孩子,上下都没长毛,怎么打仗?”
军官抡起马鞭甩过去,货郎闪头避开,一把抓住了马鞭。军官抽回马鞭,货郎不敢用劲,放开了手。
军官扒开货郎的手,见他掌心和拇指食指夹缝有茧,问:“这些是枪茧,你会打枪?”
货郎说:“我以前跟过打铁师傅,这是打铁的茧子。”
军官冷笑道:“老子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你说他年纪小,你比他大,你也被征了!”几个士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把货郎也绑了。
围观的人群纷纷避开,谁敢多嘴?长善被士兵们押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回头望时,只见那个年轻女子带着小女孩一直望着他,脸上满是担忧,见他回头,向他鞠躬道谢。长善唯有叹息。
长善和货郎一起被关在了县城郊外的崇阳观里。这崇阳观是个破败的道观,住着住持张道士和几个小道士,平时也没什么香火。此刻殿里面乌泱泱地挤满了人,都是强征来的壮丁。道观旁有一座供人祈拜风调雨顺的玉皇亭,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傍晚,壮丁们被赶到空地上集合训话。
玉皇亭前摆著一张木桌,团管区招募处的一个军官站在拴牛马的台桩上,拿着白铁皮水桶改成的大喇叭,唾沫横飞地说:“日本鬼子已经打下了上海和南京,正沿着长江一路杀向武汉,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杀到铜盘县,所以县里要挑选一批精壮后生上前线抗日,再不玩命打,鬼子可就杀过来了。据说鬼子们都没心没肺,所以抓住中国人就要开膛破肚挖心肺吃,他们光在南京就杀了几十万人,江水都染红了,要到了铜盘县,肯定是人畜不留,到时候,你们家里的女人,无论七十岁的老妪还是六七岁的小孩,全得被糟蹋……”
长善足不出村,从未听说过人能这样的凶神恶煞,一阵心惊肉跳,听说往年闹土匪时,土匪还讲规矩,什么“十不抢”“七不夺”,这帮日本鬼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货郎悄悄告诉长善,日本是中国东边的一个岛国,现在已经占领了半个中国。长善问:“中国大还是日本大?”
货郎说:“中国比日本大得多,日本在地图上只有卵子大小。”
长善问:“那咱们为啥打不过他们?”
货郎答不上来。长善有些过意不去,货郎帮他说话,反倒把自己也搭进来了,便主动说:“我叫长善,你叫啥?”
货郎说:“我叫炳生。”
长善问:“你为啥帮我?”
炳生说:“我是可惜你这手艺,我们要是合伙,肯定能赚钱……哎,日本人这么凶,我们这一上战场,只怕是有去无回啊!”
长善哽咽地说:“老人们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炳生哥,咱能想法子逃出去吗?”
炳生苦笑着摇头道:“怎么逃?所有壮丁都用麻绳捆住了,十个人一串,吃喝拉撒都不松绑,没有落单的时候,无路可逃。”
这时,那个满脸伤疤的军官走来,冲着两人的屁股就是几脚,长善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军官训话完毕,让壮丁们在花名册上签字按手印,有什么话要捎给家人,可以让文书代为写信。军官又说:“只要签字,每个人发十块钱,就当是预支两个月的军饷。”
壮丁们一阵骚动。有些人一听动了心,但大多数人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太情愿,但头顶就是呼呼作响的皮鞭,哪个敢说个不字?
花名册传到长善手上时,上面尽是眼泪鼻涕,字迹手印糊了一大片,许多人的姓名都看不清了,他心中一阵悲凉。这一去不知会死在哪里。
签字画押完后,挨个儿领钱,但到手的并不是白花花的银元,而是几张轻飘飘的纸币,众人大失所望。有壮丁问:“长官,能不能换成袁大头?”
一个军官当即就是一个巴掌抽过去,道:“睁开你的狗眼,认得上面的‘中央银行’四个字么?这比银元还值钱,懂吗?”
刘道士带着一个道童和一个火工,抬了一大桶热腾腾的米汤过来,壮丁们一人分了一碗,那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刘道士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身上的道袍和头戴的混元巾显得有些肮脏邋遢,但乐于助人,长善的娘去世,便是请他上门超度的,所以两人认识。长善把十块钱和灯芯绒交給刘道士,请他转交给哥哥长福,并带了句话,此去恐怕就是永别,请哥哥多保重……
话还没有说完,长善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刘道士说:“明天部队就要开拔了,我会让童儿连夜赶到上坞村去通知长福,赶得及还能让你们兄弟俩见上一面。”
长善当即就要下跪,刘道士搀住他,长叹一声:“天灾可避,人祸难逃!”
翌日,军官们连踢带骂,把壮丁们从道观赶了出来,集合点名,排好队。念到长善的名字时,那刀疤脸的军官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士兵解开绑在他胳膊上的麻绳。长善走到刀疤脸军官面前,活动了一下血脉不通的胳膊。那军官冲他就是一脚,道:“滚吧!”
长善蒙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军官骂道:“小兔崽子,还愣着干吗?滚回家喝奶去吧!”
长善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隔了半晌,才“哎”了一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哈腰,问:“老总,您叫啥,我回去和我哥说,我们全家都感念您的大恩。”
那军官笑道:“我叫杨光鼎,你也甭跟你哥说,喏,他不是来了吗?”说着用马鞭一指前方。
长善望去,见士兵们又押着一队壮丁过来了,壮丁中依稀有哥哥长福的身影,他赶紧跑上前一看,果然是哥哥!他惊惶地一把抱住哥哥,问:“他们怎么把你也抓起来了?”转头说,“不行,我去给那个杨大人磕头,求他放了你!”
长福苦笑道:“傻小子,别费劲了,我不来,他们能放你走吗?”
长善这才明白,原来哥哥是来代替自己从军出征的!
旁边的士兵要赶长善走,长善流着泪死死拽住哥哥不肯松手,道:“你走了,秀荷姐咋办?你们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成不了亲,爹娘在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士兵们不耐烦,用枪托驱打长善。长善冲着士兵们伸出双手,道:“绑我,让我去!”
长福气得给了弟弟一拳,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打仗是要杀人的,你连鸡都没杀过,去了就是送死!我去,还有指望活着回来!”
长善呆住了,哥哥一向和气,他小时候玩火烧了邻居家的茅屋,闯下大祸,哥哥也不曾打过他。
长福低声说:“你忘了吗?哥哥可有一手好枪法啊!”
长善当然知道,哥哥闲暇时会背上土枪进山,转悠一晚上,就会拎着几只野兔、雉鸡、黄鼠狼回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打到黄猄和猪獾,黄猄肉可以吃,猪獾皮可以卖钱,他还会把猪獾的肥肉炼成的油放在蚌壳里,给村里人治冻疮。长善抽抽噎噎地道:“可打仗和打猎不一样,那日本鬼子又不是黄猄和猪獾,那是群会吃人的恶魔……”
“有啥不一样,我就不信鬼子有两条命,还不是一枪一个窟窿眼儿。”长福拭去弟弟的眼泪,“别哭了,以后咱家就要靠你传宗接代了,你可要像个男子汉,好好做人呐。”
长善含泪点头,哥哥转身走了,他追上去,从脖子上取下铜项圈,戴到哥哥脖子上。这个项圈是他自幼佩戴的,上面镂刻着寿桃和莲花图案,能保平安。他哽咽着问:“你啥时候回来?”
长福努力地笑了一笑,指着金钗河畔成片的红色枫叶,说:“你就当我出趟远门打长工,等到明年这些叶子又红了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军队沿着县城大路开拔了,送行的家属们被保安团的团丁拦得远远的,呼儿唤夫,哭喊声乱成一片。
长善蹲在路边,直到队伍消失在远方,再也看不见,只留下了一路的马粪和垃圾,他仍没有走开,耳畔一直回响着哥哥的话:“等到明年这些叶子又红了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哥哥从来没有骗过他,这次也一定不会!
晨雾像轻纱,挂在树上、绕着山脊,随着阳光化为轻霭。清澈的金钗河在黛青色的群山之间蜿蜒盘转,在朝阳下泛出道道金光。几个妇女在村口的井台上摇着轱辘汲水。
一叶扁舟靠在上坞村的小河滩边,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小女孩上了岸,身披蓑衣的舟子将她们的行李搬上岸,帮着挑上担子。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字形的雁阵掠过漫山红枫,对眼前的景色充满了好奇。年轻女子一身素服,鬓边戴着白花,她用手拂开被风吹乱的秀发,满脸忧色。
长善正扛着一捆竹子沿着山路走下来,远远看到河滩上这一幕,愣住了。
这不是赶集的时候遇到的那母女俩吗?她们怎么会到这山沟沟里来?
他快步下山,但她们已经走远,看方向,是去了族长广裕的家。
中午时,村里传开了一个消息:诚平的日本老婆带着小孩回来了!这在一潭死水似的上坞村引起了轩然大波!
上坞村几乎都是姓钟的,罕见外姓人来,更不要说外国人。钟家的祖先据说是闹太平天国时为躲避兵燹流落到此,见这里是一方净土,便在此落户生根,开枝散叶。
长善听说过诚平,依照祖宗定的辈分“全广诚长”排下来,还得叫他一声“族叔”,不过从未见过他,因为诚平很早就离开家乡去省城求学了,后来又去北平读了大学,成为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诚平有大学问,主意也很大,在北平组織学生运动时,被国民政府通缉,为免连累家族,只得改名换姓留洋日本,两年前政府撤销了通缉令,他才回国,还带回了日本妻子衣子和女儿小惠,在县里一所小学当了老师,本来以为能安稳下来,但他上个月得了一场病,留下孤儿寡母撒手人寰了。
衣子的中文很流利,平时生活都是遵照中国习惯,本与中国人无异,但学校在处理诚平的后事时,发现了两人在日本的结婚证,得知衣子居然是日本人!此时,中日两国正处于战争状态,学校师生天天宣传抗日,怎么能容许一个日本女人留下呢?
校长孙吉甫让她搬出去,否则不能保证她的安全。衣子无依无靠,想起丈夫临终前的叮嘱:他是上坞村人,老家还留有祖屋一间,水田二十亩交由叔伯兄弟租种,如果他死后,母女俩在县城无法生活,就去老家安身。自知大限已到的诚平,还给上坞村的族长广裕写了一封信,请求他照顾妻女。于是,衣子带着女儿小惠来到上坞村找广裕。
广裕是村里的族长,四十多岁,头顶半秃,肥脸,大肚子,整天笑眯眯的,颇有几分像庙里的弥勒佛。他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抽水烟,伸了个懒腰,双臂忽然僵在了半空。一个年轻女子娉娉袅袅地向他走来,细看她的脸庞,眼若秋水、眉似春山,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似的,广裕不禁愣住了。
衣子递上丈夫的遗书,说明来意,广裕这才把她迎进家门。
广裕的屋子是村里最阔气的,进门是一个很宽的院子,一边是牛棚,一边是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三正两厢,都是砖基瓦房,全村独此一家。广裕的父亲是村里的老族长,他家堂屋还供着家神菩萨的画像,供案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祖宗牌位,木牌乌黑发亮,上面的字迹有些已经不太清晰。他给供案上香,让衣子和小惠跪拜祖宗牌位,算是认祖归宗了。
但接下来该怎么安置衣子母女,广裕有些犯难了。诚平的老屋现在是他的堂弟诚禄住着,照理说该把房子还给衣子,但诚禄腊月就要结婚了,新房都布置妥当了。诚禄的新娘就是广裕老婆阿桃最小的阿妹,总不能这当儿把他撵出去吧?
广裕跟阿桃商量,不如把自己家的西厢房腾出来,让衣子母女暂时住下,等诚禄结婚后,再作打算。阿桃却不依,道:“你的花花肠子我还不晓得?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那日本婆娘一进门,你就魂儿都丢了,上香的时候,你那双贼眼骨碌碌地在她脸上身上转来转去,再住上几个月,谁晓得你们会干出啥丑事来!我告诉你,没门儿!”
阿桃的大嗓门把广裕吓了一跳,忙道:“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儿声。”
他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因为阿桃的堂哥孙留宝是保安队的司令,没有阿桃娘家的势力,这个族长也轮不到他。广裕把诚平的信拿出来,说:“诚平他爹在世时,帮衬过我们不少,那年村里大涝,没有他爹在县城开的杂粮店接济,村里不知会饿死多少人。现在人家有难,我们袖手旁观,说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
阿桃气鼓鼓地说:“我看这个日本婆娘眉眼会勾人,你就不怕和这狐狸精做出丑事,更加没脸见人?去年你和船头村黄寡妇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广裕一副诚恳的模样,道:“做人要讲良心,我可以在祖宗牌位前发誓,我对她们母女俩绝没有坏心思!”
阿桃眼珠子一转,说:“现在我们正和日本打仗,你窝藏日本女人,怕不是汉奸?”
广裕吓了一跳,道:“这算汉奸?”
阿桃哼了一声,道:“算不算汉奸,还不是我堂哥一句话的事!”
阿桃的一瓢冷水,浇灭了广裕心头的小火苗,他明白,不能因小失大,那该怎么办?
晚上,村里十来个年长的男子都聚在广裕家的堂屋里,长善也要跟着进屋,被广裕一巴掌拍了出来,道:“毛头小子,别掺和大人的事!”
广裕点着了桌上的煤油罩子灯,屋里亮堂堂的。诚平的那封信就摆在紫檀木八仙桌上。众人有的抽旱烟,有的抽水烟,满屋子乌烟瘴气,一时半会儿没人开口。诚禄不停地用脚撺掇他爹,他爹终于开口道:“咱们村祖辈就立下规矩:安分守己,不要招惹外面的是非,恪守祖训,这才有了全村老小几十年的安稳日子。这个女人来历不明,不能留啊!”
村头豆腐磨坊的老六爷一手拿旱烟袋,一手拿酒葫芦,听了这话,在桌子上磕了磕烟锅,大声说:“这个女人是诚平的老婆,怎么说她来历不明?老祖宗不但说过要安分守己,还说过,孝悌忠信,互帮互助,尤其是孤老残寡,全族都有义务帮扶。这小女孩也姓钟,兵荒马乱的,你们忍心把人家往外赶?这不是摆明了欺负孤儿寡母吗?!”
广裕问:“那您说咋办?”
老六爷说:“这还用问,物归原主!让诚禄把屋子让出来!还有,你把人家的田转租出去,每年可收五十担稻谷,这几年收的租子给人家了没有?”
诚禄低下头不说话了,他爹悻悻地说:“这是日本娘儿们,我们收留她,是犯法的。”
老六爷说:“收留孤儿寡母,犯了哪条法?我管她是哪国人,一个弱女子,又能掀起啥风浪来?”
老六爷身形枯槁,干瘦得像用几根枯树枝搭起来似的,后脑勺还留着一条花白的小辫子,走路一瘸一拐——十五年前土匪到村里抢粮食,是他领着儿子以及一帮后生拿土枪大刀梭镖赶跑了土匪,保护了一村平安,但他儿子被土匪打死了,他也中了一枪,将养了两个月才能下地,半截身子从此就歪了,再也直不起腰。老六爷从此落下了酗酒的毛病,喝醉了常常大吼大叫“强人来了”,因此有人称他“疯六爷”。
老六爷辈分高,为人仗义,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一些人纷纷附和。
阿桃趁着端茶进来的时机,在广裕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广裕摸着半毛半秃的脑壳说:“事关重大,我也作不了主,这样吧,我们让王仙娘去‘请’诚平他爹广和来,听听他的意思。”
广裕说的王仙娘,是小湾村的一个老寡妇,靠替人请神问卦谋生,尤其擅长“观仙”“通灵”。
没一会儿,这王仙娘手握佛珠,一身黄衣,施施然进了堂屋,问起来由。广裕说了。王仙娘点了点头,让众人打开门窗,谁都不许说话,然后焚香祷告,吹熄油灯,盘腿坐地,身前放了一个小小的铜盆。屋外晚风吹入,屋里烛光摇曳不定,墙上阴影绰绰,气氛诡异。众人瞪大眼,大气都不敢喘。只见王仙娘眼神空洞,表情僵硬,嘴里念念有词,忽然,她身子猛然抖动,站起身来道:“我是广和,回来看望大家了,有什么事吗?”
王仙娘的声调完全变了,变成粗重的男子声调,还不时地咳嗽——大家都想起来了,广和正是得痨病去世的,看来他的魂真的附在了王仙娘身上。广裕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交给“广和”。
“广和”把信合在手掌里一团,不停地搓揉,说来也怪,那信居然自燃起来,手掌一松,燃烧的信便落在铜盆里,一拂袖子,那些灰烬如同黑蝴蝶般四处纷飞,只见盆底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凶”字。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广裕问:“莫非这日本娘儿们会给我们村带来血光之灾?”
“广和”点了点头。广裕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广和”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人去消灾,事不宜迟。”不等再问,便坐回原地,又开始抖动起来,看来是要魂归本尊了。
就在这时,王仙娘忽然“哎哟”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捂着脸尖叫:“哪个兔崽子捣乱,作死啊!”
屋里一片混乱,广裕赶紧重新点亮油灯。原来刚才有人拿弹弓打了她。王仙娘一动,身前的铜盆摔下地,居然有两个盆,一个有字一个没字。这样一来可就戳穿了西洋镜,众人一片哄笑。王仙娘讪讪而去,一路上兀自摸着脸颊喃喃咒骂。
这是长善干的。广裕不让他进屋,他年纪虽小,但也瞧出这阵仗要对衣子不利,便悄悄从牛棚爬了进来,一进来,就见阿桃鬼鬼祟祟钻进鸡窠,掀开鸡食槽下的隔板,掏出大把的银元,用红绸包好,交给了王仙娘,又抓了只鸡,割开喉咙,王仙娘就用手指蘸了鸡血在铜盆上写字。
长善躲在堂屋外看得分明,王仙娘准备了两个盆,做法时,她在掌心里抹了点儿东西,先展示的是一个没写字的铜盆,趁着大家都注视信烧起来时,再偷偷换上这个写过字的盆——这哪是什么仙术,这就是唬人的把戏!他们要把可怜的衣子母女倆赶走,这太欺负人了。长善气不过,拿出弹弓透过窗口就给了王仙娘一弹,戳穿了她装神弄鬼的把戏。
几经商议,村民们终于同意留下衣子母女,但那幢祖屋仍由诚禄暂住,等来年再说。村后山脚下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原来住着一老一小两个尼姑,某年因雷击失火,老尼姑不幸丧生,小尼姑只得还俗嫁人,尼姑庵就此荒废了,村民们嫌晦气,一直无人居住,广裕便让衣子母女在庵中住下。
衣子带着小惠来到尼姑庵,推开两扇陈旧的木门,尘气霉味扑面而来,枯枝败叶堆满了庭院,小屋里更是蛛网密布,落满尘埃。她收拾屋子,打扫庭院,累得满头大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一阵大风裹着落叶吹来,院子里又是一片纷乱,她一时愁云满脸。
懂事的小惠用手帕给妈妈擦汗,举起小拳头给妈妈捶背,说:“妈妈,院子里空荡荡的,可以种好几棵树呢。”
衣子说:“你喜欢吃桑葚,我们种两棵桑树吧,夏天都结大桑葚,一棵结白的,一棵结紫的。”小惠拍手叫好。
广裕叫人送来了米、柴火和碗筷。衣子费了小半盒洋火才在灶膛里点燃了受潮的柴火,打开米袋,眉头又皱紧了,都是发霉的糙米,还掺杂着砂子、木屑、老鼠屎。饭煮熟了,难以下咽,衣子和小惠相互鼓励,每人勉强吃了半碗。半夜小惠喊肚子疼,衣子急得直掉泪,忙不迭给小惠揉肚子,小惠把吃下去的饭都吐了出来,这才睡着。
翌日,衣子拎着糙米去找广裕说理:柴米都是照上等市价付的钱,这是怎么回事?广裕躲着不见她,阿桃靠着大门嗑瓜子,翻着白眼吐瓜子皮,道:“我们乡下人吃的就是这个,你吃不惯,回县城去啊,又没人请你来!”
衣子拿出房契和田契,说:“你不要欺人太甚!这里说不通,乡里、县里总有说理的地方!”
阿桃得知诚平去世了,这一支已绝户,便起了觊觎之心,打算将诚平家的田契地契转售他人。她拿出一簸箕糠扔到衣子脚下,道:“白米没有,这个要不要?”
衣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含泪回了庵堂。
晚上,衣子哄睡了小惠,端着木盆去金钗河边,借着月光洗头。月朗星稀,云淡风轻,岸边大片的枫树随风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如水的月光下,衣子秀发如瀑,宛如嫦娥下凡。
广裕悄悄躲在树丛里偷窥,见此美景,哪里按捺得住,扑了出来,一把搂住衣子。
衣子狠狠地给了他几记耳光,广裕死皮赖脸不放手,道:“只要你从了我,今后大米白面管够!”
衣子啐了他一口。广裕伸出舌头舔嘴唇,啧啧连声:“美人儿连口水都是香的。”伸出臭嘴就要强吻。衣子狠狠咬了广裕一口,广裕吃痛,衣子挣脱就跑。广裕去追,冷不防黑暗中伸出一根竹竿,绊了他一个嘴啃泥,等他爬起来时,衣子已经跑进庵里,关门了。
广裕还不死心,连连拍门道:“衣子,你只要让我弄一回,我死也甘心,我家那黄脸婆娘跟你比,那就是母猪比貂蝉……”
他忽然“哎呦”一声,头上吃了一记爆栗,眼冒金星,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阿桃站在他身后,怒目圆瞪。广裕撒腿就逃,阿桃追上去,伸手薅住他的头发,连皮带头发扯下一大把,疼得他哇哇直叫。阿桃还不解恨,左右开弓,“啪啪啪”几个耳光,边打边骂:“老娘见你摸黑出门,就晓得你狗改不了吃屎!”
广裕告饶道:“你不是想赶她走吗?你饶我这一回,明天就能如你所愿!”
翌日,阿桃手持洗衣棒槌,带着一帮妇人气势汹汹前往尼姑庵。小惠蹲在门外看蚁群捉青虫,阿桃一把拎起她,二话不说就是几记耳光。小惠哇哇大哭。阿桃叫道:“偷汉子的小贱人,还不快滚出来!”
一群妇人跟着起哄:“滚出来!滚出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衣子缓步走出,脸色沉静。小惠扑到衣子怀里,衣子爱怜地抚摸着女儿被打肿的脸蛋,然后让她进里屋去,无论外面有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
妇人们见衣子不还嘴,七嘴八舌叫得更起劲了:“这样的女人就该赶出村子!”
“那还便宜了她,按老祖宗规矩,沉潭!”
衣子的青春和美貌,让这些妇人心生嫉恨,深感威胁,昨天是广裕,明天会不会轮到自家的男人?阿桃拿起两只破草鞋,就要挂到衣子脖子上,两个妇人跟着就去抓衣子的胳膊,准备扒了她的衣服吊到村头示众。忽然听阿桃“妈呀”一声,像被开水烫伤的猫儿一样蹦到了一边,捂着脸哀叫:“杀人了,杀人了!”
只见衣子双手紧握一把锋利的剪刀,厉声说:“谁敢再来,我要她的命!”她眼光中怒火燃烧,神态凛然不可侵犯,那些妇人谁见过这种拼命的阵势,吓得四散逃开。
动静闹大了,许多男人也围过来看热闹。阿桃脸上被剪刀划了一个口子,鲜血淋漓,索性坐在地上撒泼,口口声声辱骂衣子水性杨花,为了一点儿吃的不惜出卖色相,勾引她家男人,不守妇道,按族规应扒光衣服浸猪笼。
众人交头接耳,将信将疑者有之,满脸鄙夷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更有甚者用发直的目光打量着衣子,想象着这样一位标致的小媳妇被扒光了会是怎样旖旎的景象。
广裕头戴瓜皮小帽,背着手站在远处,一脸无辜和无奈的表情,见阿桃骂得差不多了,他一挥手,几个壮汉走向衣子。
衣子脸色惨白,身子微微颤抖,转身想进尼姑庵,但已有人堵住了她的退路。小惠叫着“妈妈”,从尼姑庵跑出来,钻过人群的腿缝,抱住了妈妈。衣子抱着女儿,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掉到地上。
就在这时,长善越众而出,挡在衣子身前,大声说:“你们胡说八道!”
众人哄笑起来,道:“你乳臭未干,懂个屁啊!”
“猴崽子,猴急啥,数到一百个也轮不到你!”
长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见了衣子第一眼,就好像有一片羽毛飞进了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在他心尖上轻轻一撩,痒痒的,挥之不去。自从衣子来到村里,他就一直暗中关注着她们母女。昨晚那一幕,他全看在眼里,就是他伸出竹竿绊倒了广裕,讓衣子逃回尼姑庵的。今天,衣子蒙冤,他情急之下,便什么也不顾地站了出来。
长善大声地把昨晚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众人,虽然因为紧张有些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但大意都说明白了:衣子没有勾引广裕,相反,是广裕去纠缠衣子,衣子严拒,后来还被阿桃发现,广裕挨了打。广裕气急败坏,捋起袖子就要抽长善的嘴巴,又叫人把长善拖走,不许他胡说。
老六爷拦住了众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有啥好怕的?让他把话说完!”又对长善说,“你说这些,有真凭实据吗?”
长善从兜里掏出一缕头发,就是阿桃昨晚从广裕头上薅下来的。广裕大惊,下意识地去捂帽子,老六爷手更快一步,抢先摘下那顶瓜皮小帽。广裕的脑袋原是秃顶,下面有一圈头发,这时,后脑勺却少了一片带发的头皮,上面贴着膏药,分外醒目。
老六爷把帽子扔给广裕,道:“我说你怎么今天戴帽子了呢!都听着,以后再有不长眼的流氓打这孤儿寡母的坏主意,我可直接上枪了!一群没良心没王法的东西,哼!”
老六爷说一不二,谁也不敢惹这半疯的老头子。
此后,气急败坏的广裕让村里所有人都不要给衣子卖吃的,不要与她来往。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盯着自己的男人,不可越雷池一步,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勾了魂。衣子望着见底的米缸,暗自发愁。
这天,衣子打开庵门,发现门口放着一袋粮食,还有一捆新柴,袋里是亮晶晶的白米,柴火也是切得细细的干松柴,更让她惊喜的是,旁边还有一个竹篮,装着豆腐和鸡蛋。她虽见不到人影,却也猜到是谁送来的。
这当然是长善送来的。他砍了十担干松柴,用两担柴换一升米,送去给衣子。他还向老六爷借了几升青皮黄豆,想打两板豆腐。老六爷说:“不借!”
长善一愣。老六爷笑着说:“我晓得你要干啥,豆腐送你了!你人虽小,却有侠义心肠,比那帮王八蛋强多了。”老六爷还把攒下的十几个鸡蛋让长善带去给衣子。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长善又给衣子送去了炉子和木炭。每次长善都是一大早把东西放在尼姑庵门口就走开,他内心深处渴望见到衣子,却又有些害羞,甚至忐忑,索性还是不见为好。
这天又到了赶集的日子,北风萧瑟,乌云低垂,天空中飘洒着带雪的细雨。金钗河岸边结了薄冰,河畔的枫树叶子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光溜溜的树干苍老萧瑟。
长善起床后,套上竹笋壳做的防雪草鞋,穿上蓑衣,用一根扁担挑上篾具,一开门,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寒战。这种天气赶山路,手脚都要冻僵的。这时,他发现门口放着一个裹得严实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手织袜子和几双手套,他穿上袜子,戴上手套,顿时全身暖洋洋的。
这会是谁送的呢?他看着手套上细密的针脚,忽然脸上一红。
集市远远不如往常热闹,雪下大了,街上一片白茫茫,行人因为避寒都走得很急,小贩推着车,摇着铃铛叫卖,商铺关着大门,人躲在门内营业。根本没什么生意,长善只得挑着剩下的篾具回家,经过城郊崇阳观,只见刘道士孤身一人在屋檐下生火烧炉子,不停地咳嗽。长善想起和哥哥在这里离别的情景,心中怅然。哥哥一去杳无音信,不知凶吉,不知何日兄弟俩才能团聚。
长善又冷又饿,回到家,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开了门,顺着小路上一大一小的脚印,来到了尼姑庵。
此时夜幕降临,雪渐渐停了,大地银装素裹,村里空无一人,庵里却传来小惠欢快的笑声。长善攀上庵边的树枝,探头往里面望去。
院子里堆着两大一小三个雪人,两个大雪人一个戴着礼帽,一个戴着花围巾,小雪人扎着红头绳,是个小女孩,三个雪人手拉着手,神态亲昵,显然是一家人。小惠拿着木炭给“爸爸”画胡须,衣子说:“爸爸没有这么长的胡子。”
小惠说:“不,我长大了,爸爸的胡子也该长长了。”
衣子爱怜地望着女儿,唱起了日本儿歌《雪夜》:
下着雪的夜晚,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只有我的心,跟随缤纷的雪花,
回到了遥远的故乡。
故乡的亲人们啊,你们过得还好吗?
飞舞的雪花啊,请带着我的思念,
飞入慈母的梦中……
长善不懂日语,但衣子妙曼歌声中所透出的浓浓思乡之情,却深深地感染了他。他想起了过世的父母,远征的哥哥,怔怔出神。忽然,枝条“咔嚓”一声断了,他一屁股结结实实摔到地上,暗叫“不好”,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这时,庵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衣子微笑着向他招手道:“长善,别躲了,外面冷,快进来吧。”
长善愣住了。小惠跑了出来,拉着他的衣角。长善又惊又喜,迷迷糊糊地进了门。
屋里烧着炭火,很暖和,桌上摆着一个小火锅,“咕嘟嘟”冒着白汽。长善呆呆站着,衣子拂去他头上和肩上的雪,摆好碗筷。长善低头一看,只见锅里煮着萝卜、蘑菇、豆腐、鸡蛋等各式食物,香味扑鼻,这种做法他以前从未见过。衣子夹起一块萝卜放到长善碗里。长善见这萝卜晶莹通透,入口清甜松软,问:“真好吃啊,这是啥菜?”
衣子说:“这是一种日本料理,御田,也叫关东煮。”她又夹起蘑菇和豆腐放到长善碗里,“别客气,多吃点儿。”每样食物都鲜美可口,长善大快朵颐,险些把自己的舌头都咽下去了。
衣子说:“对我们日本人来说,关东煮就是家的味道,家家户户都会做。”
长善顺口说:“是啊,这儿就像家一样。”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羞得满脸通红,赶紧解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衣子热情地说:“没关系,你要是喜欢,欢迎常来。”
长善竟有些哽咽地问:“真的吗?”
衣子和小惠都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晚,长善的心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充斥,半夜躺在床上还说着梦话:“真好吃啊。”
从此之后,长善和衣子母女就常来常往了。
小惠很喜欢去长善家里玩。长善的屋子里堆满了竹子和半成品的篾具,小惠经常坐在一个小小的竹凳上,托着两腮,目不转睛地看长善干活。
长善仅凭一把篾刀和一双手,便能把一根根竹子化为一件件精湛的工艺品,在小惠看来,这比变把戏更精彩。干完活,长善还会用剩余的竹料,给小惠做竹蛙、竹鸡、竹马、竹蚱蜢、竹蜻蜓等玩具,这些玩具做得惟妙惟肖,每次都会让小惠高兴好一阵子。
虽然衣子是日本人,但他很难把善良的衣子和哥哥在战场上面对的敌人等同起来,他甚至想,日本人也许根本就没有传说的那么凶恶可怕,这样的话,哥哥就没有那么危险,等到来年霜叶红遍天,哥哥就能安全归来。
最冷的三九过去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每年过年村里都会舞龙灯,长善包揽了主要的活儿,他用竹篾和木头做成龙的骨架,外面再糊上彩纸,还用扎龙灯的边角料给小惠扎了个兔子灯笼。那晚,大人们在前面舞龙灯,小孩们跟在后面跑,村里热闹一片。衣子忘不了那一幕:其他孩子满脸羡慕地跟在小惠屁股后面,因为小惠的兔子灯笼不但活灵活现,而且有四个轱辘,可以用绳子拉着跑!孩子们都央求小惠让他们玩一会儿兔子灯笼,小惠又骄傲又高兴,一晚上一直在笑。
村民们渐渐接纳了衣子母女,衣子和善,小惠可爱,她们安分守己,人畜无害,不像阿桃说的那样会吃人喝血。过年时,许多阿嫂阿婶给她们送来了腊肉、咸蛋、糯米年糕和布鞋。
长善从小就得母亲循循教诲,做人要积德行善,善有善报。长善觉得,村里还是有许多好人的。
广裕看着衣子和长善来往,又嫉又恨,却也无可奈何,衣子如果闹起来,要收回祖屋水田,就不好办了。村民们和衣子渐渐熟络起来,他只得冷眼旁观。
冬去春来,金钗河两岸,阡陌纵横、桃红柳绿,一片春意盎然之色。河面水天一色,波光粼粼。长善一面扎竹筏,一面给小惠讲故事:这金钗河,传说是侍奉王母娘娘的七仙女,在天宫洗漱时掉下一根金钗落入凡间,化为了这条河。小惠拿起树枝在河滩沙地上写下“金”字,说:“这个字妈妈教过我,那么,‘金钗’的‘釵’该怎么写呢?”
这可把长善问住了,哥哥还上过几年私塾,他却因母亲常年卧床需要人照顾,没有读过一天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村里没有小学,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衣子想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她说:“我先生就是教书的,他说过,只有识字才能让人真正睁开眼睛。”长善深以为然。他想起了哥哥,哥哥能断文识字,记得有一次在打谷场上,哥哥用扫帚蘸水草书《赤壁赋》,写到“纵一苇之所如,临万顷之茫然”的时候,黝黑的脸上神采飞扬,衣衫褴褛却压不住勃勃英气,让一众乡亲都敬佩不已。孩子们不读书是因为穷,请不到教书先生,现在衣子愿意免费教大家识字,岂不是好事?老六爷和长善分头通知大伙儿,只要愿意学,无论孩子还是大人,都可以去衣子那里听课,得到乡亲们的热烈响应。
广裕蹲在家门口抽水烟晒太阳,阿桃在他肩头拧了一把,骂道:“死人,没看见那狐狸精在村里越来越得势了?你这个族长是怎么当的?”
广裕懒洋洋地说:“你有这个本事,也可以去教书识字嘛。”
阿桃气得踢了他一脚,道:“你还做梦呢?忘了她是怎么让咱俩当众出丑的?到这时候,你还不想办法,诚禄的房子就要被她收走了!”
广裕阴恻恻地“哼”了一声,吐出几个大烟圈。
这天就是开学的日子,课堂就设在尼姑庵的院子里。一大早,衣子就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上小黑板和几排竹凳、竹椅、树墩子,她绾着发髻,换上了类似短旗袍的蜡染印花短襟女装,蓝布裤子,白色棉袜,圆口布鞋,显得端庄美丽,也给小惠换上了浅蓝上衣、玄色裙裤的女生校服。小惠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母女俩满怀期待地望着庵前的小路,但直到中午,也没见一个人过来。
衣子见天边涌起一层乌云,日光渐渐黯淡,石拱桥那边流下来好多黄色泡沫,山里大概落了暴雨。小惠还眼巴巴地等着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衣子抚摸着小惠的头,说:“别等了,先去吃饭吧。”
小惠忽然指着小路上的人影兴奋地喊:“长善叔叔!”
长善飞快地跑了过来,满脸惊惶,气喘吁吁地说:“快把门关上!”
衣子问:“怎么了?”
长善表情复杂,有悲伤,有愤怒,气喘吁吁地说:“孙留宝带着保安队来村里了,说国军在前线吃了败仗,日本人打下了省城,就要往这里来了,村里要再拉一批壮丁上前线,还说……”望着衣子欲言又止。
衣子问:“说什么?说我是日本人,是坏人?”
长善说:“他们就要过来了,你和小惠快躲一躲吧!”说着就要关门。
衣子缓缓摇头说:“不必了。”
很快,一队团丁沿着小路向这边走了过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尖嘴猴腮,嘴叼纸烟,头戴直筒毡帽,身穿黑缎子马褂,斜挎盒子炮,正是乡保安队长孙留宝,旁边引路的就是他的堂妹夫广裕。
孙留宝大剌剌地对衣子说:“你就是日本人清水衣子吧?鄙人孙留宝,保安队司令,公务在身,奉命行事,若有得罪之处,不要见怪。”一挥手,“给我搜!”一群团丁蜂拥进门。
衣子将小惠藏在身后,问:“孙司令,我们是安分良民,你们擅闯民宅,所为何来?”
孙留宝说:“现在战事吃紧,日本鬼子步步紧逼,防谍肃奸,刻不容缓。你是日本人,我们当然要严密检查。”
衣子拿出县公署总务科出具的户籍证明和核准来上坞村的通行证,说:“我嫁给钟诚平后,就已归化中国国籍,我和小惠现在都是中国人,我们自从来到上坞村,就没有离开村子一步,所谓间谍嫌疑,你们有什么凭据?”
孙留宝斜睨着衣子,也不伸手去查看证件,而是拿下纸烟掸烟灰,烟灰掉到那些证件上,衣子只得移开。孙留宝打了一个哈欠,露出黄灿灿的金牙,道:“有没有凭据,查查不就晓得了吗?”
团丁们在庵中翻箱倒箧,掀锅倒灶,就差掘地三尺了,大肆搜抄一番,留下满地的狼藉,这才离去。广裕走的时候,冷冷地给衣子撂下一句话:“你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门外聚集了不少村民来看热闹,有儿童向小惠招手,大人阻止道:“以后不许和日本鬼子玩!”
小惠心爱的竹子玩具被踩得粉碎,她流着泪问:“妈妈,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衣子低头收拾家什,一言不发,果不其然,藏在箱底的房契和田契都被搜走了。小惠抱着衣子问:“我们不是日本鬼子,对不对?”
衣子还是不说话。长善说:“小惠,别伤心了,我再给你做更漂亮的玩意儿。”
衣子却说:“长善,你回去吧。”长善还想说什么,衣子又说,“你走吧。”话音冷冰冰的,长善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夜里,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尼姑庵年久失修,屋檐漏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衣子惊醒了,赶紧用木桶接水,但雨太大,顾东顾不了西,屋里变成了水帘洞。衣子束手无策,呆呆地望着庵中残破的观音菩萨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这时,小惠拉着她的衣角说:“媽妈,你听。”
屋外雨声中传来了“笃笃”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屋顶上活动,她出门一看,只见长善披着蓑衣,嘴上咬着一盏防雨灯笼,一手抱着木板、篾条,一手拿着钉子、锤子,正在修补屋檐上的漏洞。衣子眼眶里含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和雨水一起在脸上流淌。
屋檐的漏洞修好了,长善对衣子说:“我过两天就要上前线了,我是来向你和小惠告别的。”
衣子吃了一惊,问:“你报名参军了?”
长善说:“县里下了征兵的命令,抽上了我。”
衣子问:“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了,政府征兵,不是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不征’吗?”
长善说:“这次是由族长代替全村男人抽签,结果我中签了。”
衣子心中怅然,让长善进屋,帮他脱去湿透的衣裳。长善不好意思,衣子说:“你今晚不听我的,以后就不要再见我。”
长善只得依从。他虽不满十八岁,身体还显单薄,但长期体力活练就的健硕体魄,已经让他看上去像个男子汉了。
衣子望着赤膊上身、肌肉健美的长善,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竟然愣住了。
长善见衣子怔怔出神,问:“怎么了?”
衣子惊醒过来,问:“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长善说:“我娘说过,做人要积德行善,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这叫善有善报。”
衣子莞尔一笑,道:“所以你叫长善?”
长善“嘿嘿”傻笑,说:“这里不能久住了。我上次带你和小惠去过南山坳磨刀洞,你还记得路怎么走吗?”
衣子“嗯”了一声。长善说:“那个地方是我哥打猎时发现的,很隐秘,没人知晓,你们不如搬到那里去住,我已经藏了一些米、腊肉、干柴、辣子、盐巴和锅碗在洞里。”
衣子记得,那山洞旁还有条清澈的小溪,四周都是清幽的竹林,鸟语花香,山泉淙淙,真是一个适合隐居的世外桃源。
衣子眼含秋波凝望着长善,幽幽地说:“你对我们这么好,想让我怎么对你好呢?”
长善热切而诚恳地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衣子果断点头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
于是,长善说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听说我哥所在的部队被日本人包围了,很多人被俘虏了,我想请你打听一下我哥哥的下落,如果能救出来最好,再不济,求他们对我哥好一点儿。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给你作牛作马!”
衣子睁大了眼睛,道:“这我怎么办得到?”
长善挠了挠头道:“你不也是日本人吗?”
衣子只得跟他解释,日本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老百姓和政府、军队是什么关系,她这样一个流落异国的女子,要去打听一个中国俘虏兵的下落,是根本没有门路的,更谈不上援手施救。
长善的期盼瞬间破灭了,心里变得空荡荡的,想起哥哥生死未卜,更是难过,就要告辞。衣子见他脸上难掩失望之情,便让他去洗个热水澡再走,不然会感冒的,桶里的水已经烧好了。
长善泡在热水里,疲劳一扫而空。这时,门轻轻推开,水汽氤氲之中,只见衣子长发高高盘起,一身亵衣,端着装毛巾的小木盆进来了,身姿曼妙,肌肤如雪,看得长善血脉偾张。他不敢多看,赶紧闭眼道:“你来干啥?”
衣子说:“给你搓背啊。”
长善满脸通红,双手乱摇道:“不用,不用!”
衣子妩媚一笑,道:“这有什么,在日本,连男女共浴都是常有的。”
长善吓得赶紧爬起来,想起自己下身还赤裸着,又赶紧坐回到浴桶里,水花四溅,他抓起水勺捂着下身,重新爬出来,忙不迭穿上衣服,夺门而出,慌乱之中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逃也似的离开了。
衣子望着长善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不禁“扑哧”笑了起来。
两天后,长善打点好包袱,正要出门,又回望了一眼满屋的篾具竹材,依依不舍地关上大门,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等着他们来拉壮丁。
他望着河畔的枫树林,苍翠的树叶中点缀着火红的小花,黄澄澄的花蕊引来莺莺燕燕的蜂群。哥哥说,等到这些叶子又红了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可是长善已经等不到了。衣子曾让长善一起去磨刀洞躲一躲,长善想了又想,还是留在家里,他不想去打仗,但现在哥哥所在的部队失陷在战场上,他有些天真地想,等参军了,就要求去哥哥战斗过的战场,也许能找到哥哥呢。
长善等到晌午,依然没见到征兵拉夫的团丁,却看到广裕和诚禄匆匆赶来。广裕满脸油汗,神色惶急,怀里抱着一个小皮箱,劈头盖脸就问:“衣子去哪儿了?”
长善说:“不晓得,也许回日本了吧。”
诚禄一拍大腿道:“这可糟了!”转头问广裕,“叔,咋办?”
广裕说:“日本隔着千山万水,到处都在打仗,她怎么回得了?一定是你把她藏了起来!”
长善不想理他,道:“腿长在她身上,她去了哪儿,我哪晓得。”说罢转身就走。
广裕拉住长善,一张肥脸挤出了笑容,道:“长善,有话好说嘛。再怎么说,我俩都是你的长辈,有这么对长辈说话的吗?”说着把一块银元塞到长善手里。
长善问:“这是干啥?”
广裕说:“上次阿桃拿了你的一张晒席,还没给钱呢。”
长善想起来了,那是一年前的事。长善不收钱,问:“你们到底想干啥?”
广裕朝诚禄使了个眼色,诚禄说:“年前说过,等我结完婚,就把诚平家的屋子让出来,给衣子和小惠住,现在我就是来告诉她们,可以搬过去了。”
长善一怔,问:“真的?”
诚禄说:“我对祖宗牌位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广裕拍着胸脯道:“千真万确,我可以担保!”说着打开抱着的小皮箱,“你看,诚平家的田契、房契,我都替衣子保管得好好的,现在查清楚了,她不是日本间谍,这就交还给她。你帮帮忙,赶紧让她回来吧。”
长善心想,哥哥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双手抱胸,说:“你们葫芦里卖的啥药?不说清楚,我不帮这个忙。”
广裕和诚禄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广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那我就直说了,咱们村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了,只有衣子可以救我们!”
长善大吃一惊,问:“出啥大事了?”
原来,就在今天凌晨,一批日本兵化装成赶早集的山民,在汉奸的指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铜盘县城,天刚蒙蒙亮就突然发难,一举端掉了县衙、警察局和保安团司令部,接应城外埋伏的大队人马入城。县城里乱成一锅粥,保安团没放几枪就四散而逃。现在,日军正到处袭扰,听说旁边的小湾村刚过了兵,杀了不少人,烧了许多房子。
这时,许多村民扶老携幼走了过来,老人叹息,孩子啼哭,他们齐齐望着长善,仿佛他就是大救星。
长善一颗心怦怦直跳,以前说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他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又惊骇,又愤怒道:“日本鬼子这么恶,为啥不跟他们拼……”但看到眼前一大堆的妇孺老弱,后半截话又咽了下去。
广裕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日本人就要杀过来了,眼下第一要务,就是请衣子出面化解这场劫难,全村老小,同感大德。”
长善说:“可是……衣子是个弱女子,她有啥法子救我们?”
广裕说:“你傻啊,她不是日本人吗?不是会说日本话吗?日本人来了,让她出面说情,就说上坞村住的都是好人,会对日本人很友好,她在这里得到了善待就是明证。”
长善眉头紧锁。广裕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该死,我晓得,衣子心里记恨我,我给她道歉,磕头、罚跪都可以。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求她,救救我……救救全村的父老乡亲!”
众人七嘴八舌道:“诚平从小就有出息,光宗耀祖,他媳妇来我们村,这是祖宗在天保佑,看在钟家祖宗的份上,请衣子发发慈悲吧。”
“長善,你去请她,她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答应的。”
“我们过年给衣子送了鸡,纳了鞋底,请她说几句好话总行吧?”
长善口干舌燥,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记得,衣子曾答应过他,会帮他一个忙。如果去求衣子,她会不会帮这个忙呢?
一队日本骑兵策马沿着金钗河畔的小道上疾驰而来,他们头戴钢盔,背枪挎刀,神情凶悍,当先一面猩红的太阳旗猎猎作响。
前方的上坞村已遥遥在望,骑兵们放慢脚步,马蹄杂沓,由行军队形转变为战斗队形,警惕地逼近村子。当先一人举手示意停止前进,他看到村口站着一个人影,似乎是个女人,拿出望远镜一看,惊讶地发现这个妙龄女子身穿粉白相间的和服,头梳胜山髻,脚踩木屐,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仿佛是去赏樱或参加茶道的日本女子。
广裕等人都趴在村口的土墙后,胆战心惊地望着远处孤零零的衣子。
这时,老六爷端着土枪一瘸一拐地走来,喷着酒气瞪着眼珠喊:“强人来了!”
广裕连连跺脚道:“老疯子又发酒癫了,这是要祸害全村!”赶紧招呼诚禄等几个精壮小伙,七手八脚把老六爷摁倒在地,用麻绳捆了拖走,关在豆腐磨坊里。
广裕再回头望向村口,只见几个日本军人下了马,正和衣子交谈。衣子恭恭敬敬地鞠躬,拿出自己在日本的出生证明和结婚证等证件,说明自己的身份。带头的日本军官一边听一边点头,士兵们的目光都聚集在衣子身上,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日本女人了,更何况是如此的美人。那个军官说:“夫人,您真漂亮,赛过东京浅草‘一叶樱祭’的花魁呀。”
当得知衣子的家乡是宇都宫市,而这支日军的编成地恰好就是宇都宫,全体士兵爆发出欢呼声。然后,衣子领着日本军人进了村,边走边介绍村子和周边的情况。
广裕带着一帮村民恭恭敬敬候在路边,垂首低眉,他们面前放着几张大木桌,桌上摆着米酒和油糍粑、麻花、糯米糕、柿饼等食物,颇有些箪食壶浆的意思,桌前垂着一张白布,用墨汁写着“顺民”两个大字。
日本军官对村民的态度还算满意,问:“村里的妇女儿童到哪儿去了,都躲起来了?”
聽了衣子的翻译,广裕一时语塞,额头渗出汗珠。那个日本军官笑了笑,摘下钢盔,从盔底取出一面折叠的太阳旗,摊开旗帜,用墨笔在旗面写下一句日本话:“此地均系良民,请予以保护”,落款:“大日本帝国陆军晃部队松坂熏大尉”。
他把太阳旗交给衣子,道:“请把这个挂在村口,告诉村民们,日本军队来这里是为了建设王道乐土,不必害怕。”
广裕听了,如遇大赦,屁颠颠地捧着太阳旗跑到村口,几个村民吆喝着竖起一根长长的毛竹,把旗子挂了上去。
几个日本士兵牵着马去河滩饮水,小惠害怕地躲在妈妈身后,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望着这些日本军人。松坂熏抚摸了一下小惠的头,笑眯眯地说:“看上去很聪明的样子,长大后去日本读书吧。”他从马鞍上取下一个绘有鸽子图案的铁盒,倒出一大堆奶糖,送给了小惠。
村民们见日军并不扰民,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一些小孩也跑来看热闹,但不敢走近。士兵们扔出水果糖,逗小孩们在地上哄抢。日本兵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村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支日军骑兵只是路过,稍事休整,便整队离开了上坞村,走的时候,许多士兵还和衣子挥手致意。
长善溜进豆腐磨坊,替老六爷松了绑。老六爷死死瞪着远处飘扬的太阳旗,血红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烧掉那面旗。
长善低声说:“六爷,他们走了。”
老六爷用手捶地,喃喃咒骂:“王八蛋,狗东西,挨千刀的!”
长善问:“您咋这么恨日本人?”
老六爷说:“你没听到他们在小湾村杀人放火吗?”
长善默然,他总算是亲眼见到了日本军队,但他们并不是传说中青面獠牙会吃人的怪物,相反,长得跟中国人好像没什么差别,日本军队给小孩发糖,不拉壮丁,领头的军官戴着眼镜,乍看还有几分斯文,不像那个凶巴巴的杨光鼎动不动就抽人皮鞭。他甚至怀疑小湾村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老六爷解开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累累疤痕,指着胸前一个酒盅大的伤疤问:“你晓得这是咋回事吗?”
长善问:“土匪打的?”
老六爷摇头道:“是日本人打的!”
长善满脸惊讶道:“啥时候的事?”
老六爷说:“你听过庚子闹拳吗?”
长善道:“听我哥说过,义和拳烧教堂,杀洋人,八国联军跟着就打进北京城,西太后和皇帝逃走了,死了很多人。”
老六爷说:“那年我跟你差不多大,年少气盛,跟着哥哥北上直隶参加了义和拳……”说到这里长叹一声,“血肉之躯到底打不过洋枪大炮,日本人把我哥抓住,砍了头祭旗,收尸的人说,我哥的脑袋滚出老远,眼睛还是睁着的,真的是死不瞑目!”
长善大吃一惊,他听说老六爷年轻时出去闯江湖,没想到有这样一段经历。他问:“那您怎么还愿意帮衣子?”
老六爷挥手道:“那是爷们儿的事,跟娘儿们无关。”
长善闻言,肃然起敬。
傍晚,上坞村又嘈杂起来,一群人拖家带口,手提肩挑箱笼被褥,从小湾村逃来投亲避难,他们脸上兀自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一直躲在附近山头,等到日军离开很久才敢进村,其中一个大姑娘打听谁是长善,见到人之后,拉着长善的手张口就哭着叫“弟弟”,长善这才知道,她就是哥哥没过门的媳妇秀荷。
小湾村离县城很近,国军第九战区的一个伤兵医院就设在村里。秀荷颤声说起村里的惨状:“一大清早就打枪了,守村的国军死的死,逃的逃,根本挡不住。日本人冲进村子,把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抓走了,把伤兵全部赶进房子,钉死门窗,然后放火,这些伤兵全被他们活活烧死了,造孽啊!有个医生去救火,日本人就把他绑了,扔进火堆活活烧死了……”她再也说不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六爷蹒跚走来,手持一柄四斤六两的大斧头,要砍倒那根挂着太阳旗的竹子。广裕大喊:“不能砍!”
几个汉子拦住了老六爷,老六爷大吼道:“谁敢拦我,别怪我这斧头不认人!”
几个老妪抱着这根竹子痛哭流涕,甚至还有一个是刚从小湾村逃来的。他们都把这面旗当成了救命稻草。老六爷仰天长叹,将斧头扔进水塘,收拾了一点儿家当,一瘸一拐地离开村子进了山。
衣子和小惠被广裕奉为上宾,将她俩迎进诚平的祖屋,只见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床柜要么是新的,要么就是从广裕家搬来的,被褥都用米汤浆洗过。广裕和阿桃还递上一本账册,道:“这些年的谷租按你公公的遗愿,大部分都给了县宾兴祠办简易师范及高等小学,账本一笔一笔都记着呢,支费数目分毫不差,现在物归原主。”
衣子见广裕等人诚惶诚恐,仿佛她不接受全村就会大祸临头似的,只得答应下来。
翌日一早,衣子开门,却发现长善背着行囊站在门口。衣子问:“长善,你找我有事吗?”
长善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太阳旗,“我不想在村里住了,我把房子让给了秀荷姐,我搬到磨刀洞去住。”
没想到衣子说:“带上我和小惠一起去吧!”
长善的心突地一跳,道:“你们在这儿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衣子说:“小湾村逃来的那些人,有的只能在屋檐下搭铺睡,我在这样的地方能住得安心吗?”
长善有些犹豫。衣子说:“你让我去村口迎接日本军队,我答应你了,也做到了。现在我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长善闻言,点头同意了。就这样,长善把屋子让给了秀荷住,秀荷虽没过门,但他心底里已把她当成亲人。他带着衣子和小惠来到了南山坳的磨刀洞,在这里住了下来。
磨刀洞是个很大的溶洞,衣子把山洞分成厨房、餐厅、卧室、厕所和仓库,收拾得妥妥当当,高兴地说:“这里冬暖夏凉,真是个好住处呢。”
衣子烹饪好晚饭,长善和小惠一起跪坐在草地上进餐,就像一家人一样。吃完饭,小惠兴高采烈,唱了好几首儿歌,和妈妈一起跳起了花笠舞,让长善也唱一首歌。
长善有些腼腆,想起村里人唱过的山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山歌好唱口难开,杨梅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抬。
四月插田行对行,插个大行对小行;
插个星星对月亮,插个小妹配情郎。
虽然曲子生疏跑调,但他嗓音清亮,自有一番动听的韵味。小惠连连拍手叫好。衣子听到最后一句,莞尔一笑。
鼻中闻着风信子带来的泥土清香,看着衣子母女,长善如痴如醉,真不想再出山了。要是能和衣子母女一起,永远过着这种安静的生活,那该多好啊。
一个月后,各村各乡的保长通知村民,叫他们回村,各行各业照常开张贸易,学生继续上学。长善便照例挑了篾具去县城赶集。
城头飘扬着刺眼的太阳旗,城墙上贴着维持会的安民告示,城门由日本兵站岗,过路的行人都要向他们鞠躬行礼,鞠躬慢了要挨耳光,而且,每个成年人都要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然后去警察局办良民证。长善发现,警察还是那些警察,就连孙留宝也依然在当他的乡保安司令,只不过现在是跟在日本人后面“清乡”,去抓抗日分子。
看似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但长善明显感到,一种压抑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县城。
这天,长善卖完篾具,循着肉香味来到了一家肉铺前。山里村集是没有肉卖的,只有县城赶大集时,鄉民们才会杀猪卖肉,换些家用回去,县城里的肉铺一时卖不完,便会备一口大锅,放上黄酱、八角大料,将肉带下水一齐煮透,再用铁钩挂上风干。每逢彼时,往往香飘十里,平素清水杂粮的长善闻了,忍不住肠胃齐鸣,猛咽口水。以前哥哥去赶集,总会省下钱带点儿肉干糖豆回来给他吃。他摸了摸瘪瘪的钱囊,咬了咬牙,买了一包肉干,准备带给小惠吃,正要掏钱,一枚银元蹦到切肉的案板上,肉铺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长善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日本军官骑在马上,连连招手,让他过去。长善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仔细一看,那军官就是到过上坞村的松坂熏。
松坂熏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但长善什么也听不懂。松坂熏便拿出钢笔和小本子写了几个汉字,长善这些天跟着衣子识字,认得上面的“衣子”两个字,其余几个字却不认识。松坂熏交给长善一封信,长善明白了,这是给衣子的信。
回去的路上,路过崇阳观,只见大门洞开,里面住着的却不是刘道士,而是一群乞丐。他问起缘由,这才知道,日军占领县城后征用男子挑担拉车,运输辎重,把崇阳观的几个道士都抓走了。刘道士年老体弱,挑了重担步履艰难,日本兵嫌他走得慢,便用刺刀戳他,可怜的刘道士没走多远就倒在路边咽了气,道袍都被血染红了。道观就这样废弃了,乞丐们便鸠占鹊巢了。
长善闻言伫立良久,心中沉甸甸的像塞满了石头。
晚上,长善回到了磨刀洞,把信交给了衣子。在松脂火把下,衣子打开了信。
信是由县治安维持会会长俞少鸿和驻扎县城的日军部队长官松坂熏联名书写的。俞少鸿在信中说:“适逢皇军莅临驻扎,整肃治安,俞某不才,接任会长,彼此相互协力,力图社会复兴。现在退居乡间者,已大半归位,市面日趋繁荣,人民安居乐业,县府将六所小学并归一所,当前教育最大的问题,是融洽情感的工具——语言,因为言语的隔阂,使两国人士发生不融洽的倾向,何况还有更大的使命——沟通两国的文化!故而,唯日语一门实为当务之急,欲谋中日亲善,必以沟通文化为前提……”
写了一大堆废话,松坂熏也跟着说了一堆类似的话,大致为希望日中文化普及、努力推进两国亲善,邀请衣子回县城小学担任日语教员。
长善问:“信里说啥?”
衣子把大致意思说了,望着长善问:“你希望我回县城吗?”
长善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她的目光透露出的柔情让他不敢直视。半晌,长善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晓得。”他见小惠捧着肉干吃得正香,又说,“你还是回县城吧,这里连口肉都吃不上,小惠也要上学……”
衣子没有答话。
深夜,洞口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这是衣子在洗澡,不知为什么,她洗得很慢很慢,似乎在期待什么,水声如泣如诉,每一声都敲打在长善的心头,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乡下青年聚在一起时会开开玩笑讲讲荤段子,长善渐渐长大,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他把衣子当成心中的女神,也很喜欢聪明懂事的小惠。他今天回来时,小惠已经躺在竹席上甜甜地进入了梦乡,枕边摆着三个泥偶,和冬天堆的雪人一样,也是一家三口手拉手,不过,爸爸的形象不再戴着礼帽,而是拿着篾刀——她小小的心中,已经把长善当成了家庭的一员。
真的能和她们永远在一起吗?这念头一冒出来,长善不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他坐了起来,忍不住向水声的方向走去,才走几步就硬生生止步了。
他端来角落里的一只水桶,把头埋了进去,清凉的泉水让他火热的内心冷却下来,脑海里浮现刘道士惨死的情景,联想起小湾村那些被活活烧死的伤兵,他的那股冲动顿时偃旗息鼓。
一场小雨后,暑气尽收,星河如洗,夜色如水。
长善在田埂里收笼子。他见过村里有人用笼子捕黄鳝,他是篾匠,做点儿笼子不费事,于是做了十几个竹笼,昨天就放好了,今天果然收获不小。山里粮食不够了,衣子每次都把细粮蒸一小钵让给长善吃,自己吃腌菜稀饭,长善坚辞不吃,衣子说:“你干力气活,不吃饭没劲儿!”
但长善总是偷偷把米饭让给小惠。这会儿,他看着背篓里的黄鳝,乐开了花,心想给小惠熬汤一定很鲜美,以后多抓点儿,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这可比去山里抓野味容易。
长善路过村里的老屋,想送一些黄鳝给秀荷补一补身子,见窗口透出烛火的黄色微光,心想:“秀荷姐这么晚还没睡?”他见门口还挂着一件红衣裳,走近细看,正是他赶集时买的大红灯芯绒做成的对襟衫,更是奇怪:“这么晚了还不收衣服?”正要拍门,忽然听见里面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他愕然,还怕听错了,侧耳倾听,果真是男人的声音,说什么倒听不清楚,秀荷好像也在说什么,又好像有哭声。他心中担心,拍门喊:“秀荷姐!”
屋里的灯光顿时灭了,一片沉寂。他的拍门声更响了。秀荷开了门,长善见她眼睛微肿,脸上泪痕未干,着急地问:“怎么了?”
秀荷神色有些悲伤,没有答话。长善问:“屋里还有谁?”
秀荷摇了摇头道:“我正要睡觉呢。”
里屋发出了“咔哒”一声,这是有人踩了满地堆放的蔑竹。
长善不顾秀荷的阻拦,推开里屋的门,正要迈进去,忽然,一支长长的枪管顶住了他的额头,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道:“退后!”
秀荷惊叫一声:“别开枪!”
长善惊出一身冷汗,这男人声音有些耳熟,他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只得“噔噔”退后几步。
男人示意秀荷点亮油灯,长善惊讶地发现,这人是炳生!
炳生披着一件短褂,拎着盒子炮,如豆的灯光摇曳,在他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显得脸色阴晴不定。
长善问:“炳生哥,你怎么在这里?”
炳生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项圈,“啪”地放到桌子上。长善心一沉,拿起来一看,正是离别时他戴在哥哥脖子上的那个项圈,他预感到了巨大的不祥,颤声问:“我哥他……”
炳生一字一顿地说:“长福被日本人打死了!”
长善脑袋“嗡”的一声,只感到天塌下来了,他抱着项圈蹲在地上,想哭,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秀荷扶起他,给他拍了很久的背,他这才“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炳生说:“长福打仗是把好手,枪法准,脑子活,还有文化,入伍没几天就当上了班长,不久团长杨光鼎又提拔他当排长。我们的部队在江西、湖北和湖南同日本鬼子打了好几场恶仗。枯草岭一战,我们团被日军包围,部队打散了,伤亡惨重。长福受了重伤,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把项圈交给我,让我带给你,并让我带话给秀荷,取消这桩婚事。正是在长福的掩护下,我才得以从战场逃生……”
长善哭了一会儿,悲痛稍抑,问:“我哥为啥会把后事托付给你?”
炳生说:“这是因为我们两家还有一段渊源:我爹过去也是货郎,有一次走山路被毒蛇咬伤,被你爹发现了,你爹用篾刀割开伤口挤出毒血,敷上草药,这才让我爹捡了条命。我从小就听我爹讲过这个故事,赶集时认出了你手上那把篾刀,知道你爹就是我家的恩人。长福代替你被抓了壮丁,这么一说起来,我们两人的关系一下亲近了许多……”
炳生末了说:“我回来不光是报信,还要报仇!”
长善问:“怎么报仇?”
炳生带着长善来到村后山脚下的尼姑庵,自从衣子母女搬走后,这里又废弃无人了。炳生三长一短拍了拍门环,门打开,里面钻出二十几个持枪的汉子,这些人衣着五花八门,有的穿短褂,有的穿长袍,有的穿旧军服警服,有的干脆打赤膊穿马裤,枪支也是各式各样,手枪有撸子、盒子炮、左轮,步枪有老套筒、日本金钩,还有老式的土铳,长善也分辨不了这许多。
“诸位兄弟,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早先认识的一位小兄弟,叫长善,他哥和我一起在抗日战场上出生入死,最后壮烈殉国了。这位小兄弟有种,要为哥哥报仇,我就带他来入伙了。”
炳生介绍完长善,见他有些害怕,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要怕,我们是抗日游击队,专打日本鬼子和汉奸的。”他一招手,有人便摆上几个酒碗,倒上酒,他把一碗酒递给长善,自己端起一碗,碰了一下,“干了这碗酒,大家就是兄弟了!”
长善端着酒,送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下,他实在不清楚这些人的路数。
炳生问:“怎么,不想为你哥报仇了?”
长善闻言,紅着眼睛,牙一咬,闷头灌下酒,喉头一阵火辣辣地疼,忍不住大声呛咳起来。炳生呵呵一笑,一饮而尽。
炳生有些得意地说,他是这支游击队的司令,手下有百十号弟兄,今天来的只是一小部分。他打算把这一带作为敌后抗日根据地,上坞村依山傍水,金钗河直通县城,山高林密,进可攻退可守,邻近的几个村子物产丰富,是打游击的好地方。
长善问:“我只会做篾匠,不会打仗,不敢杀人,能有啥用?”
炳生说:“你是本村人,对这一带熟得很,可以做我们的情报员,作用大着呢。”他询问长善村里的情况:哪家田产多,有多少钱粮,做什么生意,哪家男丁多,哪家在县府和保安团里有亲友,几家养狗,几家有地窖……
问起村里最有钱的人,那自然是广裕了。
腊月过年,三月莳田,村里很多人都找广裕借过米,而每当青黄不接的时候找他籴谷,他不但把砻糠掺进精谷里发粜,还把利息抬到半年加五,到期还不了,就是利滚利,最后就没收抵押房地,村里多少人家的谷田、菜园子、猪牛和房子都是这样被他吞没的。
炳生仔细询问广裕家房屋的大小、方向、前后形式、门头远近。长善问:“这些对抗日很重要吗?”
“当然。”炳生又问,“村头豆腐磨坊里那个糟老头子去哪儿了?”
长善越来越奇怪,炳生为什么会关心老六爷的去向?他摇头说不知道。确实,老六爷进山好几个月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这群汉子不客气地拿走了长善背篓里的黄鳝,庵里柴火锅碗瓢盆都有,这就下锅煎炒,他们还带着几个大酒葫芦,大吃大喝了一顿。
月过中天,这群汉子吃饱喝足,鱼贯出门,直奔上坞村,来到广裕的屋子前,做人梯翻墙入内。广裕家的狗被惊醒,抖动了一下鬃毛,刚要吠,便被一个扔来的肉包子吸引了目光,几口吃下,便口吐白沫蹬腿毙命。广裕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呼呼大睡,听到响声爬起来,只见几条黑影窜了过来,刚要呼救,几支黑洞洞的枪口便顶在他脑门上,他立即闭嘴了。
炳生等人把广裕推进屋里,把他的老婆和几个儿女一起抓了,跪了一地。
广裕颤声问:“敢问是哪路好汉?”
炳生点亮煤油灯,把一张纸拍在桌上,说:“这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委任状,鄙人姓彭,是铜盘县敌后抗日游击队的司令。”
广裕瞄了一眼,只看到纸上的青天白日徽,写的什么却看不清,点头哈腰道:“彭司令,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炳生清了清嗓子说:“铜盘镇沦陷于日寇之手,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政府绝不会坐视不管,九战区正在筹备大规模反攻,不日即将克复县城,我们就是反攻的先遣队。守土抗战,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是政府一贯的抗日方针。这些道理,你都晓得吧?”
广裕连连点头道:“晓得,晓得。”
“你是要当抗日的保长,还是汉奸保长?”
“我是中国人,当然是要抗日的。”
“那就好。”炳生掏出一张清单,交给广裕,“这上面的钱粮物资,烦请你通知全村,按期限交付,支援抗战。”
广裕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是一长串清单:银元、粮食、布匹、盐巴、药材……他额头渗出汗水,说:“上坞村地贫民弱,年初刚摊派了一千担抗日公粮,粮仓早就空了,今年青黄不接时还饿死了几个老人,实在是没有余力,还望彭司令体谅民情,高抬贵手,予以减免。”
炳生一拍桌子道:“就要割麦了,怎么会没粮?你想把粮食留给日本人吗?”
广裕叫苦不迭,新成立的日伪县政府已经摊派下了一千五百担夏粮,这里又来了一路神仙,村里挖地三尺也变不出这么多粮食,只得不停地求饶。炳生说:“粮食不够,那就折现吧。”提起笔,将清单上的粮食物资都改成银元,“区区三千银元,这总拿得出吧?”
广裕愁眉苦脸道:“请再减一点儿。”
炳生说:“不能再减了,十天之内,拿不出这笔钱,唯你是问!”说完站了起来。
广裕暗自舒了一口气,道:“彭司令慢走。”
炳生一笑,道:“走?还早着呢。总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吧!”
广裕赶紧从箱中翻出数十块银元奉上,道:“这是给弟兄们的一点儿茶水钱。”
炳生不接,道:“十天期限一到,你卷铺盖跑了,我们到哪儿找你去?这三千银元,有一千着落到你家头上,今天我们就要带走!”
广裕慌了神,道:“我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
炳生说:“你当我不晓得,上坞村就数你家业最大,县里的猪行、米行、茶行,你都有入股,怎么会没钱?”
炳生从长善那里已打听清楚,带着几个人就往鸡窠而去,掀开鸡食槽下的隔板,露出一个地洞,搬出几个沉甸甸的青瓷坛子,打开,白花花一片,都是满满当当的银元。阿桃哭天抢地,满地打滚。炳生踢了她一脚,道:“你堂哥孙留宝跟你家合伙在县里放高利贷,现在又给日本人当走狗,这笔账还没算呢。”
阿桃闻言直翻白眼,口角流涎晕了过去。
有人說:“司令,这些还不够。”
炳生冷冷地说:“把他儿子带走,不足之数,让他拿钱来赎人。”
广裕儿子哇哇大叫:“爹,快救我!”
广裕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只求炳生手下留情。
炳生毫不理会,就要带人出门,广裕忽然想起一事,抱住炳生大腿道:“彭司令,饶命!你不是要抗日吗?不是要钱吗?我有办法!”
炳生问:“你说,有啥办法?”
广裕喘着粗气道:“南山坳藏着个日本女人,在县里村里都有家产,听说在日本也是大户人家,你把她绑了,要多少钱都有!”
炳生一脚踢开他,道:“他妈的,南山坳方圆几十里,到处是山洞,我上哪儿找人去?”
广裕爬近几步,道:“明天她就要下山了,县里会派船来接,他们挺看重这日本娘儿们。”说着找出县府的公函递给炳生。
炳生看了信函,眼睛里冒出一道光,还是抓了广裕的小儿子作为人质,说是只要广裕好好配合,等抓住了那个日本女人就换回他儿子。
广裕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被带走了。
后半夜这些事儿,长善都不知道。他来到磨刀洞口,却没有进去,而是坐在洞口的大石头上,想起兄弟俩相依为命的岁月,想起从此就和哥哥天人永隔,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直流。
背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原来衣子早早就起来了。天明之后,衣子和小惠就要下山了。虽然是夏天,但拂晓前的深山,露水依然带着寒气。衣子拿来一件褂子要搭在长善肩头,长善却一缩肩,躲开了。
衣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长善抹去眼泪,站了起来,道:“你把东西收拾好。”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亮了,衣子抱着小惠,长善用扁担挑了行李,沿着小路下了山。
长善内心五味杂陈,这次和衣子母女一别,就将是永别,以后他就是抗日游击队的一员了,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他的敌人。他不愿意这样,可又不得不这样。
晌午时分,县里的船到了,来人中除了校长孙吉甫和几名学校的雇工,还有一个日本记者小野國雄,他要以衣子的事迹大做一番中日亲善友好的文章。
广裕指挥村民在打谷场上摆开几十桌筵席,邀请全村男女老幼到场,架锅烧火,杀猪宰羊,还挂上了太阳旗和写有“和平建国”字样的“维新政府”五色旗。
孙吉甫发表即兴演说:“中日之战,缘于蒋政府投靠英美帝国主义,出卖中国利益,妄图将中国变为西方殖民地,日本皇军进入中国是为了解救民众,实现大东亚共荣。衣子小姐来到上坞村,和村民们相处融洽,日军进驻,更是秋毫无犯,现在中日双方济济一堂,联欢甚洽,说明中日两民族同文同种,相互提携,实现共存共荣,才是正途。”孙吉甫接着让衣子发表感言,但衣子抿着嘴坐着不动。孙吉甫有些尴尬,让广裕展示松坂熏书写过的太阳旗,在小野国雄的指引下,孩子们簇拥在旗帜下,挥舞着小小的太阳旗。
小野国雄端着照相机不停拍照,正琢磨着报道怎么架构,细节怎么编造,突然一声枪响,一个汉子脱去外衫,露出腰上缠着的九龙带,高举盒子炮跳上桌子,大喊:“谁都不许动,今天爷们儿只找日本人的晦气!”
打谷场上一片混乱,村民们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几个汉子用枪对准了衣子和小惠,小惠吓得把头埋在妈妈怀里。
炳生把准备好的信交给瑟瑟发抖的孙吉甫,说:“一个日本人一千银元,让县里十天之内拿出三千元赎这三个日本人,否则,时限一过,我就杀人!”
这时,小野国雄赶忙申辩自己是中国人,原名赵国雄,是东北人,受聘于伪满的国通社,为了体现“日满一体”才改了日本姓名。炳生说:“我看你的做派模样,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
赵国雄什么脸也不要了,当众脱下裤子,指着里面的红裤衩说:“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这是中国人才有的习俗,日本人都穿兜裆布,我真的是中国人,求求你们饶了我!”
他把自己的手表、金笔和照相机都悉数奉上,连连磕头作揖,这才得以释放,和孙吉甫等人抱头鼠窜,直往河滩上的小船奔去。
长善对村里的巨变一无所知,他没有参加聚会,把衣子送到村口,轻轻抱起小惠,在怀里搂了一下,就放下小惠,远远躲开了,甚至没有和衣子、道别。他怕再多看一眼,就会不忍离开。
他一颗心空荡荡的,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转悠,回到磨刀洞时已是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静寂,只闻虫声唧唧。山洞内,衣子将他的衣服洗好叠好,小惠将他做的竹子玩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睹物思人,想起和衣子、小惠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他不由得怔怔出神。
残月慢慢坠入山坳,一抹清冷的月光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从竹床下取出一支土铳,解开枪上细细缠着的黑布条。以前,哥哥带他去打猎,用的就是这支枪,他要用哥哥留下的枪,为哥哥报仇。
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洞口,长善一看,居然是许久不见的老六爷!他惊诧不已,问:“六爷,怎么是您?”
老六爷也背着一支土铳,腰上系着一只装火药的牛角,还有一个酒葫芦。他踱进洞,坐在石头上,说:“我早瞅见你了,这半天都在山里乱转。”
长善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我咋没看见您?”
老六爷“哼”了一声,道:“你今天浑浑噩噩像掉了魂似的,能看见个鬼。村里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了,你赶紧通知大伙儿,能避就避,留在村里凶多吉少。”
长善赶紧问:“咋回事?”
老六爷摸出旱烟袋,装上烟叶,长善给他点着火。老六爷脸色阴沉,“吧嗒吧嗒”抽了半晌,一开口就让长善惊讶得跳了起来:“那个日本娘儿们被土匪绑了!”
老六爷把打谷场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长善。长善颤声说:“炳生他们是抗日游击队的,不会乱来吧?”
老六爷怒道:“啥抗日游击队,就是一群土匪!”
长善瞪大了眼睛。老六爷说:“这个炳生,就是十五年前来村里抢粮食的土匪头子彭麻秆的儿子!”
老六爷说,彭麻秆来上坞村抢粮的那一年,恰逢大涝,方圆数十里的村庄颗粒无收,幸亏诚平的爹从县里送来了一些大米和外国面粉救急。这彭麻秆平时装扮成货郎模样四处游逛,其实就是盗贼踩盘子,得知这个消息,便来抢这批粮食,这不等于是要全村人的命吗?老六爷带着一帮精壮村民打退了土匪,彭麻秆被他的土铳打伤了一条腿,后来被官兵抓到杀了头,这伙土匪就此土崩瓦解。彭麻秆的儿子炳生长大成人后,收罗了一些父亲的老部下,重新拉起了队伍。他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十分狡诈,学他爹一样扮成货郎走街串巷,探听各地各村的虚实,方便日后乘虚而入。
长善这才明白为什么炳生会追问老六爷的去向,原来他们有血仇。
但他还是半信半疑,说:“炳生应该是被招安了,我看他有国军的委任状。”
老六爷摇头说:“如果招安,肯定有规矩有军饷,为啥要绑票?”
长善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道:“不行,我得劝他放了衣子,欺负妇孺算不得好汉。”
老六爷哼了一声,道:“你跟他有啥交情,他会听你的?”
长善一想,自己和他不过数面之缘,连他的来历都不清楚,顿时颓然坐下,道:“您说村里就要大祸临头,就是因为炳生?”
老六爷说:“你想,他光天化日之下绑走了日本人,县城里的日本兵会怎么办?会乖乖交赎金?我跟日本人打过仗,保安团那帮饭桶跟他们比,那是小鬼比阎王,惹毛了日本人,全村男女老幼都得遭殃!”
长善想起小湾村的惨状,打了个寒战,道:“炳生也跟日本人打过仗,他不会不晓得……”
老六爷呸了一声,道:“这个王八蛋当然晓得厉害,他阴着呢,他爹就是来上坞村抢粮丢的命,日本人如果屠了全村,不正好报了他爹的仇?这叫借刀杀人!”
长善背脊冷汗涔涔,站起身来说:“不管怎样,我得去救衣子!”
老六爷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道:“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这娃娃偏要把这些是非都揽在自己身上,果然是个多情种子。”
长善满脸通红道:“您老说啥呢?”
老六爷“嘿”了一声,道:“我也年轻过,你的心思瞒不过我。村里有人说,这个日本娘儿们是个狐狸精,专勾阳气盛的少年郎,你的魂儿早就被她勾去了!”
长善说:“您老别瞎说,我和衣子规规矩矩的,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想她和小惠平安快乐,别无所求!”
老六爷点了点头,道:“有情有义,难得。可是,你怎么救得了她?”
长善思忖片刻,没有回答,却问:“如果我救出衣子,日本人就不会来报复,全村人就得救了,对不对?”
老六爷一怔,没有答话。长善追问:“人心都是肉长的,中国人、日本人都一样,我们救了别人,别人也会对我们好——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六爷缓缓点头。长善一字一顿地说:“那您老一定要帮帮我。”
老六爷抬了一下眼皮,又低下头,自顾自抽烟,道:“我老了,帮不了你。我来就是告诉你,最近别回村子了,太危险。”他把烟锅子掖回腰间,拔下酒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走了几步,回头说,“你救不了她,别把自己这条小命搭进去!”
这天夜晚,长善家的老屋前,树杈上又挂起了大红灯芯绒做的对襟衫。屋里传来了男女粗重的喘息声,竹床“吱呀呀”作响,低声的话语传来:“你说长福是怎么死的?”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被鬼子打死了。”
“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
“有啥不踏实的,你没看到那项圈?那是他们家祖传的,长福没死能到我手里?你以后跟着我,吃香喝辣,还愁啥?”
“我实在害怕,想起在小湾村,日本鬼子杀人就跟杀鸡似的,眼都不眨一下……”
“别怕!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这方圆百里的村子都被狗日的来回搜刮了好几遍,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县城咱又拱不动,不干这一票,弟兄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过了许久,炳生推开屋门,伸了个懒腰,脑子里还在回味刚才的余韵,忽然后颈一凉,他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把篾刀架在他脖子上,刀柄上露出“大笆斗”三字。
他故作镇定地問:“长善,你这是干吗?”一手慢慢摸向腰间。长善比他更快,从他腰间抽出了盒子炮。
炳生皱眉说:“自己人,何必这样?”
这时,秀荷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见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长善……你把刀放下……有话好说……”见长善的目光直视自己,脸上一红,“别误会,炳生哥今天是顺路捎东西给我……”
长善“哼”了一声,没答话。炳生说:“秀荷,这猴崽子开窍了,这事没啥好瞒的。”
炳生和秀荷的事当然瞒不过长善,他早就发现了端倪。秀荷每次和炳生幽会,总会事先在屋门口挂上那件灯芯绒对襟衫,今天他看见了这件衣服,早早蹲守在这里。
炳生对长善说:“你哥死了,秀荷又没过门,而且你哥亲口说要取消这门婚事,我跟她是两情相悦,不碍别人的事儿!”
他想推开长善。长善的刀子没松,道:“我找你,不是为这个!”转头冲秀荷说,“你回屋里去。”
长善压着炳生来到村外,长坡荒凉,虫声唧唧。炳生说:“这儿清静了,你说吧,究竟为啥?”
“你把衣子母女俩放了!”
炳生“哈”了一声,道:“啥?你是被那狐狸精灌了迷魂汤吧?”他见长善脸色铁青,又说,“你糊涂了,我这是抗日,你想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吗?想想你哥是怎么死的!”
长善说:“我哥才是真抗日的英雄好汉,你要是真的想抗日,就该去打鬼子,欺负妇孺算啥英雄好汉?”
炳生说:“老子是从抗日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跟我说这个?日本鬼子是啥东西,我比你清楚!”
“你既然晓得日本鬼子是啥东西,那你说,你这么做,村里的人还有活路吗?”
“原来你怕日本人报复?我早打听清楚了,县城里就一个鬼子中队,不过一两百人,几十匹洋马,他们要是不交赎金,敢来上坞村为非作歹,我的游击队就正好打他们一个伏击!”
长善说:“那衣子母女还有活路吗?”
炳生不以为然道:“你这是啥话,我们是抗日军人,不是乌合之众,欺负女人孩子,传出去不但坏名声,还要受军法处置。她们现在好好的,只要赎金到了,我就放人。”
长善咬牙说:“我信不过你,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她们!”
长善用麻绳捆绑了炳生双手,让他在前面带路。两人来到后山深处的“老虎嘴”,这里有座山崖,形同卧虎,山崖下有个大洞,犹如张大的虎嘴。
刚到山洞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小惠哇哇大哭的声音,还有衣子的怒骂:“你们不是人!”
一个男人叫了起来:“好你个东洋娘儿们,敢咬老子,老子扒了你的皮!”
另一个男人淫笑道:“别扒皮,先扒了她的衣服,让大伙儿痛快痛快。”接着是衣服被撕烂的声音,衣子连连尖叫。
长善怒火中烧,端着土铳冲了进去,只见里面生了一个大火堆,照得通亮,几个男子把衣子按在地上,七手八脚撕扯她的衣裳,里面居然还有诚禄,旁边站着一帮人起哄。一个大汉捂着流血的耳朵踢了诚禄一脚,骂道:“妈的,滚到后面排队去!”
长善目眦欲裂,大吼:“谁敢动,我就打死谁!”
众人一怔,望着他手里的土铳面面相觑,都住了手。长善吼道:“躲开,都躲开!”
众人惊慌地退开,衣衫不整的衣子抱起小惠,躲到了长善身后。
诚禄嬉皮笑脸地说:“长善,你玩了这么久,该轮到我们了。”
长善气得发抖,道:“你再胡说八道,我轰烂你的狗嘴。”他发现这些人中居然有好几个上坞村的后生,啐了一口,“你们真是出息了!”
他们却说:“你少狗拿耗子!我们参加抗日游击队,比你当汉奸强!”
长善见有人蠢蠢欲动,知道这里不能久留,不愿多说,带着衣子就往洞口退去。衣子忽然惊呼一声,一只盒子炮顶住了她的头,传来了炳生冷冰冰的声音:“长善,我数到三,你要是不扔掉土铳,我就让这个娘儿们脑袋开花!一!”
原来炳生已趁乱解开了身上的绳索。
“二!”
长善回头望了一眼衣子,衣子泪光闪闪道:“长善,你赶快走吧,别管我们!”
长善怒气往上冲,道:“他们……不能这么欺负女人孩子,我跟他们拼了!”
炳生恶狠狠地说:“长善,你再倔,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放下枪!”
这时,另一人的声音响起:“你先给我把枪放下!”
长善又惊又喜,叫道:“六爷!”
只见老六爷端着土铳站在洞口,枪口顶住了炳生的后背。炳生气急败坏道:“六爷,您也吃过日本人的亏,眼下是啥时候了?咱们都是中国人,别再窝里斗,过去的恩恩怨怨咱们一笔勾销,合起来和小鬼子干啊!”
老六爷“哼”了一声,道:“说得比唱得好听,抗日有这么抗的?你这一肚子坏水,比你老子更可恶!放下枪!”
炳生无奈扔掉盒子炮,道:“六爷,您见过鬼子怎么糟蹋中国女人吗?我们这是一报还一报!”
“日本鬼子是畜生,你也要跟畜生一样?”老六爷朗声对那几个上坞村的后生说,“当年的土匪头子彭麻秆就是他爹,他这是为他爹报仇来了,要把祸水往上坞村引,你们跟着他,那是认贼作父!还不快回村,叫全村人赶紧转移!”
几个后生满脸惊诧,窃窃私语。
炳生趁老六爷说话的当口儿,忽然一个转身抓住小惠挡在身前。老六爷骂道:“狗崽子!”他要是一搂火,这满枪膛的铁珠铁砂喷射出去就是一大片,难免要伤到小惠。他正犹豫时,几个大汉将他扑倒在地。
长善举起土铳狠狠砸在炳生头上,炳生吃痛,扔下小惠。衣子抱起小惠,长善大喊:“快跑!”
长善毕竟年轻,力气不如炳生,被抢了土铳。炳生狞笑道:“想跑!”对准衣子抠动扳机,长善猛地推开衣子,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铳并没有击中衣子,反而是炳生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原来,长善为了携带方便,把土铳的枪管锯掉了一截,他沒有经验,枪管原本就短了一大截,装填的火药又太多,结果一开枪就炸膛了,燃烧的火药颗粒四散飞溅,炳生满脸都被炸开了花。
就在这时,洞里忽然火光大亮,夹杂着数人的哀号。原来,几个人和老六爷滚打之下,一起滚进了火堆里,老六爷身上带的牛角塞子脱落,火药撒在众人身上,被大火点燃,加上酒葫芦压破后,自酿的烧酒涌出,几个人头发衣裳都着了火。火堆里传来老六爷最后的嘶喊:“长善,快跑啊!”
长善推开衣子时右手被击中,一阵剧痛,见老六爷浑身是火,知道他活不了了,含着泪背起小惠,拉着衣子夺路而出。
一片混乱之中,炳生捂着脸蹲在地上大喊:“别让他们跑了,快追!”
几个上坞村的后生站在洞口,面面相觑,却无人阻拦。
长善拉着衣子在山间奔跑,几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叫道:“他带着女人,跑不远!”枪声不时响起。
衣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长善,你别管我们了,自己走吧,不然连你也跑不了!”她望着幽深的山谷,决心抱着小惠跳下去,一了百了。
长善一言不发,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拉着衣子拐进了一条细细的小径,并沿着小径绕了几个弯,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忽然传来几声惨叫,几个追兵一起掉落到了陷阱里。原来,这条小路并不是人踩出来的,而是野兽经常走的“兽径”,经验老到的猎人们会在“兽径”上布下陷阱。这些陷阱用的竹签竹筒,都是长善帮着做的。
长善带着衣子来到金钗河边,总算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右手痛得厉害。衣子撕下衣裙下摆替他包扎,只见长善右手血肉模糊,拇指和食指齐掌而断,不禁为他难过,泪水簌簌而下。
长善忍着剧痛,故作轻松道:“没啥,命保住了就行,大不了以后不做篾匠了。”他见小惠长久没有声响,有些不安,去拍小惠,发现小惠一动不动,眼睛紧闭,再看小惠背后是一摊鲜血,一探鼻息,他顿时眼前一黑,坐倒在地上——小惠死了!
衣子脸色却出奇地平静,无语无泣,伸手抚摸小惠苍白的脸庞,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仿佛女儿只是在沉睡,生怕惊醒了她。
时光如梭,金钗河畔的枫树林变红了,变秃了,又重新变绿了,转眼一年过去了。上坞村依旧很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日本兵并没有来“扫荡”,游击队也没有再来勒索大户。真要说村里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广裕的头发越来越少,本来就没多少头发,现在光溜溜的就像一个鸡蛋。他摸着光头对阿桃说:“我愁得毛都掉光了。这要两头交税,一头给南京,一头给重庆,这头加三倍,那头加五倍,怎么得了哟。”
阿桃说:“那有啥法子?你不是说了吗,管他是大清皇帝,还是袁大总统、吴大帅、蒋委员长,还是现在的日本人,对我们小老百姓来说没啥区别,就连山里、水上来的朋友,我们也得罪不起,只管老老实实纳粮纳税便是。村里人都说眼下这世道,能保一方太平,多亏你会应付。”
广裕“哼”了一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钟家老祖宗的智慧,六爷这个疯子就是不识时务才丢了命。”
阿桃低声说:“疯六爷的豆腐磨坊,诚平家的祖屋,现在全归了族产,我看是时候……”
广裕摆了摆手,斥责狼吞虎咽吃饭的儿子道:“出去,就晓得吃,饭桶一个!”
儿子端着食盆出去了,广裕说:“这事先放一放。”
“咋的,你还怕这两人死而复生?”
广裕端起水烟筒,若有所思道:“仓房要看好,地窖要埋好,眼下就这点儿家底了。对了,给炳生大喜的贺礼准备好了吗?”
阿桃白了他一眼,道:“你出手这么阔绰,值吗?”
广裕吸了一口水烟,道:“头发长,见识短。马上就是留宝他爹的六十大寿了,我给留宝也准备了一份。炳生是蒋委员长那边的,留宝是日本人那边的,哪边都得伺候好,这叫两头下注,不然哪来的太平日子?”
阿桃叹息道:“咱家这得攒多少日子啊?”
广裕躺在床上吞云吐雾,道:“有啥办法?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啊!”
天色已近黄昏,村口一阵犬吠,广裕爬了起来,道:“炳生来娶亲了。”
炳生今天是来迎娶秀荷的。他穿着黑袍马褂,头戴黑色礼帽,胸前佩戴绸缎扎成的大红花,带着一帮弟兄抬着花轿吹吹打打进了村。村里摆上了流水席,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全村男女老幼都来看热闹,连邻村的都来了不少人。
秀荷红衫红裙,在伴娘的搀扶下走出屋子。炳生将新娘迎入花轿,一时锣鼓齐鸣。证婚人当场宣读结婚证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众位乡亲齐声喝彩,享受这难得的有肉有鱼的盛宴。
鞭炮大作,一片热闹之中,广裕问阿桃:“留宝怎么没来?”
阿桃摇了摇头,道:“谁晓得他到哪儿鬼混去了。”
这一年来,孙留宝的保安队和彭炳生的游击队各收各的税,各管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两个司令还一起在广裕家喝过酒,明面上各為其主,私下却有些交情,因此炳生今天也请了孙留宝。
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壮汉,东倒西歪地向炳生走去,撞到了旁边的酒桌上,又顺势倒在了地上,大家都嘲笑他喝醉了。炳生却认得这是他派到村口放哨的弟兄。这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只见这个壮汉背后有一个很深的刀口,正汩汩地冒血,顿时人群大乱。就在此时,村外夜空窜出了一枚红色的信号弹,一连串的枪声呼啸而至,一颗接一颗炮弹砸到人群中,一时血肉纷飞,尸横遍地。
人群顿时大乱。
没过多久,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响起了军号声。一队日军铿锵而来,当先一人骑着马,正是松坂熏。这些日军满脸征尘,明晃晃的刺刀上还带着血迹,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呵斥路边看热闹的民众:“躲开,躲开!”
队伍后面,押着十几个汉子,用绳子捆成一串,许多人身上带着伤,走路跄跄踉踉,日本兵不时地用脚踢,催促他们快点儿走。再后面是几辆马车,载着粮食和弹药,最后一辆是帐篷马车,车里居然塞满了年轻的妇女。
那些被绑住的汉子,有的是炳生的手下,有的是上坞村的村民,诚禄就在其中,半边脸都被打烂了,满头满脸的血。
很快,恐怖的流言在整个县城传开:上坞村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被杀得鸡犬不留!
日本人贴出告示:皇军近期发动“治安肃正”讨伐作战,将长期盘踞上坞村一带的抗日势力扫荡一空,敌之主力已遭歼灭,少数残余分子在逃,不日必将悉数尽剿。上坞村的村民表面顺从皇军,暗中却资助抗日势力,不少人还参加了抗日武装,皇军这才施以重击,以儆效尤。任何人都不得收容、帮助抗日分子,否则上坞村就是榜样。
翌日,长善悄悄回到了上坞村,只见村子几乎化为白地,村内村外横七竖八的尸体,臭气熏天,村口树杈上还挂着几颗腐烂的人头,房屋都被烧了,村民家里的家具板壁全被打烂了,猪栏里的猪被打死了,田里的牛也被打死了,养的鸡鸭全被抓光,储藏的谷子被抛撒得满地都是,宛如阿鼻地狱。
长善来到广裕家,昔日三正两厢的瓦房只剩下残垣断壁的空架子,连祖宗牌位都被烧掉了大半。钟家的老祖宗逃难到此,以为这儿是世外桃源,立下了“安分守己,不招惹是非”的祖训,满以为子孙后代能在此安居乐业,谁能料到会有如此浩劫?
上坞村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日本人留下他们收尸,让他们宣扬皇军的赫赫武勋。这些老人要么悄无声息地呆坐,要么在废墟里踽踽而行,捡拾垃圾充饥,他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
长善问了一圈,这才得知那天的情况:
炳生带着弟兄们来村里接亲,日军却在松坂熏的指挥下悄悄地包围了村子,村里的鞭炮一响,跟着就是枪炮声大作,日军在村子四周的山头上架起机关枪、掷弹筒、迫击炮,对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分军民,狂轰滥射,然后端着刺刀冲进村子挨个补刀,直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喜宴变成了屠场。阿桃被活活撕成了两半。广裕疯了,紧紧抓住日本兵的刺刀,拼尽全力喊出最后一句话:“乡亲们,拼了吧,拼了吧!”日本兵一拥而上,乱刀斩刺,将他大卸八块。
炳生和秀荷逃往南山坳磨刀洞,但日本人早就埋伏了人在那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炳生在几个弟兄的掩护下逃走,秀荷却被日本人抓走了。
长善来到磨刀洞,洞内一片狼藉,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地上还散落着血迹和子弹壳,一件大红灯芯绒做的对襟衫被撕烂了扔在地上。
长善这一年都没有回上坞村,他不愿回去,一回去就会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但那天是秀荷大喜的日子,他想回去看一看。这时,有人给他捎来口信,衣子要见他!
他和衣子也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以为衣子早已回了日本,没想到还能见到她,不禁又惊又喜。
长善如约来到那株巨大的黄桷树下,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一个穿旗袍高跟鞋的女郎,撑着伞娉娉袅袅地向他走来,她腰肢摆动,绣着红色花朵的乳白色绸布在浑圆的臀部周围绷紧,将她曼妙的曲线勾勒得一览无余,引得路上的男人都忍不住回头——衣子比一年前更成熟,更迷人了。她带着长善去了一个精致的小酒馆,小酒馆门口挂着写着“盛丸”的日式长灯笼,这是专门为县城里的日本驻军服务的日本酒馆,经常有醉醺醺的日本军人进出,中国人害怕被打,连路都要绕着走,长善从来不敢靠近。
进门时伙计忙不迭地打招呼,长善这才知道,衣子居然就是这家酒馆的老板娘。他满腹疑窦,惊讶地询问衣子这一年来的经历,衣子却避而不谈,带他进了一个小包间,要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和几瓶日本清酒,说:“今天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只管在这里陪我喝酒,什么也别问,什么地方也别去。”
长善只能喝闷酒,没想到这酒入口绵软,但一瓶酒下肚就晕头晕脑……难道酒里放了什么药吗?没容他多想,他便不省人事了。
长善云里雾里之中,感到似乎是衣子替他脱去了衣裤鞋袜,扶他进了被窝,接着,衣子贴身相拥,满怀都是温香软玉的触感,鼻孔尽是玫瑰的香气,令他天旋地转,如登仙境……
等长善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房里空无一人,他那身破烂衣裤换成了崭新衣裤,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昨晚香艳的感觉仍旧令他心猿意马,如梦如幻。
现在站在磨刀洞里,长善都明白了,那不是梦,衣子挽留他过夜,不让他回上坞村,是为了救他一命,就在那晚,日本鬼子血洗了全村!无怪那晚酒馆那么安静,因为日本军人全都出动了。这么说,衣子早就知道日本军队要趁炳生大办婚事之际屠村,但她却没有通知村民。更让长善不寒而栗的是,磨刀洞这么隐蔽,日本人怎么会事先知晓呢?
长善回到县城,噩耗接连传出:日本人抓住了秀荷,派人传话,要挟炳生投降,但炳生却没有任何表示。日本人恼羞成怒,把秀荷关进了东街窑子改建成的慰安所,不分日夜地蹂躏她。秀荷疯了,一次接客时,狠狠咬了一个日本兵的下体,那个士兵恼怒之下像掼沙袋一样把她从木楼扔到街上,秀荷脑浆迸裂活活摔死了。而那些从上坞村抓来的后生,则被押送去了很远的地方做苦力,大概永远都回不来了。
长善站在秀荷坠楼的地点,看着青石板上暗黑的血迹,心如刀割。虽然秀荷改嫁了他人,但在他心目中,仍然是他未过门的嫂子,哥哥死了,理当由他来照顾,秀荷落到如此下场,他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哥。他眼前浮现出上坞村和小湾村尸横遍地的景象,耳畔响起了广裕死前的嘶喊:“乡亲们,拼了吧,拼了吧!”
夜深人静时,崇阳观里传来“嗤嗤”的声响,那是长善在用力磨着篾刀,月光照在他脸上,泛出铁青的寒光。
半夜时分,酩酊大醉的松坂熏从“盛丸”酒馆出来,骑上那匹栗色的洋马,拍马向县郊的军营而去。他经常去“盛丸”消遣,那里不光有好酒,还有衣子这位美人相伴,令他乐不思蜀,往往玩到半夜才回军营。
老马识途,不待松坂熏鞭策,便四蹄翻飞,在空无一人的狭窄街巷里疾驰,“笃笃”的马蹄声敲打在青石板上,打破了万籁寂静。松坂熏志得意满,他认为,经此一役,在皇军的威慑之下,铜盘县的治安将彻底改善,所以他一个卫兵都没有带。
那马照旧拐弯进了一条暗黑的小巷,却忽然惊叫起来,在原地乱蹦打转,松坂熏酒醉之下,骑坐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这才发现地上都是竹子做的炭篓,马蹄陷入炭篓的竹筐中无法摆脱,越蹦陷得越深。他挣扎着爬起来,虽然脑子还不太清醒,但长期养成的军事素养让他意识到这不是意外,而是有埋伏。他抓起了腰边的军刀,就在这时,背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人影手持一支竹矛,矛锋正扎在他的后心。他酒醒了大半,大吼一声,挥刀砍断了竹矛,抡起军刀摇摇晃晃向那人冲去,但没走几步,后背的伤口便皲裂开来,鲜血如泉涌,他眼前一阵黑,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他张开嘴,发出了“呀呀”的嘶吼,但伴随而出的却是带血的泡沫——这一下直接扎穿了他的肺。锋利的刀刃像杀鸡一样割断了他的喉管。
受惊的栗色洋马跑回了军营,门口站岗的士兵认得这是司令官的马,但马鞍空空,预感到大事不妙,几名值班的日军匆忙循着来路搜索,发现了在小巷里断气了的松坂熏,顿时,手摇报警器凄厉的声音刺破了夜空。
日军根据松坂熏尸体还有余温判断他刚死不久,而且夜间城门是关闭的,凶手必定还在城内,于是大举出动,挨家挨户强行搜查,怒吼声、砸门声、哭闹声乱成一片,还夹杂着零星的枪声,黎明前的铜盘县城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衣子被驚醒了,披衣起床。这时,门口传来了啄剥之声,她问:“谁?”
对方没有回答。她一凝神,又问:“长善,是你吗?”
啄剥之声停了,衣子点亮灯,打开门,果然是长善。
他的脸色阴沉如水,进屋后,双手笼在袖子里,站着呼哧呼哧喘粗气,什么也没说。她也一言不发,点着了一支香烟,靠着窗台吞云吐雾。
终于还是长善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从袖子里抽出右手来,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只有三根手指,摊开手掌,露出一枚日军佩戴的昭五式肩章,沉声说:“我把他杀了!”
肩章被血浸黑了,但一杠三星的大尉标志仍很醒目,整个铜盘县城的日本驻军中,唯有最高指挥官松坂熏是大尉。
衣子脸上微微抽搐,问:“你左手拿着什么?是刀吗?”
长善抽出左手,手里攥着一柄篾刀,也是血淋淋的。衣子冷冷地问:“你来,是为了杀我吗?”
长善语音干涩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事先晓不晓得日本鬼子要去上坞村杀人放火?”他比她还要紧张,盯着她的嘴唇,生怕她说一个“是”,但她没有说话。
长善颤声问:“鬼子是不是你引去上坞村的,是不是?你只要摇头,我就走,再也不来找你。”
衣子凝视着长善,平静地说:“不是!但我多次恳求松坂君,请他帮我报仇,一定要杀光那些土匪!”
长善气往上冲,怒道:“你们凭啥乱杀人?”
衣子尖叫起来:“他们杀了小惠,就是毁了我的一切,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我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一年!”
长善全身颤抖,咬牙切齿道:“可那是多少条人命啊!”
衣子毫无惧色,扬起了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道:“你现在可以杀我为乡亲们报仇了!”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长善迈进一步,一眼瞥见衣子身后的小床上放着一个人偶,穿着小惠的衣服,床边还放着小惠穿过的鞋子,持刀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他流下了眼泪,扔掉了刀,转身就走。
衣子说:“站住!你这一出门,就是個死!”
长善冷笑道:“与你何干?”
衣子说:“你不等你哥了?”
长善说:“你晓得我哥死了,又来说啥风凉话?”
衣子说:“你哥没有死!”
长善全身大震,转过身,问:“你说啥?”
衣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道:“这是日本军队的一纸通缉令,他们正在缉拿钟长福,这说明你哥根本没死!”
长善拿过通缉令,通缉令是日文写的,但有很多是汉字,他识不了多少字,但衣子教过他,“钟长福”这几个字,他是认得的,何况上面还印有肖像照,他心中激动无比,确定无疑是哥哥!
长善问:“这上面说的啥?”
衣子说:“你哥在一次战斗中受伤,被日本军队俘虏了,他假意加入了和平建国军。有一次日本人前来视察军队,他串通几个人突然开枪,打死打伤了好几个日本军官,然后逃匿无踪。铜盘县是他的老家,日本第十一军宪兵司令部特意向驻扎当地的松坂部队发出通缉令,饬令一体查拏,严缉归案惩办。”
长善记得,他曾拜托衣子,请她打听哥哥的下落,原来衣子没有忘记他的嘱托。他百感交集,想说些什么,却无语凝噎。
衣子淡淡地说:“封城了,这两天你就呆在这里,等风声过去,我送你出城。”
几天后,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黎明时的一抹晶蓝,衣子叫了一辆驴车,手持日本人才有的特别通行证,以采办酒菜食材为由出了城,长善装成酒馆的伙计坐在车里。驴车出了城,在衣子的指引下,来到一片山坡前,山坡尽头是耸立在金钗河边的一座悬崖。
此时已是金秋时节,草木落黄,鸿雁南归。一阵秋风吹过,长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只见红叶纷飞,眼看寒冬将至,这大片火红的枫叶又能剩下几许?
衣子给了车夫车钱,打发他走了,然后步行上山坡,站在最高处。
长善跟在她身后,正想道谢,衣子却先开口了:“你救过我,救过小惠,现在算我还你了,我们两不相欠!”
长善听到“两不相欠”,心中一酸,说:“你既然报了仇,就回日本去吧,那边还有你的父母,你嫁个好人家,好好过下半辈子。”
衣子凄然地摇了摇头,道:“当年因为我执意要和中国人结婚,父亲一怒之下,和我断绝了父女关系,将我赶出家门了。”
长善一惊,不知如何安慰她。
衣子递给长善一支小小的左轮手枪,说:“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现在可以杀我了。”
长善把手枪远远扔开,道:“你说过,我们两不相欠。”
衣子说:“但我欠了上坞村那么多条人命,你不恨我吗?”
长善说:“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其实,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恨,你也不要恨他们……”
衣子淡淡地说:“我现在没有仇恨,我只是不明白。”
长善问:“不明白啥?”
衣子不答,回眸望向铜盘县城的方向。平缓的山,绿色的地,蓝的天,灰的城。
她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
长善拙于言辞,不知说什么好,呆立片刻,转身下了山坡,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望,只见衣子站在悬崖边,张开双臂,衣袂飘飘,宛如飞升的仙鹤。他意识到大事不妙,连忙向她奔去,大喊:“不要跳!”但话音未落,她已经飘然坠落。
长善跪倒在崖边,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难以呼吸,努力张开口,想大哭一场,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声。
1945年,立秋后的铜盘县,虽然秋老虎余威尚在,但最为溽热难耐的日子已经过去,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日本投降了!
县城里,一些“地下工作人员”仿佛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到处张贴第九战区游击先遣司令部的《安民告示》,宣布自即日起所辖县镇乡村“法统重光,一统垂裳”——这游击先遣队的司令,正是多年不曾露面的彭炳生,他带着人来到县府门口,扯下了那面血腥的太阳旗,升起了中国国旗。
前来接收的国军部队进城了,队伍浩浩荡荡,接受民众的夹道欢迎。街道两旁人头攒动,耍龙舞狮,锣鼓喧天,米酒飘香,人们尽情抒发着光复的喜悦。
崇阳观玉皇亭,一个蓬头垢面的道士靠在亭子的柱子旁,敞开破烂乌黑的道袍,正在捉身上的跳蚤。旁人如果细心还会发现,这个道士捉跳蚤的右手是残疾的,缺了两根手指。
这个道士看到,和多年前一样,国军士兵们依然是面黄肌瘦,穿着依然破破烂烂,矮个儿的少年兵更多了,但武器装备有所改善,有了汽车。打头坐在美式吉普车里的正是杨光鼎,领子上缀着少将的金色领章,满脸的伤疤,又添了一只眼罩。
杨光鼎主持了整个铜盘县和周围数县的日伪宪特人员的受降仪式。杨光鼎说:“汉奸祸国殃民,罪大恶极,凡是有通敌行径的,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很快就召开了第一批汉奸的公审大会,这些被捕的汉奸,孙吉甫、赵国雄等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上抹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他们此时已全身瘫软,甚至有人屎尿横流,像死狗一样被拖上刑场,验明正身之后,随着一声枪响,一命呜呼。围观的群众喝彩声响彻云霄。
有惩处,自然也有褒奖。城里贴出了第九战区长官部表彰彭炳生的大红告示,说他在艰苦卓绝的敌后坚持游击抗战,“坚贞不渝,克尽厥职”,在队伍严重受挫的不利局面下,只身潜入敌巢,刺毙日酋松坂熏,震慑敌胆,实乃“弥天大勇,智虑超然”,为表彰其“功在国家”,特颁发“宝鼎勋章”和“忠勇勋章”以资奖励,晋升陆军少校军衔,担任铜盘县保安司令。
这天,杨光鼎忙完公务,和几位同僚郊游,骑在马上指点江山,可谓志得意满,返回县城时路过郊外的崇阳观,见门口放着一只炉子正在煮茶,几人走了半天口干舌燥,便进去要碗茶水喝,茶水沸腾,“噗嗤噗嗤”冒出来,却不见人影,喊了几声,听见殿后传来叫骂的声响,几人进去一看,只见彭炳生带着保安队的一群兵丁正在捆一个道士。
杨光鼎问:“这是怎么回事?”
炳生说:“这个道士是个汉奸,当年鬼子在上坞村大屠杀,就是他告的密。”
杨光鼎见那个道士年纪不大,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五官依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道士沙哑着嗓子说:“贫道善清。”
炳生说:“他的真名叫钟长善,是上坞村人。”
“钟长善?上坞村?”杨光鼎嘀咕了一遍,忽然想起了什么,“钟长福是你什么人?”
那个道士回答:“是我哥。”
炳生说:“这个人自知罪大恶极,为了保命便伪装成道士,想逃过制裁,我一直在找这个汉奸,今日得到线报,终于把他揪了出来,可以为弟兄们报仇了!”说着踢了长善一脚。
长善愤恨地说:“你撒谎!我不是汉奸!”
炳生举手就要给他一巴掌,杨光鼎拦住,问:“你说他告密,有什么凭据?”
炳生让手下取出一面太阳旗,上面用墨笔写着:“此地均系良民,请予以保护”,落款“大日本帝国陆军晃部队松坂熏大尉”。
炳生说:“这面旗是从他家搜出来的,这就是汉奸的铁证!否则为啥当年全村的青壮年死的死,抓的抓,唯独他幸免于难?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光鼎对炳生说:“先把这个人关起来,待我审问清楚,再作定夺。”
炳生说:“师座,锄奸这块一直是我们在侦办,这点儿小事就不必劳烦您了吧!”
杨光鼎说:“他的哥哥救过我一命,也算是一点儿故人之情吧,但你放心,我绝不会徇私枉法,一定会秉公执行。”
炳生面露难色,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长善惊喜地问杨光鼎:“我哥在哪儿?”
杨光鼎“哼”了一声,道:“你哥投靠了老四。”
长善有些疑惑,问:“老四是什么?”
“就是叛军新四军。”杨光鼎说,“如果奸党执意不服从蒋委员长的号令,还要割据分裂国家,国军必定会剿灭他们。你只要发现你哥回来了,就要立即报告,政府有赏。”
长善刚高兴起来,又变得惴惴不安,不敢接口。
炳生带着长善来到金钗河的一片河滩上,几个兵丁远远跟在后面。
长善望着彼岸霜叶红如火,心想:“抗战终于胜利了,哥哥啥时候回来呢?”
炳生停住脚步。长善说:“鬼子屠村,真不是我告的密。”
炳生冷笑一声,抽出匕首,割断了长善手臂上的绳索。
长善以为炳生要放了自己,转头望去,却见他目露凶光,那张麻子脸狰狞扭曲。他忽然醒悟,这个人为了霸占秀荷可以编造哥哥的死讯,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冒领刺杀松坂熏的大功,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炳生缓缓拔出手枪,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快跑!”
长善从头到脚都被死亡的悚然气息所笼罩,回过神来刚跑了几步,一声枪响,后背像是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将他推倒在地,紧接着,剧痛从脊背向全身弥漫开来。
他倒在了河滩的芦苇荡里,闻着泥土的湿气,一种说不清是痛楚还是绝望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大脑,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到活力正被一股强大力量飞速地从自己体内抽走,但手足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张开嘴想喊一声,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听炳生的声音说:“这小子想逃跑,我料理了他!”似乎有人说,“还没死,再补几枪!”话音刚落,又响起了枪声。
仿佛是几根烧红的铁棍穿过了长善的身体,痛得他眼冒金星,他努力睁着眼睛,他不想死,哥哥还没回来,他一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紫灰色的芦穗,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一只水鳥惊起,擦着芦穗,扑棱棱飞远了……
1949年秋,铜盘县又迎来了一支新的大军,大军进城那天,整个县城都是红旗的海洋。金钗河畔,秋风折桂,霜浓露重,满山的枫叶如火如荼。
一名独臂军人策马扬鞭来到了上坞村,村子已经荒芜了,空无一人,他围着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在老屋的废墟前下了马,像一尊雕塑般静静地伫立。
天地无言,苍山无恨,岁月无声,只有风呜咽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