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基沣与鄂西“奸党案”
2023-11-20谭岩
谭岩
抗日战争时期,时任第33集团军179师师长的中共特别党员何基沣率部驻扎鄂西宜昌远安,抗击当阳荆门一线的日军。当时国共虽然宣称合作抗日,但国民党抓捕共产党的“攘外必先安内”的事情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在何基沣的导演下,在远安发生了一件当地民众称为狗咬狗的“奸党案”,有力地打击了国民党的“反共”气焰。
事情得从1941年的早春说起。
1941年2月的一天,国民政府宜昌专员兼保安司令吴良琛,亲自率领一个团的军队,马不停蹄地从宜昌赶往远安。
这位火急火燎赶往远安的专员,不是为了带着队伍来协助驻军179师抗日,而是奉了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湖北省主席陈诚的命令,赶来鄂西远安“剿共”,抓捕远安的共产党。抓捕的结果让远安上下瞠目结舌,轰动一时。
被抓的60多名“共产党员”,竟然是国民政府远安县县长肖液垓、建设科科长刘直诚、粮食科科长杨希振与副科长涂盈梅、县党部常委陈家锦、县中学校长汪继轩、县参议员傅爱亭、号称“远北锁钥”的恶霸地主刘贵三等人,全是远安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竟然是共产党?在官府人员和当地百姓们疑惑不解又幸灾乐祸的目光下,这60多个“共产党”被五花大绑,由重兵解押到宜昌杨贵店(今秭归县茅坪镇杨贵店村)专员公署看守所,不久又转押恩施,到当时的省政府所在地接受审查。
这就是震惊湖北的“远安奸党案”。
其实,这整件事要从一个叫贺锡龙的人说起。
1938年,抗日战争正处于日军的战略进攻阶段。日军攻占国民政府首都南京之后,又迅速逼近武汉,想速战速决,一举吞并中国。这年的6月,国民政府军委会制定了保卫武汉的作战计划,也规定了战略方针,利用地形和工事,逐次抵抗消耗日军,以空间换时间,最后转变敌攻我守的战争态势。蒋介石自任总指挥,调集第五、第九战区全部兵力和海空军各一部,沿大别山、鄱阳湖和长江两岸,组织防御,准备持久作战。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共两党实现了第二次合作。为了适应抗战形势的需要,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下设政治部,由陈诚任部长,周恩来和第三党的黄琪翔任副部长,并请郭沫若出任负责战时宣传工作的第三厅厅长。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政治部第三厅团结和组织了大批文化人,运用戏剧、歌咏等文艺形式,开展了轰轰烈烈的“保卫大武汉”的宣传活动。
在“保卫大武汉”的抗日救亡宣传高潮中,武汉一名叫贺锡龙的年轻人与其叔伯弟弟贺锡麟,在他父亲任教的汉阳蒲潭小学(今武汉市蔡甸区),组织学生演出了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和话剧《最末一计》等宣传抗战的剧目,引起大量市民围观。
1938年10月,在武汉沦陷前夕,武汉大批市民外迁,投亲靠友。贺锡龙带着一家九人,也出了武汉,途经沙市、宜昌,最后来到与远安交界的保康店子垭,投奔姨父王尊九。为了生存,这位从大武汉来到老山区的青年知识分子,捡起了文人谋生的基本技能:当教师。
民国时的教育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山区也不再只有私塾,已经有了公办的学校,贺锡龙从1939年初开始,至1941年底,两年多时间先后在远安大郝家坪、苟家垭(今嫘祖镇)、望家冲等几所小学当教师。
这位从武汉来的文艺青年,受郭沫若的战时宣传工作第三厅的影响,到了偏僻的山区,也不忘记宣传抗日救亡。
贺锡龙是一位很有活动能力的人,他不仅自编了历史教材,以斯诺《西行漫记》为蓝本,介绍了毛泽东、朱德和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等大家很少听到的有关共产党的活动及主张的内容,还教群众唱抗日救亡歌曲,领导学生办墙报,上街刷标语,吸引了不少百姓观看。更出彩的是,他动员同事和知识分子、文艺青年,组织了一个宜昌移动演出队,经常到各地演出演讲,组织学生成立了一个“荆山孩子剧队”,他全家都参加了这个剧队的工作,或参与编剧,或上台演出,或承担剧务。这个从大武汉来的年轻人,能说会道,会写会唱,尤其知道很多大家闻所未闻的新闻,一时被山区村民奉若神明,不少老学究、老私塾先生也拄着拐杖,捻着长长的白胡须登门来打听时局,聆听教益。
贺锡龙在远安望家一带出大名,还是由于他组建的那个“荆山孩子剧队”。
1939年,贺锡龙在望家冲搭台演出,“荆山孩子剧队”正式亮相。这次演出与以往的街头剧大有不同:有正规的戏台,有宽阔的戏场,有系统的剧目,有数百人的观众。这个不同于远安地方戏花鼓戏的现代戏演出,让人耳目一新。演出的节目既有贺锡龙自编的话剧《新打城隍》《张家店》,还有他的三妹贺云霓编的儿童歌舞《狼外婆》《娃娃兵》《打铁舞》《镰刀舞》,可谓丰富多彩,让久居深山的人们大开眼界。
演出结束后,贺锡龙写了一篇题为《七·七抗战两周年在远安望家冲》的通讯,刊登在《武汉日报》上,深山之地的小地方“望家冲”,破天荒头一次出现在大省城的报纸上,比一场成功的演出还轰动,远安县的各级官员们见到望家冲有头脸的人物,都不忘打听这个“贺锡龙”是个什么人。
“荊山孩子剧队”的演出成功和《武汉日报》的报道,让贺锡龙打出了知名度,演出队的活动范围很快从望家地区扩展到苟家垭、荷花店、洋坪、徐家棚甚至远安县境外的保康店垭乡一带。
1940年底,贺锡龙的姨父王尊九因家有喜事,需要宴请宾客,远安人俗称过“四路”,贺锡龙认为这是“荆山孩子剧队”宣传的大好时机,于是带领宣传队步行40多里,赶到保康店垭,到了店垭就搭戏台,当晚便进行演出。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时,当剧情进行到姑娘无力卖唱,遭父鞭打,台下的观众一片唏嘘,妇女们感动得流下眼泪。突然,一位大爷几步跨上台,把数枚铜板送到扮演卖唱女子的演员手中。没想到这一个怜悯的举动,引起了连锁反应,一时间,铜板、纸币如雪花纷飞,纷纷抛向戏台上,演出被迫中断了好一会儿。
这个始料未及的场面让贺锡龙又惊愕又感叹,演出一结束,贺锡龙便上台向观众鞠躬致谢,现场公布观众的义捐总额,宣布将此款代大家上交当局,作为买飞机大炮打日本人的捐资,台下观众群情激动,演出大获成功。贺锡龙也因此受到启发,以演出活动开展群众性的义捐,真正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让大家共赴国难。此后只要有机会,他就带着宣传队去募捐演出,有财力的自然大力欢迎,没有钱的观众捐一块钱,表表心意也行,贺锡龙把捐赠一元钱叫“一元献机运动”。
贺锡龙的“一元献机运动”逐渐出名,也募集到了一大笔款项,作为买飞机打日军之用,交给了国民党远安县政府。
1941年冬,贺锡龙带着他的“荆山孩子剧队”,到国民县政府所在地——洋坪芦溪寺,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演出,四个乡的上千名观众冒着风雪前来观看,从此贺锡龙的大名在远安也家喻户晓了。
枪打出头鸟,这句话用在贺锡龙身上再合适不过。贺锡龙在望家冲一带闹得风生水起,抢了一些人的风头,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和嫉恨。
望家冲位于远安之北,与保康交界,当时的望家冲,由土豪恶霸刘贵三父子把持,他们不仅手中掌握着几十条枪,还修了一座碉堡,上面架着机枪,是当地的土皇帝、山大王。国民政府县长程晓波也忌惮刘家三分,亲自送了一块“北门锁钥”的金字大匾,以示笼络。这个刘贵三生着一副螃蟹壳脸,两道扫帚眉,一对大鼓眼,满脸横肉,一脸凶相,让人望而生畏。他常身穿皮袍,头戴青贡缎西瓜皮棉帽,带着几个挎盒子炮的兵丁,出来看戏。有一次,“荆山孩子剧队”演了一出叫《卖皮袍》的抗日小戏,而观众中,穿皮袍的只有他刘贵三,刘贵三认为这剧是在讽刺他,还派人去后台兴师问罪。
贺锡龙写的《七·七抗战两周年在远安望家冲》的通讯,发表在《武汉日报》后,刘贵三多次派人把贺锡龙弄到他的碉堡里,先是说好话,后是恫吓,软硬兼施要贺锡龙写一篇通讯,为他歌功颂德,否则就派人挖掉他的眼睛。贺锡龙未加理睬。
当时贺锡龙的“一元献机运动”声势浩大,也算是一个名人,刘贵三只是吓唬吓唬,也不敢真的动手。
刘贵三不敢动手,但有人早要动了。
贺锡龙的这些宣传活动,分明都是共产党的举动。同时也有人举报,贺锡龙积极与帮派“汉流”接触,想弄到枪支弹药,打算在日寇进犯远安时,拉队伍打游击。这个事情已经查实,贺锡龙经由刘贵三的儿子、宁远乡自卫队队长刘于青和望家冲小学校长李天成的引荐,参加了“汉流”,并被保举为汉流“桓候三哥”。当时,有不少共产党人以“汉流”帮派为掩护,进行反对内战的抗日活動。
1941年初,“皖南事变”爆发,国内出现了第二次“反共”高潮,贺锡龙被国民政府列入“剿共”的名单中。
1941年秋天,望家冲突然出现了一个“张专员”,据说来自重庆。“张专员”以养病为名,在刘贵三家住了好几个月。这个“张专员”经常到望家冲小学听课,抽阅学生作文,在墙报下一站半天,望着填报上的文章,似在揣摩着什么。“张专员”几次找贺锡龙谈话,问他为什么不加入国民党、三青团,还问他对抗战前途与国共两党有什么看法。
贺锡龙察觉到这个所谓的“张专员”实际上是国民党特务,他也听说过特务们许多变相的什么“忠诚测验”,贺锡龙在作了一番政治表白,声明自己不是共产党后,感到了一种即将到来的危险,便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1942年刚过完春节,贺锡龙向自己供职的望家冲小学递交了一份辞呈,举家迁居到当时属于南漳、后来属于保康的店子垭,离开了远安。
到了店子垭,刚安下身,有一天,贺锡龙突然接到了一份来自远安县国民政府的来函,拆开一看,是国民政府远安县县长肖液垓的亲笔函,要他即日去远安洋坪芦溪寺县政府一谈。贺锡龙接到县长亲笔信,猜想可能与那个“张专员”怀疑他是共产党有关。他天真地想,与其逃避,不如前往县政府,当面向肖液垓澄清事实真相,便可一了百了。
主意一定,贺锡龙拿着肖液垓的来信,赶往洋坪芦溪寺国民县政府。他刚走到罗汉峪出口的徐家棚,便被第六战区“党政工作总队”第四队队长、特务头子余涛亲手逮捕,当晚被转到国民党驻军179师师部徐家棚胡家台关押。进了监狱他才知道,除了那个“张专员”,还有望家冲联保主任、恶霸地主刘贵三,向远安的国民党特务头子余涛举报贺锡龙是中共党员。
就在贺锡龙被抓后,在离望家冲不远的远安县青丰乡中心学校教书的青年教师刘宝丰,接到了在洋坪区当区长的二哥刘镇初托人带来的信,让他速去洋坪,说有要事相商。刘宝丰接到当区长的哥哥的口信,当天就赶到了洋坪。兄弟俩一见面,当区长的二哥第一句话就说:“第六战区长官布防奸防特党政工作总队中队长余涛,说你有异党嫌疑,叫你到他那里去交代问题。”
刘宝丰心想,自己只听过一些贺锡龙的宣传,并不是什么异党,为让哥哥放心,说他这就去见余涛,把事情说清楚。
刘宝丰自恃心中无事,坦然赶到防奸防特党政工作总队办公地洋坪双路杨家店祠堂。余涛一见到他,便说:“我同你二哥刘镇初是朋友,所以没有直接逮捕你,叫你来是希望你能如实地交代异党在远安的组织及活动情况,不然,你恐怕就要受皮肉之苦哦!”
刘宝丰回答说:“我只是一个小学教员,平时只在学校教书,不知道什么异党,更不知道什么异党组织活动情况。”
余涛见刘宝丰矢口否认,脸一沉,一挥手,让人把他拘押起来。刘宝丰被关进祠堂的一间小屋子,他被推进去一看,发现被关的还有远安附城乡(今鸣凤镇)乡长熊修民,一问,才知道最近两天余涛把县政府的大小官员和各乡乡长都捉来了,日夜严刑拷打,还使用了电刑逼供。一时远安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小学教员刘宝丰和乡长熊修民当然不知道,这是中共秘密党员、国军179师师长何基沣和贺锡龙联合做下的一个局。
在关押期间,贺锡龙多次被刑讯逼供,强迫他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要他交代出远安共产党组织成员和名单。贺锡龙在武汉曾耳闻目睹过大革命失败后蒋介石政府对共产党人和知识分子的血腥屠杀,深知他们是“宁可错杀三千,决不错放一人”,恰逢又是“反共”高潮,既已被捕,迟早难免一死,不如干脆来个鱼死网破,拉几个国民党分子和土豪恶霸垫背,于是顺着审讯人员的主观想象和提示,编造了一个所谓“中共南远边区特委”的假组织,把远安县官及土豪劣绅肖液垓等五六十人全攀扯了进去。
当然,国民党特务开始也不相信县长和几个亲自杀过共产党的恶霸刘贵三、李吉庭等人是共产党,让他们最后坚信不疑的,还是何基沣做下的一个大手笔。
贺锡龙被当作“共产党”,一抓进179师师部看押,何基沣就得知了消息,连日几次的审讯情况,何基沣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何基沣对贺锡龙早有耳闻,只是没有见面,现在见他面对刑讯逼供时,毫不畏惧,也暗自欣赏贺锡龙是一条汉子,何况还是一名积极抗日、充满正义感又很有能力的热血青年,有心要救他出狱,又不好出面干预,就想导演一场狗咬狗的闹剧,保护远安的共产党组织。何基沣一面派人在审讯时引诱贺锡龙作假供,一面又以“芦迈”之名着手编造了一份“中共南远边区特委”的名单,将一些国民党的军政要员和地方土豪劣绅开列其中,然后派人找到一个已判决处死的杀人犯,以向外带一封密信为条件,答应协助其越狱出逃。那名杀人犯在越狱时,何基沣安排人将其击毙,同时有意让特务从死者身上搜出那封芦迈的“密信”。
从越狱的杀人犯身上得到这份“中共南远边区特委”名单后,余涛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再次提审贺锡龙,声明已掌握确凿证据,让贺锡龙坦白从宽。贺锡龙顺势又把之前招的假供重复了一遍。余涛两下一比对,绝大部分名单都对得上,因此深信不疑。
余涛找到驻军最高长官何基沣,请示如何处理。何基沣一看名单,说:“此事事关党国存亡,一定要严惩不贷,速报长官司令部。”
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湖北省主席陈诚闻讯后十分震惊,下令宜昌专员兼保安司令吴良琛火速开赴远安,重兵包围远安的恶霸地主刘贵三、李吉庭的队伍,解除他们的全部武装,以防“赤化”,同时按“共党分子”名单,将国民党远安县县长肖液垓、各级乡长、联保主任等60余人抓捕归案。
在这些“共党分子”从179师师部看扣所被押送宜昌专署监狱前夕,何基沣亲自接见了贺锡龙,并设宴为他饯行。吃饭时,贺锡龙问:“为什么要逮捕我,非说我是共产党?”
何基沣回答道:“是忠是奸,历史自有公证。”
贺锡龙问了何基沣好几个问题,何基沣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
贺锡龙当然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临走时,何基沣对贺锡龙意味深长地说:“人各有志,望好自为之。”
这顿饭和这句话,是何基沣代表地下党组织对贺锡龙的鼓励和勉励。
1942年秋,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党政工作总队对关押在恩施的“远安奸党案”进行最后會审,被抓的“共党分子”个个鸣冤叫屈,加之证据不足,无法定案,第六战党政工作总队举行“结案会”,宣布贺锡龙供出来的人都无罪释放,要贺锡龙在会上讲清楚为什么要作假口供。贺锡龙又宣传了自己的抗日主张,痛骂了刘贵三、余涛等一帮恶霸和特务一番。结案会不久,其他的人被放回了远安,贺锡龙则被第六战区以“蓄意破坏地方党政机构、危害中华民国罪”判处死刑。
在处刑前夕,何基沣通过地下党组织,得知贺锡龙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其叔父为贺有年,时任湖北省参议会秘书长,舅舅李四光是著名的地质学家,还有其叔父贺有年的好友、陈诚的顾问施方白等等一干人,便请这些要人出面大力营救,贺锡龙由死刑改为无期徒刑,后被送到集中营“受训”。
1944年底,贺锡龙被保释放了出来。这个差点儿被以共产党人的罪名判处死刑的人,直到1949年后,才在武汉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
(责任编辑:琉璃)